王俊煜
今天不想談工作了,想談談自己。
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那時候我們的家在廣州郊區的一個小山坡上,生活區的門口是一條又長又直的斜坡,一直通往山下。意外發生在一天清早,媽媽騎著車去上班,然后被發現倒在了斜坡腳下的路邊。
那是1985年前后,我只有幾個月大。我們一直在那個地方住到了1997年。等到我四五年級的時候,每天清早我也會騎著車去上學,冬天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就會出門,沿著廣深公路騎四五公里到怡園小學。理論上這和媽媽當年去上班的路線是一樣的,區政府搬走之前,就在怡園小學旁邊。我也喜歡騎著車在斜坡上沖下去,有時會撒開雙手,想看看單車完全依靠地心引力,能自己滑多遠。
我搬走以后就沒有回去過。寫到這里的時候打開地圖看了一下街景,發現那個斜坡沒有我記憶中那么長。
我很少和別人談起媽媽,并不是因為我對此感到痛苦。恰恰相反,我看起來從來沒有為此難過過。這是可以理解的,意外發生時我太小了,對媽媽毫無記憶。照片當然有,媽媽在照片上永遠是一個八十年代清澈干凈的年輕人模樣;除此之外,我對媽媽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其他人為數不多的轉述,例如樓下小賣部的老板娘常常會在我去買六毛錢一只的菠蘿包的時候夸贊我媽媽有多漂亮,順便夸我長得像媽 媽。
媽媽的墓就在韓江邊上,我去看她的次數也非常有限。有一次我和媽媽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一起去看她。我聽著小姨哭著喊姐姐,扶著她勉強站立,想象著,媽媽一定是個很善良的人吧。好像在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她原來曾經真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愿意談及此事,既是因為沒有必要,也是因為擔心社交上的窘迫:朋友們聽到這個故事,應該如何回應才顯得得體?那太難了。假裝一切正常并不困難,即使去同學家里玩的時候正好在看《魯冰花》,又或者學校可能會教《世上只有媽媽好》,我都可以看成一件恰好與我無關的事情。這幾年我自己有了小孩,我的妻子變成了媽媽,我看到她如何愛我們的孩子,才模模糊糊地知道,噢,媽媽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也才明白,噢,原來自己其實是少了點什么的。
最近想起這些,甚至愿意寫出來,是因為在想,什么是自由。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很自由—那些我引以為傲的、忍不住想要去到處炫耀的自由。比如,按照我自己對生活品質的要求,我可以說自己是財務自由的,這意味著我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必擔心自己或家人生活無著落。比如,當我在2010年想創業的時候,我就辭職了,我想如果失敗了大不了就回Google去工作,反正我一定是能回去的。比如,畢業的時候我其實可以要北京戶口,但我都懶得去辦,把戶口扔回了廣州。比如,我考試的時候從來都可以在目之所及的范圍內考到第一名,直到上了高中才見識了真正的“對手”—但我最后還是考了第一名,不是么?這也給我挑選任何一所學校任何一個專業的自由,雖然我最后還是讀了一開始選定的物理。比如,我還有不用考試的自由,高考前我就拿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中考前我也已經拿到了華南師大附中的錄取通知書。等等。
應該列舉得足夠多了,你可以看出我是多么驕傲了。我覺得自由很重要,我也擁有它。我給小孩子取名字的時候,這是他名字的唯一含義。我那時候認為,自由的唯一障礙就是自己,只要你敢去選擇,自由就屬于你。
但我最近意識到,我所驕傲的這些自由事實上非常脆弱,我并不真正擁有自由。我原來覺得自由的前提是強大,但自由不應該是強大帶來的,那不是自由,是特權,我只是倚仗著那些我身上最驕傲的、閃閃發光的東西在作威作福。享受這些特權,并不需要我去面對什么真正的恐懼,放棄什么我真正在意的東西。其實我未曾真正面對過自己的恐懼。
當然,如果沒有得到過一個東西,也就不會恐懼它的失去。
媽媽去世后我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幾年。1989年,我回到了爸爸身邊。
有恐懼的人,才是活著的人,他們帶著恐懼勇敢地走向未知,那一定是通往自由的路。
和爸爸兩個人一起生活是一段愉快的時光。我們周末會去北京路的兒童書店,然后去西湖路或是教育路吃云吞面。我們在火車上練習速算和24點,以及他并不成功的圍棋教學。我想起和他一起相處的畫面,最深刻的還是坐在他單車的后座,同樣是在夜晚的廣深公路上,要在雷暴雨降臨之前趕路回家。貨柜車在身邊呼嘯而過,天空布滿蜘蛛網一般的閃電,我抬著頭,驚嘆自然的神奇。應該是有雷聲的才對,但這幅畫面在我的腦子里面安靜得可怕。
后來我有了新的媽媽。事實上媽媽對我很好,她很了不起,但她也似乎始終無法和我建立某種連接。1991年,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同一時刻,我也有了兩個弟弟。那之后,爸爸媽媽更忙了,我變成了一個人。
我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看書。應該說,我只能看書。那幾年家里沒有電視,爸爸有很多書,放滿了兩個大書架,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翻來看。時至今日,我買本類似于《論自由》這樣的書,爸爸還會說,買這個干什么?家里明明有,當年五毛錢一本買的。
我只能自己看書。有一天晚上弟弟生病了,爸爸媽媽在醫院。我自己一個人在家等到很晚,絕望之中把所有的書都扔到了地上。在那之后,我應該就沒有再為此生過氣了。
生氣也沒有用,不是嗎?要做個懂事的乖孩子。我也的確是個乖孩子。高中我考上了華南師大附中,外婆和小姨說,媽媽懷著我的時候就曾許過心愿,將來要是肚子里的這個小孩能考上華南師大附中該有多好。她應該會很歡喜。
那還是看書吧。我后來迷上了看報紙,廣州的3個報業集團加起來每天會出版6份日報和晚報,我零花錢充裕的時候會買其中的三四份,在自己的房間里看。除此之外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很感謝它們,它們幫助我認識這個世界,讓我覺得自己可以和這個世界建立聯結。那可能是那時候的我和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
所以,我一直覺得閱讀就是我最熱愛的事情。為什么孜孜不倦想做相關的工作?大概也是我常常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想象今天的某個角落可能也有那么一位類似的少年,如果做的事情能幫到他們一點點,我會感到快樂,“讓認真閱讀的人在互聯網上有棲身之地”。
直到最近,我想,我可能錯了。閱讀只是我逃避恐懼的方式。
我記得書房那扇窗戶。窗戶外面是一片樹林,晚上什么也看不到,鄰居的哥哥說會有鬼火,所以我不太敢看。遠處能看到黃埔港的燈光映紅了半邊天,也可以聽到廣深公路上貨柜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我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看星星,但是也沒有望遠鏡。
我的恐懼是什么?我可能還沒有辦法完全面對它,也不能或不敢在這里描述。只是慢慢地能看到它的存在,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無所畏懼。
但我能看到一些片段。2008年前后,我發現自己有一個身體指標非常高,高出正常值兩個數量級。那是一個腫瘤標志物指標,花了幾個月時間,沒有檢查出什么問題。但我開始想象自己隨時會得癌癥,然后死去。我又想,如果不知道能活多久的話,那不如抓緊時間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后來創業,并將工作和生活畫上完全的等號,跟這個想法有很大的關系。
十多年過去,那個指標還是非常高。我已經放棄去尋根究底了,反正不想看到的東西還是沒有出現。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恐懼死亡,正如我以前覺得我并不恐懼失去一樣,可能我并沒有真正見過它的模樣。我沒有如常理一樣好好愛惜我的健康,但我確定我恐懼時間的流逝,所以我的應對方式是花很多時間工作,熬很多夜,并把我的恐懼傳遞給其他人。
我從前也沒有覺得我的工作和其他人有什么關系。那是我想做的事情。2013年左右第一次有人報了一個很高的價格想收購豌豆莢,我好像想都沒有想就回絕了,甚至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當然,技術上是必須討論的,我才意識到,原來身邊的人和我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我在未名湖邊哭了很久。2014年崔瑾想離開團隊,我意識到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也并不快樂。這些都是恐懼,都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價值觀。
我提到過我某次路過四海鎮時的想法,那也是我的恐懼。我們那時候說兩三個月沒有錢是可以接受的,現在閱覽室已經做了6個月了。我有時候覺得,做和閱讀相關的工作可能只是我的夢想,但代價卻不全部由我承擔。我害怕別人為我的夢想而付出,這也是恐懼。
我也知道我面對恐懼往往會選擇封閉,就像從前躲進自己的房間閱讀一樣。其實我也給自己做了一個繭房,我身邊有許多真正自由的人,他們可以面對自己的恐懼,面對自己的脆弱和不勇敢。一位朋友告訴我,自由首先需要完全接納自己,完全接納自己的恐懼,接納自己的求而不得,接納自己的有限,接納自己的一切;不再執念于得到本來就不屬于你的,也不再害怕失去已經完全屬于你的。
對我來說,我今天只是開始意識到恐懼的存在,理解恐懼的來源和它如何支配自己的行為。我也許會試圖去戰勝它,但我想,承認恐懼的不可戰勝,并且和它共存,可能才是真正的自由。恐懼會阻礙我們通向自由,但也是通向自由的唯一障礙。
所以我覺得,能面對自己的恐懼的人特別了不起,那是真正的自由。有恐懼的人,才是活著的人,他們帶著恐懼勇敢地走向未知,那一定是通往自由的路。
好了,作為放在財經雜志上的專欄,有些不合時宜了。下期我們還是談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