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企業離婚后關系：合作伙伴還是憤怒敵人？

高皓　安靜

“在過去27年里，我們攜手同行、休戚與共，共同創立了家裝行業第一家上市公司東易日盛，共同撫養了一雙兒女。于過去，這是一段美好、富有意義的生命旅程。”2021年9月30日，東易日盛（002713.SZ）官微發布《前一致行動人暨實際控制人陳輝、楊勁發布共同聲明》，表示二人經友好協商，已辦理離婚手續，解除婚姻關系，對財產和股份分割無爭議：“此離婚決定是和平而友好的。婚姻緣分已盡，但未來我們仍希望以‘事業合伙人+親人的形式，共同撫養教育子女，支持和祝福彼此新的事業和生活。”這份聲明既情深義重、又理性平和，表達出夫妻式家族企業離婚后的理想模式和美好愿望，即“事業合伙人+親人”。

對夫妻式家族企業而言，離婚是一種獨特而重大的商業危機，不僅對前任夫妻的個人財務狀況產生負面影響，也會對家族企業帶來深遠的結構性影響。商業實踐的常規理解是，離婚后一般不會再與前任保持合作及商業關系。但近年來，隨著世界各國離婚率的不斷提升，企業家離婚事件日漸增加，一種新的離婚主張即“良性離婚”引發更多關注，倡導更加理性且目標明確的離婚規劃。即便婚姻關系結束，也沒有必要分拆企業或斷絕關系。

中國家族企業離婚專題研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少數觸目驚心且極具破壞性的家族戰爭案例。但事實上，我國上市家族企業日漸呈現出“良性離婚”趨勢，正如東易日盛的“事業合伙人+親人”模式。離婚后股權分割的夫妻企業家，不可避免要繼續共同工作，因此重構良性的離婚后關系尤為重要，否則即便是離婚良久，也會因為最初離婚方案中存在的隱患，在股權、治理、傳承等關鍵問題上如定時炸彈般觸發新的危機。

離婚的長期影響及其規劃

對夫妻而言，離婚在時間期限上將超越達成離婚協議時點的長期影響。根據離婚理論，對家庭而言，在情感上和行為上最具破壞性的時段通常是離婚協議剛達成的幾個月中，而在一周年時達到頂峰，兩周年后開始消退，隨后離婚問題引發的漣漪可能延續至第五年。

我們應當把離婚視為隨時間推移而變化的動態過程。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大學心理學系心理學教授 Robert E.Emery主張要進行離婚程序的概念化，強調離婚期限中最重要的特征是，離婚后家庭要重新定義家族成員的親密關系和權利邊界，其中明確或隱含的規則尤為重要。除姻親關系外的親屬關系不會隨著離婚而結束，尤其是父母-子女關系。離婚通常存在困難過渡期，父母-子女個人將遭受或多或少的痛苦，甚至涉及重新談判的斗爭。由于不確定的規范性期望、痛苦情緒、不兼容的愿望、接觸溝通受限及忠誠困境等多重因素影響，談判邊界的確定往往是一個困難的過程。

對夫妻式的家族企業來說，這一周期將會更加漫長，尤其是涉及下一代接班等關鍵問題。離婚作為影響家族企業治理與傳承的關鍵事件之一，通常會隨著時間推移而延續多年，表現為動態的、多階段的長期過程，因此更需要詳細規劃。

企業家通常會調動家族和企業兩個系統內的資源來應對家族企業受離婚等因素的干擾。如何利用這些資源來保護家族企業的能力構成了“家族企業復原力”。瑞典延雪平大學國際商學院家族創業與所有權研究中心教授Leona Achtenhagen的研究認為，典型表現是，家庭成員之間的一致性會隨著家族和企業的邊界變化而變化。生存資本（Survivability capital）作為家庭成員愿意借貸或貢獻的個人資源池，可在此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豐裕的生存資本使得控制離婚負面影響的自由度更高，例如購買配偶的股份。

婚姻關系作為家族企業中不確定性最大的親屬關系，在控股夫妻利益爭奪之時，還可能引發家族企業內部的利益糾葛，尤其是家族股東之間的權力之爭，形成不同的利益相關者及其次級群體。以A股上市公司恒逸石化為例，創始人邱建林位列福布斯2007中國富豪榜第186位。2010年2月，恒逸石化借殼世紀光華上市，邱氏家族通過恒逸集團控股恒逸石化，其中邱建林持股恒逸集團股份52.38%，姐姐邱祥娟通過控股的杭州萬永事業投資有限公司持有27%股份，邱正南、邱杏娟等8位自然人總計持股12.78%。2010年3月法庭判決，邱建林將持有的恒逸集團股份52.38%一分為二，由此前妻朱丹鳳持有26.19%并列第二大股東。邱建林與兄弟姐妹簽訂一致行動人協議，最終獲得58.55%控制權。

圖1 2010年離婚股權分割后的恒逸集團控股架構圖。數據來源：公司公告

在邱建林的創業史上，并沒有提及朱丹鳳的詳細信息。二人兒子邱奕博出生于1987年12月，父母離婚時其只有22歲，正處于大學畢業初入社會的年齡。2011年12月24日，朱丹鳳將所持恒逸集團26.1888%股權全部贈與邱奕博，但該部分股權仍約定授權朱丹鳳行使表決權，直至2018年邱奕博完成接班。此后兒子的接班路徑日益清晰，經過在中國石化化工銷售有限公司華東分公司的短暫鍛煉之后，他進入恒逸石化投資管理部擔任經理。2015年4月，邱建林辭任公司董事，邱奕博提名為第九屆董事會董事，5月15日起出任副董事長和副總經理等職。2018年2月8日，恒逸石化發布公告稱，邱建林簽署的《一致行動協議》家族成員名單中增加了邱奕博，由此持有恒逸集團高達84.77%的股份，邱建林仍為上市公司實際控制人。

圖2 恒逸集團控股架構圖（2018年2月8日）。數據來源：公司公告

至此，邱奕博與父親邱建林、姑姑邱祥娟、叔叔邱利榮等邱氏家族共同行使控制權。這或許也是母親朱丹鳳布局謀劃的接班之路。邱奕博在父母兩方不同次級群體之間的平衡、妥協和退讓，最終完成了股權傳承之路。這一離婚過程整整持續了十年。

離婚理論強調，離婚不僅只是家庭成員要經歷的法律事件，也是共同要經歷的長期過程。近年來世界范圍內興起的“良性離婚”“協作式離婚”等新型離婚模式，強調離婚全過程規劃。恒逸石化案例正反映出家族企業離婚事件中的復雜性和長期性。

親密朋友，還是激烈敵人？

2015年，美國《時代》周刊文章《“良性離婚”的興起》提出，當前越來越多的離婚面臨著“良性離婚”的壓力，其中特別提到明星詹妮弗·加納與本·阿弗萊克宣告離婚后，選擇維系雙方的友誼，共同承擔起撫養年幼孩子們的承諾。他們甚至還全家去海島度假完成“離婚月（Divorce-moon）”，并計劃未來繼續居住在同一莊園的不同樓層之中。

最早提出“良性離婚”的心理學家 Constance Ahrons是研究離婚及其家庭影響的專家，在《良性離婚：在婚姻破裂時保持家庭完整》一書中將“良性離婚”描述為父母和孩子在情感上仍然像離婚前一樣親密。有子家庭仍然保持在“同一個家庭”之中的模式。

良性離婚模式強調離婚后多重家庭關系的重要性。家庭系統理論認為，家庭由相互關聯的成員組成，每個成員都通過彼此之間的互相影響（包括家族成員之間的溝通和互動模式、家庭成員的獨立或關聯疏離程度，以及在家庭背景下應對壓力的適應能力等），以維持健康的家庭系統。

Ahrons的分析單元是家庭，而不是個人。離婚后形成的“雙核心家庭”體系將重新定義離婚后的家庭，在某種意義上仍然可被視為一個家庭，與雙親家庭存在諸多相似性，離婚夫妻仍要扮演稱職父母角色，以促進孩子的發展和幸福。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社會學系Amato P R等教授在“重新思考‘良性離婚”的論文中強調良性離婚能夠使家庭的痛苦最小化，甚至能促進孩子和父母的共同成長。

“良性離婚”挑戰了傳統觀念中離婚后負面因素主導的刻板印象，強調夫妻離婚后的相處，抑制彼此之間可能存在的惡意，共同關心孩子的幸福。Ahrons建議，如果處理得當，良性離婚可以促進家庭的健康發展，幫助父母-子女建立全新的家庭角色和規則，支持全新的家庭結構。為了實現良性離婚，要充分考慮到二人開始全新的親密關系、重歸于好和再婚生活等復雜性，在離婚后全過程中保持理性，提供明確的行動步驟。

當然離婚并非好事，但各方要共同面對今后的生活持續共存的現實。離婚之后夫妻痛苦、孩子傷害的刻板印象并非注定發生。各方不能囿于離婚可能帶來的痛苦，而應將離婚這一經歷正常化，無論成人還是孩子對離婚事件進行調整。雙方將敵對的前任夫妻形象，轉換為正常化、互相支持、保持聯系的新型關系，共同克服困難，形成伙伴關系，繼續為各方關切和孩子未來提供支持。

表1 離婚后夫妻的五種相處模式

Ahrons將離婚后關系分為五種不同類型：合作伙伴（Cooperative Colleagues）、完美朋友（Perfect Pals）、憤怒同伴（Angry Associates）、激烈敵人（Fiery Foes）和解散二人組（Dissolved Duos），前兩組即為“良性離婚”關系，其中38%為合作伙伴，12%為完美朋友關系，合計約占一半比例。

2005年，美國《商業周刊》文章《良性離婚，良性企業》認為，年輕一代并不希望看到父母離婚戰爭的丑陋現象，提倡“理性分手”。如果前任夫妻著眼于孩子和雙方未來的幸福生活，完全可以構建全新的伙伴模式。根據美國獨立企業聯盟統計，超過1.2萬個夫妻式家族企業中約有1/4經歷過離婚事件。另有研究表明，10%的離婚夫妻仍然繼續合作。

良性離婚的六大主要因素

凱瑟琳·伍德沃德·托馬斯（Katherine Woodward Thomas）在《理性分手》（Conscious uncoupling）一書中指出理性分手的特點，即具備足夠的善意、慷慨和尊重。“理性分手會幫助你理解寬恕的真諦，恢復對愛的信心。”加布里埃爾·伯恩斯坦認為：“結束一段關系還有另一條路——充滿相互尊重、善良和深切關懷之路。”

美國諾瓦東南大學家庭治療和家族企業副教授Patricia M. Cole和卡佩拉大學教授Kit Johnson在2007年基于9對離婚后仍然保持融洽關系的離婚夫妻案例研究發現，促進離婚后合作關系的六大要素包括：信任、劃分邊界的能力、對業務的承諾、情感聯系、協同作用和積極的性別問題。

圖3 良性離婚后關系的六大要素

上述兩位學者有一個先入為主的假設，即離婚后夫妻是因為經濟等問題（如無法分割的商業利益）而保持繼續合作的。有研究表明，1/3受訪者支持這一假設，但除此之外，情感聯結，如對彼此的承諾有助于療愈和情緒穩定，友情、共同的人生經歷和相似的價值觀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半數以上受訪者曾經因為感情不忠而分手，通常這種情形將帶來難以遏制對的憤怒和痛苦，毀掉繼續合作的可能性。受訪者強調離婚后關系最核心的因素是“信任”。

信任有助于相互尊重、處理問題以及打破僵局。信任不但是離婚后關系的基石，也是家族企業中最重要的因素。但在商業世界中，由于信任是稀缺資源，即使個人親密關系已經發生實質性損害，但鑒于以往商業實務中已經形成良好的信任資源，雙方不希望終結這一高度有效的伙伴關系。受訪者表示，有能力將商業生活和個人生活區分，劃清個人感情和商業信任的邊界，明確角色分工和工作定位，以處理過往造成的傷害。

擁有共同創業經歷的夫妻曾經支持彼此的夢想，對企業和家庭都有強烈的承諾和熱情。即便是離婚，仍然會像父母對待孩子一樣，對企業抱有強烈的情感依戀。這種承諾足以代替婚姻這一正式的法律關系，在離婚后仍能維持長期的商業伙伴關系。這種情況下的離婚夫妻仍然能欣賞對方，具備較好的協作默契以及相似的管理風格。

中國式離婚的相愛相殺

我們在研究中國上市家族企業離婚案例時發現，以上五種離婚后關系模式和良性離婚六大要素也是適用的。筆者曾以托馬斯-基爾曼（TK-BT）沖突行為擴展模型（以下簡稱TK-SK擴展模型）作為分析工具研究沃爾核材等A股上市公司案例，主要用于檢驗控股股東夫妻雙方的利益發生沖突時，各利益相關者所采取的沖突管理風格。

如果離婚后夫妻采取不同的沖突處理方式，就會帶來不同的離婚后關系模式。如果采取模型右側區域的協作、妥協、適應等位于TK軸積極面的方式，就有助于形成“合作伙伴”“完美朋友”等良性離婚模式;而如果采取模型左側的破壞、排除、阻塞等消極沖突方式，就更會演變成“激烈敵人”“憤怒同伴”等非良性離婚模式。TK-BT沖突擴展模型能夠刻畫前任夫妻從消極到積極的關系變化驅動因素，以及如何進行決策。

圖4 托馬斯-基爾曼（TK-BT）沖突行為擴展模型與離婚后前任關系

家族企業夫妻離婚中較為中性的模式是“解散二人組”，因為家族企業“雙核心家庭”的財富和企業雙重問題更為復雜，尤其是對夫妻共同創業型企業而言。雙方在企業創辦和發展過程中都傾注了大量精力和心力，終將面臨子女接班等傳承問題。

綜上所述，在五種離婚夫妻類型中，良性離婚后關系包括“合作伙伴”和“完美朋友”，而“憤怒同伴”和“激烈敵人”無疑具有破壞性，“解散二人組”則較為中性。

就A股上市公司案例而言，海興電力周良璋和李小青2019年7月24日離婚后，李小青仍然擔任黨委書記、副董事長至今，從外界看來二人仍然保持著“合作伙伴”模式。富安娜陳國紅仍持有股份并擔任董事與副總經理。東易日盛楊勁持有股份但辭去職務，表示以“事業合伙人+親人”形式共同撫養教育子女，支持彼此新的事業和生活。海興電力在離婚股權分割的同時，同步進行股權傳承。可見在離婚方案設計時，尤其是在夫妻利益分割難以達成共識的情況下，將二代股權轉讓作為一攬子方案中的一部分，能夠發揮緩和離婚矛盾的效應，于女方而言更容易接受。

良性離婚是世界各國離婚實務中正在發生的新趨勢，許多離婚企業家夫妻對外明確表達這一愿望。但應當看到，要真正達成所愿知易行難。“良性離婚”最關鍵的是，以商業伙伴關系替代婚姻關系，形成一種新型的、積極的長期關系模式。

從“完美朋友”到“激烈敵人”

在現實案例中，有的夫妻離婚短期內近乎達成“合作伙伴”或“完美朋友”等良性離婚方式，但隨著“后離婚過程”的演進，又由于股權利益、家族成員角色轉變、二代企業家成長等原因，再次轉化為“激烈敵人”。

例如，沃爾核材和金科股份這兩個案例中，離婚夫妻都是在離婚協議達成后相當一段時間內，繼續維持商業伙伴關系，以“利益合伙人”在重大商業決策形成聯盟，甚至聯手應對“門口的野蠻人”或形成一致行動人，達成一致對外的“完美朋友”聯盟，但最終還是令人惋惜地成為“激烈敵人”。

金科股份黃紅云與陶虹遐2017年4月1日公告離婚前，分別持有9.55%和2.49%股份，同時各自持有重慶市金科投資控股有限公司51%和49%股權，再由金科投資持有上市公司14.20%股份。二人離婚后并未立即進行股權分割，仍保持原有的控股架構并且達成一致行動人協議。2021年7月，兩人之間的沖突迅速激化，陶虹遐正式通過公開信直指離婚后四年的恩怨。她指控，黃紅云遲遲未辦理股權過戶，因此才提起訴訟，凍結股權。股權過戶完成后，黃紅云便立即辭退陶氏兄弟，至此兩人徹底決裂。從外人眼中的“完美朋友”，演變為“憤怒伙伴”，最終成為“激烈敵人”。

離婚作為家庭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公司業務，甚至可能會反目成仇，變成競爭對手，爭奪客戶與員工。離婚夫妻雙方如果都不愿意在地理區域、客戶群體或業務范圍上重新開拓，一方就可能會采取掠奪性商業行為，破壞另一方的生存能力。由此，夫妻戰爭從臥室轉移到市場之上。

例如，景峰醫藥（000908）葉湘武經歷過兩次離婚。1995年他與首任妻子竇啟玲共同創業。2009年離婚后，葉湘武辭去益佰制藥董事長職務，通過收購益佰制藥子公司上海佰加壹醫藥有限公司97.02%股權方式開始二次創業，后來更名為景峰醫藥，2014年1月借殼上市，同年益佰制藥也于A股上市。第二任妻子張慧2010年底成為景峰醫藥股東，直至2019年葉湘武再次離婚，股份分割。在這一案例中，夫妻式家族企業因為雙方在醫藥產業耕耘多年，離婚后仍然希望繼續在最擅長的業務領域發展，因此重新整合以往的人才、客戶和市場資源，重新創立新的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