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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蜂巢的路

2022-05-30 10:48:04米青
野草 2022年5期

米青

開過學校門口,往南開,再往南開,停在梅江路上步行回來,下了車,一頭汗,還有些輕飄飄的。

她第一次獨自開車,手忙腳亂,身后一片喇叭響。拿到駕照不短了,可她沒摸過方向盤,更沒開過這種路段。

跟著人走不會錯,這個時間這一帶全是接學生的家長。她第一次接。孩子第一天上小學。

前面一大片鬧哄哄的聲音,蜂房似的,磁鐵似的,她被這聲音吸過去的。

水城第一外國語學校。她對著那牌子默念幾遍,沒有錯。

家長們一小撮一小撮聚著,等在門外的馬路上。多半是女家長,穿家常衣服,說本地話,中年或者老年的。偶有一兩個穿長裙,化妝,高跟鞋脆生生,備受矚目。可大多數也只是普通媽媽模樣。幸好她來之前涂了口紅,戴了耳墜子。

她找到眼熟的那一撮站進去,感覺像迷路的工蜂找到了蜂群。

一對胖男孩,三歲上下,一樣的衣服鞋襪,一樣的上躥下跳,圍繞著一位女家長,忽遠忽近,忽叫忽笑。一大兩小好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是你的?”她問。

“嗯。”微笑著見怪不怪的樣子。

除了雙胞胎,當然還有位哥哥,在一年級一班。

“你呢,就一個?”三個男孩的媽媽問。

“就一個。”

“再要唄。大的這個總之大了,再要一個也很快。看看我這兩個,風吹著就長大了。”

“就是,很快的,昨天還穿尿不濕呢,今天就上學了。”“在家時天天盼著他出門上學,這會兒又想他。”“咱們也老咯。”她們紛紛地說笑著打量她。

她的姿勢太僵硬,穿著太嚴肅。或許嘴巴也太艷了?牙齒上有沒有沾口紅?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不那么自在,好像還是飛錯了蜂箱。她松松神情,挪挪腿腳,她們又在聊了,形成一個圈,她在外圍,再外圍是兩個孤零零的男家長。只好還去看那招牌,還去念墻上貼的紅紙黑字“一年級一班”,往北依次是“一年級二班”“三班”……幾班的家長就在幾班的紅紙下站定。像有蜂農給每個蜂箱貼了標簽,使她們固守在此。

好在放學了。又是孩子救了她。

總是他救她。她想到,之前他也曾數次將她從各種困境中拯救出來,從戀愛、婚姻里,從公婆家……從等候的家長群里。

“出來了,哎,出來了。”有人喊著,然后大家一齊喊,同她一樣欣喜,眼睛里亮亮的。

一排排黃黑相間的校服,從門口走出來。她還有些恍惚。她看不見他。明明全是一樣的,小蜜蜂似的。

別人難道認得出自己的孩子嗎?當然。只有她,現在仍未完全進入角色,盡管孩子已來了六年,經由她的身體來到這世間六年了。

她學著別人的樣,熱情地迎上去。生活老師走在隊伍一側,副班主任另一側。

男生那一隊,第二個孩子身后,終于望見了她的。那張圓圓白白的臉,融合了她同丈夫兩個人的特征,走路姿勢卻像極了婆婆。她立刻松出一口氣,因為立刻感到了體內的母愛,像有人撥動開關,“啪”的一聲,她幾乎流淚。

“還好嗎?”她牽住孩子,急切地問,“今天好不好?開心嗎?”

有沒有想家?有沒有吃飽?有沒有水喝?熱不熱?冷不冷?同學好不好?廁所臭不臭?鉛筆夠不夠?問題一個接一個涌向喉嚨。她神經質地打了個響嗝。

“想媽媽嗎?”她按著胸口,問道。

他昂起頭,眼皮紅紅的,做了個動作。

她當然知道這個動作。帶他出去散步,走幾步便停下,展開胳膊貼到她腿上,仰著臉看。做著飯,他貼過來;吃著飯,坐著車,敲著鍵盤,睡著覺,打著點滴,他都要貼過來。

她立刻就要抱起他,攬進懷中,右手托住屁股,左手環住腰,讓他穩穩地在里面,就像坐進一只沙發,使他完全安全地,就像仍然在她的子宮。

孩子卻又四下望望,抽回手。

有人叫他的名字——“再見!”

“再見!”他喊。

“同學嗎?”

“嗯,我同桌。”不經意的口氣,仿佛早已習慣了擁有自己的東西,不便同她分享的。

他繼續前行,濕潤的睫毛被風吹干了。她心里空空的,胳膊也空空的。

“你呢?今天開心嗎?”孩子問。

“很開心。”她說,卻又立即為這個回答自責,她弓下腰去注視著,以為孩子要生氣了。

“媽媽,”他并沒有生氣,同她聊起來,“我們班里有個女孩,非常高。”

“是嗎?有多高?”

“一米八。跟你差不多。”

她笑:“我還不到一米六。”

“那很高嗎?”

“不高。我小時候老當排頭。”

“可我覺得你很高。快到了嗎?車呢?”

“還沒有,再走走。我自己開來的,厲害吧。”

“爸爸沒來嗎?”

“我能開他就不必來了。老師兇不兇?午休睡得著嗎?”那些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話又要往上反。

“我想要他來。”

終于上了車,她忙活著油門、剎車、方向盤、空調,恨不得多生兩副手腳。雷達響了,幾種頻率提示著,她不確定還要不要繼續倒,這一種音調很急切,好像丈夫正坐在副駕駛,用焦躁的語氣呵斥。她有了不好的感覺,一腳踩住剎車。

一張怒氣沖沖的臉:“喊了幾遍不讓你倒,聾了?”

“對不起。”她連聲道歉,“我沒聽見,對不起。”

對方看看兩車相接的地方,并無大礙。又看她車牌處的空白,揚揚手。新車,同她的駕齡一般新。

她慢慢開著,脖頸僵硬,咬緊嘴唇目視前方。往南還有學校,幼兒園、初中、實驗小學、另一所私立小學。要回家的大人孩子全不顧她是第一次上路。路邊有禁止鳴笛的牌子。她不確定要不要按喇叭。

“我餓了。”孩子說。

“堅持一會。”

有只蚊子叮在腳踝,癢得厲害,她忍耐著,只動動腳趾。蚊子吃飽了,在車內嗡嗡飛舞。

“打蚊子。那兒。”她盡量簡潔,怕分了心。

孩子在后面跳來跳去。

“算了不打了,坐好,系上安全帶。”

蚊子繞著她,悠閑地唱,也許想試試臉上的血。

她把轉向燈打起來,滴答滴答,上了大路。

“滴答滴答。”孩子卷著舌頭打起節奏,學轉向燈的聲音。

寬闊的漢江路,有八個車道。她好似從未見過這條路。從駕駛員的位置上看它完全不同了。城市也成了嶄新的城市。路燈像被一只大手撫過,次第開了,馬路上霓虹和尾燈閃爍,她擠進那回家的洪流中去。

站定后看看時間,發覺今天早了。

街邊的樹一層黃一層紅,又一層綠,樹下的一老一少聊著天。

“所以呢,后來搬出去了嗎?”少的說。

“搬了。我可不能留這么個人在家,保不住哪天就死在家里了。”

“好好的,怎么這么想不開?”

“還不是閑得。住一塊兒兩年,不上班,孩子也不管。我這頭發一把一把地掉,黃大夫說就是心情問題,睡眠質量差。抑郁了。”

“你也抑郁了?”

“她能抑郁,我怎么就不能了?她年紀輕輕的,身體又好,我可不行。”

“黃大夫醫術是了得,我奶奶去年睡不著覺,開了五副藥,沒吃完就好了。掛號費多少?”

“八塊。”

“真便宜。廣明堂有個坐診的老中醫八十歲了,掛號費收三十六。”

“看得好嗎?”

“不如黃大夫,別看人家年輕。不過這老大夫也有一絕,上回我家那位,就是吃了他開的藥,生了對龍鳳胎。”

她喜歡這樣等。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每天都來這里等,孩子也總會出現。一種篤定的喜悅,像太陽每天升起那般篤定。

隊伍整整齊齊,一二一喊著號子。維持秩序的高個女生,顯然就是孩子頭天提到的那位。

今天都戴紅領巾,嶄新的,硬挺的折痕還在。臉也是紅撲撲的。班主任陪在左邊,短頭發的中年女人,比她大幾歲,難得跟出來。女家長們紛紛上前圍住。

孩子擠到班主任跟前,大聲說再見,等終于發現他,點了頭,才像得到赦令似的跑走了。

她猶豫著,不知她們為什么圍過去,同老師聊的又是什么——當然是孩子,成績好不好,有沒有認真聽講,有沒有做小動作,有沒有和同學鬧別扭。大致是這些,她猜。她也應該和老師聊聊,以示對孩子的愛與重視,這么做只有好處。

“送給你的。”孩子打開一張皺巴巴的紙巾,露出三瓣小小的橘子。

她道著謝,塞進嘴里。

“甜不甜?”他問。

“很甜,”她說,“哪兒來的?”

“吃午飯的時候發的,每人一個,我吃一半,給你留一半。每天中午都有,水果、零食、牛奶。我以后天天給你帶。”他說,“快點走呀,飯做好了嗎?”

她轉身就走,也像得了赦令似的。今天先不談了,也許改天,也許明天,總有機會。今天孩子餓了。幾個家長同老師還在原地,只見她們的嘴唇從容開合。也許談的并不只是她以為的那些,也許還有別的,她真該聽一聽學一學。

“材料都備齊了,一到家就能做好。今天晚上吃椒鹽蝦。”

“我不要椒鹽蝦,我討厭蝦皮。”

什么東西在他鬢角上晃晃悠悠。

“別動,”她說,“你頭發上有蟲子。”

他抬手一打。

“讓我看看,是蜘蛛,不能打。”

“蜘蛛怎么了?我討厭蜘蛛。”

“蜘蛛是好的,下來了,別動。它是來報喜的。”捏著蛛絲,像捏只耳墜,芝麻大小的墜子在空中爬上爬下。她將它放在冬青上。

“什么是報喜?”

“就是會有好事發生。這次月考成績好嗎?”

“不好。什么報喜,騙人的。”

“我聽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戰敗的將軍,被敵人追趕,躲進山洞,有只蜘蛛……”她忽然停下了。

“后來呢?”

“忘了。”她說。

“真掃興。誰給你講的故事?再去問問他嘛。”

“太久了,我那時候比你還小。”

“誰講的?是姥姥嗎?”

“你記得她?”

“當然。她很會講故事。我小時候聽她講過七仙女的故事。”

她笑:“她是來過一趟,可那年你才兩歲,怎么可能記得?”

“就是記得。我還記得她和爺爺吵起來了。”

她沉默著。

“晚上可以陪我睡嗎?”孩子說。

“可以。”她回答得這么干脆,倒讓他疑惑起來。

“沒有什么條件嗎?”他問,“不能看動畫片了?”

“能看。”她笑。

“為什么?你不要陪爸爸睡嗎?爸爸又惹你生氣了嗎?”

她停了一下,才說,“沒有。”

“可是他好久沒回家了,你不生氣嗎?”

“不生了。”

“你一直陪我嗎?一整夜?到明天早上?”

“是的。”

他卻又說:“你陪我睡著就好了,走的時候輕輕地帶上門,不要吵醒我。”

“為什么?你一個人睡不害怕嗎?”

“我不害怕了。”

“可是……”

她想說,她在兒童房睡得很好,很沉,雖然有些擠,可是她喜歡貼住他溫熱的小身體,攥住他的手入睡,她不想回大房間,不喜歡那張空落落的大床。

她甚至嫉妒他從小就有自己的房間,有張一邊靠墻,一邊裝著護欄的小床。

“等我睡著了,你就輕輕地走開,然后回去陪爸爸。”他下了結論。又說,“今天老劉說,他六歲就分床了,他還笑我,說我是個寶寶,所以我決定以后都不和你們一起睡了。要是爸爸不在,你一個人害怕嗎?”

“我不怕。”她回答。

這幾年來他們一直試著分床睡,分分合合的,有那么幾次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是她心里當然也明白,分不開的那個人并不是孩子,害怕夜晚的那個人也不是孩子。

“我想給爸爸打個電話。”孩子說。

她遞過手機,聽見他說:“又有事?——好——嗯——嗯——嗯——爸爸再見。”

等她發動了引擎,他再次強調道:“陪完我你就去陪爸爸。”

她也強調地回答:“我不害怕了。”

這樣的大風天,她后悔不該穿了裙子。

滿城柳絮飄在天空,匯在街上,聚成團,越滾越大,最大的那個好像只白貓,身后跟了一串小貓,隨風跑動。

六點整是放學時間。等他出來,大約是六點十分。

她兩只手緊緊按住裙邊,一站下眼睛就慢慢找,裝作不經意地,像看風景。果然,隔了兩個老頭和一輛三輪車的地方,依舊是那男家長。他換了身衣服,她差點認不出。她本來也不大會記臉,又近視,即使是自己的孩子,又剛好穿了校服,她也不容易看見。

她對他笑笑,輕微地,好像只是動動嘴唇,并沒有特定的對象。可是幸好他發覺了,領會了,回了笑,一樣克制的表情,克制而溫柔。

三年級以上的班級沒有老師送,家長也不再指定地點,學生自己排著隊,班長一聲令下便在大門口各自散開。

天色不好,早早地暗下來了。

視線余光里的那兩個老頭已經離開了,她蠻可以挪過去,靠他近些。她知道他的是女兒,比她的孩子小。也許上一年級,或者二年級,不會是三年級,她問過孩子,說不認識她。

不太有爸爸來接,總是媽媽、奶奶、爺爺,也有哥哥姐姐。他卻總來,她總能碰見他。他也站在習慣的位置上,好像仍有老師給他們排了隊,安排好固定地點,畫個圓將他們圈在此地。不只是他們,那兩個老頭,連同那輛暗紅色的三輪車,也總在同樣的位置。

她有時會亂想,他是不是沒有妻子,要么是個家庭主男,甚或女孩是他撿來的,過繼來的,死去戰友的,更或者女孩是個洛麗塔……難得這樣的閑暇,從早到晚,她不過只有這三五分鐘,理直氣壯地無所事事,便也理直氣壯地胡思亂想。

孩子從她身邊走過,她跟上,拽住袖子,找到他的手握住,他抽走了,卻又送回來,留一根拇指放在掌中。她捏著那根細小的手指,手心生出汗。忽然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孩子跳到路邊石上,張開雙臂走起來。

“原來我和你爸爸也這樣牽手。原來,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她撫掉孩子額發上的柳絮。

“你們也談過戀愛?”

“當然咯。他愛牽手,可是只要我一根指頭。”她笑,“跟你一樣。天冷的時候他就把我的手整個包進去,塞進羽絨服口袋。他的手可大了,我的手又小,他就這樣包起來,像包包子。”她給他演示,用自己的手掌蓋住孩子的拳頭。

“你這個包子餡兒太大了,我的皮搟小了,包不住。”她說。

“看我的。”孩子反過來,將修長的手指扣牢她的手。只差一點點。

“你的手好看,像你爸爸,手指長,指甲長,手掌也薄,不像我的又短又胖。你長得也像爸爸。還有你的腳臭味兒,更像。”

“這個像你。”他指指上唇的痣。一粒小小的黑點。

“姥姥也有,在右邊。”

“我的也在右邊。”

“這個是左,傻瓜。我們兩個都在左邊。”

“姥姥的那個大,比你的還大,像只黑螞蟻。”

“痣也會長的。”

“姥姥很久沒來了。”

“她不喜歡來,她不喜歡你爸,也不喜歡長指甲,她要是看見你留這么長的指甲,非抓過來剪禿了不可。”

“他們吵架了嗎?”

“誰?”

“姥姥和爸爸,他們吵架了嗎?姥姥生爸爸的氣了?”

“你知道嗎?以前……”她頓了一下,立刻想到另外一個合適的話題,“你爸的手雖然大,可是非常巧,又有耐性,我們沒錢買首飾,他就用鉗子和鑷子把水滴形狀的藍色珠子穿起來,做了整整三天才做好,后來我就是戴著這條項鏈結的婚。我們叫它海洋之心。”

“我怎么沒見過?”

“那時哪有你呢?十幾年了……從認識到現在,十三年了。”

“項鏈呢?”

“回去找找。”當然找不到了,陳芝麻爛谷子,講起來遠得恍惚,倒像別人家的事。他們剛二十出頭,同在一所私立學校教書,他教歷史,她教語文,就認識了。后來便到處跑,天南海北,從青島到杭州,再到濟南,又到杭州,又到這里。

“那時候沒有我嗎?”

“連影兒都沒呢,我們自己也還是小孩,大學才畢業,暑假里學生不上課,你爸愛打籃球,我去操場上遛彎兒背詩,天天碰面,一來二去就熟了。你是后來才有的。我二十九歲,你爸三十歲,有了你我們就結婚了。”

“沒有我就不結婚嗎?”

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只說:“下來吧。”

“你也上來,跟在我后面,像這樣。”孩子說。

她踏上去,可是鞋跟太高,差點崴了腳。

“真笨。”孩子說。

“鞋子不舒服。”她辯解道,“高跟鞋好硬,前頭又尖,腳疼。”

“那干嗎還穿?”

她又愣了一下。

“我跟你講個事兒,”孩子說,“今天老李和宮蔚藍親嘴兒了。老劉看見的,告訴我了。”

“老師不知道嗎?”

“在男廁所親的,老師怎么會知道?宮蔚藍不讓他親,還哭了。”

“告訴老師了嗎?”

“沒告訴。你別跟別人講,老李喜歡宮蔚藍。”

“我不講。你呢?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沒有。”他停了一下,又說,“我有。”

“哪個?讓我猜一下,是不是上回過生日到家里來的那個女生,長頭發的……”

“你。”他大笑。

她扶住他的一條胳膊,讓他可以跑起來。

“沿金橋呀,沿金橋。”他笑著跑著,反復唱這一句,帶著土腔,語氣極像他爺爺。

前幾年他們住在老家,門前就是馬路,爺爺喜歡帶著孩子走路邊石,邊走邊念兒歌:“沿金橋呀,沿金橋……”夏季的中午,蟬鳴很密,她騎了輛破自行車,偷空從工廠溜回來,柳樹下一老一少,孩子蹣跚著,她一喊便奔過來撲到身上,不肯吃飯,也不午休,粘牢著她,爺爺說我們去捉知了,抱起來,還帶到馬路上。幾天后她再回去,兩人依舊等在那里,同一棵樹下,面朝著她來的方向。她遠遠望見,有些恍惚,仿佛他們這些天一直固守在此不曾離去。陽光從枝葉間漏下斑斑點點,在孩子昂起的臉上晃動,他舉著半握的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捉的知了,送給你。”攤開手來,黏濕的掌心有只蟬猴,四腳蜷曲,背部開裂,她一碰卻碎了,原來是只蟬蛻。孩子大哭起來。

有人朝他們招手:“嗨,老余,再見!”

孩子也說:“嗨,老孔,再見!”

不知從哪天起,孩子開始稱呼他的男同學男老師為老什么——老孔、老劉、老李。

路邊的車一輛輛發動起來,迫不及待地離去了。只剩她那輛灰色轎車,孤零零守在原地。

急急的汽笛聲由近而遠。

“救護車,”孩子說,“有人要死了嗎?”

“是救火車,救護車的聲音不這樣。”

“這樣——嗚噢嗚噢嗚噢,我記得,爺爺帶我去看過。哪里著火了?”

“聽著像在東環。這兩天火災很多,柳絮太多,風也大。”她問,“你還記得爺爺嗎?”

“記得啊。”

“你知道嗎?爺爺他。”

“我知道的,爺爺死了,我小時候就知道。”他說,“你們沒和我說,不過我早猜到了,我每次回老家都見不到他了。”

這一段的路邊石到頭了,他用力一跳。

她張了幾下嘴,沒有發出聲音。

“媽媽,開門呀。”他跑到車旁,按在把手上,對她喊。

她才剛到門口,他已經抱著女兒往南走了,似乎沒看見她,只顧和懷抱里的女孩說笑,就那樣從她身邊過去了,上了輛白色大車。有多大了,還抱在懷里?總有三年級了吧。他們長得真像,可是男人那張端正的臉,放在女性的身上就不那么協調,太陽剛了些。

她上一次抱孩子是多久前的事?四年之前?五年之前?曾有那么幾年,孩子好像長在她身上,去廁所也抱著,放在膝頭;做飯,吊著她一條腿;爬山,抱著爬上去,背著爬下來。但是突然地,孩子卻又像一枚果子從樹上掉落,一去不返了。

他不在那里,她放松了許多,環著胳膊,輕輕晃頭,扭動麻木的頸椎。空氣中有濃郁的香氣。校門往北的人行道上,許多大人孩子圍著輛三輪車買爆米花。再往北些,一位老太太攤開了床單,擺著幾盆梔子。盛夏的傍晚,太陽還是毒的,天地間明晃晃一片,她聞到人群中熱烘烘的汗氣,可是無處躲,旁邊更是人,倒是只有這里最寬敞安靜,濃蔭遮蔽,既沒有抽煙的老頭,也沒有大聲閑聊的女家長。學生陸續放學了,接走了,左等右等,孩子還未露面,她一會疑心剛才只顧玩手機,他也許沒瞧見她,自己跑到南邊尋了;一會又被奶油味兒攪得饑腸轆轆,想去買一鍋,卻不敢走開。

門前只剩了幾位家長,顧盼張望著。從未見過的一個女人,中等身高,棕色裙子黑色皮鞋,普通的裝扮,然而做著復雜的發型,大約是先在頭頂兩側各編一條小辮兒,于中間匯集,綁成一個大的,翻過來,再編起來,末尾用絲巾系了,留了長長的發梢,隨著風輕輕飄動。

她摸摸她自己——亂蓬蓬的披肩短發。

她對這樣精致的辮子有莫名的好感。小時候,母親下班很晚,總把她寄放在鄰居家,那家的阿姨頗有閑暇,每日變換各種發式,就像這樣,這里編一編,那里扎一扎,翻來覆去的,她盯著半天,也看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阿姨喜歡把她抱在大腿上,替她梳頭,說,以后不要剪頭發,等留長了,就可以弄得很漂亮。可終究也沒有留長,母親不同意,嫌梳洗麻煩,又嫌滿地長發不好打掃,母親自己總是男式的短發。

前幾年有老同學結婚,她趕回去赴宴,母親同人寒暄,調侃起來,說她早年常賴在人家家里,吃飯睡覺,拖都拖不走。比起同齡人,那五十出頭的阿姨還是年輕時髦,長卷發,畫著淡妝,她卻怎樣都無法同小時候的印象聯系起來。只是說起話來輕聲軟語,隱約有一點點記憶的影子。

總算出來了,走過她身邊,臉紅紅的,也不說話,知道她會像磁石似的粘上去。

“還流鼻涕嗎?”她追著問,“怎么了?這么晚?”

“老孟又拖堂了。”他說了一串臟字,“作業也沒時間寫,又要寫到半夜。”

今年換了班主任,男的,姓孟。

“爸爸呢,不是答應來接我嗎?”他囔著鼻子說。

“廠里剛到了兩臺新機器,等著安裝,他說晚點回來,要陪工程師吃晚飯。”

“又有事,每回都有事,說話不算數。”他生著氣,卻又軟下來,“對不起,媽媽,我昨天晚上不該罵你,還生氣嗎?”

“不生氣了。你呢,發燒嗎?”她的手伸到他的額頭上,他停住了讓她摸。

“那,你們還離婚嗎?”

“不離了。”

“真的?以后呢?也不離了?”

“永遠不離了,放心吧。”

“那,我還可以玩手機嗎?”

“寫完作業就可以玩。吃爆米花嗎?”

是對老夫婦。老頭爆,老太裝袋子。圍著的家長孩子一散,他們和攤子一起露出來,像是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留下的石頭。

“不吃,那東西就是個味兒。”他老練地說。

她微笑著,腳尖跟著他的腳跟。孩子今天穿了她的運動鞋。早上走得太急,他的鞋找不到了。他從今年春天開始穿三七碼,同她一樣。

打開車門,孩子爬上副駕駛,拉過安全帶。

“坐這里不行,攝像頭會拍,小孩只能坐后排。”她說。

“爸爸都讓我坐副駕駛,”他說,“爸爸說我長大了,不會被拍的。我都快有你高了。”他的手在自己頭上比一下,又掠過她的頭頂。

她前后看看,有些不習慣。通常那個座椅都是空的,她把它的位置推到最前面,靠背調到最直,留出最大的空間。孩子可以在后排吃早飯、看書、畫畫、寫作業。座椅上散落著他的校服、紅領巾、班徽、奧特曼卡片、小說、鋼筆和一截干了的樹枝。像一個小小的房間。

此刻他將座椅盡量向后靠去,歪斜著躺在上面看漫畫,填滿了她右側視線的角落,她需要往前探一下頭,才能瞧見后視鏡。她習慣了左手開車,閑著的手垂到右邊,可是現在就總是碰到他的大腿,他便給她撿起來,送回中界線以左。她的右手很快又來了,他便再送回去。

她拎著傘急匆匆奔過去,邊跑邊用視線搜尋一件花袖子黑夾克。

孩子站在欄桿上面,劉海濕答答貼住額頭,一旁的同學穿著雨披,同他說話。就是老劉,他真高,又壯大,飽滿而成熟的臉,簡直像個家長。

“對不起對不起。”她說。

“又遲到了。”孩子說。

“等了很久嗎?”

“沒關系的,我喜歡在這里玩一會兒。”

離開時她匆忙瞥了一眼。有段時間沒看見他了。在他通常的那個位置,有個女人占據著,短頭發的臃腫女人,推輛童車。天冷,嬰兒在車里睡著,包裹得像粽子,被子蓋到鼻子下面,她始終沒見過嬰兒的臉。也是因為她近來常到得太遲。一到深秋,那輛暗紅色三輪車便罩上一圈塑料車篷,里面的收音機大聲播放單田芳嘶啞的聲音,正講到白眉大俠削去了房書安的鼻子。

“今天加班了。”她解釋著,去牽孩子的手。

他甩開了,輕輕地,復又拍拍她的手,安慰似的。她記起來,他很久以前就已經不讓牽了,可她還有這個習慣。他在一旁大踏步走著,腿已經很長了。

“爸爸好了嗎?”

“我不知道,大概好了。我中午沒回家。他通常睡到下午就會起來去工廠。”

“昨天怎么了?”

“還能怎么?又喝多了唄。”

“那你就讓他在洗手間里睡?”

“我自己搬不動他。”

“你可以叫醒我。”

“你也搬不動。”

“我們兩個就能了。下次叫醒我。”

“你還記得上回嗎?我們把他從門外拖進來?兩個人合力也才弄到臥室門口。他喝醉了簡直沉得像頭死豬。”

“別這么說。”

“他又尿在臥室地板上了,等會兒到家,我倒是要看看他打掃了沒有。”

“噓,小點聲,別人會聽見。”

“你知道嗎?昨天夜里我去看的時候,他的頭是垂在馬桶里的。”她笑,“肯定吐了。吐完就那樣睡著,擱在里面了。”

“他今晚會在家嗎?”

“應該會。”

“你得管管他,不能這樣下去了。”

“我管不了。”

“你是他老婆。”

雨大起來,她舉高了傘,他卻跑出去,專撿著低洼處的積水踩,過去了復又回來,在臟水坑中用力跳幾下。她跟在后面,小心躲著,怕濺到身上。

上了車,她拿紙巾擦眼鏡,他的鞋子整個浸透了,像兩只落水的黑狗。墊子濕了一大片。

“外套脫了吧,小心感冒,鞋也脫了。”她說,“到了家要立刻洗腳,雨水不干凈。”

“你不是說雨水能洗衣服嗎?”

“那是我小時候,如今不行,雨水不干凈。”

她小時候,天陰起來,母親便預先在屋檐底下擺滿鐵盆,雨水滴答滴答敲打盆底,她搬了椅子坐在門口聽那聲音。前些天兩人聊天,母親忽然提起那把木頭椅子,她父親親手打的,是她小時的愛物,走到哪搬到哪,一屁股坐下去,半天不動。說她小時安靜又乖巧,父親去世也沒見哭鬧。后來年長了,脾氣反而大起來,不聽話了。

“姥姥昨晚說,過一陣子要來看你。”她說。

“好啊,我也想讓她來,有好幾年沒見她了。今天晚上我要跟姥姥視頻,說我想她。”

自打出生起,孩子統共只見過母親兩次,還都是抱在懷里的年紀。可他這樣會說話,會討喜,情商高,每一個外人都夸他成熟懂事。這是隨了誰?當然不是隨她。

“你們不吵架了?”孩子問。

“不吵了。”

“爸爸呢?”

“爸爸也不吵了。”

他的手伸過來,朝上平攤著:“我要手機,我想聽歌。”那掌心的紋路條條清晰,互不干擾,并不像她的那樣牽牽絆絆,枝枝蔓蔓。

她按下引擎,取出手機先點開微信,有幾條未讀信息,不及細看便快速刪了。音樂唱起來——

昨日擔當昨日敢想昨日轉眼就跌撞

夏時夢長秋時晝短清冽途上不遠望——

剛剛匆忙之間,她只瞥見最后一條信息,說,我今天好累,你呢,遲到了沒?別開太快。其實她不必看也猜得到。每次都戀戀不舍,趕得緊,分開后直接開去學校,每次都會收到類似的話——別開太快、好好休息、很開心、什么時候再見面呢……

大雨傾盆。雨刷瘋了似的搖擺,像兩只大手,顫抖著撫去水幕。角落里卻有一粒水珠逆著地球引力的方向,快速向上滾去。

兩個人的熱氣蓋滿玻璃,前面的一切氤氳起來,她開了除霧,又開了一點窗,風把雨絲送進來,涼涼的,像吃蛋糕時咬到一點慕斯餡的夾心。

“不要這首,這什么呀,哼哼唧唧真土氣。聽我的,我有一首特別好聽的歌。”孩子抓過手機,打開他下載的app。

一陣嘈雜的前奏,各色樂器的混合,大約有口琴、鼓和薩克斯之類。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便看向屏幕上滾動的歌詞——

傍晚六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在八角柜臺瘋狂的人民商場用一把假鈔買一把假槍

保衛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

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她的臉——

電梯沒開,她走下樓去。卷成筒的被褥鼓鼓地擋住視線,只好慢慢地邁,兩步一個臺階。

幸虧穿了運動鞋來。她有幾年沒碰過高跟鞋了。

某個深夜,再度失眠,她索性爬起來收拾家務,翻到鞋柜,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地掃進紙箱,抱到負二層,箱子太大,垃圾桶放不下,便擱在一旁。許是累極了,她一進門便撲到床上睡熟過去,連清晨的鬧鐘也沒聽見,忙亂之間穿著拖鞋出門下樓時,那紙箱已經不見了。

外面飄著雨絲,馬路結了一層薄冰,有電動車摔倒,前面的被褥和后座的孩子全掉到地上。

她試著把被筒豎起來,可是更糟,身高不夠,還是橫著好些。

“我來幫你。”一個女家長,從她自己的大卷行李底下騰出一只手來。是同班同學的媽媽,鞋子也一樣沾滿泥水。

“謝謝,子赫媽,不用了。”她說。

“他爸呢?沒來嗎?”子赫媽問。

“沒有。”

丈夫并不知道。如果告訴了,要求了,他當然會來。可是她沒提過,一次也沒有。每個寒假之前,都是她自己來宿舍樓取被褥。孩子們午休的宿舍,第一年在一樓,第二年在二樓,現在已經升到五樓。

子赫媽也慢慢走,遷就著她的速度。她比她高大,也壯些,穿得很隨便。

子赫的父母早在二年級就離了,孩子老師都知道。她還知道子赫爸帶孩子去診所輸液,花了三百塊。本來并不熟,只在接送時打過照面,寒暄過幾句,是子赫媽突然從班級群里找到她的聯系方式加了,要語文卷子的電子版,然后,毫無預兆地發了一張收費單來,說是孩子爸爸跟她要錢,要她出一百五,分攤。問她:我要不要給?她說:不給。

她想到那次聊天,非常突兀的一次,好像加她就為了問這么件事。

倒也不止這一樁,對方還啰啰嗦嗦地說了別的,例如,孩子每個周末都跟著爸爸,這是離婚時便說好了的;每個月一號原該打兩千八的撫養費,這也是說好了的。

“車停哪了?”子赫媽問。

“梅江路。你呢?”

“漢水路。”比梅江路還要遠,要再往南走。

路名全是河名,全國的河名,不知是誰給這座城市這些路取的名。真懶。她嫁來以后才知道全中國有這么多的河。一條一條的路,對應著一條一條的河。不像她的家鄉,路名都是花了心思,特地想出來的,例如,駐馬巷、幸福路、櫻花街……

“怎么停那么遠?”她問。

“來晚了,沒車位,今天全校都要取被褥,天氣又不好,車特別多。”

“你給他了嗎?那一百五十塊。”這句話是突然涌到嘴邊的,突然好奇起來。

“嗯?什么?”對方一臉詫異。半年前的事了,難怪她一時記不起。

“子赫感冒輸液,還記得嗎?他爸爸花了三百塊,晚上回來找你要一百五。你在微信上問我,給還是不給。”她耐心地解釋,決定為了好奇心犧牲一些風度。

“哦,一百五啊。那個事。你當時不讓我給。”

“對。不該給。為什么要給?給了嗎?”

“給了。”

“為什么?”她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子赫媽臉紅了。

她又問:“子赫這次考得怎樣?好嗎?”

“不好,還是倒數,”對方立刻接住這個話頭,“只要不考最后一名我就燒高香了。我們這樣的家庭還要求什么呢?你們呢?”

“也不好。他倆半斤八兩,并駕齊驅。”

兩個女人一齊笑起來。

氣氛有變化了,她們順勢而下,依次抱怨起作業、成績、挑食、起床氣還有手機游戲。

寢室樓人來人往,她們并排著塞滿了樓梯的寬,來了人就扁扁身子,讓人把行李舉到頭頂上擠過去,每只被筒都蹭來蹭去,一色的藍格子床單,藍花枕巾,被褥的厚薄花色卻各異,手抱著,繩子捆著,尼龍袋裝著,甚或用小推車綁了整個地扛在肩上。

她們邊笑邊聊,說些關于孩子的無傷大雅的糗事,嬰兒期的,上學之后的,比如,腹瀉拉在褲子里,流到同桌的裙子上,把女孩氣哭了;比如,六歲了,鉆進洗手間半天不出來,推門一看,原來正撅著屁股,兩只胳膊浸在馬桶里玩尿……

教學樓底下鬧哄哄的,今天學生都等在那,穿戴了雨具,認領了各自的家長,一個一個走出來,粘上來。她忽然想起看過的筆記小說,里面提到一種叫青蚨的蟲子。傳說,只要拿母蟲和子蟲的血涂了錢幣,那花出去的錢無論多遠都會飛回原處。

孩子的雨披拿在手里,她沒有像以往那樣執意要求他穿上。剛剛聊天時的氛圍、她努力營造出的瀟灑作風還在,同這陰郁的天氣一樣不動聲色,富有力量,她相信剛才是自己贏了,她的幽默感顯然比子赫媽更勝一籌,而比起自己的母親,那緊張、過時、視野狹隘的上一代,她當然更是贏了。

她的孩子來搶行李,子赫也來搶,比著賽跑起來。只顧了瘋跑,床單掉出一只角,越拖越長,連枕巾也露出來了,好似一只包子包壞了皮,不斷地露著餡。她追著他,試圖托住那些泄漏出來的部分,雨打在臉上,毛毛的雨絲,可是很涼,似乎還夾了雪粒。

一位胖大的老太太,不知是撿了哪個孫兒輩的衣服,也一樣穿了黃黑相間的校服,端坐在門口的石墩上。

起風了,最后的樹葉飄落下來,那舉牌的女孩晃了晃,重新站穩了,牌子上印著“新起點托管班”幾個大字,一些孩子聚過來,跟著她往西走,像一只蜈蚣形狀的風箏,穿過馬路,飄到對面的一間民房里去。

“我的眼睛,”丈夫說,“還好么?”

“有一點點腫,不留意看不出來,放心吧。”她說,“其實早該告訴他了。他什么都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應該學著面對死亡。”

“以前不是五點半放學嗎?”

“多久以前?三年前還是五年前?”她說。

孩子來到她面前,攤開手掌,還是張皺紙巾,包著方便面碎屑。

“給你留的。”他說著,轉過臉便歡叫起來,“爸爸!你怎么來了?”他的臉路燈一樣亮了。

她去拿,那只手卻立刻抽回去,轉向了丈夫:“老孔分給我的,我沒舍得吃。”

“到底給誰留的?不是說好是我的嗎?”她委屈道,“你也太偏心了。”

“一人一半。”丈夫抓過去吃了,余下的塞進她嘴里,勾上孩子的肩,捏他的鼻子,拍他的頭,彈他的臉。

“我才不稀罕呢。”她生著氣。

孩子也勾住了她的肩,哄道:“明天的我保證一點兒都不吃,全給你。”

她笑起來,仍說:“我一點兒也不稀罕。我想要你手工課做的東西,下次再幫我做一個。”

“那個橡皮泥的?戴著眼鏡,牙齒伸到外面,像鬼一樣的?”丈夫說。

“什么鬼?捏的就是我,孩子做的母親節的禮物。你這分明是嫉妒。”她伸手去打,孩子的胳膊牢牢地箍住了她,擋在兩人中間。

“冷嗎?”丈夫把孩子的手揣進大衣口袋。

“爸爸怎么來了?”孩子說,“爸爸媽媽一起接,太浪費了。”

“那我以后天天來。”丈夫說。

“真的嗎?”

“只要有時間一定來。”

“又騙人,大騙子,”孩子說,“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剛才老孟檢查作業,張唯一捂著作業本不讓他看,老孟問你寫的什么我不能看?張唯一說,這里有秘密。老孟說,什么秘密?張唯一說,老孔的秘密。老孟說,那你倆一塊兒去后面站著吧。”

“什么秘密?”她說。

“就是——老孔你站起來還沒有老劉坐著高呢。”

兩人都笑。

“說的是媽媽吧?”丈夫說。

她又氣起來,孩子立刻說:“媽媽肯定比老劉坐著高。”

又是一陣大笑。

他開車,她坐旁邊。她從未坐過這輛車的副駕駛,感覺怪怪的。

“這是什么?”孩子撿起一只壓皺的白紙花,座位上還有半朵黃菊。是丈夫帶到車上的,她自己的早丟了。

“太奶奶去世了。”她說。

“你們去參加葬禮了。”孩子說。

“對。”他們一起參加完葬禮,又一起順道來接。

“什么時候?”孩子說,“我也要去嗎?”

“人是早上八點走的。頭七你去吧,那天正好放假。”她說。

“這種事小孩子不要去。”丈夫說。

“可是我想去。”孩子說。

“你去做什么?你同太奶奶沒見過幾面。你生出來她就病著,第二年眼也瞎了。她沒抱過你。只有我和她在一塊的時間長,我是她帶大的。”他聲音低下來。

“我要去。”孩子喃喃地說。

“讓他去吧。”她說。

丈夫目視前方,不再說話,眼睛里是兩點路燈的亮。他從來都不善于處理這種事,死人的事。

他的手搭在擋桿上,又大又黑,皮膚粗糙,她打開她的手,慢慢放上去,覆蓋他的,像一只母雞伸展翅膀蓋住雞雛。

她覺得那只小雞抖了一下,但也可能是錯覺。綠燈滅了,丈夫猛地一腳踩住剎車。

孩子說:“我想吃你的眉毛。”

“回去坐好,”她說,“很危險。”

“吃媽媽的。”丈夫說。

“媽媽的不好吃。”

“好吧。”他把靠背向后調,身子仰過去。孩子的臉立即湊過來,舌頭在兩條眉毛上來回舔,噴著熱乎乎的氣息。

“吃好了沒?”她說,“要變綠燈了。”

孩子沒有停,動手摘了丈夫的眼鏡,又在睫毛上舔來舔去。

“狗。”她笑道。

“你才是狗。”他口齒不清地反駁,“睫毛比眉毛更好吃,不信你嘗嘗。”

“小狗才這么愛舔人。這下該走啦。”她說。

他伸長舌頭加緊舔了兩下。

“你是狗,你屬狗。爸爸是雞,我是老虎,”孩子意猶未盡地吧唧嘴,仿佛真的吃下了什么美味,“還是爺爺的味道最好。”

“你還記得爺爺嗎?”丈夫問。

“當然記得。”

“你這怪毛病什么時候能改呢?”她說。

爺爺的睫毛很長,他們家的男人全長了粗而卷的睫毛。當年,她同丈夫在辦公樓拐角處遇見,他就用那樣的睫毛掃了她一眼。也都有雙眼皮、漆黑的眼球,以及多出來的幾根長眉毛。說是長壽眉。可是爺爺并不長壽,比村里的同輩人去得都早。

孩子趴在窗上,側臉朝向她,那眉梢的形狀也像爺爺,等他大了,也一定會有那么幾根格外長的眉毛。當然還有早禿的頭發。再過許多年,孩子的孫子大概也會抱著他禿掉的腦袋一遍一遍地舔,當作斷奶之后的安慰。

六年前,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他們順理成章地從公婆家搬了出來。斷奶則是十年前的事。可是孩子依舊保留著過去的依戀。她聽說過各種依戀,對舊裙子、舊毯子、舊玩偶、舊奶嘴乃至是舊鞋的,就是沒有聽過像孩子這樣,對眉毛的依戀。

孩子鐘愛所有人的眉毛。甚而有一回,在幼兒園午睡,他舔了同班女生的臉。

可是她又想到,不滿一周歲的孩子深夜醒來,照舊張著嘴尋覓熟悉的乳房,找到的卻是一個老頭的毛茸茸的臉。

“晚上睡覺再吃吧。”她愧疚地補充道,又對丈夫,“行嗎?”

“喏,到了家給你啃個夠。”丈夫說。

“啃禿了他。”她笑道。

整條街上都是洋槐的香氣。

“這樣的槐樹咱家那邊也種,還沒開。這邊溫度高些,內陸的夏天就是會熱。”母親說。

按下一半車窗,花香撲進來,兩只鼻子同時深嗅,她們都對氣味敏感,香的臭的,都愛聞一聞。

她不愛聽到這樣的話,我們那里、他們這里,他家、我家、海邊、內陸。母親終于還是一點沒變。

“長高了吧?”母親說。

“比我還高些。”

“真快。好久了。”

“是好久了。”

九年。她們都清楚這個數字,可是都沒有提。

母親扒著靠背伸過頭來,臉離得這樣近,她嗅到一股復雜的味道,刺鼻的染發劑、汗味兒和老年的氣息。

“明天我帶你去理發店染一染。”她說。

“來之前剛剛染的,不好嗎?”母親下意識地攏著鬢角的短發。唯獨那里落下了,有一撮沒有上色,在一頭青黑襯托下格外明顯。是她自己不想看見那綹白發,太突然了,好比去看電影,開場便盹著,醒來時屏幕上已然滾動著工作人員名單,觀眾全散掉,只剩下自己,什么都錯過了。

“味兒太沖,”她說,“重新弄弄,用植物的染發劑。”

“也好,你帶著我去。真是堵,看看這些個車,這么密,就差沒貼上了。沒想到你這么會開。”母親敬佩地說,這一瞬間又成了個孩子,嘖嘖贊嘆著,“看那騎電動車的,這點子空還鉆呢,你再鉆去前面不也還是等。”

她挺直了肩,悄悄微笑。所以她才帶母親來接孩子,就是要展示純熟的駕駛技巧。特意在左手上戴了腕表,白襯衫挽起一截,全程沒有動用右手,一路蜿蜒,痛快地鳴笛,果斷地超車,每個動作盡量瀟灑干脆,絕不拖泥帶水。母親這一代的女人都不會開車,也絕不會再去學習開車。可是她還擁有著諸多的時間與可能。她們的角色終于顛倒過來,如今她成了掌權者。

“難怪那些奶奶們都把接孩子當成個事兒似的,還真是個事兒呢。”母親說。

“這還是快的,天不好才可怕呢,有回下雨,一個交警也沒有,堵了半個鐘頭紋絲不動,六點二十了,孩子肯定又沒穿雨披,他就是討厭雨披、雨傘,不知淋成什么樣子了,我狠狠心,干脆把車丟在馬路中央,就那樣下去了。”

“他爸呢?”母親問。

“忙。這些年都是,白天晚上的,不大回家。”

“你一個人,離家這么遠,這么多年。當初我說不讓你嫁,你死活要嫁。”

她心里咯噔一下。明明知道母親聽不得一點不好。起了這個話頭,她知道下面還有多少,恐怕到家也說不完。可情急之中竟找不到別的話題來岔開。

她慌著辯解:“其實他最近好多了,我也是有錯的……上星期,還跟我一起來接。他,他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廠子不好干……我,我們最近感情好多了。”

“這怎么還結巴上了?上小學就有一年,你們老師還找過我,說放著成績好的同學不去學,優秀少先隊員不去學,專學人家結巴。”

“他,他老早就說今天晚上要早回家,給我們做一桌菜……”

不行,她不能再說話了,也不能再聽下去了。母親的聲調會讓她愈加緊張,愈加手忙腳亂。

好在到了,車位充裕。她攙著母親下了車,觀光似的緩緩走。

“我腰疼,走不快。”母親解釋道。

“我知道,你少干點活就好了。”

“怎么少干得了呢?哪里能離得了我?人不能閑下來,閑著骨頭就壞了,我那個同學馬娟兒,躺了五年了,屎尿都拉在床上。”母親說,“該出來了么?別叫孩子等著。你先走吧,我走得慢,要是都接走了只剩下他一個多難受。”

“這就到了。”

“虧得那年,你非要給我買個智能機。我天天上網也學會了很多事,現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你要是再生一個,這一回我肯定能幫你帶好。喲,怎么有這么些孩子,穿得也一樣,可怎么能找得著呢?”

是孩子發現了她們。

“姥姥,”他叫道,“你怎么來了?住幾天?不走了吧?我可想你了。”竟應對得如此自然流暢。她自己卻沒有這種天賦,倘若有,那些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

“認不出了,”母親說,“這么大的外孫,我記著你只有一丁點大,包在毯子里。”

“才不是呢,你上回來我就會叫人了。”

“對對,你會叫人,會走路了,走得不好,又膽小,動一動就要找大人的手,可是說話早,嘴巧,和你媽小時候一個樣兒。

“這回來了就別走了。”孩子熱情地說,“跟我們一起住吧。”

“明天就得趕火車回去,家里事情可多了,雞鴨鵝都等著喂呢。”

“這么快?我不想讓你走。姥姥說話不算數,去年就說要來,結果拖了一年,現在剛來又急著走。”他噘著嘴,嫻熟地撒嬌。

“那行,就聽大外孫的,再多住兩天。”

“才兩天?”

“三天、五天,讓你媽把票退了,等什么時候煩了我這把老骨頭,再走。”

“才不煩呢,我一輩子都不會煩你。”

母親笑得一臉皺紋。母親自來便喜歡這樣打太極似的來回推托,三請四請。孩子好像本來就知道該怎樣討好老人。

她的擔心原來毫無必要。

他們手牽著手,走著,聊著。好像都有了別的身份。孩子成了大人,母親成了孩子。

“你的痣好大,凸出來的。”他摸摸母親的上唇,又摸摸自己,“我的在左邊,你的在右邊。”

“你的也會長大,”母親說,“這就是DNA的功勞。”

“媽媽的也在左邊。姥姥還知道DNA呢?”

上了車,孩子自動坐在后面,陪著母親,替她系好安全帶。

“一定要系安全帶,坐后排也得系。”他說。

“聽大外孫的。”母親說。

“有個故事,你知道嗎?”孩子問,“關于蜘蛛的。”

“蜘蛛報喜。”母親立刻回答。

“對,姥姥好厲害。”

“明朝有個將軍打了敗仗,身邊的護衛也都死的死散的散。”

“這里我聽過了,后來呢?”

“你媽講的嗎?”母親問。

“嗯,”她說,“后來的我就不記得了,你給他講完吧。”

“也難怪,你那會兒才三歲吧。”母親說,“后來你爸不在了,我一個人帶你,也就沒閑心講什么故事了。”

“兩歲。”她糾正道。

“后來啊,將軍一路逃亡,躲進一個山洞,又餓又累,睡了過去,”母親說,“蜘蛛就在洞口結滿了網,敵人來搜捕時,看到密密麻麻的蛛網,認為里面不可能有人,便去別處尋找……”

“再后來呢?”

“再后來……”

將軍重振旗鼓,擊敗敵人,東山再起,回到山洞拜謝蜘蛛,在此立廟設祠,所以人失敗了一定不要氣餒,要敗而不餒,勝而不驕……其實她全都記得,每一個故事、每一句話,母親的每一個表情和腔調。她幼年的記憶同孩子的一樣好,這又是DNA的功勞。

馬路中間撒了鹽,被車輪軋過,很快地融化了,人行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她小心翼翼邁著碎步,雙腿緊繃,專揀那些無人踩過的松軟完整的白色部分,或是露出草葉的土地,避開融化又凍結的光滑冰層,可是她的腳好像生了一雙翅膀,躍躍欲試著想要飛起來,時不時地嚇她一跳。

路兩旁這里那里的樹被壓彎壓折,或是完全壓斷了,一路上都有追尾的車。說是十年不遇的大雪。

沒有往日那樣大片的聲浪,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汐,從學校里翻滾而出,與門外的人聲匯成一體,稚嫩的童聲“一二一、一二一”喊著整齊的號子,從背景音中凸顯出來。也許是大雪吸走了聲音,也許是這白茫茫的天地一色,令人心生肅穆。

望見一對母女,女孩長頭發,女人比她還要年輕些,穿了一樣白色的長羽絨服,眉眼頗為眼熟。

“考得好不好?”女人問,“能考滿分嗎?”

“應該沒問題。”

“那么,按照我們的約定,今年我和爸爸帶你去海南過年。”

她一直望著那雙背影,直至她們上了一輛白色的商務車,仍然沒有想起究竟曾在何時何地見過。

忽地飛來個圓圓的東西,撞在臉上,冰涼地碎了。她趕緊抖一抖衣服,不讓雪落進脖頸。

孩子大笑著跑過來,彎腰攏起一捧雪。

她一邊躲閃,一邊迅速地在冬青叢上抓起一把,捏實了丟過去。

“這個,”孩子伸過一只手,“給你,從花壇里偷的。”

是一朵暗紅色的月季花。

“這樣的天氣還有花嗎?”她驚訝地接過來,頭上早已中了一球,孩子大笑著跑走了,與他的幾個同學一起往南而去,助跑,滑行,再助跑,再滑行,如同一群剛剛學會飛翔的雛鳥。

他們都有正常的平衡力,不像她。

她把花插進口袋,下定決心也要試上一試,那種夢里有過的貼著地面飛起來的感覺。然而第一腳邁出去便摔了個四腳朝天,她紅了臉爬起來。

孩子已自遠處滑回來,她立刻抓牢他的手。

“笨蛋。”他說。

“我最怕下雪了,又冷又滑,”她委屈道,“上學的時候,只要一下雪我就會摔跤。”

當年,大學校園是削平了半座山建起來的,用大青石鋪路,石間縫隙常卡住女生的高跟鞋,偶見長發長裙的女孩,哎喲一聲彎下腰去,自那縫里竭力向外拔鞋跟。路皆陡坡,宿舍樓在山上,教學樓在山下,有男生騎了腳踏車出門,只需自高處奮勇一蹬,便將四肢全部展開,車輪循著慣性,鏗鏘有聲,激越而下。遇雪更是刺激好玩,校園成了天然滑雪場,清晨舍友們手牽手,一路尖叫著滑去教室。唯獨她的平衡力極差,總找借口殿后獨行,又怕又急,步履蹣跚,仍舊失去控制,鞋底生風,跌跌撞撞沖進教室,惹來一陣大笑。

“花,”她掏出那朵月季,“壓扁了。”

“沒事兒,下次再摘給你。”孩子說,“你和爸爸幾點出門?”

“雪這么大,我不想出去了。”

“那怎么行?”他一點也不打算掩飾他的失望,“我早和他們說好了,晚上你們不在家,所以老孔和老劉都要來家里玩。而且,你今天早上還寫了留言呢。”

他從筆袋里掏出一張紙卷,展開,她先看見最下面他的答復——好的,我會乖乖的。他的字體歪歪扭扭,她的則規規整整,形成鮮明對比。

落款的后面是一張臉,三五條劉海、笑得彎彎的兩只眼睛、上翹的嘴角和嘴角左側的一個小點。每次給他寫留言條,她總要在落款處畫張這樣的臉,點顆這樣的痣,代表她自己。孩子便也學著畫一張同樣的臉,同樣的痣,代表他自己。有那么幾回,吵了架,生了氣,各自關起門冷戰,幾分鐘后,她總能在茶幾、沙發或是床頭上找到一張條,橫七扭八地寫著道歉的話,用“愛你的兒子”落款。

“下雪正好呀,這么浪漫,你們去過二人世界。”孩子指著她的字跡——晚上我要和爸爸出去,過二人世界,你自己在家,好嗎?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她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她嘆了口氣:“可是,我們從來不會礙你們的事。”

“我同學不喜歡家里有大人。你和爸爸是不是去過結婚周年?”

“算是吧。”

“金婚嗎?”

“不是金婚,還早著呢,你什么都知道。”

“大人要說話算數。”

“那么,”她氣呼呼地說,“我和爸爸去外面吃火鍋。小孩子們留在家里吃泡面好了。”

“我最愛吃泡面。”

“冰箱里有牛肉,自己切。”

他歡呼起來,居高臨下地拍拍她的頭。

“跟著我走,”他說,用力踏著雪,“踩在我的腳印里,這樣你就不會滑倒了。”那鞋印比她的腳大出一圈,在雪地上慢慢延伸開,她穩穩地踏進去,像踏進一個個小窩。

半年的時間,孩子已經換過三個尺碼,他現在沒法穿她的鞋子了,她也沒法再穿他的牛仔褲。他像一位同路的旅客,從后面趕來,路過她,又超過她,很快她就連他的背影也望不見了。

“看那棵樹,”孩子說,“這么重的雪,樹枝都垂到地上了。”

“有年冬天也下過這么大的雪,把院子里一棵三十年的老樹壓斷了,”她又想起些往事,“我還掉進一個雪坑,半天沒爬上來。”

“什么時候的事?”他問。

“很久很久了,我那時也上小學,就像你這么大,該有二十多年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她的車旁。

【責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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