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健
梁曉明始終是一個自帶氣場的人,與之討論、聽其發(fā)言、看他文章,從不在細枝末節(jié)上引經(jīng)據(jù)典,而是整體性、語境化地直呈話題的在場感,把獨出機杼的一片開闊地指給你看。沒錯,他有一種直取要核的話語能力——這是黃燦然稱贊多多的一句話。在梁曉明的詩歌、隨筆和日常表述中,直覺即邏輯,出口即奇崛。從不拖泥帶水,像一個傳奇殺手,干脆利落,卻又余震悠長。
篷帆從手中落下來/我面對淮水的南岸/驛站孤單地看著停船/浩大的風/吹起浩大的波浪/無言的黃昏降下沉默的太陽//人一走開/城墻就一片黑暗/大雁收攏翅膀的蘆花/水澤一片雪白/獨自的/夜晚/想起秦關一帶/鐘聲盤繞在耳朵上/有一個客人/整夜難眠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某一天,曉明給我看了這首詩。當時完全愣住了,在“鐘聲盤繞耳朵”這一米羅畫面上久久不能回神,意趣、措辭與調(diào)性來自古典詩歌,節(jié)奏、情感和形式卻又充溢著現(xiàn)代張力,給人帶來一種觸電的感覺。這是翻譯?恍惚中我聽錯了,以為他做起的翻譯,當時默溫、勃萊、賴特等人的詩歌正在通過多種路徑引入大陸詩界。“真是神了,你外語這么好?做起美國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翻譯?”
曉明略一遲疑,把韋應物原詩拿出來,說是唐詩翻譯。“獨夜憶秦關,聽鐘未眠客。”過了好一會我才說:“你這是新的詩歌,是個好東西,雖然是翻譯古詩,但古詩重新活了過來。”
這個場景被梁曉明記在《憶長安——詩譯唐詩集》一書中,至今歷歷在目。從此之后,我一見梁曉明就要“蘭舟催發(fā)”,“唐詩譯得怎么樣”?以至后來寫作《浙江先鋒詩人14家》期間,我將此話題貫穿整個文章寫作過程,反復表達對重寫唐詩的期待和眺望。
之所以不肯將梁曉明譯寫認定為翻譯,是因為我對古詩翻譯有過一定接觸,但從未遇上十分滿意的譯作。僅以《詩經(jīng)》白話翻譯來說,從郭沫若之后,余冠英、程俊英、周振甫等人多有翻譯,但“于普及明白是好,于藝術再現(xiàn)便感不滿足了”(梁曉明語)。甚至可以說,非但不能引發(fā)對新詩的熱愛,反而造成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本藝術魅力的消減和耗損。在這一時期,詩人沈澤宜正在寫作《詩經(jīng)新解》一書,并對《詩經(jīng)》進行逐篇對譯。沈先生是我老師,其譯作經(jīng)常讓我們先睹為快,在節(jié)奏、意象、語調(diào)等方面具有較大拓展,但仍未能實現(xiàn)令人拍案叫絕的突破。
如今看來,應該承認古典詩歌是無法翻譯的。在漫長歷史發(fā)展中趨于成熟的中國古典詩歌,包括唐詩宋詞在內(nèi),形成了比較恒定的語式規(guī)則、結構章法、意象修辭,到格律詩以后逐漸發(fā)展為一種“類型化”寫作。新詩歷史不長,卻是一種發(fā)展中體式,每一次寫作都是一種形式或內(nèi)容的創(chuàng)新,屬于一種非格式化、無通約性的“元寫作”。古詩與新詩分屬兩個不同系統(tǒng),各具不同的標準要求與生產(chǎn)范式。由于美學原則不一和表達形式迥異,以直譯、意譯、直意合譯為主的古詩新譯,說到底與現(xiàn)代新詩畢竟是兩種不同軌道上跑的車。因而一直以來,古詩新譯在新詩寫作界并無多少實質(zhì)性的影響。也正因為如此,我個人至今仍堅持認為梁曉明做的工作是創(chuàng)作,而非翻譯。在我看來,《憶長安——詩譯唐詩集》至少是對現(xiàn)有古典詩歌翻譯的顛覆性重構。
為了證明我的觀點,我們來看一看梁曉明在今年《星星》發(fā)表的組詩《在杭州,隨柳永的字句走上兩三里》吧!整個組詩共十首,分別為《寒蟬》《凄切》《蘭舟》《初歇》《今宵酒醒》《曉風》《虛設》《與何人說》《跋柳永》《再跋:西湖邊遙寄柳永》。除了最后兩首之外,詩題全來自《雨霖鈴·寒蟬凄切》的即興解讀和現(xiàn)代演繹。或者說,是以全新的光影、構圖、焦距、元素對古典素材的現(xiàn)代翻拍。下面這首《曉風》注入敘事元素,甚至填充了許多戲劇性情節(jié)。
最初的曉風是家門口擦肩而過的兩條辮子,是一件紅上衣
向路燈口走去,她等她的爹
然后她得知她的爹
忽然杳無音訊
她傷心、驚訝
一串眼淚灑過門前、灑到了我家清白的石階上
有不解風情的青苔也承受了她歪斜的踩踏
就像秋雨,從來不管人間,只顧著落下
哪里低,就往哪里流,多么像人間
像她,最后就成了街上最著名的
一道眼光,誰都不敢直視她
曉風故去,變成一道傳說
只是除去了悲傷,留下
凄哀的一道風景
一彎殘月
掛著
永遠不再說話……
無論是就單一首詩看,還是就整個組詩看,對柳永詞的意境、情景、物象、趣味以及表達形式的借用、起興痕跡十分鮮明,其背景提示、典故挪用、介質(zhì)激發(fā),對敘事抒情的引領演化作用有目共睹。特別是“曉風”意象擬人化運行,已經(jīng)溢出原象能指,屬典型借柳永詞意衍演催化之作,另辟新境功用顯而易見。這樣的詩歌究竟是翻譯,還是重寫?其素材媒介作用該如何指認?結合《憶長安》一書,我以為應該引入現(xiàn)代文論的“母題”和“誤讀”概念來理解梁曉明的翻譯。
母題是西方文學中千百年來對同一題材、主題反復重寫現(xiàn)象,如對希臘神話和《圣經(jīng)》典故歷代承續(xù)的重寫。“誤讀”則是布魯姆觀點,“一部詩的歷史就是詩人中的強者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間而相互‘誤讀對方的詩的歷史”,后續(xù)詩人在前人陰影中通過刻意的增殖、改寫、曲解來創(chuàng)拓新境,完成審美疆域的擴展。也許,梁曉明對唐詩的翻譯——屬于一種不自覺的“誤讀”和“母題”重寫吧?這也許是他至今仍不無彷徨、猶豫的原由所在吧?
在一篇詩歌寫作隨筆中,梁曉明說:“我的詩歌道路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在一九七八年以前,我所知道的詩歌除了唐詩、宋詞、元曲,還有些漢樂府和陶淵明的幾首詩,其他就幾乎一無所知了。”以中國古典詩歌為詩學基礎的梁曉明,內(nèi)心深處興觀群怨的理念鑄就了一種詩言志的主體承擔人格,這是一種體用合一的現(xiàn)代人格。站立在古詩完美自洽基礎之上,經(jīng)自由主義“元寫作”美學轉向之后,當詩人從西方現(xiàn)代詩歌技術范式和要求的反光鏡中窺照出既傷害古典詩歌自身魅力,又耗損現(xiàn)代詩歌傳播的古詩翻譯文本,其痛苦、不滿、傷感甚至憤怒,當屬個人文化責任感自然發(fā)展的邏輯結果。這也是大多數(shù)現(xiàn)代詩人的共識態(tài)度,只不過梁曉明說了出來,并落實為要去改寫一下現(xiàn)狀的舉動。他說:
我可以保證的是,我做這事,完全是自己的興趣和對于書店里幾十年來那種白話翻譯的痛恨,以及由這種認為是破壞古詩的痛恨所化成的力量所驅使。內(nèi)心很簡單,我就是要做這件事,一是讓人知道,中國古詩確實是個好東西。同時也想讓人感到,原來新詩一點也不比古詩差了。
梁曉明是一個磊落坦蕩之人,對吃力不討好的“白話翻譯”不滿,以及“新詩一點也不比古詩差”的自信,像一個看人射箭的武士手癢忍不住上場試一把,其結果就是《憶長安》的臨盆。好難啊,從1986到2016,前后斷續(xù)一試30年。30年,50首詩,年均1.7首。
老實說,梁曉明的思維方式和做事性格與古詩翻譯也是不匹配的。古詩翻譯是工匠式的,逐字逐句通過詩學、訓詁學、考據(jù)學、音韻學等技術路徑小心翼翼推進的。曉明直取核心的整體轉化呈現(xiàn)能力,與學者型古典詩歌翻譯勞作不屬同一類型,他是一個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詩人,對類型化自我重復有一種內(nèi)在不屑,對每一首詩都是新形式、新旨趣、新表達的寫作,有一種發(fā)自本能的熱愛。因此,他的全部詩歌寫作——包括譯寫唐詩,都是一種新構思、新語式、新境界的創(chuàng)造。
譯也好,寫也罷,對詩人而言,都是動詞,生命由動詞構成。而詩則是名詞,是讓人百感交集的家,讓人安放自我的宅第所在。動詞是累人的,而名詞則是醉人的。在“人類語言的尊嚴降低到狼嚎的地步”(斯坦納語)的今天,詩人全部的勞累終究是為了讓人過上合乎快樂倫理的生活,“過倫理的生活不是自我犧牲,而是自我實現(xiàn)”(美國哲學家彼得·辛格語)。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