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波
測繪大隊家屬最牛,每戶一頂銀色軍用帳篷。大孩子們說,不僅雪地偽裝,還能防核輻射。武裝部沒有這個條件,只領到些木棍和篷布。我爸剛好從紅旗公社訓練民兵回來,抄起鐵鍬來到前院,咔咔幾下挖了一個機槍掩體雛形,抽棵煙休息一下,再左右拓展,向前推進,形成了一個十字型的坑道,然后支好木棍,搭上篷布。為了保溫,圍著地堡堆上了一圈苞米秸,進門須先把兩捆苞米秸拿開。我們這幫小孩喜愛得不行,都來這里打地道戰。其實我們院用不著地震棚,木結構的日本房本身防震。我們家只在棚里住了一個晚上。
棄用的地堡成了院里小孩專屬玩樂之地。
一天中午,我們院的兩個大孩子,土豆皮和金老萬,神神秘秘來到地堡,給我們講述了一起殺人致死案。大前天上午,工人村那邊的一個地震棚里,一個女學生肚子脖子總共被捅了七刀。
“這么嚇人,誰?”
“一個鄰居小子,比她大一歲,十五。當天破了案。”
“他承認了?”
“不承認好使嗎?那小子挺精的,騎自行車去海邊把刀子撇了,然后回家洗衣服,晚上被抓的時候還在洗。”
“都這時候了還洗衣服?”
“閉嘴,小破孩!想聽故事就乖乖閉嘴。”金老萬說,“衣服澎上血了唄!他洗啊洗,一直洗到晚上,衣角上有一滴沒有洗凈,從這一滴,公安局把案破了。”
“沒有這么費勁。”土豆皮說,“第一懷疑對象就是他,警察帶回去,幾句話就撂了。”
“據說他倆挺好,在偷偷處對象。”
“沒有,連電影都沒看過。”
“那對,不看電影能叫處對象?那小子平時不愛講話,打個招呼都臉紅,說他殺人鄰居都不信。”
“警察問:‘為什么殺人?,那小子說:‘她說她要告訴我爸媽。警察問:‘她要告訴你爸媽什么?你對她怎么了?,那小子說:‘我跟他說,‘咱倆談個朋友唄。她說她要告訴我爸媽,臊死了!我就罵她,她哭了,她罵我,我就打她,她打我,我身上帶著刀,我就動了刀。”
“像不像你在審問現場?”
“撒一句謊是兒子,我聽我大姨家二姐夫的四哥講的,四哥在戰備街道上班,美術字寫得絕了,借調到工人村派出所搞宣傳。不信你問問達明木匠,昨天他也在場。”
“我出去透透氣,黑咕隆咚,悶死了。”
俺的姥娘,一個苦命小腳老太太,愛在門口曬太陽,每見三三兩兩的大閨女從街上過,她笑瞇瞇地咧著嘴,“唉,大識字班,大識字班。”飽含善意的目光跟出去老遠。
五六歲的俺,低著頭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石頭縫里,草根底下。“啊,原來大閨女也叫大識字班。”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它的出處,單從發音上聽,我以為“班”是從灣邊搬來的搬,搬石頭的搬,根本想不到它是個新名詞。這個小腳老太太,挺趕時髦的來!剛才在蘇老師博上看到孫犁的《識字班》,我又想起姥娘。有一次,我父親跟別人說話被我聽到(我倆鮮有正面的交流),他感嘆道,他岳母命苦,比他自己的娘還命苦(奶奶如何命苦我至今不知,我沒聽父親講到過奶奶,奶奶已經去世時,父親還沒有成年)。
我姥娘一共生了十個孩子,死了九個,只剩下我媽。
我一個姨十八歲了,河邊洗衣服看到一條死蛇,受了驚嚇抽羊角風死了。我大舅呢,剛娶了媳婦沒幾天,出外販油,遭遇國共打仗,中了流彈死了。一九九九年我回老家,跟大舅同齡的一個老頭夸獎我大舅,“真是條巴棍子!”我還有個小舅,八歲了,不知怎么在比臉盆大不了多少的一灣水里嗆死了,姥娘說是叫小鬼迷了。姥爺去世,我媽把姥娘接來大連,兩年后她在大連老的,老前已經糊涂了,管我父親叫“大兄弟”,看我的眼神也很陌生。從前她是多么愛我寵我呀。
我的柔軟我的驕傲統統是她老人家所賜。
中山公園有兩隊固定鑼鼓,一隊在北,一隊在南,互不相干。兩隊鑼鼓都跟鼓王白好。
鼓王白這一次從南門進,下一次就從北門進,無論南北哪只鑼鼓隊,只要鼓王白稍露要站下來的意思,它的鼓手立馬雙手獻出鼓槌。
鼓王白接過來,輕輕一點鼓面,吹嗩吶吹喇叭吹笙的頓時亢奮。一曲終了,他右手往空中一指,鑼鼓隊、扭秧歌的、觀眾同時凝固。幾秒后,他垂下鼓槌,一抱拳,“老少爺們,謝了。”
“再玩會兒唄?”
“不了,我的人到了。”
鼓王白有自己的隊伍,說話間他們抬著大鼓小鼓從西門進來了。
“瞎子沒來?不等了,準備!”
鼓王白個頭瘦小,發型油亮,穿白色吊帶褲,花格襯衣口袋裝著兩副墨鏡。
大鼓擺在一側,他用巴掌大的小鼓當領鼓。
他敲下的第一槌并沒有挨著鼓面。第二槌便敲響了,敲到了所有人的心上。扭秧歌的開始下場。頂替瞎子的嗩吶手搖頭跺腳,格外賣力。
鼓王白一通宣泄,揚揚手,讓其他人繼續,他從后屁股兜摸出一個大皮夾子,張開給大家看,里面百元票十元票一大疊。
他掏出一張塞進嗩吶手上衣口袋,突然一激靈,手縮回來,把百元的換成張十元的。大家一陣哄笑。一張,兩張,三張,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他一張張塞進了吹嗩吶的口袋。
“鼓王白不差錢,退休金五千多,三個閨女都出息,都孝順,搶著給老頭錢花,你們說氣不氣死人?周六周日老頭還有商演呢。老頭天天喝。瀟灑了一輩子。”
鼓王白朝身后招招手。
跳出來兩位濃妝艷抹的胖老娘們兒,一個在大鼓上擺上四個小酒盅,一個打開一瓶二鍋頭,把酒盅斟滿。
“八十二了,退休前海港醫院拍X光片子的,眼光厲害,退休多少年了仍有人找他看片子,直到有了CT。快看,要表演‘花下死了!”
嗩吶急,鑼聲緊,鼓王白做虛步,向后彎腰,兩位胖老娘兒們一邊一個接住,遠看像是抱著他喂奶。人群騷動。她倆一人捏起一個酒盅,伴著密集的鑼鼓聲和掌聲,輪番往老頭兒嘴里倒酒。
“老家伙有量,一會兒還得去飯店,再整個半斤沒事兒人一樣。喝完了再去蒸個桑拿。往哪兒看?看鼓上,還剩兩杯,等著豬悟花呢,今天咋來晚了?”
“晚了,晚了,我來晚了!”一個上下一般粗的胖老娘兒們,邁著小碎步從人群中跑出來,她嗓音很怪,用很大力發出的聲音卻很小,像擼了扣的老收音機開關,怎么扭怎么轉,音量都不會變大。
人們根據相貌送她外號‘豬八戒的妹妹,后來改稱‘豬悟花。
豬悟花扭捏過來,一手一個,從鼓面上捏起酒盅,交給鼓王白一盅,兩人喝了個交杯酒。
“嗚!”
人群騷動。
鼓王白和豬悟花扭起了秧歌。鼓王白動作夸張,格外有喜感。豬悟花以不變應萬變,小步幅,小動作,面露笑容。他倆的壓軸節目是豬八戒背媳婦。嗩吶一響,大家放聲叫好。
猴一樣瘦小的豬八戒,背著論噸不論斤的豬悟花,當然不會真背,擺擺姿勢已足夠出彩。鼓王白花樣百出,怎么扭怎么有,豬悟花的鼻頭滲出了汗珠。
鑼鼓一收,鼓王白轉著圈分發名片,“幫忙宣傳一下,接各種開業慶典,我很貴,我很貴,好,好,謝謝,謝謝。收攤,走啊,喝酒去!”
他問豬悟花:“一塊兒去?”
這是例行公事一問,每次都這樣。
豬悟花撲哧一笑,“我可不去,你們一幫子大老爺們!再說我不會喝酒,我身體弱,大夫說不適合喝酒。”她還要講下去,已經沒人感興趣。鼓王白被兩個大屁股老娘們攙扶著離去。
“瞎子直接去飯店了。”一個大胖老娘兒們對鼓王說。
豬悟花說:“這不有人陪了嗎?還找我。喂,少喝點酒!”
她在喊,聲音卻比說話還小。
中山公園做操的,玩太極推手的,踢毽子的,跳國標舞的,耍扇子的,舞刀弄槍的,唱二人轉的,扭秧歌的,玩單雙杠的,練大合唱的,豬悟花哪個堆兒也不去,她目不斜視,邁著小碎步,直接往家走。
那天我下夜班,在豆腐宴站下了班車。
我走進豆腐宴,發現人比平日多了很多。我要了一個大碗豆腐腦四根油條外加一碟涼拌拼菜,服務員端上來,我卻吃不下去了。
我抬起頭,從我這個角度,正好看到餐廳全景,剛進來時只注意到客滿,這會兒看清楚了,客人清一色全是女性,而且動作比正常人慢了半拍至一拍。
她們很老了,起碼都得六十以上,最大的八十歲,等于我年齡的三點二倍。
八十歲女士那桌最具活力,因為她帶著一位年輕保姆。保姆向鄰桌說:“八十了,八十整了。只有叫‘護士長她才知道那是叫她。不認人了,誰都不認識了。”她轉向護士長,問她:“我是誰?”護士長笑著回答:“我管你是誰!一會兒我哥來接我了。”保姆說:“她總說她哥來接她,她哥上山已經十多年了。”我旁邊一桌兩位節拍稍快一點的女士相視一笑。“忘了嗎?”“那能忘嗎?當年我們剛參加工作,她可兇了。”“我說的不是那個,我說那個,她跟那個誰,你忘了?”“跟誰?我還真忘了,外二科的胡主任吧?”“不對,跟樓角的清潔工。”
我反應過來,這是某醫院的退休人員,在對過婦嬰保健站做完了體檢,來豆腐宴領取免費早餐。
我抖音群里有一個熱帖,轉帖人說是真事兒,大多數群友覺得像真事兒。這個群叫“真事兒江湖”,群規是“只講述江湖真事兒,文學創作者滾犢子”,剛入群時我嚇了一跳,心想它怎么知道我要搞文學創作?差點兒灰溜溜退出。
群里有幾位社會大學畢業的大哥,對那個帖子不以為然,異口同聲“假的”,沒有絲毫猶豫。
群友轉來一個音頻,間接支持了大哥們的觀點。音頻來自張濤同號,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號友,他說,“張濤氣瘋了,多大點事兒呀,打了幾個民工,就判沒了?他大罵梁旭東把自己坑了,連累了,你梁瘋子得罪誰不好你偏要得罪老田。張洪巖喊話勸,被張濤連帶著罵了。”
梁旭東案被告排在第十一位的“二立闖江湖”在我們群里,我們問他對熱帖怎么看,“二立闖江湖”非常嚴謹,說他關在另一層,跟巖哥濤哥距離遠,沒有可能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不過,他很愿意把熱帖當成真事兒。“二立闖江湖”做主播時間不長,粉絲量已經突破了十萬,他做直播堅持三不說,不是親耳聽到當事人講述的不說,不是親眼看到的不說,不是他親身經歷的不說。
我把帖子復制供大家辨別:
“——終審即將開庭,因為生死官司,家里不斷地傳來最新消息,梁旭東團伙前四把上路,張洪巖團伙前三把上路。張洪巖和張濤在終審開庭的頭一星期晚上,大約十點半左右,生死兄弟的對話:
張洪巖喊:‘小濤啊,你睡了沒?
張濤說:‘老鐵,有事兒嗎?
張洪巖說:‘你家來沒來信兒?
張濤說:‘大姐來信兒了,沒啥大事,最多十多年,起訴書和判決書排第四,死不了。
張洪巖說:‘真的假的?我收到信兒,我是一把判死,劉威是二把判死,張濤你是三把,前三都上路。
張濤說:‘不對呀,老鐵!你沒跟我開玩笑吧?老球子馮況明不是第三把嗎?
張洪巖說:‘老鐵啊,不對呀,濤,你升級了,排第三。
大約過了一分鐘,張濤沒吱聲。
張洪巖說:‘濤啊,你怎樣?
張濤說:‘老鐵,準不準?
張洪巖說:‘百分之一萬準,最新消息。
張濤說:‘第三就第三吧,判死就判死吧,咱不死誰死,如果讓咱倆回去,長春還能消停嗎?不得翻天?
在2000年9月19日,梁旭東、張洪巖,張濤帶著四個兄弟一行七人上路。”
2005年前后,我在《他們》論壇上看到一個短帖,內容、結構、句子讓我驚羨不已,我當即下載保存,保存了十多年,中途我幾次打開,看看那些文字還在不在。可能因為它寫得太好了,我都沒舍得讀第二遍。我有個毛病,打開電腦總愛先撿破的爛的看,看過后叉掉刪除,好書好帖留在后頭享受,只可惜破書爛帖太多了,總也輪不到好書好帖子,以至于這么多年我實際一直沉浸在破書爛帖當中,在憤怒和反駁中閱讀,通過逆向或斷裂進步,簡稱自找別扭。
現在可好,存好帖的U盤搬家弄丟了,我再也找不到那個帖子了,數字世界和現實世界它都不在了。
我看書不是線性的讀,那樣太慢,我是抓取關鍵字,加上全景式觀照。這種方法特別適合看破書爛書的,可能正是破書爛書看多了,才不得已養成了這個習慣,冤冤相報何時了,現在要復原《他們》的帖子,我束手無策,我只記得大概內容,句子神韻、結構技巧均無法復原,它給我的感覺依然強烈,可要翻譯成語言句子不免減弱、流失、扭曲、鈍化,衍生出來一點兒意外趣味,也跟原帖無關了。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某城郊區一座化學廠倉庫,女保管員迷戀上一位送貨司機。女保管員已婚。司機是個生蛋子,處男。女追男隔層紙,女保管員只耍了點小技術,就老鷹抓小雞,沒個跑兒了,兩人在漆黑的倉庫最深處,發生了第一次肉體關系,以后都在這個地方,很多次,先把燈關了,一前一后,兩人走到倉庫深處,最后一排貨架子后面,發生肉體關系。那次小伙子終于忍不住了,他還從來沒有看過女人那個地方長什么樣兒呢,他點著了打火機,烤得扛不住了才關上,他搓搓手指,再把打火機點著,最后一次燒疼了手,打火機甩了出去。
“他起身撞到了貨架子,幾只試劑瓶掉地摔碎,試劑流出來,流向滾燙的打火機。
“大火引發了連環爆炸,消防車趕到,倉庫已經燒光了。女保管員燒成了一捧灰。拉貨司機光著身子逃了出去。
“坦白從寬,判了無期徒刑。”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