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誠 張亮
內容提要: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當前我國人口進入新的發展階段,這一變化基本符合世界人口演變規律。戰后全球主要經濟體人口趨勢具有十個基本特征:人口增速放緩甚至負增長;人口增速下降的同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上升;出生率和生育率同時下降;人口老齡化程度加深,老年撫養比不斷上升;勞動參與率下降,勞動年齡人口占比下降;人力資本水平和勞動生產率明顯提升;人口加速向城市和大都市圈集中;就業人口加速由第一、二產業向第三產業轉移;通過吸引高素質移民優化人力資源結構;重視通過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等提升人口質量。對照這些趨勢可以發現,我國已經提前進入高收入國家所處的人口低速增長階段。為應對人口低速增長帶來的各種影響,應積極借鑒發達國家人口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
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過去十年,我國總人口數增長速度延續放緩勢頭,預計“十五五”時期,我國將迎來人口總量“拐點”,人口總數開始減少。同時,我國老齡化進程加速、生育率不斷走低,人口結構問題也引起廣泛關注。對于當前我國人口發展所處階段,學術界存在不同認識,有些觀點認為我國已經出現“人口危機”。我們基于戰后全球30個主要經濟體人口發展趨勢的研究發現,當前我國人口變化基本符合世界人口演變的大趨勢,人口低速增長并非特例。未來我國應對人口低增長甚至負增長,要更加重視總結世界各國人口發展趨勢和基本規律。
戰后全球主要經濟體人口趨勢的基本特征
基于世界銀行、國際勞工組織等國際組織數據庫,我們選取了30個具有全球或區域經濟影響力的經濟體,①歸納出這些國家(地區)人口發展趨勢的十個基本特征。
人口規模增速放緩,個別國家和地區出現人口負增長
全球主要經濟體在進入高收入階段過程中,人口自然增長率出現下降,有的國家和地區甚至出現人口負增長。在歐洲,以西班牙為例,2013年出現人口規模拐點,當年人口增速為-0.33%,由4677萬人下降至4662萬人。德國、英國和奧地利等國于20世紀70年代,俄羅斯、波蘭及烏克蘭等國于20世紀90年代,分別開始出現人口負增長,之后人口增長雖然有波動,但長期處于低增長水平。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人口增長較快,尤其是上世紀50年代曾出現“嬰兒潮”。但是,20世紀90年代之后,美國出生率下降至14.6‰。進入新世紀以來,美國人口規模有所增加,但增速持續下降,2010年人口約為3億人,至2020年增加到3.3億人,人口年增長率下降到0.5%。亞洲國家中,日本于戰后十年出現人口較快增長,之后開始低速增長,2009年出現人口負增長。巴西、墨西哥、泰國等國進入中等收入國家階段后,人口增長率從3%左右下降到1%以下,人口增速也出現顯著下降。
人口增速下降的同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開始上升
從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和人口增長的關系看,人均GDP水平高的國家人口增長慢;反之,人均GDP較低的發展中國家人口增長更快。選取2017年各國人口增長與人均GDP增長數據發現,人均GDP增速與人口增速呈現反向關系。發達國家人口增速或規模下降的同時,人均GDP并沒有下降,表明人口數量并不是一國生產率的決定性因素,在人口素質和技術水平不斷提升的前提下,一國可以憑借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保持經濟競爭力。
出生率和生育率同時下降
發達國家在完成工業化之后生育率不斷下降。以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和意大利為代表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和以挪威、瑞典為代表的北歐福利型國家的人口出生率,經歷了從20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80年代較快下降,到20世紀80年代至2000年前后的降幅放緩,近二十年再次經歷較快下降的三個階段。目前,上述國家人口出生率僅維持在15‰以下。日本在戰后經濟高速增長過程中出現生育率下降,20世紀70年代之后,日本經濟進入低速增長時期,出生率進一步下降,至1990年降至3.3‰,由此進入“少子化”時代。東歐國家中,俄羅斯、波蘭和烏克蘭的人口出生率呈現梯次下降特征。20世紀60年代,土耳其人口出生率處于高位,但在隨后的50多年里,人口出生率一路下跌,目前已下降到20‰以下。拉美國家中,巴西、智利和墨西哥人口出生率由20世紀60年代的高位迅速下滑,非洲的埃及和南非也是如此。亞洲國家中,自20世紀80年代起,除中國外,包括阿拉伯國家在內的多數亞洲國家進入出生率下降的人口周期。
人口老齡化程度加深,老年撫養比上升
人口出生率下降和預期壽命延長,導致老齡人口比重增加。世界銀行數據顯示,20世紀60年代,英國、法國、德國、奧地利等國家老齡化率(按65歲以上人口比重計算)已接近或超過12%。同時,除埃及、伊朗等少數國家外,發展中國家在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也加速進入老齡化社會。日本近二十年來人口急速老化,目前老齡化率已達到28%。與老齡化程度加深對應的是各國老年撫養比的上升,意味著整個經濟體的社會保障負擔成本增加,也意味著“人口紅利”的消失。20世紀60年代,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老年撫養比超過27.54%,到了20世紀90年代,加拿大、澳大利亞的老年撫養比有所下降,美國的老年撫養比仍居高位。2020年,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老年撫養比略有下降,但歐洲主要國家的老年撫養比整體攀升。
勞動參與率下降,勞動力年齡人口占比降低
國際勞工組織數據顯示,人口趨勢變化直接影響了勞動力市場結構。世界總體的勞動參與率由2010年的66.53%下降到2019年的65.03%,歐洲國家在過去長期低勞動參與率的基礎上有所回升,美洲國家和阿拉伯國家勞動參與率相對平穩。東亞國家勞動參與率出現顯著下降,由2010年的71.26%下降到2019年的68.24%。老年人口勞動參與率很低,高等教育招生規模不斷擴大,以及部分群體就業意愿下降等,成為勞動參與率下降的重要原因。長期看,隨著生育率下降、老齡化加快與社會福利保障水平的提高,未來這些國家勞動參與率下降的趨勢仍會延續。
人力資本水平和勞動生產率明顯提升
在人口規模增速放緩和勞動參與率下降的情況下,有些國家還能保持較高的人均GDP水平,原因在于這些國家勞動生產率和全要素生產率水平的提高。其中,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取決于人力資本水平的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則是技術進步和創新能力提升的結果。世界銀行數據顯示,戰后日本、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等經濟體實現了經濟高速增長,出現“亞洲四小龍”、“亞洲四小虎”和“東亞奇跡”,根本上源于這些經濟體高度重視人力資本和提升人口素質,在教育、培訓、醫療和社會保障方面持續投資,極大提升了人口質量,成為經濟起飛和高速增長的關鍵。
人口加速由農村向城市和大都市圈集中
二戰后,典型國家人口城鄉和區域結構發生顯著變化,突出特征是人口加速由農村向城市轉移,由經濟欠發達地區向大都市圈轉移,集中表現為城市化率的提升。以阿根廷為例,伴隨著經濟增長,城市化率由20世紀60年代的73.61%迅速上升至2020年的92.11%,巴西由46.14%上升到87.07%,俄羅斯由53.73%上升至74.75%,韓國由27.71%上升至81.41%。發達國家的人口也加速向城市集聚。以美國為例,二戰前美國城市化率就已經達到51.2%,戰后幾十年,美國城市化率迅速上升到77.2%。美國的人口分布重心不斷向經濟中心移動,美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人口在東北部和西部沿海地區集聚的格局基本形成。東北部地區的新英格蘭、大西洋沿海中部和中部東北三個地區面積僅占全國的11.8%,卻集聚了全國55.6%的人口。
就業人口加速由第一、二產業向第三產業轉移
從近二十年的情況看,中高收入國家人口的就業結構發生顯著變化。第一產業就業人口比重持續下降,第二、三產業就業人口比重持續上升,就業人口逐漸由第一產業向第二、三產業轉移。以美國為例,美國工業就業人口由戰前的651萬增加至1960年代的2488萬,第三產業就業人口從1101萬增加至4133萬。20世紀80年以來,美國第二產業就業人口比重由最高時的34.5%下降至20世紀初的20.8%,第三產業就業比重由57.3%上升至76.5%。戰后,隨著技術進步加快,發達國家就業人口由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轉移的趨勢越發明顯,多數國家的第二產業就業人口開始下降,第三產業成為吸納就業人口的主要力量。
發達國家通過吸引移民優化人力資源結構
移民(尤其是高技術移民)是勞動力市場的有益補充,是短期內優化人力資源結構的重要力量。一些國家具有地廣人稀的資源稟賦特點,為發展經濟長期實行鼓勵移民政策。以美國為例,二戰前美國人口達到9200萬,移民成為美國人口擴張的重要因素。1921年,美國通過《移民法》限制移民。但從1930年至1965年,美國仍吸納了全球約550萬人,戰后來自拉丁美洲的移民快速增加。世界銀行數據顯示,全球范圍內的移民流動過程是發達國家“攫取”各類人才,發展中國家不斷“人才流失”(Brian Drain)的過程。埃及、波蘭、墨西哥和伊朗是移民凈流出國家,而澳大利亞、德國、法國、加拿大、美國和日本作為移民凈流入國家,是全球移民浪潮的主要獲益者。
重視通過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提升人口質量
人口質量是保持國家競爭力和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關鍵。提高人口質量需要加大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等人力資本投入。發達國家經驗表明,當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良好的社會建設是支撐經濟可持續發展和人口結構優化的必要條件;如果社會長期滯后于經濟發展,將直接制約國家現代化進程。以部分拉美國家為例,由于長期忽視社會民生建設,造成貧困人口規模居高不下,人口結構失衡,經濟活力下降,社會問題叢生,嚴重影響人口和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人口變化趨勢特征對我國的啟示
從全球角度看,我國老齡化進程加快、出生率下降等人口現象并非特例,而是世界人口發展趨勢的具體反映。綜合戰后全球主要經濟體人口趨勢,得到以下四點啟示:
一是中國已經提前進入高收入國家所處的人口低速增長階段。從長期看,世界人口經歷了“馬爾薩斯陷阱”階段到“人口紅利”階段 ,再到“人口低速增長”階段。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球主要經濟體人口經歷了快速增長到低速增長甚至負增長的轉變。目前,多數高收入國家處于人口低速增長階段。我國在經歷了計劃生育政策之后,已經處于人口紅利的尾聲階段,即將進入人口低速增長階段。這一階段的根本特征就是低出生率、低死亡率和低自然增長率。
二是人口低速增長對各國經濟社會發展影響“有喜有憂”。其中,人口低增長的積極影響包括減輕了資源承載壓力,生態環境得到更多改善條件,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開始提高,人口質量得到提升等。消極影響體現在導致勞動供給不足,老齡化程度加深,社會總負擔加重,消費、投資和社會創新活力下降,潛在經濟增長率下降等。對我國而言,過早進入人口低速增長階段弊大于利,短期內應推動實現適度生育水平,及時應對低生育率和人口深度老齡化的負面影響。
三是應積極借鑒發達國家應對人口低增長的經濟社會政策。應對人口低增長和負增長是全球主要經濟體共同面臨的挑戰,發達國家在鼓勵生育、移民、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優化收入分配格局、提升人力資本和應對老齡化等方面采取了諸多措施。其中,政府在促進人口合理有序增長方面作用更加突出,尤其是在人口調查、規劃、預測和預警,勞動力市場立法以及擴大醫療衛生、教育和社會保障投資等方面,一些政策已經取得實效。我國應加強政府在人口立法、規劃、調控和基本公共服務等方面發揮的作用。
四是促進我國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要重視平衡三方面關系。一要實現人口與經濟社會發展相適應,實現人口與資源環境承載能力相匹配,實現人口政策與各項政策相銜接。二要在推進人口合理有序增長的同時,更加重視人力資本和人口質量,通過提升人口素質,提高創新能力和全要素生產率,實現人口數量紅利向質量紅利轉變。三要處理好人口短期和長期增長的關系,由于人口政策具有慣性和滯后性,人口趨勢難以在短期內出現根本性逆轉,因此要更加重視制定人口長期發展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