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當代文學巨匠

作家名片

巴金（1904-2005），本名李堯棠，字芾甘，筆名除巴金外，還有王文慧、歐陽鏡蓉、黃樹輝、余一等。1921年4月1日，他的第一篇文章《怎樣建設真正自由平等的社會》發表在《半月》刊第17號刊載上。1929年，他第一次以“巴金”的筆名在《小說月報》發表長篇小說《滅亡》，引發文壇的關注。他是中國當代作家，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1990年，獲得蘇聯人民友誼勛章，同年獲第一屆福岡亞洲文化獎特別獎。2003年11月，被國務院授予“人民作家”的榮譽稱號。

巴金文學思想的核心為“真”與“善”。“真”是巴金文學思想的生命，是核心;“善”是巴金文學思想的基點，是價值。

作家陳忠實曾評價：“巴金是中國文學巨人，是我們新文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作品遠遠地超越了文學的欣賞意義，而形成一個時代的吶喊。”

寫作風格

時間藝術：巴金的小說往往以“現在”為統攝，并將時間序列中的“過去”和“未來”拉到“現在”予以對比觀照，在“過去”與“未來”的當前化中形成時間的漩渦，重點展示人物的即時性心理時間;小說結尾又往往扯開一道口子沖向未來，體現出一種“向前看”的時間意識。這是一種全新的、疊加的現在，它使文本不僅關注人物性格與心理，還關注人物背后和周邊的環境。此外，在小說文本中，巴金對文本故事的敘事策略作為時間形式的一種特殊修辭，體現了其特定的心理結構，而文學意象作為時間的隱喻，也成為時間形式在文本中的重要呈現方式。

空間藝術：巴金的小說打破了時間上的限制，讓各種意象并置、疊加、重組，編織出不同的情景生態，使之發出不同的聲音，形成了可供反復參照的小說空間形式，多側面、多角度地展示出人物的內心世界。

這種并置性的藝術選擇，一方面加強了作家對情感的渲染，增強了作品的審美效果;另一方面由并置形成的對照也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

語言藝術：熱烈、明快、樸素是巴金語言的風格，然而就情感對語言的影響而言，又可分為前后兩期來看待。

前期以充滿青春激情的抒情語言風格著稱，感染性極強，故巴金前期以《家》為代表的小說受到了青年人的強烈追捧;而以小說《憩園》為節點的后期作品的語言則開始由熱轉冷，筆調變得深沉、悲哀和憂郁;到了《寒夜》，則將這種悲劇式的語言藝術推到了頂峰。

一個車夫

◎巴 金

這些時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們吃過晚飯，雨已經住了，天空漸漸地開朗起來。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方提議到公園去。

“洋車！洋車！公園后門！”我們站在街口高聲叫道。

一群車夫拖著車子跑過來，把我們包圍著。

我們匆匆跳上兩部洋車，讓車夫拉起走了。

我在車上坐定了，用安閑的眼光看車夫。我不覺吃了一驚。在我的眼前晃動著一個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沒有錯。拉車的是一個小孩，我估計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四。

“小孩兒，你今年多少歲？”我問道。

“十五歲！”他很勇敢、很驕傲地回答，仿佛十五歲就達到成人的年齡了。他拉起車子向前飛跑，他全身都是勁。

“你拉車多久了？”我繼續問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舊驕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錢？”

“還了車租剩得下二十吊錢！”

我知道二十吊錢就是四角錢。

“二十吊錢，一個小孩兒，真不易！”拉著方的車子的中年車夫在旁邊發出贊嘆了。

“二十吊錢，你一家人夠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聽見小孩的答話，也感興趣了，便這樣地問了一句。

這一次小孩卻不作聲了，仿佛沒有聽見方的話似的。他為什么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別的緣故，也許他不愿意別人提這些事情，也許他沒有父親，也許連母親也沒有。

“你有父親嗎？”方并不介意，繼續發問道。

“沒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親呢？”

“沒有！”他短短地回答，聲音似乎很堅決，然而跟先前的顯然不同了。聲音里漏出了一點痛苦來。我想他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我有個妹子，”他好像實在忍不住了，不等我們問他，就自己說出來，“他把我妹子賣掉了。”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這個“他”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這個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慘。我說：“那么你父親還在──”

小孩不管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趕走了，妹子賣掉了，他一個人跑了。”

這四句短短的話說出了一個家庭的慘劇。在一個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這也是夠厲害的了。

“有這么狠的父親！”中年車夫慨嘆地說了。“你現在住在哪兒？”他一面拉車，一面和小孩談起話來。他不時安慰小孩說：“你慢慢兒拉，省點兒力氣，先生們不怪你。”

“我就住在車廠里面。一天花個一百子兒。剩下的存起來……做衣服。”

“一百子兒”是兩角錢，他每天還可以存兩角。

“這小孩兒真不易，還知道存錢做衣服。”中年車夫帶著贊嘆的調子對我們說。之后他又問小孩：“你父親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不敢來！”小孩堅決地回答。雖是短短的幾個字，里面含的怨氣卻很重。

我們找不出話來了。對于這樣的問題我還沒有仔細思索過。在我知道了他的慘痛的遭遇以后，我究竟應該拿什么話勸他呢？

中年車夫卻跟我們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對小孩發表他的道德的見解：“小孩兒，聽我說。你現在很好了。他必竟是你的天倫。他來看你，你也該拿點錢給他用。”

“我不給！我碰著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遲疑地答道，語氣非常強硬。我想不到一個小孩的仇恨會是這樣地深！他那聲音，他那態度……他的憤怒仿佛傳染到我的心上來了。我開始恨起他的父親來。

中年車夫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開口了。兩部車子在北長街的馬路上滾著。

我看不見那個小孩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剛才的話里，我知道對于他另外有一個世界存在。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趕他。然而他能夠倔強！他能夠恨！他能夠用自己的兩只手舉起生活的擔子，不害怕，不悲哀。他能夠做別的生在富裕的環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夠做的事情，而且有著他們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畢竟是一個洪爐，它能夠鍛煉出這樣倔強的孩子來，甚至人世間最慘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這個時候，車子到了公園的后門。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我借著燈光看小孩的臉。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張平凡的臉，圓圓的，沒有一點特征。但是當我的眼光無意地觸到他的眼光時，我就大大地吃驚了。這個世界里存在著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雙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認任何權威的表示。我從沒有見過這么驕傲、這么倔強、這么堅定的眼光。

（選自《旅途隨筆》，有刪改）

◆賞讀

這是一篇隨筆。作者用直白的語言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堅強、執著、不畏困難的小男孩形象。這個小男孩在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慘痛遭遇后，依舊站起來勇敢面對生活，讀后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思考

1.文中畫線句子說小孩的“怨氣卻很重”，這里的“怨氣”指什么？

2.畫波浪線的句子在文中起什么作用？

3.最后一段，“這個世界里存在著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請說說你對這句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