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松
每個墓碑的兩側都有羅漢松,半人高,鐵器樣的枝葉仿佛一碰就會錚錚響。
人間最后的秘密,蓋棺定論了嗎?羅漢松不知道。
地面的人跡已被風雨清凈。大理石傷痕累累,那些曲里拐彎的刀斫把一段歷史嵌進平直的碑面,也許曾暗流涌動,但現在是寂靜,寂靜的虛空。
天上有流云,流云是誰的信使?一百年是一只枯葉蝶從一棵羅漢松飛到另一棵羅漢松的時間,它為什么會在這兒?
青山也在這兒,北緯29度也在這兒,地球也在這兒,銀河系也在這兒。
仿佛羅漢松上一滴搖搖欲墜的露珠,宇宙空寂。
而每一根堅硬的松針在不緊不慢地扎這停滯的時間,如果還有痛感,羅漢松會列隊送你下山,山路將你纏繞,猶如救生的繩索……
山下是復蘇的人間,江河縱橫。
苜蓿花
苜蓿花在正午的陽光下蘇醒,白色的小花瓣像星辰漂浮在青色的大海中。安詳的牛羊或閉目遐思,或如漂蕩的小舟,在四月的春水中起伏。
乘著蜜蜂回來的苜蓿花,一點一滴地把故鄉抬到回憶的高度。
那些每一個逝去的日子,親人們隱身于牛馬般奔忙的生活,在不問歸路的鄉間,苜蓿花與他們彼此照出前世的承諾。
平靜地擰開日子小小的亮光,在山路邊、在田坎旁。
開得小心翼翼又義無反顧,像風中羞怯的燈盞,一朵、兩朵、無數朵— 苜蓿花,苜蓿花,當我從歲月的身邊醒來, 我將憤怒地愛你們瑣碎的不知疲倦的背影
我也愛這無力自拔的生活。
每一朵苜蓿搖動的星球。那花芯中憂傷的幸福,是一聲聲吶喊和呻吟在底層綻放的帶毒的春天。
當滿天的風吹去了整個世界,一只上帝的羊。
在溫暖著苜蓿花憨憨的笑容。
瀾滄江
我的身體中一定有一萬條河在奔突, 但只有一條和黃昏一樣渾濁的,和黃昏一樣老去的河流是平緩的,它杵著溫和的微風,把沙洲、礁石、不加修飾的堤岸運到了生命的轉折處。
它帶著被傷害的一切:在激烈奔跑中摧毀的道路、小舟、亂箭穿心的帆
帶著被折斷的高樹,樹上瞭望的葉子,帶著縱身而下的月光,鋒利的月。
我的身體中一定有一條河流是屬于明天的,赤著腳跨過的高原,水波中倒映的火把,被追逐的星群。
不管是寶石還是泥沙,不管是今天還是明天。
生命的奔突,? ?吹起了南高原每一寸土地,帶血的情歌。
我的身體中一定有一條河來自天上,它穿過夜晚的所有篝火,讓每一段記憶都濺起了浪花。
沙坡頭
火車穿過的沙漠,細微的內心在震動。 芨芨草和駱駝刺綻放著柔軟的秋霜,有人的腳印,斜掛在流云的下面。
這是十月,毛烏素的沙子聚集著溫暖的寒冷。
一條正在迷路的河流將和我猝然相逢,宿命中的黃河打著羊皮的燈籠,在草原的夢中, 在沙棗開始落下的季節里,溫暖的火掛在枝頭。黃河帶著一億顆流浪的心。
每一段人生都會有冬眠—你說過的話, 在沙坡頭開出一簇最小的花:沙漠姑娘。
誰都知道這個姑娘將終老在另一個黃昏。
被另一條遠去的河流,帶回來。
暮晚森林
老父親說那每一片落葉都是有生命的, 它們前仆后繼,奔向幽暗的死亡之路。
但此刻它們都抱緊自己的火,那些金黃的、河流一樣的火,不掙扎,連閃電的脈絡都在每一個蟲洞和風霜中不知所蹤。
一萬片葉子在等待夜晚的星空照亮, 金黃的、火紅的,仿佛有一顆日漸純凈的內心。
輕輕的一聲蟋蟀,或者寒號鳥落下的羽毛,都能把那神秘無邊的門打開。
老父親用一根火柴把門打開。
落葉森林、四野靜寂,小小的篝火在學說話。
一片小小的落葉在說話,在更深的夢中:它看見了背刀的銀狐了嗎?
它看見每一塊飛翔的黃金?是否成為了所有窮人的新娘?
—老父親守著黑暗中的森林,他端坐于落葉的汪洋,仿佛最后的船長。有一把小小的篝火陪他說話。
那些花楸樹、黃櫨和銀杏也在說話。那些漲潮的落葉, 那些揮舞著船票的小風也在說話。
所有……所有,都在說話,從天空縱身而下的,從火苗中飄搖起飛的,堅硬的柔軟的。
圍繞著我滿面星光的父親—這是今夜宇宙的中心。
干海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詩歌、散文寫作,已出版詩文集《夜比夢更遠》《遠足:短歌或74個瞬間》《大海的裂紋》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一級作家。曾從事專業詩歌編輯二十余年,現供職于巴金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