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對我非常嚴格,尤其是我的父親。我小的時候,他有一種特殊的教育方法,我現在把它稱為“散步教育”,就是每當我犯了什么錯誤,或者思想上出了什么“問題”的時候,我父親都會帶著我一起散步。散步的時候他總在不停地說,從我的錯誤和問題,說到做人做事的方法,再說到他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滔滔不絕之后,我父親會突然說:“你把我今天講的主要思想歸納一下。”并且提問:“我剛才在那個拐角的地方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是什么?”這誰能記得!我能記住拐角,就記不住話,記得住話,自然就不會注意那個不起眼的拐角,但我父親不是,他都能記住,并且要求我也得記住,他一直在思考,但他從未忘記對身邊日常事物的觀察。
拜他的“魔鬼訓練”所賜,我從小練就了一身隨時觀察、隨時思考的本領,并且毫無疑義地接受了他對日常生活的高度重視。我留意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拐角,并且時時刻刻思考這個拐角的意義和價值。如果要說我的批評觀的話,批評對我而言就是我對日常生活觀察與思考的出口。在我看來,文學與日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同構的,它們在我眼中都是文本的一種形式,可以經由我的目光與思維進行拆解、歸類、對照,并最終產生意義。不論面對何種文學文本,我對它進行分析的最終落腳點可能都會落在個人具體生活的層面,不論是物理的生活,還是精神的。我同意略薩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中的觀點,文學文本不一定是在復刻日常生活,但它一定在關注日常生活中那些你并不會發現和注意的角落與褶皺,建立起令人驚嘆和詫異的文學作品。因此我認為對文學文本的解讀離不開個人的日常經驗,而文學文本又在拓展著你無法涉及的日常世界,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就是每個人都離不開自己的信息繭房,但對日常生活充分的觀察能夠從內部撕開繭房,而對文學文本的閱讀,對他人生活的觀察則能從外部照亮這個被撕開的縫隙,思考與批評就在這個縫隙或洞口展開。因此無論是嚴肅文學、網絡文學,還是長視頻、短視頻、公眾號,都是我非常感興趣的領域和重要的觀察窗口。
2018年起,我進入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工作,這又是我批評生涯的重要轉折點,在這里,我不再是一個“批評家”,而是一個從事寫作教學的教師,這不僅僅是身份的轉變,更重要的是給我提供了新的方法與視野,我第一次從創作者的視角來觀察文學,它對我的吸引力已經不在作品本身,而是讓我觀察作家對作品中每個物件的安排、每個人物的設計、每句對話的設計與每個詞語的推敲。這讓我看到了我之前未曾注意過的文學風景,也讓我對所謂細微褶皺的理解更為深刻。最近一段時間,我對散文這一文體觀念的流變產生了興趣,作為與日常生活最為接近的文體,它對作者的觀察力、思考力要求是很高的,它不僅需要看見日常生活,更要思考日常生活,理解日常生活的思想史、生活史價值。在我翻閱《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散文卷,翻閱市場上所流行的散文選本時,在關注自覺創作意識的公眾號散文作者、短視頻作者時,看到了寫作者與選文者的狹隘與困難,以及他們正在嘗試的突破方向。這將與散文的未來息息相關,也與我們能不能維持、豐富、保衛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文學批評的從業者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目標,有人致力于創生新的文藝理論,有人致力于梳理文學史論,有人致力于建設批評為創作的一種特殊形式,如此種種,不一而足。而我卻沒有那么遠大的理想,我只想成為透過文學看見日常生活的一雙眼睛,我只想要能夠通過我的筆,寫出我所能觀察、思考的那個墻角而已,墻角有青苔,有石灰的顆粒,有孩子甩上去的泥點子,還有自行車把手、汽車后視鏡蹭出的白道道,這些都是這個時代、這個世界微小的,但值得注視的刻痕。
汪雨萌,1988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現任職于上海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中心,碩士生導師。2009年至今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批評與研究,2018年至今從事創意寫作教學與研究。曾在《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爭鳴》《江蘇社會科學》等中文核心期刊發表文學評論及學術論文二十余篇,出版有《追尋與發現:新世紀家庭敘事研究》等專著、譯著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