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①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革命以后,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
“好香的菜干,——聽到了風聲了么?”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②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七斤嫂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趙七爺繞出桌旁,打斷她的話,“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③。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回走,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④;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里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劃,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皇帝坐龍庭。誰能抵擋他?……”
此后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可聽到些什么?”
“沒有聽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么?”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
(選自《吶喊》,有刪改)
〔注〕①皇帝,指溥儀。②長毛,指太平軍,因太平天國成員皆披頭散發,故有此稱。③張大帥,指張勛。1917年7月1日,封建軍閥張勛擁溥儀復辟,復辟時要求百姓留辮子。④做市,趕集市,也比喻熙熙攘攘地趕熱鬧。
讀與思
《風波》是魯迅于1920年創作的短篇小說,收錄于小說集《吶喊》中。小說通過對江南某水鄉發生的一場由辮子引起的風波的描寫,圍繞“辮子”的有無展開故事,場面不大,情節跌宕起伏,人物鮮活生動。小說反映了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揭示了當時封建帝制還在統治著農村,農民愚昧落后、缺乏民主和自由思想的狀況;并由此說明,社會革命若不徹底改變民眾的觀念,就難以成功。精警深刻,發人深思。
讀與悟
1.設置線索貫串全文。
小說中有兩條辮子,一條是七斤已剪掉的辮子,另一條是趙七爺的辮子。前一條實際不存在的辮子貫串全文,風波的發生、發展、高潮,都集中在辮子上;后一條則輔助性地說明了故事背景的變化,趙七爺“辮子又盤在頂上了”——這條辮子的盤起,宣告了張勛復辟的失敗,于是風波平息。
2.用環境描寫來渲染氣氛、烘托主題。
小說開頭描繪了江南農村的生活場景:臨河的土場,太陽收了光線,烏桕樹葉、花腳蚊子、小桌矮凳、大芭蕉扇、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這是一個封閉、傳統而又寧靜的環境,以至于引得文豪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這一環境描寫告訴人們,雖然辛亥革命已經完成了,可是農村卻沒有任何變化。另外,這一寧靜的環境也為下文一場風波的出現提供了背景,從而反襯了風波的不平靜。小說的結尾再次出現了“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的場景,與開頭呼應,說明一切恢復原樣。不管是革命還是風波,對農村都沒有產生多大的影響。
3.通過細節描寫來刻畫人物。
文中描寫七斤,“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是一個重要細節:在“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他含著它顯出驕傲模樣;在風波將要發生時,他“捏著”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在風波的高潮中,他“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黑了”。與煙管有關的細節描寫十分準確地反映了七斤在不同時間內的不同心情,從而深刻地顯示了他在這場復辟中的思想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