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魁 袁文藝
朱石明小心翼翼捏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從一間平房里走出來,趕緊把大家邀進屋子,原來這就是他所創辦的“九江龍舟俱樂部”的辦公室。這個位于佛山市南海區九江鎮的訓練基地,不僅訓練出了一流的龍舟隊, 還培養了不少優秀的國家級龍舟教練。
朱石明很低調,只是反復講龍舟的傳統、扒龍舟的故事,以及九江岸邊那些跟著龍舟跑的孩子。
朱石明是廣東省非遺項目賽龍舟(九江傳統龍舟)的代表性傳承人,他說自己的性命是跟龍舟綁在一起的。打開文件袋,是個本子,里面全是他這些年關于龍舟的記錄。他展示了其中幾頁,那是他對九江龍舟的總結,分門別類羅列了龍舟的基本要素,從龍舟的構造、木料、保管,到歷史上龍舟的發展情況;從龍舟會的組織構成到龍舟比賽的要點、禮儀等,應有盡有。
他想寫本關于龍舟的書,“可是我只上過兩三年學”,他心里都有,卻寫不出來。他覺得遺憾,于是去找當地文化站的工作人員,覺得這些故事、禮儀、習俗,非得要記錄下來不可,不然就失傳了。
九江的龍舟氣息是能嗅到的,從新堤西路到新堤東路,從九江大道到儒林路,競渡之聲此起彼伏,從未停歇。九江的靈魂是由龍舟構成的,它的韻律就是龍舟鼓點的節奏,跟朱石明一樣,九江人是聽著這個聲音長大的。
一條龍舟就是一個村的神靈
突然瓢潑大雨,朱石明坐在橋下的木板凳上。十幾米外的雨中,隊員們正在訓練。
對朱石明而言,扒龍舟是自然而然的經驗,是身體切膚的記憶,也是關乎內心的某種精神內核。他也經歷過這樣彈珠一般的雨中訓練,潮濕的空氣讓他陷入了回憶。
九江,大小9 條河涌的水源,從這里匯合流入西江,自古就有“九曲十三彎”的美稱,它的名字也來自于此。這里幾乎村村都有龍舟,有些人多或富裕的村,還不止1條。
明代萬歷年間,九江龍舟就已經頗為興盛。在光緒《九江儒林鄉志》詳細記載了九江傳統龍舟的形制,即使今天這點也沒變——龍頭后面插著龍牌,龍牌兩側是船頭旗,再往后是羅傘、鼓手、帥旗,再一個羅傘、銅鑼、七星旗,最后是龍尾。朱石明清晰記得每一道次序,每一個講究,用他的話說,這都是傳統。
在九江,起龍之后的采青是在國慶節的前幾天。必須是在凌晨,在河涌的埠頭祭拜,點上蠟燭。新龍舟從附近出發,在黑暗中尋找星星燭火之光。扒到埠頭開始采青,要悄無聲息,因為老龍尚未完全醒來。直到人們把采集來的柚子葉放進龍口,瞬時鼓炮齊鳴,龍才醒來,開始在河涌中游來游去。
20世紀60年代初,九江傳統龍舟曾出現了一段興盛期。那一年國慶節,九江公社組織了一場西江競渡,盛況空前,朱石明記憶猶新。1976年后,九江原本的62條龍舟只剩下33條。1978年,龍舟競渡的傳統又回來了,人們像久旱逢雨一般,岸邊站滿了人,他們請出深埋在河涌中幸存的老龍舟,小心翼翼地清理10多年的淤泥與水草,又請最好的匠人進行修理、刷漆。
似乎龍舟傳統就植根在九江人的集體無意識里。即便從未見過龍舟的孩子,也能迅速撿拾起血液里的龍舟基因,要么表現出極大興趣,要么幾乎上手就能劃得像模像樣。到20世紀80年代九江鎮的龍舟習俗已經基本得到了恢復和發展。每年國慶前后,龍舟威武穿行在河面上,鑼鼓聲、歡呼聲和岸邊人群的吶喊助威聲、鞭炮聲夾雜在一起,沿河的村落也沸騰起來了。
一條龍舟似乎就是一個村子的神靈。在廣東,祭神也是大眾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一部分。與龍舟相關的一切都與好運有關,九江人投高標,競買龍舟相關的物品,也頗有當地特色。國慶后一兩天,人們聚在一起,開始拍賣這一年扒龍舟的相關物品,村民競價,價高者得。村里龍舟出海得到的令旗、采青得到的龍酒,甚至龍舟飯用過的碗筷、剩下的酒水飲料等與龍舟相關的一切,都能引來大家的“競價”,都希望沾沾喜氣,得個“好意頭”
龍舟是一種榮耀
對村民來說,能參與到龍舟事務中,是一種榮耀。
每一條龍舟都有龍舟會,過去的龍舟會以宗族為單位,后來慢慢變為以村落為單位。每個龍舟會都以村名或社廟名冠名,名字就寫在龍舟牌上。龍舟會里的成員一般是由當地德高望重的老人、熱心人士和村干部擔任。圍繞著龍舟,一年里有不少事兒要張羅,例如后勤、器械、籌款、賬目、各類習俗活動事宜安排等,這都需要龍舟會內各司其職,才能搭配得好。
朱石明覺得,只有吃了龍舟飯,才算體驗了完整的龍舟文化。明末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就對龍舟賽后最隆重的環節——吃龍舟飯的場景有詳細的記載。過去是村里人一起煮龍舟飯,現在更多是在酒樓或請人來煮。但無論哪種吃法,一定少不了欖菜燒肉這道菜,它的含義是“欖角欖角,出頭露角”。
這一天,外地的本村人都要回家吃飯,在香港、澳門以及海外的親戚也會應時趕回。龍舟飯的講究是,今年你請,明年我請,村里人輪流著來。朱石明說:“一個村有上百桌甚至幾百桌,有些家庭富足,吃得豐盛些,但你就是請吃大盆菜,也沒有關系。龍舟飯的重點不是吃飯,而是相聚和團圓。”
九江龍舟愛結契,跟周邊各村龍舟結為兄弟。據說原因是舊時村民大多賣魚為生,在河涌上行駛的漁船認識了朋友,就在生意、生活上互相幫忙,成了“阿契”。阿契組織龍舟活動,聯絡友誼與情感,增進了村子之間的情誼。一條龍舟拉近了村民們的距離,也拉近了村子之間的距離。
閱盡滄桑的赤子之心
村里每年都要扒龍舟,全村男人都會搶著報名,小孩也盼著趕緊長大,能參加龍舟賽。朱石明小時候,常常在龍舟旁久久不肯離去。長大后,他成了龍舟上的領頭羊——龍舟上坐第一排的人。后來有了2個兒子后,朱石明仍舊年年扒龍舟,孩子們就遠遠在岸邊看。這樣的記憶和熏陶,是孩子成年后無論何時都無法忘懷的。
小兒子朱賢勤不到1歲就在龍舟里玩耍。再大一點,一放學他就拉著同學去看龍舟,趁沒有人,東摸摸西摸摸,還未學扒龍舟,已經摸熟了龍舟的構造。第一次看著哥哥坐龍舟出海,想偷偷混進去,被朱石明發現,被拉下來的朱賢勤只能邊哭邊追著龍舟跑。因為村里人早早立下規矩,不到16歲不能扒龍舟。因此,朱賢勤總想著趕緊長大,能像爸爸那樣駕著龍舟出海。大學畢業后,朱賢勤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成為九江傳統龍舟技藝的非遺傳承人,算是為心里那個追著龍舟跑的小男孩,還了愿。
后來,朱石明和兒子朱賢勤組建了一支龍舟隊伍,參加全國的、亞洲的,乃至全世界的龍舟比賽。
橋下雨聲還在繼續,朱石明指著遠處雨中訓練的隊員說:“20-35歲,是扒龍舟最好的年齡,體重70-75千克、身高1.75米左右最好不過。扒龍舟,脾氣急躁的人不能帶扒,心里急,太快, 鼓聲和后面的人都跟不上;動作太慢的人也不行。當‘領頭羊,性格、思維、團隊精神,缺一不可。”
朱石明繼續說:“一隊人, 起步、拐彎、沖刺,要什么速度,怎么配合,大家心里都有數。”他看著這支龍舟往返了許多回,判斷每個人的優勢和不足。從當扒丁,再當扒丁的老師,熟知龍舟歷史、儀式、技藝,長年的精進,似乎讓朱石明和龍舟合為了一體。
“現在聽見鼓聲,也還是很激動。”老人還在那座橋下,眼神期待著一艘訓練龍舟歸來。人過七旬,閱盡人世滄桑,也未能磨滅他對龍舟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