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飛
摘要:當前學者對《營造法式》的研究側重于解讀其記載的營造技術內容,對于其政治和社會層面的意義涉及較少。為何這部偉大的建筑法規會出現在北宋而不是其他朝代,以及其施行效果如何都是值得探索的問題。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宋代功利主義思想催生了包括熙寧變法、元豐改制在內的一系列旨在增強帝國經濟和軍事實力的政治社會改革。《營造法式》的出現與這些改革有著緊密的聯系:負責編寫《營造法式》的將作監是在元豐改制之后才重新設置的,這部法規的編纂歷程與熙寧變法的興廢有著時間上的對應關系。《營造法式》頒布后,蔡京和宋徽宗掀起了一股大興土木之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北宋王朝的覆滅。《營造法式》中記載的系統性的建筑技術內容是中國古代官式建筑發展成就的集中體現,但這種發展背后的推動力卻不是技術的進步,而是基于社會現實的政治訴求。
關鍵詞:《營造法式》; 功利主義思想; 元豐改制; 熙寧變法
TU092A010209
宋代官修的建筑典籍《營造法式》(以下簡稱《法式》)與清代《工程做法則例》一同被建筑史學家梁思成先生稱為中國建筑的“兩部文法書”(two gramma books)①,為研究古代官式建筑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原始材料。自梁先生始,對《法式》的研究主要是由建筑歷史學者解讀其記載的系統性的建筑技術內容,以期揭示其技術本質,而鮮有學者從思想政治角度分析研究《法式》產生的動因。本文對照不同歷史事件的時間節點,分別探究了宋代功利主義思想、元豐改制和熙寧變法中涉及建造活動的內容,以此分析特定歷史時期《法式》產生的思想和政治基礎,并進一步討論《法式》施行后的實際效果。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法式》的編寫過程和年代。根據《法式》所附《鏤版頒行劄子》記載,其編寫共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次編寫始于熙寧五年(1072)②,大約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到元祐六年(1091)才編寫完成,因此這一版的《法式》也被稱為元祐《法式》;之后,元祐八年到紹圣三年(1093—1096)對元祐《法式》進行了為期四年的覆驗工作;紹圣四年(1097)又開始重新編寫《法式》,這次僅用了三年左右時間,到元符三年(1100)就編寫完成,之后又過了四年,到崇寧三年(1104)《法式》才正式刊行全國③。
一、 功利主義思想與營造
(一) 宋代功利主義思想的產生
現代學者對于宋代思想史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以陸九淵為首的心學和以程顥、程頤及朱熹為代表的程朱理學。理學也稱為“新儒學”(Neo-Confucianism),一直被尊為儒學正統無論是馮友蘭、錢穆等早期現代學者,還是近年來的葛兆光、劉文英、張岱年、程艾藍(Anne Cheng)等學者,在關于中國哲學和思想史的著作中對于宋代思想的論述都主要提及陸九淵心學和程朱理學。馮友蘭先生在其《中國哲學簡史》英文版中明確把宋明理學或道學稱作“新儒學”(Neo-Confucianism),之后西方漢學界也多以“Neo-Confucianism”代稱宋明理學。(參見Yu-Lan Fung, Derk Bodde, 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Macmillan,1948, p.5。),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朱熹的理學形成了比較系統的思想體系,被元、明、清三朝尊為官方哲學,對后世影響很大。而本文要探討的《法式》出現的思想基礎則是受到關注相對較少的以歐陽修、李覯、王安石等為代表的宋代“功利主義思想”(Utilitarianism)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13頁。。相較于理學關注“心”和“性”,強調通過道德自覺達到理想人格的建樹,北宋早期就開始興起的功利主義思想則更傾向于關注國家和社會的實際問題,并積極提出解決辦法。例如,歐陽修就認為理學后來關注的“心”和 “性”的問題對于士大夫而言并非急切之事,而且古代圣人也很少關注這些問題,歐陽修更強調儒學的實用性,指出儒家經典六經關注的核心是實際事物歐陽修《居士集》卷四七《答李詡第二書》:“性非學者之所及而圣人之所罕言”;“六經之所載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詳。至于性也百無一二言之。或因言事而及焉,非為性言也”。 (參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李逸安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第669頁。)。
功利主義思想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源于當時北宋面臨的內部財政壓力和外部軍事壓力。北宋經濟實力空前強大,財政收入遠高于唐朝,但其建國后軍隊和官員人數急劇增加,龐大的軍費開支和官員俸祿使得宋仁宗以后財政逐漸入不敷出,到宋神宗時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國家財政危機。另一方面,北宋在與其近鄰遼國和西夏的軍事角逐中常常不占優勢。雖然北宋和遼國在景德元年(1004)簽訂的“澶淵之盟”其實質是北宋以極小的代價換取了與遼的長期和平,但仍有很多宋朝官員對此不滿,尤其是“重熙增幣”之后,一些士大夫被激起了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不斷主張通過變法來進一步加強宋帝國的經濟和軍事力量。
(二) 文人士大夫與建造
功利主義思想的表現之一就是當時的文人士大夫對建造活動和相關營造技術的關注。歐陽修是北宋早期這類士大夫的重要代表人物。根據《宋會要輯稿》記載,歐陽修曾經向皇帝上疏指出,當時用于安放先朝帝王御容﹑牌位而歲時祭祀的場所存在經常修繕和更換建筑構件的問題。有一次,開先殿只損壞了兩根柱子,修繕過程中竟然要把所有的十三根柱子全部換掉,所耗費的木材高達一萬七千。《宋會要輯稿·禮一三·神御殿》:“歐陽修在翰林日,嘗上言:‘神御殿不住修換,昨開先殿只因兩柱損,遂換一十三柱,用材植、物料共一萬七千有零。且崇奉祖宗,貴于清靜,頻有遷徙,輕瀆威靈。其言甚為詳備,仁宗嘉納。”(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30頁。)歐陽修對這類問題的關注,說明他已經意識到官式建造活動中的虛報損耗、中飽私囊損害到了國家財政。實際上,類似的現象在北宋比較普遍。宋仁宗時三司就提出過“禁中修造多虛占民役及大費材料”,仁宗曾下昭要求“實計工料”,以避免官員“廣計工料,即而指羨余以邀賞”《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99頁。。熙寧二年十月,神宗修建感慈塔,八作司最初估工三十四萬余,而后來經“都計料”楊琰再估,僅十六萬余就能建造完成,不足原先的一半。《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十·東西八作司》:“初,八作司度修感慈塔用工三十四萬六千八百六十,琰度減十八。”(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98頁。)另一位宋代著名的文人士大夫司馬光在給宋英宗的《論修造札子》中也提到,治平年間宮室皇城存在頻繁修繕建造的現象,并且官員還相互夸耀攀比建筑物的壯麗程度。司馬光進一步指出了官員這樣做的原因:一方面是為了揣摩迎合圣意,獻媚皇帝,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謀取私利。司馬光《論修造札子》:“……而左右之臣,便謂陛下好興土木之功,遂廣有經度。雖不至損壞之處,亦毀拆重修,務以壯麗,互相夸勝,外以希旨求知,內以營私規利。”(參見曾棗莊等編:《全宋文》55卷,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8頁。)編修《法式》的主要目的正是要杜絕這類營造活動中的貪污浪費、營私舞弊。
歐陽修晚年所著的《歸田錄》也涉及工匠和城市建設。書中記載了宋代著名的建筑工匠預浩的相關事跡:“開寶寺塔在京師諸塔中最高,而制度甚精,都料匠預浩所造也。塔初成,望之不正而勢傾西北。人怪而問之,浩曰:‘京師地平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也。其用心之精蓋如此。國朝以來木工,一人而已。至今木工皆以預都料為法。有《木經》三卷行于世。”歐陽修:《歸田錄》,李偉國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第1頁。在這段文字中,歐陽修因預浩在設計建造中的精巧“用心”而盛贊了他。古代少有記述建筑工匠的文字,這段文字常被學者引用來說明預浩技藝之精湛。但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歐陽修在此指出,當時很多工匠仍然遵循預浩《木經》中的建造技術和方法。
(三) “土木之工益為嚴善”
預浩的《木經》已失傳,只在沈括的《夢溪筆談》中略見記載其少量內容。沈括也是一位深受功利主義影響的士大夫,曾積極參與熙寧變法,并受到王安石的器重。其編著的《夢溪筆談》同樣關注現實問題。《夢溪筆談》記載的《木經》內容都是工程建造方面非常具體實際的技術問題,比如房屋的整體劃分,以及各部分構件的比例關系,等等。但沈括同時也說道:“近歲土木之工益為嚴善,舊《木經》多不用,未有人重為之,亦良工之一業也。”沈括:《夢溪筆談》,胡道靜等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55頁。這里提到的《木經》使用情況與《歸田錄》中記載的似有不同,探尋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有助于揭示《法式》的成因。
《歸田錄》大約寫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邱昌員、袁娉:《歐陽修〈歸田錄〉述論》,《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第70頁。,如歐陽修所說,此時《木經》仍然在營造活動中被廣泛參考。《夢溪筆談》則一般被認為成書于1086年至1091年。李明杰、陳夢石:《沈括〈夢溪筆談〉版本源流考》,《圖書館》,2019年第4期,第106頁。也就是說,《歸田錄》之后僅二十年左右,《木經》就已經在很大程度上不被用于指導工程實踐了。究其原因,應該不是因為營造技術在這二十多年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使得《木經》過時,而是因為政治和社會環境對營造活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北宋功利主義思想催生的一系列政治和社會改革正是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不斷如火如荼地上演。“舊《木經》多不用”,其背后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營造耗費對國家財政的影響在這些改革中被重視起來,因此需要更嚴密的規范和制度來遏制工程建造中的貪污浪費,即沈括所說的“近歲土木之工益為嚴善”。顯然《木經》作為工匠編寫的單純技術手冊是不能滿足這些要求的,此時需要的是既能滿足技術要求,又可以將工程實踐規范化的新的指導材料。《法式》的第一次編寫(1072—1091)正是在此時應運而生,即是沈括所謂“良工之一業也”。
二、 《營造法式》與元豐改制
功利主義思想催生的一系列政治社會改革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包括范仲淹主導的慶歷新政、宋神宗主導的元豐改制和王安石主導的熙寧變法。而《法式》的編寫與元豐改制和熙寧變法都有著緊密的聯系。元豐改制后,宋代負責官式營造活動的官方機構由“三司”修造案變為將作監,而《法式》就是由將作監編寫完成的。
(一) “三司”修造案時期
北宋建國初期,中央行政機構名義上仍然保留了隋代和唐初期的三省六部,但實際上沿用的是唐朝后期以來以中書門下為核心的民政系統和五代后唐設立的 “三司”(鹽鐵、度支、戶部)財政系統,另設主管軍事的樞密院,從而形成了宋朝特有的“二府三司”中央政制。這種改變可以避免宰相控制的單一部門權力過大進而威脅皇權,但隨之帶來的是嚴重的冗官和效率低下。具體到營造部門,“凡土木工匠之政,京都繕修隸三司修造案”脫脫:《宋史》,許嘉璐主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3242頁。,而實際負責營造具體事務的機構又分營造部門和建材部門喬迅翔:《宋代建筑營造技術基礎研究》,東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第12頁。。營造部門包括提舉修內司、東西八作司(實際有二十一作),建材部門則是負責材料儲存供應的各種庫、務、場,還有后來宋真宗時期成立的“提舉在京諸司庫務”的提舉司等《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31頁。,可謂機構繁多,人員冗雜。但其關鍵問題在于營造政務和財務統一,“三司”戶部本身是負責財政的,虛報損耗就可以在部門內自報自批而難以被有效監督。雖然有隸屬于東西八作司的提點修造司來監督營造活動,但也只是部門內部監督,而且僅限于城市設施和一般府宅的建設活動,對于宮殿和其他皇家建造一直缺乏有效的監督手段。熙寧二年(1086),提點修造司也被罷黜,只令三司點檢修造所自行監督。《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十·提點修造司》:“神宗熙寧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罷提點修造司,所有因系修造公事,并只令三司點檢修造所管(營)勾施行。”(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99頁。)這種情況下,營私舞弊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二) 將作監的復置
將作監本是隋唐時期工部專司營造的部門,宋初職能被修造案取代。元豐改制之后又恢復設置,成為帝國專職官式營造活動的唯一機構。元豐改制的目的是解決北宋前期官職混亂、冗官冗員的問題,具體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王安石為適應推行新法需要進行的“董正治官”階段,即部分地恢復寺監的職能,將作監就是在熙寧四年(1071) “詔以將作監專領在京修造事”復置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5年,第5540頁。,其復置后不久就開始了第一次《法式》編寫。第二階段是神宗從元豐三年(1080)開始親自主持的以正名為主的元豐新制改革,元豐五年(1082) 在完成了《元豐官制格目》的前提下正式頒行新官制,依《唐六典》復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之職。將作監專司營造事務,不再具有財權,避免了之前修造案政務、財務統一而造成的腐敗,但這又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分權后的協作問題。土木之功耗費巨大,六部中的戶部對營造活動有經費劃撥和財務控制之職,而將作監名義上又隸屬于工部,戶部無法對其進行直接監督。元祐二年(1087),時任戶部侍郎的蘇轍就向朝廷明確提出了戶部與將作監之間存在的上述問題。《宋史》卷三百三十九《列傳第九十八·蘇澈》:“昔修造案掌百工之事,事有緩急,物有利害,皆得專之。今工部以辦職為事,則緩急利害,誰當議之?朝廷近以箔場竹箔積久損爛,創令出賣,上下皆以為當。指揮未幾,復以諸處修造,歲有料例,遂令般運堆積,以分出賣之。計臣不知將作見工幾何,一歲所用幾何,取此積彼,未用之間,有無損敗,而遂為此計。本部雖知不便,而以工部之事,不敢復言。此工部、將作監為戶部之害三也。”(參見脫脫:《宋史》,許嘉璐主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7569頁。)要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再設立相關協調機構來統籌協作,但這樣又會使政府系統變得臃腫。因此要實現各個部門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一個有效的方法就是將營造活動“法式化”,即制定專門規范,定量化不同等級建筑各個構件制造安裝的用料和工時。這正是編寫《法式》所起到的作用。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王安石認為,官職改革只需要恢復寺監的職能,方便推行新法即可,無需完全恢復三省六部的實權。三省六部實際上是變法后期王安石辭官后神宗獨立主持復原,王安石并未參與其中。神宗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擴大皇權,避免變法派權力過大難以節制(王安石離開后仍是變法派掌權)。三省恢復后,神宗無需通過宰相就可以直接對三省下達命令,從而親自參與到朝政中。元豐改制加強了皇權,卻分散了中央行政權力,雖然冗員和冗散機構有所裁撤,節省了開支,但仍存在問題。元祐元年(1086),時任右司諫的蘇轍指出,改制后官僚系統的行政效率并沒有提高,甚至比過去還顯得拖沓。“每有一事輒經三省,剩寫之勞既已過倍,勘當既上,小有差誤,重復施行,又經三省,循環往復,無由了絕。至于疆場幾事,河防要切,一切如此,求事之速辦,不可得也。” (參見蘇轍:《欒城集》,曾棗莊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9頁。)這些都為日后熙寧變法的失敗以及《法式》編寫的曠日持久埋下了伏筆。
(三) 李誡與將作監
《法式》的主要編寫者李誡在將作監工作多年,總結積累了豐富的工程實踐經驗,從而使《法式》最終呈現出極高的理論水平和實用性。李誡元祐七年(1092)進入將作監任職主簿,崇寧四年(1105)之后才離開,在此任職至少十三年。③④李誡:《營造法式》,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9頁;第9頁;第10頁。雖然李誡并不是按照當時正統的科舉考試進入仕途,而是因其擔任河北轉運副使的父親李南公在宋哲宗繼位時遣李誡“奉表致方物”才得以“恩補入仕”③,但目前筆者尚未發現有文獻提到李誡在進入將作監之前就具備工程技術知識。李誡也并非出身建筑世家,他編寫《法式》的知識儲備,應該是其進入將作監后,在部門內通過自身的學習和相關工程項目經驗的積累才得以形成。在編寫崇寧《法式》之前,李誡作為將作監主簿參與了元祐《法式》的覆驗,并在覆驗結束的這一年即紹圣三年(1096)晉升“以承事郎為將作監丞”④。將作監為李誡總結宋以前的營造經驗和工匠技藝創造了條件,可以說,元豐改制復置將作監為李誡后來編寫《法式》奠定了基礎。
三、 《營造法式》與熙寧變法
《法式》從熙寧五年(1072)始作到崇寧二年(1103)刊行,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共經歷了兩次編寫,中間還經歷了一次為期四年的覆驗,其過程不可謂不曲折。現有研究主要將《法式》的完成歸因于編寫者李誡卓越的才能和不懈的努力⑦潘谷西:《關于〈營造法式〉的性質、特點、研究方法——〈營造法式〉初探之四》,《東南大學學報》,1990年第5期,第2頁;第1頁。,但如果將《法式》的編纂過程與熙寧變法進行時間上的對照,就會發現這本曠世杰作的“難產”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
(一) 熙寧變法是否涉及營造
關于《法式》的背景,因最初敕令編修是在王安石變法的熙寧年間,現代學者(如顧爾素Else Glahn, “On the Transmission of the ‘Ying-Tsao Fa-Shih”, Toung Pao, 1975, 61(4), pp.232265.、潘谷西⑦、李致忠李致忠:《影印宋本〈營造法式〉說明》,《中國建筑史論匯刊》,2011年第1期,第20頁。)多指出《法式》的編修與王安石變法有密切聯系,但這些學者均沒有詳述這二者的聯系,也沒有提供相關的文獻資料證明。國慶華和馮繼仁在其研究中都提到,熙寧變法中免役法(或稱募役法、雇役法)實施后,由于工匠原先的義務勞動(即徭役)變為了有償的雇傭勞動,對于工時的準確計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從而客觀上促成了《法式》的編寫。Qinghua Guo,“Yingzao Fashi: Twelfth-Century Chinese Building Manual”,Architectural History, 1998, 41, pp.113; Jiren Feng,“The Song-Dynasty Imperial Yingzaofashi (Building Standards, 1103) and Chinese Architectural Literature: Historical Tradi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s, and Architectural Conceptualization”, Brown University PhD Dissertation,2006, p.105. 這其實是對免役法的誤讀,王安石免役法針對的主要是百姓在政府當差服務的差役(職役),對于臨時需要大量人力的工程,比如治理河渠、運輸軍用物資、修建大型建筑等,百姓仍然需要充當役夫服勞役(工役)。北宋時期,勞役在某些情況下是允許雇人代役的,如仁宗時雇人代河役(修筑堤壩),“一夫出錢三五千以上雇人”,熙寧年間也偶見河役可納免夫錢, 但這些并非熙寧變法之免役法的內容。(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559頁、第9573頁。)而且募役法并不涉及工匠,工匠作為技術人員在北宋有專門的匠籍,分為軍匠(兵匠)和民匠。漆俠:《遼宋西夏金代通史》(社會經濟卷上),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8頁。軍匠是官式營造的主要施工者,是有軍籍的“備役”軍人,由政府按月發給祿米(月廩),如修內司“領雄武兵士千人,供皇城內宮省桓宇善修之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91頁。。只有大型工程軍匠不足時,政府才會雇傭民匠,但雇傭民匠的費用計入工程預算,而不是由免役錢支付。
官式營造,尤其是大型的宮府建造,往往涉及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損耗,這些損耗在任何朝代都是不容忽視的。熙寧變法是北宋年間重要的社會改革,其主要目的是增加國家財政收入和強化軍事力量。然而令人疑惑的是,無論是在古代文獻還是現代學者關于熙寧變法的相關研究中,筆者都沒有發現有直接證據表明,熙寧變法涉及營造活動,或者王安石與《法式》的編寫有關系。如前文所述,現有文獻中有很多關于北宋營造活動存在營私舞弊的記載。顯然,熙寧變法不涉及營造活動是極不合理的。現代學者對熙寧變法的負面評價多指出,王安石的舉措大多是通過“開源”增加苛捐雜稅,而不是“節流”來增加財政收入,所以加重了百姓負擔。王曾瑜:《王安石變法簡論》,《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第135頁。《法式》的編寫始于王安石執政推行新法期間,其編寫機構將作監又是王安石為了推行新法恢復的寺監之一,因此,編寫《法式》無疑是為了規范營造活動和控制建造經費,是熙寧變法“節流”減少財政支出的措施之一,目的是實現王安石變法的初衷:“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司馬光:《司馬文正公傳家集》,王云五編,《萬有文庫》卷四二,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545頁。為何關于北宋熙寧變法的文獻只字未提《法式》?要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需要先對照王安石變法的時間節點和《法式》編寫的時間節點。
(二) “難產”的《營造法式》
根據《宋史》記載,熙寧三年(1070)十二月王安石正式拜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全權負責組織變法。四年(1071) 復置將作監。五年(1072)即下令將作監編寫《法式》。到熙寧六年(1073),新法雖然取得成效,但嚴重損害了地主豪強的利益,因此遭到以司馬光為代表的保守派強烈反對。熙寧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的最大支持者宋神宗也開始動搖,最終罷免了王安石宰相之職。然而,第二年神宗態度又有所反復,再次拜王安石為相。但是,由于 “元豐黨人”內部分化嚴重,變法已經無法再推行下去。于是熙寧九年(1076)十月王安石辭去宰相,法令亦陸續被廢止。又過了九年,神宗去世,哲宗繼位,因年幼由高太后垂簾聽政,新法幾乎被全面廢除,即所謂“元祐更化”。之后,一直到《法式》下令編寫二十年后的元佑六年(1091),這部《法式》才終于得以完成。元祐八年(1093),宋哲宗親政,重新起用變法派恢復新法,并立即下令對元祐《法式》進行覆驗。而覆驗的結果卻是:“以元祐《法式》只是料狀,別無變造用才制度,其間工料太寬,關防無術。”⑤李誡:《營造法式》,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17頁。于是,紹圣四年(1097),將作監奉哲宗旨再次編修《法式》。元符三年(1100)編修完成之時,哲宗崩,徽宗登基后崇寧元年(1102)拜蔡京為相(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繼續推行新法,兩年后《法式》正式鏤刻刊行全國。
可以看出,元祐《法式》編寫的這段時間變法派與守舊派不斷斗爭,交替掌握權力。這部《法式》編寫長達二十年之久的真正原因,應該是變法后期的 “黨爭”之禍。反對變法的“元祐黨人”在權力斗爭中占據了上風,王安石逐漸離開了帝國政治舞臺的中央。作為熙寧變法內容之一的《法式》,其編寫被怠慢,甚至有可能像其他法令那樣被直接廢止,因此拖延日久。而《法式》能夠再次編寫,也是因為哲宗親政后政治風向發生變化,“元豐黨人”又可以推行新法,《法式》作為變法未完成的內容自然也被重新重視起來。李誡編寫新《法式》僅耗時三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李誡參考了元祐《法式》,在此基礎上“考究經史群書,并勒人匠逐一講說”⑤,加入了變造用材制度和樣式參考,才最終如此迅速地完成了這部巨著。《法式》在編寫完成后,并沒有很快被實施。這是因為,這部《法式》已經不是熙寧變法期間作為變法舉措而編寫的那部,也就沒有被當作王安石的政治遺產。蔡京掌權之后將其作為徽宗新朝的政治獻禮頒布實施,因而刻意淡化了其與熙寧變法的聯系。
四、 《營造法式》的歷史作用
《法式》頒布后僅二十三年(1127)北宋滅亡,北宋的快速滅亡是否與《法式》的頒布和執行有一定關系?《法式》在南宋的實施情況又如何?從頒布后大量興起的官式營造活動可以一窺《法式》所起的歷史作用。
(一) 蔡京、宋徽宗大興土木
《法式》頒布后一個重要的執行者是蔡京。蔡京的弟弟蔡卞是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干將,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熙寧變法期間,蔡京借此關系追隨王安石,混入變法派行列。“元祐更化”之后,蔡京迅速倒向“元祐黨人”,積極配合廢除新法,并受到司馬光贊許。等到紹圣元年(1094),變法派的章惇秉政,時任戶部尚書的蔡京又協助章惇恢復新法。這種兩面討好的做法,遭到了兩黨人士的共同唾棄,徽宗御極之初,蔡京就被彈劾奪職,并一再貶官。然而沒過多久,蔡京就巴結童貫東山再起,加之其書法造詣精深,深受藝術家皇帝徽宗的賞識,因此官運亨通,很快就升為宰相。
《法式》就是在蔡京任宰相后“三省同奉圣旨,依奏施行”⑨李誡:《營造法式》,中國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17頁;第1011頁。。蔡京被重用后,便開始有意誘導徽宗大興土木。他在《周禮》 “惟王不會” 的基礎上將《易經》中“豐:亨,王假之”和“有大而能謙必豫”加以發揮,提出“豐亨豫大”口號⑩脫脫:《宋史》,許嘉璐主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10146頁;第3614頁。,認為宋朝的禮樂制度和宮室規模都與國家的富強和皇上威德之隆盛不相配稱,需要重修禮樂,廣建宮室。蔡京擔任明堂使,搜括各地的大木料運到京城,每天役工上萬人興建明堂辟雍,明堂“外圓內方,為屋千百七十二楹”⑥畢沅:《續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7年,第2243頁;第2260頁、第2307頁、第2350頁。。崇寧三年(1104),徽宗采用方士魏漢津之說鑄造九鼎,下詔在太一宮之南建造九座宮殿置放,各殿均壘有城垣,宮城之外再筑一道城垣與外界隔開,名為九成宮。畢沅《續資治通鑒》卷八十八《徽宗》:“蔡京言九鼎告成,詔:‘于中太一宮之南為九殿以奉安,各周以垣,上施睥睨,墁以方色之土,外筑垣環之,名曰九成宮。中央曰帝鼐,其色黃,祭以土王日,為大祠,幣用黃,樂用宮架。”(畢沅:《續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7年,第2282頁。)政和四年(1114)八月,蔡京召集童貫等五個宦官,鼓動宋徽宗于皇宮北拱宸門外興建延福宮,五個宦官“分任工役,視力所致,爭以侈麗高廣相夸尚”⑦⑧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2018年,第500頁;第507頁;第502頁。。
此外,徽宗還崇信道教,大建寺觀清宮。崇寧二年(1103)“令天下郡皆建崇寧寺”。大觀元年(1107)九月“建顯烈觀于陳橋”。政和三年(1113)“以福寧殿東建玉清和陽宮”(后改名玉清神霄宮)⑥。政和六年(1116)四月 “作上清寶箓宮,密連禁署,宮中山包平地,環以佳木清流,列諸館舍臺閣,多以美材為楹棟”⑦。政和七年(1117)十二月,又于上清寶箓宮東邊筑山大興花石綱,修建了著名的艮岳,耗時六年,耗費大量人力財力。艮岳廣袤達十余里,亭臺樓觀,極其宏麗,“山之東有尊綠華堂、書館、八仙館、覽秀軒、龍吟堂”⑧。
徽宗朝大興土木之風還可從李誡編寫《法式》后主持的多項工程中窺見一斑。根據李誡墓志銘記載,李誡在《法式》頒行的當年(1104)完成了明堂的建造,正式升為帝國營造部門的最高長官——將作監。之后,崇寧四年(1105)至大觀二年(1108)短短三年之中,李誡就有如下建樹:建尚書省,建龍德宮、隸華宅,建修皇城朱雀門,修皇城景龍門、九成殿,建開封府廨,修奉太廟,建慈欽太后佛寺。⑨
(二) “媚上”與“營私”
大興土木使得徽宗朝后期國庫支出達到了驚人的數量。政和七年(1117),淮南轉運司官員張根上疏直指“天下之費,莫大于土木之功”⑩。根據《宋會要輯稿》記載,神宗熙寧元豐年間(1068—1085),戶部每月支出為36萬緡,到徽宗宣和中期(1120年左右)達到了約90萬緡,而到了宣和末年(1125年左右),戶部月支出竟高達220萬緡。根據張根的上疏,當時財政最大的支出項目就是徽宗賞賜給官員的宅第。這些宅第花費極其巨大,“一第無慮數十萬緡,稍增雄麗,非百萬不可”②脫脫:《宋史》,許嘉璐主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3614頁;第3616頁。。此外,支用給官員的田產、房產也都花費很大,雖然不及宅第費,但是日削月割,政府所轄的官田官房也所剩無幾,而新建仍是不小的開支。
徽宗朝的營造工程絕大部分都是在《法式》頒布之后開始的,因此都應該遵循《法式》的規定,在《法式》指導下施工建造。其中很多大型宮殿都是由當時政府最高行政長官蔡京親自督建。然而筆者尚未在文獻中找到有關徽宗朝眾多建設中存在貪污浪費現象的記載。蔡京、童貫雖以貪墨著稱,如《宋史》記載,“京所侵私,以千萬計,朝論喧然”②,但尚無證據表明他們的侵私與營造活動有關。雖然這并不表示《法式》杜絕了貪污浪費,但可以推測,《法式》實踐后短時間內應該收到了一定成效。
然而問題在于,《法式》只能限制營造活動中的營私舞弊,卻無法阻止朝廷建設規模的擴大。前文提到,司馬光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官員熱衷于營造的原因有二:一是為了揣摩迎合圣意、獻媚皇帝,即“媚上”;二是借此謀取私利,即“營私”。《法式》的制定限制了“營私”,但卻沒有制止“媚上”。蔡京等人正是借營造來“媚上”,從而達到加官晉爵的目的。此外,即使《法式》規范化營造活動取得了成效,也沒有達到王安石和神宗通過制定《法式》“節流”富國的政治目的,反而為大興土木提供了有力的法律和技術支撐。如果有大臣提出營造修繕活動會引發營私舞弊進而反對大興土木,蔡京之流大可以營造已“法式化”為由加以駁斥。
(三) 《營造法式》的實施效果
營造宮室造成的財政拮據迫使蔡京不得不加緊搜刮民脂民膏。在變法措施執行過程中,蔡京經常打著繼承熙寧變法的旗號肆意篡改政策,違背變法初衷,使得很多本來設計惠民的舉措變成了剝膚椎髓的暴政。這里再以免役法為例,神宗熙寧四年(1071)頒布的王安石免役法規定:對于等級低、貧苦的下戶,可以不收免役錢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二十七《神宗》:“畿內鄉戶計產業若家貲之貧富,上戶分甲乙五等,中戶上中下三等,下戶二等,坊郭十等,歲分夏秋隨等輸錢。鄉戶自四等,坊郭自六等以下,勿輸。” (參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5年,第5522頁。)。元豐年間的法令又規定:對于富有的上戶,只有以“崇奉三圣祖和祖宗神諭陵寢寺觀”為由才可以免除役錢。而到了徽宗大觀四年(1110),免役法的施行就已經完全走樣。有臣僚上疏指出,當時很多上戶僅僅以“功德墳寺”為由就可以申請免除役錢,而都省不請旨就直接批復同意,導致役錢均敷施于下戶。《宋會要輯稿·食貨十四·免役錢》:“元豐令:惟崇奉三圣祖及祖宗神御陵寢寺觀,不輸役錢。近者臣僚多因功德墳寺,奏乞特免諸般差役,都省更不取旨,狀后直批放免。由是援例奏乞,不可勝數……所免錢均敷于下戶,最害法之大者。”(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2726273頁。)至此免役法淪為徽宗朝盤剝底層民眾的工具,以致臣僚都感嘆“不知自何日頓失法意如此”《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273頁。。
其他熙寧變法的措施在徽宗朝實施的過程中也存在類似問題。由此可推測,作為變法成果之一的《法式》也很難被嚴格執行。大興土木引發的苛政使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為了籌款,蔡京又濫發“當十錢”,導致嚴重通貨膨脹。很多地區的人民困苦不堪,接連爆發了方臘、宋江等農民起義,為北宋王朝敲響了喪鐘。終于,《法式》頒布僅二十三年后(1127),北宋被金國所滅,神宗和王安石富國強兵的夢想最終淪為泡影。
到了南宋,《法式》甚至連阻止“營私”都收效甚微。宋庭南渡之后,營造活動減少,將作監直接被裁撤并入工部,紹興三年(1133)恢復后人員也極少。直到乾道三年(1167),將作監人員才變得多起來,同時營造活動也開始變得頻繁。《法式》在南宋仍被多次重印,已知的至少有紹興和紹定年間兩次傅熹年:《新印陶湘仿宋刻本〈營造法式〉介紹》,《營造法式(新印陶湘仿宋刻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7年,第1頁。,因此可斷定其仍然被使用了百年以上。但是,《法式》在南宋仍然沒有實現王安石和宋神宗制定時的初衷。淳熙四年(1177),《法式》頒布七十多年后,還是有臣僚上疏指出臨安府及各轉運司宮府頻繁修繕,修建過程中鋪張浪費、偷梁換柱仍是屢見不鮮。《宋會要輯稿·禮一三·神御殿》:“臣竊見近歲營造,往往臨安府及轉運司例皆茍簡趣辦,閱時未幾,即復繕修。秪如景靈宮歲歲換柱,每次所費不下數千緡。”(參見《宋會要輯稿》,劉琳等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30頁。)由此筆者推測,很可能當時的建造者也如現代學者一樣,側重于參考《法式》記載的技術性內容,并沒有將其作為須嚴格遵守的法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釋,為何現存的宋代遺構中尚未發現能夠完全對應《法式》記載的實例。
五、 結語與啟示
誕生于12世紀初期的《法式》是已知中國最早的官方建筑專著,該書的“制度”和“圖樣”部分詳細記載了宋代官式建造體系中不同等級建筑的尺度規格、結構式樣,建筑物構件的標準形式、加工方法以及各工種操作規程、技術要領等內容。這些內容是編者李誡在廣泛查閱歷史文獻并聽取工匠口口相傳的技術經驗基礎上制定完成的,是對當時以及宋以前官式建造技術的一次全面總結和發展,因此可以將這些系統性、規范化的建筑技術內容視為中國古代建筑發展成就的集中體現。然而,一個未引起足夠重視的事實是,《法式》并不是用于指導官員和工匠建造的工程技術手冊,它的頒布也不是為了回應建筑技術的進步,《法式》的本質是官衙對官方建造所制定的工程預算定額和規范標準。如前文所分析,《法式》實際上是北宋功利主義思想引導下元豐改制和熙寧變法這些政治社會改革的產物,其初衷是“節流”富國并實現與鄰國競爭的優勢這一政治目的。《法式》之所以詳細記載技術性內容,目的是讓工料限額的制定可以對應到具體的建造施工步驟和細部構件制作中,從而更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避免因規定不夠明確具體而導致建造者自行裁決進而出現貪污浪費現象。換言之,《法式》記載技術內容只是為了保證其能被更好地執行,仍然是服務于政治目的,而非為了發展技術。
在中國古代社會,政治訴求對于官式建造技術發展的推動作用主要體現在對技術的規范化、標準化方面。建造技藝可以依靠工匠口頭傳承,而規范標準則必須成文才能保證其權威性和準確性,想要實現規范化、標準化的建造活動,條文中就必須涉及相關的技術內容。另一部中國建筑的“文法書”——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也正是頒布于雍正皇帝推行變法改革期間。但需要強調的是,單純明確技術內容難以實現以規范建造來提高國家經濟實力,甚至還會起到反作用。對于官員而言,有了明確的技術指導,一方面可以加快營造出政績以“媚上”;另一方面由于木建筑易于損壞,對于已建成的建筑,官員也可以借頻繁修繕之機“營私”。只有合理限制建造規模,并制定落實官員違反相關規定的懲戒,確保建造規范和標準被嚴格執行,才能很好地實現在建造層面回應“節流”富國的政治訴求。“棟宇繩墨之間,鄰於政教”,中國古代建筑并非單純的技術存在,只有將其置于更為廣闊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中才能更好地詮釋其深層意義。
(感謝阮昕教授對本文寫作的寶貴意見和建議。)
“The Norm for a New Generation”: The Birth of Yingzao-fashi and Its Historical Role
MA Pengfei
College of Architecture & Urban Planning, Tongj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92, China
The current scholars focus more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techniques recorded in the Yingzao-fashi, but less on its politic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Why this great building code appeared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instead of other dynasties and how effective it was after its implementation are questions worth exploring. 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dition, the Song utilitarianism gave rise to a series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reforms aiming to strengthen imperial finance and military. These reforms contributed to the enactment of Yingzao-fashi: the construction department Jiangzuojian responsible for compiling the construction code was re-established by the reforms of Yuanfeng-gaizhi, and there is a temporal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code and the progress of the reforms of Xining-bianfa. Instead of realizing the purpose of the legislation, the issue of Yingzao-fashi then resulted in a construction boom led by Cai Jing and Emperor Huizong, which accelerated the fall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technical content in Yingzao-fashi radically represents the development of official Chinese architecture, while the driving force of this advancement was the political demands based on social reality rather than the progress of construction technique.
Yingzao-fashi; utilitarianism; Yuanfeng-gaizhi; Xining-bian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