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卷卷


一向提前到的他,竟然還沒有來。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出現。
幾次,腦海中浮現出他憨厚的樣子:瓶底一般的眼鏡,搭在闊綽的鼻梁上,肉乎乎的手時不時推幾下,似乎擔心眼鏡會掉落下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眼珠子已經瞇成了一條縫兒,若不仔細看,恐怕以為正處于周公的世界里,一臉的安靜。如果把目光收回一點點,你會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笑上幾聲,畢竟,那圓滾滾的身子,和那一條縫兒的光芒,實在不怎么搭配。
他的“出名”屬于意外。
他會比別人早上一二十分鐘來到教室。封閉一晚的教室,需要開窗透氣,需要這里擦擦那里抹抹。其余來得早的學生可主動了,他是幾經提示都難以邁開腳步的那一種。
那天,消殺后,依然感覺教室里有些異味。臨近下課前,終于有同學忍不住了,小聲地嘀咕了下:“哪里來的臭味呀?”
這一句話不打緊,像一塊石子,蕩起教室里“訴臭”的波瀾,小聲議論的,竊竊私語的,還有皺著眉頭捂著鼻子的。我只好停下講課,發動大家找找“臭”的來源,但是無果。
正欲繼續講課,幾聲“汪汪”驀然響起,像從很遙遠的山谷穿越而來,低沉、急促,斷斷續續,若隱若現。
“是小狗,小狗的叫聲。”一個男生站起來,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他,激動地說,“小狗,在他的書包里。”
目光一下子聚焦在他的身上。他淡定地扶了扶眼鏡,肉嘟嘟的手迅速抓住書包,放在腿上,身子稍微前傾,手臂嚴實地箍住書包,瞇縫著的小眼睛看不出一絲驚慌,胖胖的胸膛給書包撐起了安全的保護傘。
我走過去,俯下身子問了一句:“你帶小狗來了?”
他的眼睛亮堂起來,仿佛幾縷拉開窗簾后照射進來的光,閃爍了幾下,隨即又被遮上,很快黯淡下去。他把書包捧到桌面上,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巴翕動一下,欲言又止的樣子。停頓兩秒鐘后,“唰”的一聲,他拉開書包的拉鏈,伴隨著“汪汪”聲,一個灰色的、毛茸茸的東西在他的書包里抖動著。
我馬上屏住了呼吸。看來,臭味來自于這條灰不拉幾的狗。為了不影響上課,只能一邊打開窗戶,一邊請他抱著小狗,放到老師辦公室,暫避一下大家不滿的情緒。
放學時,我布置了一篇作文,寫一件小確幸的事。批改到他的作文時,還是吃了一驚。原來,這是一條流浪狗,在雨中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時,被他看到了,抱回了家。由于小狗來路不明,爸爸媽媽反對收留。他軟磨硬泡了半天,爸爸媽媽勉強答應,但是提了要求,讓他自己動手給小狗洗澡。他答應得很爽快,行動卻慢了幾拍,有一茬沒一茬地給小狗洗澡,自然,狗身上有了濃濃的異味。媽媽讓他抱下樓丟了,他不愿意,又擔心上學的時候,被媽媽偷偷地抱走。于是,就出現了前面課堂上的一幕。
他寫道:遇到小狗,是一個小確幸;如果能做它的哥哥,讓它有一個容身之處,那更是一個小確幸。
我很感動,向大家推薦了這篇作文。
就這樣,他多了一個綽號——狗哥。這綽號不怎么好聽,他卻樂在其中,不但沒有紅著臉爭論幾句,反而向著喊他“狗哥”的同學憨笑幾聲。沒多久,隔壁班都知道狗哥了,甚至還有人課間專程跑過來問候幾聲“狗哥”。
不得不說,狗哥不是白叫的。他對狗的了解與認知,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如果你問他狗的品種、生活習性、狗糧常識等,他絕對是信手拈來,講得深入淺出。什么“小狗甩起身上的水,比吹風機的速度干得更快”“小狗的鼻子很靈敏,但卻是一個近視眼”“小狗的尿可以腐蝕得讓路邊的燈柱倒塌”等,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的。他呢,則瞇縫著眼睛,胖乎乎的手推著鏡架,一臉的得意。
讓我一直膈應到現在的,是在他的盛情之下,我接受了幾顆星星形狀餅干的饋贈,還有滋有味地吃完了。當問及為什么這餅干腥味這么重還沒有啥味道時,他告訴我,這是狗糧!
狗哥呀,誰教你的,“撒狗糧”是這樣的?
狗哥因為他的狗,破天荒地得到了一次榮譽。估計是懶散勁擴散開來了,他幾次作業有拖延,還美名其曰“放家里了”,我在學生時代用得爛大街的經典理由,他竟然還翻出來用,一點兒創新都沒有。
我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還刺激了他一番:“狗都知道,你回家它要沖你搖搖尾巴,這是它的堅守與忠誠。你倒好,連一個學生最起碼的作業都無法堅持。這能做一個合格的狗哥嗎?”
你還別說,這句話成了一劑化學品,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慢慢地引發了劇烈的反應:來教室早,變得勤快了,主動幫助進行整理;作業沒有再遲交了;給我們看小狗的照片時,灰色的毛有了光澤;偶爾看過去,課堂上端坐的他,瞇縫著的小眼睛似乎變得大了一些……
期末時,大家投票選出的“進步小明星”,狗哥榮登榜首。
掌聲中,他扭著胖胖的身子站上講臺,一笑,本來大了一點的眼睛又還原成了一條線。他說,這是他第一次獲得紅紅的獎狀,他還紅著眼睛說,感謝老師,也感謝像老師一樣的小狗,教給他責任和堅持。
雖然是肯定我的話,但是,聽起來怎么那么不舒服呢?
寒假的時候,狗哥估計是怕我閑著,發了一個文檔給我,請我給提提意見。打開一看,近50頁,3萬多字的故事。粗略看完一遍,我回復他說,先改下標題吧,全文看完,才寫到第二只狗,標題怎么能叫“第八只流浪狗”,名不符實啊。他嘿嘿地笑,說,不著急,不著急,還沒有寫完呢!
這話怎么聽起來那么舒服呢?我抿了一口茶,低著頭,繼續樂呵呵地修改他的流浪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