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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歐年輕人所面臨的脆弱、迷惘和抑郁,究其根源,來自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
在丹麥時,我有2位朋友是一對雙胞胎兄弟。用現在流行的詞說,他們在高中畢業后便一直在“間隔年”(gap year)。18歲到28歲的10年里,他們組建樂隊、旅行、探索多媒體藝術。哥哥每年都申請各項文化支持資金前往亞非國家“采風”、攝影和生活。弟弟身高190厘米,為亞歷山大·麥昆走秀出道成為模特,隨后浪跡于東京和杭州——每年,他在杭州為淘寶男裝拍照幾周,便能賺到1年的生活費。25歲那年,他進入哥本哈根大學就讀環境科學專業。2個月后,面對即將到來的期中考試,他忙不迭退學了。此后,兩人連續2年報考培養出拉斯·馮提爾等名導的丹麥電影學院未果,在28歲時進入丹麥傳媒與新聞學院學習攝影。

年輕人縱情投入“間隔年”,因為大學的校門隨時敞開,高等教育資源唾手可得。
他們并非個例。歐洲研究委員會資助的 “歐洲學生”(Eurostudent)研究項目2021年發布的調查顯示,只有34%的丹麥學生會在高中畢業后的1年內進入大學,而在同為發達國家的法國和德國,這個數字高達90%左右。一個有趣的例子是,我的一位德國朋友在高中畢業后的1年內一邊打工一邊仍在考慮未來的打算,便被父母敦促“只有你還閑著”。在被視作“無所事事”的家庭和社會壓力之下,他一度崩潰進入了精神病院。可見,即使在發達國家之中,北歐國家也是獨特的存在。事實上,在“高齡大學生”這塊兒,丹麥還算北歐五國里拖后腿的——冰島、芬蘭、挪威、瑞典4國的大學生年齡中位數都超過30歲,冰島和芬蘭有30%以上的大學生已過30歲。
年輕人縱情投入“間隔年”,因為大學的校門隨時敞開,高等教育資源唾手可得——在丹麥,除了幾個熱門專業(主要為金融、建筑、傳媒、心理學)對高中成績有要求,無論是世界排名前100的哥本哈根大學和奧胡斯大學,還是在北歐認可度極高的“新貴”大學哥本哈根商學院和丹麥技術大學,幾乎都是只要按時申請便可入學。就在今年,丹麥政府還提出一項改革:告別“唯分數論”,將熱門專業的門檻降低到9分——丹麥教育制度的滿分為12分,熱門專業的入學成績通常為10—11分。
如果說中國的100分和比利時的20分(滿分)猶如大樹頂端的那顆果實,激勵學生向上攀爬但輕易難以采摘到手,那么丹麥的12分就像美國的A,認真學習即可達到。丹麥的評分也無須遵循正態分布,一門課一半人12分的情況也很常見。盡管如此,丹麥還在持續弱化“分數”的意義,以追求多元評價標準和保護學生心理健康。從小學到大學,所有考試均不排名。公立學校的老師嚴禁在課堂中講出“誰第一”“誰優秀”“誰勤奮”等任何隱含一丁點兒比較的言論。曾有中國家長因課后還讓孩子學習而被學校談話,因為那樣會給其他孩子制造壓力。而無意于學習的年輕人則隨時可以接受職業教育——木工、電工、汽修……職業教育頗有學徒制遺風,實踐性極強,通常3年便可出師,收入高于平均水平。而耳濡目染、深入人心的平等教育又確保了從業者不會“低人一等”。在這個意義上,丹麥是名副其實的“反卷”先鋒。
丹麥政府為每個年滿18歲且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提供教育補助(Statens Uddannelsst?tte),具體金額因學生的個人情況(是否與父母同住、是否已育、父母的年收入等)而定,一般情況為稅后至少5600克朗/月(丹麥克朗與人民幣匯率接近1:1)。此外,學生身份還享受住房和交通補貼。在房租和公共交通費用尤為昂貴的丹麥(例如,哥本哈根市單次公交票為24克朗),學生身份能節省一筆極大的開支。因此,“延畢”在丹麥年輕人中極為普遍。他們甚至會主動掛掉一門或幾門課以便保持學生身份。在意識到這一現實后,丹麥政府不得不出臺規定,要求本科學生最遲要在6年內完成學位(丹麥的本科學制為3年)。
因此,丹麥年輕人可以說是想仰臥(躺平)就仰臥,想起坐就起坐,福利社會的安全網溫柔地接住每一個墜落的人。北歐國家常年占據“世界最幸福國家”排行榜首,并非虛言。然而,當北歐之外的人們向往著北歐的“小確幸”(hygge)時,北歐國家內部對“北歐式抑郁”的持續思索和爭鳴更為引人注意。例如,2017年,挪威的一份調查報告引起了全國性討論。這份報告顯示,初中女生和高中女生中自訴抑郁的比例年均增長分別為2.8%和3.6%。精神衛生界也不斷就抗抑郁藥的泛濫和受眾“年輕化”提出警告。抑郁,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潛入了北歐年輕人的世界。
僅從統計數字看,北歐國家的抑郁率位于世界平均水平(1%—2%)。在世界各國人口自殺率的統計中,北歐國家位列中游。在丹麥,有5%的人口服用抗抑郁藥,與美國的比例持平。事實上,多項研究顯示,21世紀以來,各個國家、地區的自殺率沒有明顯的上升,北歐也不例外。但“北歐”和“抑郁”這2個詞的并置本身就仿佛一個悖論——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為何還有那么多人抑郁?北歐式抑郁因而也被稱為“第一世界的抑郁”。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抑郁,是不是一種“失敗”?至少對很多北歐抑郁者來說,“我不該抑郁”的壓力恰恰構筑了抑郁的一個側面。
《奧斯陸,8月31日》(2011年)被認為是近年來在挪威國內和國際上最具影響力的挪威電影。片中年輕的抑郁者安德斯(Anders)在獲準離開社會支持機構后,求職、訪友、游蕩于極晝的奧斯陸。仿佛所有人都在向他伸出援手,又仿佛他與一切都再無瓜葛。午夜,他在自行車上再次穿過奧斯陸的街道;清晨,他朝自己舉起了槍。這是對北歐式抑郁最經典的刻畫:“幸福”首先意味著滿足,但超越了物質束縛的年輕人,在那條人生答案的探索之路上,遭遇了孤獨和虛無。
提到北歐式抑郁,人們往往首先想到氣候。日照時間和人體維生素D合成、血清素分泌及生理心理健康的相關性已是科學界的共識。丹麥已是北歐五國中最“南”的國家。即使在最北部,冬天的常見氣溫也是0℃左右,只是多雨的氣候另添幾分蕭瑟。每年11月到次年1月,每天日照時長不足8小時,下午三四點鐘天就黑了,凄風苦雨時時襲來,冷雨敲窗,怎不叫人愁腸百結?由于“冬季抑郁”是北歐人的“老朋友”,他們會主動使用維生素D制劑、人工“陽光”、蠟燭和酒精來度過冬日長夜,必要時會尋求心理咨詢。

丹麥電影《酒精計劃》講述了4個中年男人通過逐漸增加血液中酒精的濃度,實驗其是否能拯救無聊人生的計劃。

丹麥每年11月到次年1月,每天日照時長不足8小時,“冬季抑郁”成了北歐人的“老朋友”。

挪威電影《奧斯陸,8月31日》中年輕的抑郁者安德斯。
自然原因之外,社會性因素才是更致命的。北歐國家以“社恐”著稱。在公交車上,人們寧愿站著也不坐在陌生人旁邊。如果有人坐下,很可能“驚嚇”到一圈人。我的一位朋友曾如此向我講述他的感受:“有時,當人們面對面走向我,我幾乎感到他們積聚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在擦肩而過時擠出一個笑容和一句‘hi!。”在原子化的社會里,人們誠然渴望接近他人,建立屬于人的聯系,但“尊重邊界”的基本準則阻止著他們。唯有酒入愁腸,這種邊界才會被擊破。
在丹麥,18歲宛如一個分水嶺。邁過18歲的年輕人被嚴肅地認可為成年人,被期待離開父母,獨自求學、居住和生活,開拓屬于自己的疆域——反正政府提供了經濟支持。在自由主義的話語里,父母的養育責任持續至兒女18歲,離家別居既是父母尊重兒女獨立性和自由選擇的姿態,也保證了父母能卸下重擔,享受自己的人生。然而,由青春期向成年時期過渡的混亂和迷惘,離開家庭初至“遠方”的動蕩,也驟然壓在年輕人肩頭。困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獨自面對困難。如果說中國年輕人還在苦惱著父母“手伸得太長”,那么丹麥年輕人所面臨的,則是父母主動、干凈利落地退場后,那片突如其來的荒漠——它名為“孤獨”。

丹麥式“小確幸”(hygge)是指一種舒適、愜意的生活狀態,已成為丹麥文化中獨特的符號。
年輕人們合租(招租廣告經常會說:我們來自若干個不同的國家,我們期待增加多樣性)、和伴侶同居、參加各種派對,在酒精甚至藥物的麻醉中樂以忘憂。曾連獲歐洲電影獎最佳影片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丹麥電影《酒精計劃》(2020年)的靈感就來源于此——導演的女兒尚在高中,和父親談及年輕人中日益泛濫的酒精問題,本片應運而生。電影里,4個中年男人即使說不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但也無遠慮近憂,可稱愜意。他們度過了“躺平”的青年時代,看起來也將“躺平”下半生,但一種遲鈍、麻木和消沉折磨、侵蝕和撕咬著他們。他們開展了一項“酒精計劃”——逐漸增加血液中酒精的濃度,實驗其是否能拯救無聊的人生。電影結尾處,畢業的高中生們乘著巴士游街,巴士側面涂著一條標語:高中生活滿是痛苦,還好我們精于酩酊大醉。
另一個相關但鮮為人知的事實是,丹麥仍是一個宗教國家——丹麥憲法第4條規定,丹麥國教為福音路德教(屬于新教)。丹麥注冊在籍的教徒占人口半數以上,擁有宗教傳統的直接后果是,年輕人在成長階段不斷在宗教和非宗教之間切換、徘徊。例如,一個出身虔誠教徒家庭的男孩可能從小受洗,耳濡目染,還可能當過幾年輔祭(altar boy),但進入學校后,世俗化的教育將帶來新的沖擊。丹麥中學的宗教課上會教導信仰自由,即信與不信皆自由。但這樣的教導無法抵擋來自同伴和社會的無形壓力——信教太不“酷”了。

北歐的年輕人有更多機會從固定不變的生活模式中暫時跳出來,去另外一個環境體驗新的生活。
基督教對性少數群體(LGBT)的保守觀念,更是如影隨形。丹麥是世界上首個合法化同性伴侶關系的國家,也是對LGBT人群最為友好的國家,但仍存在眾多以宗教信仰為由拒絕服務LGBT人群的神職人員。因此,無論是信仰者還是不信者,都需要在宗教和世俗之間閃轉騰挪,建立自我認同。宗教宛如卡夫卡筆下碩大無朋又尋無形跡的“父親”陰影,在現代丹麥社會中從未真正退場。
上述種種因素塑造了北歐年輕人獨特的“脆弱”氣質。幾乎道不拾遺的本地社區培養了他們溫柔的心腸,而資本主義經濟與文化則以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馴化社會交往。丹麥年輕人自知其幸運——當波羅的海三國的年輕人努力學習丹麥語以求來丹麥從事清潔工、報紙工等低端勞動時,他們能躺在“前幾代人繳的稅”上縱情開啟人生的魔盒。只是,那些魔盒中,并不裝納人生的答案。
脆弱,唯有獨自脆弱。中國人會驚異于北歐人的“脆弱”,哪怕北歐人在尋常交往中會竭力掩蓋這種脆弱。以《方形》(2017年)和《悲情三角》(2022年)2次拿下金棕櫚獎的瑞典導演魯本·奧斯特倫德(Ruben ?stlund)的電影對這種“脆弱”的刻畫入木三分。在《方形》里,一夜風流后的2位“文化人”(策展人和記者)各懷鬼胎,為避孕套的去留爭論不休,最終撕破臉皮。身體的取暖極其容易,而心靈的一次共鳴卻分外艱難。電影似乎在告訴我們:人們各自藏污納垢,各自困于脆弱,而現代社會的種種支持機制,既然是建立在個人主義的原則之上,注定于事無補。
北歐年輕人所面臨的脆弱、迷惘和抑郁,究其根源,來自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福利社會的安全網溫柔地接住每一個墜落的人,但它無法阻擋我們腳下的圣潔土地如冰川崩裂般急遽瓦解。著名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中有過一個形象的比喻:20世紀的洛克菲勒將他的工廠、鐵路和石油鉆機深深扎進土地,以求持久,而21世紀的比爾·蓋茨能毫不猶豫地將昨天獲得的財富扔進下一次冒險。年輕人的腳下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轉瞬即逝又旋踵而至的機會和選擇。擁抱機會和選擇,意味著擁抱“生命之輕”、不安全感、不確定性和成指數增長的壓力。薩特早已勘破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所面臨的徹骨虛無,存在先于本質,意味著“你是你所選擇的”,意味著從不停歇的內心之音——“選擇,否則你將錯過自己”“選擇,選擇你的人生”。
旅行、志愿服務、打工和學習不再與生計或任何功利目的(如為求職簡歷增加一行字)相連,而只和“個人實現”的經典敘事相關,但“個人實現”難道不具有神話的一面?優越的社會條件讓一切可能性向一切人敞開,而僅僅期待他們“個人實現”。誠然,現代社會不再嚴格期待人們成為“某一種”人(如“文化人”)或實現“某一種”價值(如宗教價值),卻將“實現自我”打造成了一副黃金的枷鎖。“自我實現”這一規范性價值的吊詭之處在于:其一,何為“自我實現”?何種意義的實現才是“實現”?如果我們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似乎必須擁抱虛無主義——并不存在一個亟待實現的“自我”;其二,既然社會提供了優渥的機會,一旦自我實現的大業宣告“失敗”,所能歸咎者——似乎只有個體自己。
以“公正”系列公開課聞名的哈佛大學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在新作《精英的傲慢》(Tyranny of Merit)中對此有精辟的闡釋:貴族社會的上層深知自己的特權來自投了好胎,而當代精英社會(meritocratic society,也譯功績社會)的上層卻往往認為自己的特權來自“努力”,仿佛失敗者的凄慘處境僅來自其“懶惰”和“不努力”。精英社會將“自我實現”和“努力”掛鉤,并將后者拔升為近乎單一的標準。于是,脫穎而出的成功者往往流于傲慢和冷漠,而被拋下的失敗者則陷于屈辱和怨懟。邁克爾·桑德爾指出,作為福利國家代表的北歐社會能以高稅收再分配金錢和資源,卻可能加劇這種對立和極化的心態——成功者在這一被動“分享”中將優越感拓展到道德層面,失敗者則顯得更為“失敗”。在邁克爾·桑德爾看來,一個健康的社會不僅應該分享財富,還應分享尊嚴、榮譽和認可。而后一種分享則需要打破原子化(atomized)和孤立(isolation)的社會現狀。
丹麥社會始終致力于改善這一情況。丹麥政府補貼15—25歲的年輕人,讓他們能免費接受心理咨詢和精神干預。校內校外的精神支持機構極為健全,各類幫助唾手可得。丹麥高等教育和科學部開展大量調查和改革,了解年輕學生的需求,為其減負減壓。即使在筆者離開丹麥3年后,還會持續收到這些調查郵件。各社區會頻繁供應廉價晚餐,鼓勵人們在吃飯中社交(遺憾的是,此類活動往往只吸引到中老年人)。
也許正如齊格蒙·鮑曼所指出的,自由和安全感不能兩全。當上帝死去,傳統的紐帶土崩瓦解(丹麥是世界上離婚率最高的國家之一),北歐社會已竭盡所能,用新的共同體和紐帶去支持那些獨自面對世界和自我的年輕人。然而,也許現代社會之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已讓任何一種堅實、穩定和安全成為妄想。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