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璐瑤

法國年輕人口數量龐大,自由奔放和充滿活力是法國青年最好的注腳。
初來法國時,筆者前去參加為期2天的公民培訓。課堂上,大家圍繞法國的三大社會價值——“自由、平等、博愛”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最后,講師讓每個人用一句話總結什么是自由。我說:個體的自由,意味著有所選擇。
法國是歐洲生育率最高的國家(2022年該數據為1.87),年輕人口數量龐大,自由奔放和充滿活力是法國青年最好的注腳,他們常常把“這是自由”(cest la liberté)掛在嘴邊,對未知世界充滿了探索的欲望。我很少在這群青年身上感受到焦慮和“內卷”,他們輕松自在地談論各種千奇百怪的理想,大膽地付諸行動。追根溯源,法國青年能擁有這般自由勇敢的精神,是因為完備的教育和就業保障制度為他們提供了許多支持和選擇。

當地時間2019年6月17日,法國巴黎,一年一度的法國高中畢業考試正式開考。根據法國教育部統計,當年法國高中畢業登記考生超過74萬人。
與國內千萬學子同過高考獨木橋相比,法國的高等教育制度顯得更多元化。高中畢業生通過畢業會考(BAC)之后,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和規劃選擇不同的求學路徑。法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可以概括為雙軌制:以工程師和政商學院為主的大學校(grand ecole)和綜合性大學(université)。大學校是預科制,在正式學習所學專業之前,需要進行為期2年的預備學習(Classes Préparatoires aux Grandes Ecoles),學習結束時有統一的選拔考試(concours)。與我們的高考志愿類似,學生可以投考不同大學校的選拔,最后學校根據筆試和面試成績公布錄取結果。大學校常常被簡單理解為“精英教育”,一是因為拿破侖時代建立大學校的初衷,是為培養軍事技術人才和高級技術官僚,它的確帶有精英屬性的烙印;二來則是選拔考試的存在,讓大學校的競爭更為激烈。但實際情況遠比這復雜,要接受某些專業的訓練,比如醫生、律師,就只能選擇綜合性大學;再來,大學校只能頒發5年文憑(碩士文憑),想要深造的學生,只能回到綜合性大學的體系繼續學業。
綜合性大學跟我國的高等教育體系類似,提供從本科到博士學位的課程,與大學校不同的是,這類院校不能設入學考試甄選本科學生,在有余位的情況下不得拒絕投遞的學生檔案。學生直接進入專業學習,完成為期3年的第一階段(本科)學習后,可以選擇就業或繼續攻讀碩士或者博士學位。雙軌制雖常常被法國左派詬病為封建遺留產物,但這2條軌道并非簡單的平行運行,學生可以在不同的階段選擇切換軌道,保留重新選擇的可能性。筆者身邊就有不少從大學校轉去綜合性大學的例子。我先生的表妹起初選擇的是大學校的機械工程師專業,可她未能通過預備學習第一年的期末考,不得不留級一年。重修學分后,她繼續第二學年的學習,但因未能在最后的選拔考試中取得理想成績,錯過了被大學校錄取的機會。權衡利弊之后,她選擇退出大學校競爭,轉讀另一所綜合性大學,因為同為機械工程類專業,之前3年的學分也沒有浪費,如果一切順利,一年后便可拿到本科文憑(bac+3)。
有靈活的高等教育制度兜底,法國人就毫無競爭意識了嗎?其實不然,雖然政府通過將相對貧困的地區設置為“城市優先區域”(quartiers prioritaires de la ville)來平衡社會資源,但學區房依然存在,有能力的法國家長也會為了把孩子送進好中學而積極投資,但因為相對寬松的跨學區入學政策和嚴苛的房地產價格限制機制,學區與非學區間的地產價格并無天壤之別。
法國學子,特別是成績中下的群體,的確擁有更多的選擇和退路,“試錯”并非全無成本,但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在所選領域無法有所建樹時,能相對容易地轉換道路。
這種選擇的自由,并非在校生的特權,政府對就業群體的大力扶持,也給青年群體提供了各種難得的機會。
首先是半工半讀制度(Alernance)——法國政府和企業聯手為學生提供的合作教育模式。筆者所在的部門有一位大三在讀生,起初,我對他的工作時間感到非常疑惑,因為他從未在月末那周出現在公司。在后來的溝通中,我了解到他簽署的是半工半讀勞工合同,這種合同允許在校生在規定的時間段一邊工作一邊繼續學業,比如常見的每月3周時間在公司、1周時間在學校,學生在校期間公司不得打擾,否則被視為違反勞動法。這項制度,為學生提供了勤工儉學的機會。雖然法國早已經實現高等教育免費,但部分大學校和私校依然會收取每年幾千歐元不等的學費,家庭困難的學生可以通過這種半工半讀減輕財政負擔;這項制度的另一好處在于培養職業經歷豐富的畢業生,提前為企業儲備人才。法國就業市場競爭激烈,非常注重實習經歷,半工半讀制度幫助在校生提前融入職場,為未來的求職降低難度。根據法國2019年的法律最新規定,16到29歲之間的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半工半讀制度,包括已經入職的員工回校進行新技術的培訓。
最近,“間隔年”這一概念被越來越多地國內媒體提及。從入學到進入社會,我們被無情的社會時鐘精確提醒著:18歲高中畢業,22歲大學畢業,23歲踏入社會開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再后來結婚生子提上日程,買車買房也必不可少。我們擁有越來越豐富的物質生活,卻被所擁有的一切牽絆,難以邁出看世界的腳步。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試圖打破這種時鐘枷鎖,用間隔年為自己圓一個無憂無慮仗劍走天涯的夢。在法國,很多剛畢業的青年也會為自己規劃一場間隔年,但如果經濟條件不允許,他們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國際企業志愿者計劃(Volontariat International en Entreprise,簡稱VIE):法國政府和法國企業國際發展局(Ubifrance)共同為18—28歲的歐洲青年提供的海外就業合同。

假期在街頭出攤的年輕人。法國的半工半讀制度幫助青年人在求學階段實現經濟獨立。

剛畢業的法國青年尼諾和他的同學一起來到中國,在上海某社區做起了志愿服務。

度假是法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相信休息能激發更強的創造力。

西班牙街頭扮演小丑的青年。近年來,西班牙、意大利等國欠佳的經濟表現讓青年就業成為難題。
我身邊以VIE合同開啟職業生涯的年輕人數不勝數,我先生便是其中一位。畢業那年,他想趁著年輕多去世界各地走走,但一時又沒有明確的計劃。學校導師建議他去VIE網站上看看海外的工作機會,剛好我所在的法國公司提供一個在深圳的工程師職位,恰是他所學的專業。之前在香港的生活經歷讓他一直想更深入地了解中國文化,深圳的項目就是完美的契機,不耽誤職業發展,還能滿足他前往中國的愿望。準備好材料,通過企業的面試,先生順利簽下為期2年的VIE合同。由于是政府扶持的項目,VIE合同雇員的一部分工資由政府支付,這也為企業提供VIE項目注入了巨大動力,日益多樣化的職業選項和就業目的國讓越來越多法國青年把VIE當作重要的職業備選項,他們借此機會前往世界各地,帶回對世界更具體的認知,幫助法國企業更好地融入國外市場。疫情發生以前,中國已是VIE合同中除歐盟國家之外的第二大目的國,僅次于美國。如果要問這段在國外生活的經歷給這群VIE青年帶來了什么,除了拓寬眼界,更重要的,是幫助年輕人放下文化中心主義,理解世界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進而帶著更深的同理心去促進不同文化的理解和融合。

疫情逐漸緩和以后,法國餐飲業的用工需求激增,“個人培訓賬戶”會提供更多的餐飲業培訓項目,幫助該行業培養更多的人才。
除了VIE合同,入職多年的法國青年還有另一種踐行間隔年的選擇——安息年假期(congé sabbatique)。“安息年”的概念起源于圣經中的農業安息年(chemitta),根據記載,生活在以色列土地上的猶太人必須每7年休耕田地1年,以提高田地被可持續性利用的可能性。許多西方國家將這一概念沿用至今,比如美國高校提供給教授的學術假期(Sabbatical Leave),讓他們得以專注于自己感興趣的研究。這一假期在法國的具體起源已難以考證,但從20世紀60年代興起至今,它已被完善地寫入勞工法,政策規定,工作超過6年且在現就職公司超過3年的員工,有資格申請最短6個月、最長11個月的安息年假期,公司必須保留員工勞動年限和合同的有效性,并保證休假歸來的員工能重回工作崗位,與此同時,公司還必須保證員工薪資不低于休假前的薪資水平。雖然勞工法并未強制規定所有企業提供安息年假期,也保留了公司拒絕該申請的可能,但為了提升在人才市場的吸引力,大部分法國公司都將該假期當作員工福利寫入用工合同,申請者被拒的可能性也極低。
有不少人認為安息年多多少少會影響職業發展,但它依然對渴望跳脫日常、創造不同人生經驗的年輕人充滿吸引力。我曾和一位利用安息年去農場做了1年志愿者的同事聊起他的經歷。畢業6年,他在職場取得了亮眼的成績,物質條件優渥,配得起年輕有為的贊賞。但日復一日的生活讓他感到迷茫,他追問自己:工作賺錢、結婚生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一位踐行永續農業理念的農場主,對方為他深入介紹了永續農業的實踐機制和其對地球環境的正面影響,這讓他深受觸動。為了更全面地理解永續農業,他決定申請安息年,趁機去歐洲各國的永續農場做志愿者,更深入地了解永續農業的運作機制。那一年,他的足跡遍布歐洲各國,在荷蘭的有機奶廠當擠奶工,也在炎熱的火山腳下耕作,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形色各異的農場主。他們有的曾是企業老板,有的曾是高校學者,有的是在傳統農場長大的農二代青年,他們有著大相徑庭的人生背景,卻分享著同一個理念:尊重自然規律,保證耕種的可持續性。在他看來,那是深受觸動的一年,最終他雖然回到了公司,卻毅然決然地賣掉了市區的房子,在北部農村買下一畝良田,開始嘗試建立屬于自己的永續農場。他說:安息年是一個無比珍貴的機會,讓他在徹底迷失之前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在那短暫的一年中,生命的列車被允許暫時駛出既定軌道,去探尋被錯過或遺忘的另一番風景。

對永續農業感興趣的法國青年利用安息年假期去農場做志愿者,更深入地了解永續農業的運作機制。
新冠疫情給各個國家都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同時,它讓很多人借此機會停下匆匆向前的腳步,重新審視職業追求和人生理想。法國第一波疫情結束后,我回到公司,聽到許多同事離崗的消息,從他們的講述中我又逐漸了解了法國政府對“職業轉型”人群的支持。
每一位在法國就職的人都聽說過“個人培訓賬戶”(Le Compte personnel de formation ,簡稱CPF)。它是法國政府專門為所有已經工作的人開設的個人培訓賬戶,從開始工作的第一天算起,到退休需要申請養老金之日為止,每一個賬戶持有者都能在他的工作生涯中積累就業培訓基金(全職就業者每年500歐元),借此鼓勵已經工作或者是需要重新找工作的人不斷提升專業技能,以調整未來的職業規劃。CPF賬戶里的基金可以用來支付所有進入CPF名單的培訓項目,從駕校到廚師學校一應俱全。不過,法國政府還是會根據各個行業失業率從高到低進行篩選,比如疫情逐漸緩和以后,餐飲業的用工需求激增,CPF自然就會提供更多的餐飲業培訓項目,幫助該行業培養更多的人才。對于所有轉行的求職者,利用好CPF的培訓基金是首要選擇,而對于只是想要提升職業技能、培訓后打算繼續在現就職公司工作的員工,還可以申請最長120天的培訓假期,假期期間公司繼續支付薪資。
面對疫情后越來越多想要改變生活現狀又不知道從何入手的人,法國政府還提供另一項的免費支持——職業發展顧問(Conseil en évolution professionnelle,簡稱CEP)。疫情期間,我萌生出轉業的想法,便和所在城市的職業顧問約了會面。去之前我已經瀏覽過政府網站上的信息,心想可能職業顧問也不會再提出什么新鮮的提議,但接待我的那位女士非常專業,不僅解答了我所有的疑問,還給我草擬了3條不同的轉業路徑,幫助我盡可能多地利用好政府部門提供的支持。在這過程中,我又了解到許多有用的信息,比如“職業轉換”(transition pro)的項目,與CPF不同,這個項目給申請者提供直接的資金支持,幫助無法在CPF上尋找到合適培訓的人去更廣闊的培訓市場上尋找機會。當然,這一切政府支持也不是唾手可得的,“職業轉換”就需要申請者提供完備的申請材料,闡述自己轉業的動機,詳細羅列培訓之后的職業規劃,前前后后的文書工作還是很繁瑣的。最后,能不能獲得資金支持取決于項目審批團的意見,我所在的城市每年舉行2次項目審批會議,具體批準的名額根據當年的預算而定。
從教育到就業,法國青年得到政府多樣化的支持,這些被當下年輕人看來天經地義的社會福利,也是在過去幾十年里逐步建立和完善起來的。二戰以后,歐美世界迎來了人口數量的劇增,在嬰兒潮下長大的一代,脫離了戰爭的泥沼,擁有更豐裕的物質條件,但戰后的社會并沒有足夠的資源支持如此爆炸性的人口增長。1958年,法國的大學生只有17.5萬名,到了1968年已經有了53萬名,滿懷理想卻無法實現抱負的青年,成了60年代歐美許多重大社會事件的主角,法國也經歷了影響深遠的1968年“五月風暴”。這一場由學生和工人聯合領導的社會運動,讓“對話”與“商討”成了法國政治中的一個常態,以其特有的方式在客觀上完成了社會力量對于政治力量的一種抗衡或者分權。從那以后,法國開始了更深刻的社會改革,最低工資制度改革和工會制度的正式確定,都和“五月風暴”有直接關系,之后勞資關系成為法國社會的重要議題。戰后的法國實現了經濟上的巨大增長,資本積累為法國完善就業保障制度提供了難得的契機,2000年35小時工作制的確定,將這場改革推向了高潮。
但今天,這套近乎完備的制度面臨2個巨大的挑戰。一方面,隨著近年歐洲經濟增長的放緩,財政吃緊,要繼續維持耗資不菲的福利制度正變得越來越困難。過去幾年,深陷債務泥沼的意大利、希臘等國都逐漸削減了多項社會福利;在法國,馬克龍上臺后積極推動各種改革,對領取失業金設置更嚴苛的條件、提高退休年齡等,都是改革的一部分。另一方面,雖然很多人認為“五月風暴”是一場失敗的革命,但不可否認的是,它開啟了法國的自由化之路,70年代以后出生的青年,信仰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加上天主教在法國的式微,團結協作的社會精神逐漸消失,后果便是一部分不考慮社會成本只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人,成為了福利制度保護下的寄生蟲。這也是法國左派在過去幾十年被選民拋棄的重要原因,當制度開始犒賞甚至鼓勵人們懶惰,社會運行總成本勢必日益增大,直到難以為繼。

當地時間2018年5月14日,法國里昂,大約300名抗議者在里昂大學出入口靜坐示威,抗議法國大學入學制度改革中新增系統性入學選拔。

1968年的五月風暴,讓“對話”與“商討”成為了法國政治中的一個常態。
以上佳社會福利著稱的歐洲各國,并非人類理想中的烏托邦,每個國家都有它所面臨的社會議題和挑戰,即使有政府作支撐,年輕群體依然會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感到迷茫。在意大利,“尼特族”(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簡稱NEET,泛指那些當前處于未就業、未讀書、未進修或未參加就業輔導狀態的青年群體)在15—29歲年齡段的占比已高達23.3%。就在最近,另一個類似的概念也開始興起——“安靜放棄”(quiet quitting),意指那些不愿在工作中爭取加薪和晉升、只愿根據自身判斷付出與工資相等勞動的就業者。發起這場類似于消極怠工運動的人群,也是年輕的“Z世代”。這些社會現象的出現并非偶然,過去幾個世紀,人類致力于打造物質豐富的社會,走在發展前列的歐洲,已實現高福利的大政府社會模式,但遠離溫飽危機的年輕一代,更難在資本社會的裹挾下確定人生的價值,因此,越來越多年輕一代選擇“躺平”,甚至靠福利過活。只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特別是在政治經濟環境日趨復雜的當下,這種奢侈的擁有選擇的自由,還能維持多久呢?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