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果基于十九世紀初期動物學發展的歷史語境來看歌德的《馴獅》,可以發現:經歷了邊緣化和“異托邦”化,動物逐漸成為人類社會的他者,并因而成為建構人類政治秩序的重要因素。通過這種建構,作為自然生命的動物得以被排除在契約式的政治秩序之外。其結果既保障了政治秩序的存在,又使動物作為危險因素的象征參與了政治秩序的建構。
關鍵語:歌德; 《馴獅》; 動物;他者;政治秩序
I516.074 A 0025 09
在人類文化史的漫長歲月中,動物從一開始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無論在遠古時期作為圖騰崇拜的對象或是人類生存競爭的對手,還是在農耕文化中作為人類的得力助手,抑或是近現代作為寵物成為眾多家庭中的成員,動物都在深層次上參與了人類世界的建構。人與動物的關系問題一直都是西方哲學的重要課題之一,旨在定義人與動物之間根本區別的“人類學差異”理論便是其中之一。①西方哲學關注動物的角度多從動物出發去理解人類自身。如果說,康德提出的三大基本哲學問題,即“我知道什么?”“我應該做什么?”“我能期待什么?”歸根結底都是“人是什么?”這一人類學問題的話,那么,他的論述基點不外乎還是落腳在人與動物的區別上。從這個意義上講,動物與人類對自我認知的探索密不可分。
縱觀傳統的文學研究會發現,涉及動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體裁和母題兩個方面。動物在寓言故事、童話故事、動物史詩等文學體裁中看似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實則只是一種表面的呈現,傳統研究也更多是從動物形象出發來研究人,并未關注動物本身。例如,歌德著名的動物敘事詩《列那狐》就是一部以動物為主角的詩篇,但其中所刻畫的動物王國里的各色動物卻是在演繹著紛繁復雜的人類社會。也就是說,在這里,人以動物的形象出現,而動物則僅僅是 “言說”人的媒介。對此,歌德也曾談道:“可是,當我宣布這世界毫無價值并且準備從這種悲慘狀況中拯救自己時,由于特別的湊巧我得到了《列那狐》。……因為這里人類以其原始的獸性狀態自然登場,當然不足為范,但卻快意執行,并無任何地方讓人覺得矯揉造作,影響幽默。”②出于上述考慮,本文并未選擇傳統文學動物研究的主要體裁如寓言、童話等作為研究對象,而選取了歌德的另一篇小說《馴獅》③作為研究對象,并將其置于十九世紀初期這一特定歷史語境中,考察動物作為人類的他者在人類政治秩序建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意義。在這部小說中,動物只是動物,它是人的對立面,兩者之間的關系處于一種張力與互動之中。值得關注的是,小說所處的十九世紀初期是一個充滿了“動物與人的話語”時期。一方面,生理學、動物學等學科伴隨著解剖學的發展、顯微鏡術的廣泛應用,于十八世紀得到了長足的進步,1800年前后還出現了生物學這一新興的學科,關于動物的知識逐漸豐富;另一方面,隨著西方世俗化的進一步推進,上帝退位,而人則成為世界的中心,人對自我的關注開始增多,“人”以及與“人”相關的領域開始成為研究的重點。在西方哲學史上,要弄清楚“人是什么”,很重要的一個途徑便是回答“人不是什么”。而動物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成了人的參照物,動物被視作人類的“他者”。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馴獅》為我們呈現了這一歷史語境中動物與人的復雜關系。
余傳玲:歌德的《馴獅》:政治秩序中作為他者的動物
一、動物的“異托邦”
歌德的《馴獅》發表于1828年,講述了一個情節跌宕起伏的故事:在集市開放的日子里,作為外地人的馴養人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和小男孩——帶著裝在籠子里的一只老虎和一頭獅子來到侯爵所管轄的這一地區,將兩頭猛獸用于展出,以滿足當地人的好奇心。然而由于突發的一場大火,兩只動物從籠子里逃了出來。那只老虎正好撞上出游的侯爵夫人及其侍衛,侍衛拔槍射殺了老虎,令趕來的女人和小男孩悲痛不已。隨后男人請求狩獵歸來的侯爵不要傷害那頭獅子。侯爵半信半疑地答應了他的請求,由那小男孩去馴服獅子。故事最終以獅子被男孩的笛聲所征服而收尾。
上述情節形象地展演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張力關系。兩只動物——老虎和獅子——之所以成為小說的核心,源于它們所處的位置——流動的動物展覽園,一個介于叢林和城市之間的特殊空間。隨著城市的建立,人與動物的生存空間分離,人類為自己創建了一個獨立的、只屬于自己的空間。動物被剝離出來,并被排除在這一空間之外,這種剝離并不是對各自生存空間的劃分,而是以人類對動物生存空間的不斷擠壓為特征。在英國文化學研究學者伯格(John Berger)看來,在過去的兩百年間,動物已經逐漸消失了。John Berger, Warum sehen wir Tiere an?“, Texte zur Tiertheorie, Reclam, 2015, S. 172.不僅在城市中沒有動物的自然生存環境,就連身在叢林的動物也隨時面臨著被捕殺的危險。小說中侯爵府上例行的狩獵活動便是最好的證明。在狩獵主管看來,“在這樣秋高氣爽的日子里,已經被推遲的狩獵活動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再耽擱的,侯爵應當以此為自己和那些外來的客人們舉行一場難得的歡慶”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198.。“狩獵主管”這一職位表明,狩獵活動是侯爵府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對人而言是一場“歡慶”。也就是說,這種狩獵活動并非出于生存競爭,以獲得食物為目的,而只是人的娛樂活動。
侯爵府中狩獵活動所標識的人與動物的對立關系,在馴養人一家那里表面上看來似乎得到了和解,因為在那里,人與動物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系。這一家子外地人帶著裝在籠子里的野獸來侯爵所管轄的地區作展出,在滿足當地人好奇心的同時,獲得自身的食宿保障。但仔細看去,動物“他者”的身份并未改變:用于展出的地方是位于通往郊區的一塊空地上,這也暗示了動物受到擠壓的邊界性,因為處于這一境況中的野獸既不再屬于叢林空間,也不屬于城市空間,而是人為制造的一個生存空間——一個流動的動物展覽園。
這種流動的動物展覽園興起于十八世紀末,在歐洲和美國逐漸成為一種日常消遣文化。這種形式的展示與馬戲團不一樣,它吸引眼球的地方并不在于展示被馴化的動物的表演,而純粹是為了展示其陌生性和獨特性,也就是說動物在此是作為一種具有異域風情的“物品”而被消費著。馴養人帶著這些動物到各地進行展覽,動物成了人類觀看和消費的對象,人類成為主宰的主體,而動物則是承受的客體。到十九世紀,這種流動的動物展覽園逐漸發展成了公共的動物園。因此,作為現代動物園前身的流動的動物展覽園事實上就是人類為動物構建的一種另類空間,一種被福柯稱為“異托邦”的空間:
在我們的文明中,或許在每種文化和文明中,也有現實的、屬于社會的機構領域的真實場所,這些場所同時表現為反場所,一種真正實現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現實的場所在文化中都同時被再現、質疑并轉換為其反面。同時,這種場所又處于所有場所以外,盡管這種場所完全可以確定下來。由于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與烏托邦相對,所以我稱它們為異托邦。②Michel Foucault, Andere Rume“, Aisthesis. Wahrnehmung heute oder Perspektiven einer anderen sthetik, Reclam, 1992, S. 39; S. 4043.
福柯所指稱的“異托邦”具有多種特質:比如,它偏離了現行的行為規范要求,或者其是與大眾生活相異的地方,像是療養院或者監獄等;又或者其為將不同的空間并行放置在一起的場所,例如劇院和影院;某種意義上來說,它還能將斷裂的時間匯聚在一起,比如博物館里陳列著不同時期的樣本,而圖書館也提供各個歷史時期的資料與作品;同時,它還是一個既開放又封閉的系統,它不像一般的公共空間可以任人隨意出入,但在一定條件下可以開放,或通過一定的儀式以獲得進入的許可;最后,它對其余的空間發揮著作用,這種作用在兩個極點之間展開。也就是說,它要么創造出一個幻覺空間,在這個幻覺空間的作用下,所有實際存在的空間,那些分割人的生活的所有設置,所含的幻覺意味更大,例如妓院;要么它創造出一個別樣的空間,是具有另一種秩序的空間,福柯認為殖民地就是最好的例子。②參照福柯的理論,小說《馴獅》中所呈現的流動的動物展覽園就是這樣一種“異托邦”式的存在,它兼具了眾多特質:它與大眾的日常生活相去甚遠,其中的各種動物(如文中的老虎與獅子)本身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空間和生活習性,如今卻被強行放置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不同空間物種的并置;作為供人參觀的展覽園,它是一個自成體系的空間,人們付費之后可以進入其中參觀;它創造了一個幻覺空間,動物被人類從叢林空間中分割出來并被展示,人們對于大自然中動物的想象促使他們想要進入到展覽園中觀看;同時,它也創造了另一種秩序空間,在這里,老虎和獅子被關在同一個籠子中,被馴化為同一種秩序中的動物,這種秩序改變了它們在大自然中原本的生活秩序,是一種人為操縱的被均質化的秩序。動物不再需要自己去捕食,不再需要時刻防備外來的危險,只需要靜靜地待著,而這也恰恰成為文中最具有諷刺意味的地方:正是木柵欄上那些巨幅的廣告招貼畫中“一只只來自異域國度的野獸被絢麗的色彩和圖畫襯托得格外兇猛,這勾起了和平地區居民們的好奇心,說什么也得進去瞧上一眼”④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07.,但人們真正看到的卻只是被馴化過的待在籠子里的動物。就像文中的老侯爺所說:“很奇怪,人總是喜歡用可怕的事物來刺激自己。其實里面的老虎明明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籠子里,在外面它卻被畫成正在兇惡地撲向一個摩爾人,好叫人相信,在里面也能看見同樣的情況;……”④對于關野獸的籠子,德語原文所使用的是Kerker一詞,意為監獄、囚籠,這揭示了馴養人一家與動物表面看起來和諧的關系實質,正如伯格所指出的:所有帶有強迫性質的處所——猶太隔離區、貧民窟、監獄、精神病院、集中營——都與動物園有著某些共同點。John Berger, Warum sehen wir Tiere an?“, Texte zur Tiertheorie, Reclam, 2015, S. 187.這種強迫性質的空間的出現,是與政治秩序的構建密不可分的。動物,作為人類的他者,在人類社會的政治秩序中是沒有地位和權利的。尤其是文中所描寫的野獸,本就生存在大自然的叢林空間中,被人類捕捉帶入城市空間后,不得不處于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需要展現它的自然天性,另一方面這一自然天性又被壓抑,只能生存在人類為它設計的牢籠之中,看似生存著,卻又不是真正的生存。因此,它與人類社會中的“他者”——如精神病人、犯人——有相同之處,即生存在“另類空間”中。
對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位置安排的依據,則可回到西方思想史上關于人與動物最重要的那個命題:人類學差異。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在1784年出版的《關于人類歷史的哲學思考》一書中便提出:雖然人和動物在形態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通過“直立行走”,人類超越了所有動物并成為“動物的上帝”⑦Johann Gottfried Herder, Ideen zur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 Erster Teil, Hartknoch, 1784, S. 180; S. 230. 。他還把人稱作“第一個自由生物”,因為他擁有“理性和自由”⑦,這是區別于動物的特征。同時代的歌德、康德等也都持相同觀點,認為動物比人類低一級。這便是人類學差異帶來的等級劃分。這種等級劃分也決定了動物與人類政治秩序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動物作為自然生命被排除在政治秩序之外;另一方面,動物與政治及政治秩序又緊密相連。
二、政治秩序中的動物
在西方文化中,將動物與政治聯系在一起,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甚至可以說,動物與動物性,因其與秩序之間的密切聯系,從一開始就具有政治性,而這種政治性的基礎又根植于自然:自然既構成了政治的起源,也可因為其內在的無序與暴力成為政治的極端形式。孫純:《論敞開:里爾克、海德格爾和阿甘本的動物想象》,《德語人文研究》,2017年第1期,第52頁。柏拉圖曾將狗比作國家守衛者的榜樣,原因在于它擁有一個決定性的政治能力:區分敵我。他進而用牧羊人以及羊、狗、狼等動物形象構建起了一個完整的政治秩序,并描述了這一政治秩序內部各成員的地位及任務。Platon, Politeia. Griechisch und Deutsch. Smtliche Werke V., Insel, 1991, S. 157. 這種將動物作為一種秩序物的做法源于動物與人的共同生命基礎,正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稱:動物“盡管不是目的,但沒有動物卻不行”。Walter Benjamin, Franz Kafka. Zur zehnten Wiederkehr seines Todestages“, Gesammelte Schriften II., Literarischeund sthetische Essays. Fortsetzung, Suhrkamp, 1977, S. 430.
小說《馴獅》中所展現的也正是這樣一種等級化的社會政治秩序。侯爵和侯爵夫人一行人所代表的是上層貴族階級,而在集市上進行貨物交換的這些民眾則是下層人民,他們屬于侯爵管轄范圍內的人。不過,還有比他們更加沒有權利和社會地位的一群人——馴養人一家,因為他們是外來者,沒有固定居所和收入。小說一開始的描述就體現了這一點:“侯爵的父親生前還見證了他所管轄范圍內的經濟繁榮,所有的臣民都同樣地努力和勤奮,以各自的方式獲得并享受自己創造的勞動成果。”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197. 原文中的“臣民”一詞用的是Staatsglieder,這一表達顯然與將國家想象為一種具有頭和四肢的生物有關,而這種理念里也同樣包含了等級意味,因為“首”比“肢”更重要。這種將身體作為政治共同體的隱喻在西方文明中起著重要作用,這一美學建構不僅使得權力具象化,而且可以通過它的建制力量參與到現實的政治實踐中去。Albrecht Koschork, Susanne Lüdermann, Thomas Frank, etc, Der fiktive Staat. Konstitutionen des politischen Krpers in der Geschichte Europa, Fischer, 2007, S. 11. 有學者認為“以各自的方式”(jeder nach seiner Art)這句表述來自《圣經》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6 . :“上帝創造了龐大的鯨魚和其他所有生活在那里的小動物,它們簇擁在水中,以各自的方式,以及所有的長著羽毛的鳥兒,以各自的方式。”
如果說,這種“上帝創造世界的方式”在今天已經不能讓人信服的話,那么到了近代,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則提出了以人為出發點的國家產生的必要性,他還強調,民眾必須服從國家這一主權機構。霍布斯質疑了亞里士多德用動物社會比作人類社會的比喻,他的核心論據是,自然中的這種組織形式是天生的、自然的,而人類社會秩序則是通過契約形式實現的。德國文化學研究者科林(Alexander Kling)在兩者的分歧之中看到了近代以來政治哲學的深刻變革:在此之前的政治理論都假設人在其自然屬性中就具有政治性,因此亞里士多德將人定義為“政治動物”,他認為這是天生的、自然的。于是,政治秩序中的自然性便得以強調,這一點在中世紀的基督教文化下更加得到確證和強化,正如前文中提到的《圣經》里的“上帝創世說”所體現出的那樣。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這種政治秩序通過人的政治屬性所具有的自然維度和人的自然屬性中的政治維度而獲得合理性和合法性。但這種用自然和上帝來解釋政治秩序的理論在西方世俗化的過程中逐漸遭受沖擊,自然的治理模式也面臨極大的危機。霍布斯認為,當自然和上帝都失去了保障功能的時候,唯一能創建一個政治秩序的便只能是人了。Alexander Kling, Die Tiere der Politischen Theorie“, Tiere. Kulturwissenschaftliches Handbuch, J.B. Metzler , 2016, S. 101.根據霍布斯的理論,每個人通過“契約”的方式讓渡自己的暴力自由權,從而組成一個新的權力機構——利維坦,它代表了國家和國家的絕對權威。通過對自然狀態/動物狀態的排除,契約性的政治共同體得以形成。而這里的關鍵就在于,這種契約性是以語言或文字為基礎的,這就將動物排除在外。由于動物不能達成契約,因此它也就沒有任何權利。
歌德的《馴獅》中出現的兩只動物——老虎和獅子,不僅在生存空間上被壓制和異化,同時也作為政治秩序中的他者被排除在外。國家政治秩序對生命的區分,使得動物處于一種不受任何保護的狀態中。它們要么被關在籠子里,要么逃脫出來,在可能危及人的生命時,則會被立即殺死,就像那只老虎一樣。而那頭逃脫的獅子被發現蹤跡后,同樣面臨生命危險:侯爵吩咐狩獵隊伍把槍填好彈藥,悄悄到達山上,“要是能把它逼近深山密林中就算是大幸了。但說到底,這位朋友,我們沒法保護你的動物;你們怎么這么不小心,讓它們給跑出來了呢?”③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0. 顯然,動物在這一政治秩序中是沒有生命權利的。正如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論所闡述的那樣:政治的特點就在于區分了自我和他者。這首先是一種對內、外的區分。可以看到,馴養人一家以及他們帶來的老虎和獅子對于侯爵所管轄的地方來說都是外來者,本身就是這種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因此,當馴養人請求放過他的獅子時,侯爵關心的問題是:“要是我們不傷害你的獅子,你能給我什么保證,使它不會在我的領土上傷害我的臣民呢?”③其次,這是一種對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的區分。自然生命通過一定的例外狀態被排除在政治秩序之外。阿甘本在這一點上主要指的是被剝奪了政治權利的人之生命。但這一點對于動物來說同樣適用。因為在十九世紀初期的背景下,動物顯然還未成為一種政治化的生命形式。尤其基于它們的缺乏理性和無語言能力問題,動物自然成為政治秩序范疇中的他者,那么也就沒有政治權利一說。最后,根據阿甘本的觀點,政治從一開始就是一種生命政治。他指出,自十七世紀起,生命權力就代替了之前的君主權力。政治的特點就在于不斷地制造例外狀態,從而將自然生命排除在外。Thomas Khurana, Leben und sterben lassen. Giorgio Agambens Buch Homo Sacer und seine Rezeption“, Texte zur Kunst, 2002(12): S. 123124.
最能說明這一點的便是狩獵這一行為。在人類社會秩序建立之初,這種作戰能力針對的對象也是動物,尤其是野獸。在人類歷史上,打獵場景是“動物想象”的基本圖像,這一想象影響著人對自身的理解和定位,進而發展出一種重要的政治理論范式。孫純:《論敞開:里爾克、海德格爾和阿甘本的動物想象》,《德語人文研究》,2017年第1期,第52頁。狩獵行為一方面被看作是一種自然現象,另一方面又被定義為一種文化技術。這種矛盾性和對向性使得它成為西方政治權力為自己正名的一個建構性因素。Roland Borgards, Tiere jagen“, Tierethik, 2013, 2(7), S. 78.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在1790年發表的一篇名為《根據摩西契約的第一個人類社會》(ber die erste Menschengesellschaft nach dem Leitfaden der mosaischen Urkunde)的文章中就提到,統治權最初就出現在人與動物的暴力關系中:要開化一個地區,首先得將那里的野生動物除掉,而那些參與了狩獵的獵人們由于他們的勇猛,逐漸進入了統治階層。一個優秀的獵人因為他的英勇和理性而成為領袖,同他一起狩獵的人則成為他的護衛。在對獵物的追逐中產生了政治權力。Friedrich Schiller, Werke und Briefe, Band 6: Historische Schriften und Erzhlungen I,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2000, S. 447450. 狩獵活動不僅與政治權力的產生有著緊密聯系,同時也對政治權力的穩固和保障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無須奇怪,為什么《馴獅》中的侯爵既是自己轄區的統治者,又是狩獵隊伍的領導者。小說一開篇在描述狩獵隊伍的準備活動時就提到,所有人都在等待與妻子告別的侯爵,這也體現出侯爵在狩獵隊伍中的領導地位。在了解了馴養人一家的事情緣由后,他“在一群騎手和隨后徒步趕上來的家丁的簇擁下”②③④⑥⑧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0; S. 222; S. 220; S. 218, 219, 220; S. 227; S. 207. 以統治者的身份來處理這一事件。敘述者強調說,他“因為多次經歷過這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危險的情況,因此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②。這種政治權力不僅體現在對他的臣民之上,對外來者也同樣有效。馴養人在請求侯爵不要傷害獅子時,也稱他為“我的主人和能干的獵手”(Mein Herr und mchtiger Jger)③,從而暗示了政治權力與狩獵活動之間的交互關系。統治者的這種雙重身份恰恰反映了人類政治秩序最初建立的來源與意義。在這樣的政治秩序中,作為他者的野獸既是構建的因素,同時又是保障的因素,即使野獸自身被排除在外。在小說《馴獅》中,兩只猛獸不僅作為他者成為人類政治秩序構建的因素,同時在十九世紀初的歷史語境中還暗含了對人類政治秩序中危險因素的隱喻。
三、他者的隱喻
兩只猛獸作為政治秩序中的他者,如何處置它們是侯爵要面對的關鍵問題,尤其它們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與馴養人一家共同構成了他者。相對于侯爵所管轄的領地內的政治秩序來說,馴養人一家同樣是外來的他者。他們與猛獸一樣,處于政治秩序中的最底層,并且被視為不穩定因素。從文中對他們的描述來看,無論從衣著、舉止還是語言方面,他們都與侯國的居民格格不入,形成鮮明的對照:女人的衣著“色彩鮮艷樣式奇異,操著一口簡短急促的土著方言”,男人“與那女人和孩子一樣穿得花花綠綠、稀奇古怪”。④
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兩只猛獸不僅本身是政治秩序中的他者,也同時構成了他者的象征,那便是政治秩序中的暴力因素和危險力量。正如歌德自己所說:“這篇小說的主旨,就在于揭示用愛和虔誠,常常更容易制服狂野的、桀驁不馴的東西,而不是用暴力。”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 Reclam, 1994, S. 222. 而選擇老虎和獅子作為暴力和危險的象征,顯然與當時的人們對動物的認知是有緊密聯系的。這些動物學知識被大量應用到實踐中,例如文中提到為了預防獅子的襲擊,“獵人們正忙著搭干柴堆,以便隨時能在那兒生起一大堆火來”⑥,這是一種非洲人用于防止獅子進攻的方法,它出現在布封的記載中。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16 .更為重要的是,相比實踐應用,人類從這些動物學知識中產生了對動物的想象,而這些想象進而又成為修辭和比喻的源泉。從這個意義上說,動物以文字和圖像的方式參與了對人類政治秩序的構建。
隨著十八世紀下半葉各自然學科的建立,動物學也得到進一步發展。這一時期,產生了大量的動物學知識,并已經開始出現對動物的系統分類和命名,其中最為著名的要數瑞典的林奈(Carl von Linné)和法國的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兩位博學家。但兩者的操作方式截然不同,林奈用表格的方式來描述物種的特征,而布封則采用排列的方式和描述性報道的方式來展現各種不同動物的生活。相比之下,布封的關于動物學知識的描述性文章具有較強的文學色彩,動物的形象在人們對動物的閱讀和想象中生成,并反過來作用于人類社會。小說中很多地方對兩只動物的描述都與布封的動物知識傳播有著緊密的聯系。例如,小說中的兩只動物第一次出現是在馴養人為吸引觀眾所貼的廣告宣傳畫上:一只大老虎正兇猛地撲向一個摩爾人,眼看就要將他撕碎;一頭獅子威風凜凜地站立在旁,仿佛眼前沒有它屑于去捕食的獵物;在這兩只猛獸旁邊,其他那些色彩各異的小動物就顯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⑧畫面上老虎與獅子的形象正契合了布封對這兩種動物的描述中所傳達出的信息。布封曾在《自然史》中這樣描述它們:
在食肉動物中,獅子是第一位的,而老虎是第二位的。不過,正如在惡的種族中一樣,處于第一位的總是比其他的要善良和偉大,而一般來說,處于第二位的在所有動物當中則是最壞的。自豪、勇敢和力量,在獅子這里是與高貴、慈愛和大度聯系在一起的。相反,老虎則是卑劣的、兇猛并極度殘忍的。由此,在任何情況下,都由力量決定了等級次序。最高貴的、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獅子不像處于第二位的老虎一樣是可怕的暴君,后者試圖濫用它的暴力來報復并補償它所失去的特權。因此,老虎比獅子更加可怕。獅子常常忘記了自己是最強有力的那一個,是動物之王。因此,它非常安靜,只要沒被刺激到,它從不襲擊人類……。獅子有著高貴的外表,腿與身長有著恰到好處的比例,長長的濃密的毛發將肩膀與臉龐遮住,它那堅定的目光,充滿威嚴的步伐——一切都在昭示著它那自豪而莊嚴的無畏感。相反,老虎的腿很短,而身體很長,頭部裸露,眼睛里透出野性和不忠,血紅的舌頭總是伸出來,長長地直掉到脖子處——完完全全是卑劣的狠毒和貪婪的殘忍。它唯一的驅動是它的憤怒和盲目的暴躁,卻什么都無法認識,什么都無法區分。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Herrn von BuffonsNaturgeschichte der vierfüigen Thiere, Sechster Band, Traler, 1780, S. 166168.
在布封的描述中,獅子和老虎成為鮮明的對照:獅子是動物之王,所用的修飾詞是“權力”“自豪”“勇氣”“力量”;而老虎則是暴君,對應的詞是“暴力”“卑劣”“憤怒”“暴躁”。從這些詞可以看出,這種對動物的描述本身就含有政治隱喻的意味。小說對兩只動物的刻畫以及它們最后的各自結局也體現了這種對比:老虎因被誤認為要攻擊侯爵夫人而被射殺;獅子在逃出牢籠之后,則是跑到了古堡廢墟里的參天大樹之下,靜靜地躺著曬太陽,一如在宣傳畫上看到的一樣,并沒有展現出它的可怕之處,最后它被小男孩的笛聲和歌聲馴服。如果我們將這篇小說放置在它所產生的時代背景中,就不難理解作者這樣做以對比的用意以及其對政治秩序的隱喻。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對當時整個歐洲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它使社會各階層和各個方面產生了震蕩。德國文學界在對待這一問題上產生了不同的觀點,以歌德和席勒為首的、被后人稱為古典主義流派的作家強烈反對通過暴力的方式推動社會的進步,他們主張以溫和的、改良的方式來進行。歌德的改良主義政治觀植根于其漸進的自然觀,他認為大自然本身就是由簡單的狀態緩慢地向前發展而演變為復雜的狀態。大自然從不躍進,人是自然之子,人類社會的發展也應該是漸進的。參見賀驥:《論歌德的政治思想》,《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第67頁。在同一時期,德國的封建體制也在發生著變化,市民階層的崛起和壯大是推動這一變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小說在布局上也體現了這種從舊到新的轉變過程。
小說中有一個人物叫赫諾里奧,他的名字Honorio來源于拉丁語Honorius,其從honor引申而來,意為榮譽(Ehre)、俊俏(Schnheit)。Christian Wagenknecht,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 Reclam, 1982, S. 7. 這個名字便是他這個形象的典型體現,從小說對他的描述來看,赫諾里奧身上有著中世紀時期騎士的影子:長相俊俏、競技英勇、甘愿為女主人效勞。榮譽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獵殺的老虎對他來說意味著“戰利品”。他相信可以通過武力競技來解決紛爭問題,這也是他熟練掌握各種武力技能的原因。
與此相對的是來自貴族階層的侯爵。與貴族階層的娛樂活動相比較,侯爵顯然對于如何促進自己所管轄的地區的經濟發展更感興趣,因此狩獵活動一再被推遲,統治者的這種管理重心的轉移預示了社會轉型的希望。歌德在十九世紀初期,也就是在其晚年,十分關注英國、美國和法國的社會發展狀況,他對此的思考也滲透在《馴獅》的創作中。他描述的這個德意志邦國與當時的進步的美國形象有相似之處。Anneliese Klingenberg, Goethes ‘Novelle und ‘Faust II. Zur Problematik Goethesche Symbolik im Sptwerk“, Impulse . Aufstze, Quellen, Berichte zur deutschen Klassik und Romantik. Folge 10, AufbauVerlag, 1987, S. 85. 歌德對美國的關注與當時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的王子卡爾·貝恩哈德公爵(Herzog Karl Bernhard)曾經游歷被當作“新世界”的美國這一事件有著密切關聯。1826年8月,貝恩哈德重新回到魏瑪并拜訪了歌德,歌德在這位公爵身上看到了封建統治者轉向市民階層的希望。Anneliese Klingenberg, Goethes ‘Novelle und ‘Faust II. Zur Problematik Goethesche Symbolik im Sptwerk“, Impulse . Aufstze, Quellen, Berichte zur deutschen Klassik und Romantik. Folge 10, AufbauVerlag, 1987, S. 82. 在當時歌德所生活的大公國,經濟結構總體來說仍是以封建制度為主。但自十八世紀末到第一次市民改革浪潮(1816—1830年)期間,其已經出現了沖擊封建制度的零星嘗試。正是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解體,這使得它在歷史進程中超越了德國其他地區:“自1816年頒布憲法以來,之后的一系列法律法規掃除了最強的障礙或者說為它的解體創造了前提條件并在重要細節上打開了通向市民社會的大門。”Rosalinde Goethe, Untersuchungen zur Agrargeschichte des Weimarer Territoriums von Beginn des 18. Jahrhunderts bis zu bürgerlichen Reformen des frühen 19. Jahrhunderts. Diss. Jena, 1982, S. 226. 應該說,小說中的侯爵正是這一新興的改良派貴族階級的代表,他注重經濟發展,關心人民生活。同時,他對獅子的處理方式也與赫諾里奧對老虎的處理方式形成對照。作為一位被民眾信服的、擁有權力的執政者,侯爵針對外來的危險并未使用暴力的手段,而是采用了溫和的方式。這也正是秉持保守改良主義政治觀的歌德所推崇的,“不使用暴力手段而達到善的目的”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AufbauVerlag, 1982, S.636.。而獅子與老虎所隱喻的政治秩序也符合歌德關于等級制的社會秩序的理念。
由此可見,老虎和獅子的形象以及由它們所引發的一系列后果,都參與了對政治秩序的構建。這種互動性既來源于對動物學知識的實踐,又來源于動物學知識所帶來的想象。當然,如果我們最后再回到小男孩馴服獅子的這一情節,就不難看出,文中所描述的人類對動物的認識和想象都建立在以人為中心的基礎之上,因為人類學差異是動物成為他者的根源。雖然獅子代表了森林之王,然而它的權力也是有邊界的,這個界值就是人。布封在描寫獅子時首先提到的便是人,他認為人是獨一無二的物種,并且很少有變化,是與其他所有物種完全區別開來的。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 Herrn von BuffonsNaturgeschichte der vierfüigen Thiere, Sechster Band, Traler, 1780, S. 294. 布封所代表的這種明確的人類學差異觀點在小說中也體現得淋漓盡致:
可是棕樹林是獅子的天下,它邁著矯健的步伐穿過沙漠,去統治那里所有的動物,沒有誰敢違抗它。但人卻知道如何去馴服它,萬獸之王的獅子也對人類懷著敬畏,因為他們是上帝的同類,一如為上帝和他的臣仆們服務的天使。
小男孩看上去充滿靈性,宛如一個強大而戰無不勝的征服者,而另一個雖然算不上是被征服者,因為它身上還蘊藏著力量,但卻像一個被馴服者,沉浸在自己溫和的意志之中。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 Johann Wolfgang Goethe, Novellen, Insel Verlag, 1979, S. 224, S. 231232.
以上分析表明,歌德的這篇小說顯然體現了以人類為主體和中心的人類學觀點:人處于萬物之上,并可以掌控萬物。小男孩對獅子的馴服既是一種詩意化的描寫,同時也表達了人類對自身擁有控制動物的能力的自信。這種堅定的人類學思想與十九世紀初期人類學的蓬勃發展密切相關。也許,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十八世紀末以前,“人”并不存在,“人”是伴隨著現代人類學知識的產生而出現的。隨著上帝的退位和自然科學的發展,大量關于人和世界的知識得以生成,人才確立了自己的中心地位。理性主義的興起使得人確信自己能夠通過理性和知識來掌控世界,而動物,顯然是需要和能夠掌控的其中一部分。在人類的秩序構建中,動物是“他者”,是人類用于區分自我并肯定自我、使得“我之所以成為我”的他者。但即使是在這種傳統的二元對立關系中,作為“他者”的動物在人類秩序的構建中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人類的政治秩序在建立之初與動物進行著生存競爭。從與動物爭奪生存空間開始,人類逐漸對動物的生存處所進行擠壓,建立起專屬于人的城市空間,到為動物建立異托邦——正如小說中所展示的流動的動物展覽園,動物一直是人類秩序中的他者。而這種他者屬性又是人類借以建構政治秩序的工具。另一方面,關于動物的知識和想象又成為人類構建和維持政治秩序的基礎和依托。小說中出現的老虎和獅子作為自然界中的猛獸,成為人類政治秩序中危險因素的投射。也就是說,作為自然生命,動物是人類政治秩序中的他者;作為外來的危險因素的隱喻,動物也隱喻著人類政治秩序中的他者。這兩者相互交織于人類的動物知識和動物想象之中,成為秩序建構的重要元素。
Goethes Novelle: Animals as the Other in the Political Order
YU Chuanling
College of German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Viewing Goethes Novelle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development of zoology in the early nineteenth century, this paper finds that due to marginalization and the form of “heterotopia”, animals have gradually become the Other of human society and thus a crucial facto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uman political order. Through this construction, animals, as natural beings, are excluded from the contractual political order. As a result, the existence of political order is guaranteed, while animals are regarded as a symbol of dange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t.
Goethe; Novelle; animals; the Other; political or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