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人

米可

在男孩很小的時侯，他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同。他從未有過夢的記憶，每當聽起其他人談論各自奇特的夢境時，他便皺皺眉頭，假裝不在意地仔細探聽。

他曾向父母問起，忙于工作的父母只是淡淡地回答：“只是你不記得了，這很正常。”他向同學提起，依舊引起一片不屑：“這有什么奇怪的？不做夢是睡眠質量高的表現呢。”

后來，男孩再也沒有向別人說起過自己的苦惱了。

十二歲的第一天，他居然有了第一場清晰的夢境。在那場夢中，他夢見許許多多從天而降的、鋪天蓋地的金幣，他在金幣海洋里漫游，絢爛的金光將他圍繞。次日清晨，他醒來，發現手里攥著一根酒紅色的鬈發，他睡眼惺忪地推開房門。聽見母親對父親說：“我昨晚做了個富貴夢，這單生意定能大賺。”他倆已經整裝待發準備去上班，看見已經起床的男孩，母親朝他走來，笑道：“生日快樂！今天想買什么盡情買。”又努努嘴示意餐桌上放著的那沓鈔票。男孩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母親鬈曲的酒紅色頭發。

第二天，他出于好奇，趁著午休時分悄悄剪下了同桌的一根頭發。同桌是個大大咧咧的男孩，留著時髦的“莫西干”造型，頭發硬硬的。夜晚，他握著那根頭發睡著了。果真，他再次進入清晰的夢境。那是一處極其險峻的山崖邊，空氣里充斥著某種危險的信號。忽然，一陣下墜感襲來，他想醒來，卻無法掙脫夢的包裹。男孩發現眼前的世界都在快速地向上移動，他在墜落山崖！此時，下墜產生的風理應要在耳邊呼嘯，然而卻只聽見《鎧甲勇士》的動畫主題曲響起。難道這就是夢嗎？真是太奇妙了！眼前的夢雖不屬于自己，但若是能進入到別人的夢中感受這番刺激也并非是件壞事。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感受著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帶來的快感。眼前的畫面真實得不可思議，他低下頭，卻看到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黑色激流，一股不可言狀的恐懼頓時襲上心頭。就在那快要被黑色漩渦吞沒的一瞬，鬧鐘將他扯回現實。他猛地睜開睡眼，直冒冷汗，足足頓了半晌。白天，同桌在課堂上昏昏欲睡，他問：“你怎么了？”

同桌迷迷糊糊地回答：“別提了，昨晚夢見自己從懸崖上掉下來了，嚇壞我了，整宿都沒睡好。”

“看來是真的……”他喃喃自語道，看著已經倒頭大睡的同桌。

男孩開始進入到不同人的夢境之中。

美麗而驕傲的班花居然暗戀著隔壁班的壞小子;不茍言笑的班主任原來一直為稀疏的頭發憂心忡忡;班里品學兼優的模范生竟想做一個不羈的少年;父親在夢里還惦記著存私房錢的事兒……

由于掌握著進入他人夢境的奇特能力，男孩也知道了越來越多的秘密。不過，他卻從未泄露半個字，畢竟看了太多故事書里“因濫用超能力而受到懲罰”的橋段，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地守護著這個秘密。

可他還是有些失落，有時想試著做一個自己的夢，卻仍然只墜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中，任何生動的畫面都不曾出現。他甚至還試過更愚蠢的辦法——抓著自己的頭發入睡，卻仍舊是老樣子。

有時他也會無聊到醒過來，對著天花板思考人生。

他想，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是個毫不起眼的人，相貌平平，資質平平。從小到大，父母天天早出晚歸，留他一人守在家中;在學校，既不會得到老師的關注，也沒有真正交心的好友;平日里，既沒有特別的興趣愛好，也不愿主動找些事做。久而久之，他成為一只冷漠的刺猬，對待任何人都保持著一份客氣的生疏。

男孩就這么平凡無聊地升入高中，將來也許會考入一所普通大學，他甚至已經幻想出自己的未來就是干一份普通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就這樣慢慢過完他寡淡的人生。

男孩依舊充當著高中班級里“隱形人”的角色，和以往每個時期的他相差無幾。直到他遇見了諾子——他的高中前桌。

“你會這道題嗎？我解了好多遍，還是不對。”諾子回頭問他，那脆生生的聲音他至今依然記得，像冬天窖藏的白蘿卜。

好在數學思維不錯，男孩點點頭，拿起演算紙為她講解。后來，他們時常交談，從最初的解題到后來的日常閑聊。

高三，“一模”考試后，班級里緊張的氣氛雪上加霜，這場被譽為“小高考”的模測給了大家一個下馬威。男孩的成績中不溜秋，此次考試同往常排名一致，算是穩定發揮了。他環顧四周，看到班里不管是尖子生，還是成績稍差點的同學，個個都哭喪著臉，苦苦思索著未來，心里忽然有些觸動。

那天，班主任破天荒地拿出一節課進行心理疏導。

“孩子們，高考前的一切都代表不了什么，甚至高考，也不是你人生的決定因素。”班主任坐在講臺前，語重心長地說，“只要心中有夢，任何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大家的夢想是什么？”班主任突然說，“我們一起說說，來，接龍說，認真地說。”

有人想成為記者，有人想當冒險家，有人夢想種出一片花園，還有人想去南極看看企鵝……原本死氣沉沉的高三教室，瞬間活了起來。同學們依次站起，略帶羞澀地說著自己的夢想，表情卻各有各的生動。逼仄的教室里，囚著的是一群渴望翱翔的鳥兒，他們即將飛向藍天，懷著心中的夢，擁抱精彩的人生。

輪到諾子，她說：“我想去西藏支教。”

接著是他，盡管從未有過夢和夢想，他還是胡謅了一個：“我想當童話作家。”

“真的假的？”那堂課一結束，諾子就扭過頭來。

男孩說：“亂說的。”看著諾子困惑的眼神，他連忙說：“說說你的夢想吧，我想聽聽。”

原來，向往大自然的諾子數次前往西藏旅行。在一次游玩途中，她得知當地的孩子們都沒有上學，當地人家并不注重教育，只是讓孩子們上街向游客乞討，然而諾子看得出那群孩子對于知識的渴望和向往。諾子心軟了，她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教師，在那個時候，她便暗自決定做些什么。利用初中升入高中的那個暑假，諾子通過了西藏支教志愿者的考核，成為志愿隊里年齡最小的隊員。支教的日子里，諾子同孩子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也播下了這顆夢想的種子。

諾子娓娓道來，窗外的風兒把人的心里吹得癢癢的，他盯著諾子額角的碎發，心里也麻酥酥的。就在那時，他忽然很想知道諾子的夢到底是什么樣的。

第二天，討論完一道數學題后，他看見了試卷上的諾子的碎發。

夜晚，他小心觸著那根碎發進入諾子的夢境。那是一片壯麗的雪域高原，雪山腳下不時傳來陣陣牧歌，擊起嘹亮的回響，秀美的風光盡收眼底，宛若天境。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的內心涌出陣陣暖流，柔軟地撫摸著他的靈魂。

“諾子老師，我們想你！”

他聽見稚嫩的童聲愈來愈近，前方出現了一群孩子——是藏族人家的孩子，個個臉蛋上都掛著兩團健康的高原紅，烏溜溜的眼珠閃著光，在美景之下更令人動容。

經歷了那場高三談心會，又進入到諾子的夢境，男孩覺得左胸口那處地方慢慢地被填滿。原來，擁有自己的夢想是件不錯的事情。

他不再是索然無味地刷題，不再是對未來毫無打算。男孩冰涼的內心終于燃起了一把火，在青春期的末尾轟轟烈烈地燃燒。他和父母的關系在逐漸緩和，在走廊遇見同學時也會主動問好，他抽出時間看了許多“閑書”，因為他發現自己在閱讀文字時，全身心都浸在里邊。

他們都說，男孩像變了個人似的。

神奇的是，他不再夜夜無夢，空白的夢境里竟出現了有趣多彩的畫面，他再也不需要依靠著別人的夢而度過漫漫長夜，無夢人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夢。

男孩還擠出時間寫了一篇童話故事——《無夢人》，在一本雜志上得到發表。語文老師喜悅地傳達了這個消息，全班同學真摯地為他鼓掌。

“一語成讖了吧！”諾子回頭，朝他扮了個鬼臉。

在掌聲的海洋中，男孩羞澀地撓撓頭，他知道自己的夢才剛剛開始。

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