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倞喬


關鍵詞:拆遷補償;民間糾紛;規則多元
摘要:對于拆遷補償所引發的糾紛,既往研究多集中在拆遷方與拆遷對象之間的矛盾,甚少討論拆遷安置主體內部的沖突。基于河陽市東屏村的調查,發現地方政府的拆遷安置補償政策導致被拆遷對象家族內部糾紛。政策將拆遷對象區分為拆遷安置人口和非拆遷安置人口,前者享受高額的拆遷安置面積補償,后者僅獲得基礎貨幣化補償,這與民間分家習俗主張的平均主義邏輯不一致。經驗研究表明,家族成員在面臨親密關系與經濟利益的沖突時,基于多元化的規則,持有各自的分配邏輯,并積極利用不同價值資源為自身的利益訴求尋求支持。糾紛主體對多元規則的工具性選擇與使用體現了轉型變遷時期基層秩序的復雜性,并成為民間糾紛解決中禮治機制和法治機制雙失靈現象的縮影,亟需建立有效的糾紛治理機制。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2)01-0108-08
Multiple Rules and Its Conflicts in Civil Disputes—A Case Study of a Family Dispute over Compensation for Demo- lition
DONGJing-qiao ( School of Society andPopulationStudies,Renmin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Key words:demolition compensation;civil disputes;multiple rules
Abstract:Previous studies for disputes caused by demolition compensation have focused on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demolition parties and objects,and rarely on conflicts within family members. 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village Dongping in Heyang city,it is found that the local government's policy of relocation compensation results in disputes within the families. The policy divides the members into the relocation resettlement population and the non-reloca- tion resettlement population. The former gains high compensation for the relocation and the latter receives only the basic compensation,which is inconsistent with the equalitarian logic advocated by the folk law. Empirical research shows that family members,in the face of the conflict between intimacy and economic interests,hold their own distri- bution logic based on diversified rules,and actively use different value resources to seek support for their own inter- ests. The instrumental choice and use of multiple rules by the dispute subject reflect the complexity of the grass-roots order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and becomes the epitome of the double failure phenomenon of the rule of etiquette mechanism and the rule of law mechanism in the settlement of civil disputes. Therefore,it is urgent to establish an ef- fective dispute governance mechanism.
當前中國已經進入社會經濟轉型的戰略機遇期,同時也進入社會矛盾的凸顯期,由工業化、城鎮化所帶來的拆遷征地糾紛便是其外在表現之一。筆者在河陽市東屏村(基于學術倫理,文中出現的地名、人名均為化名)的調查中發現,政府制定的拆遷安置補償政策與地方祖房分配的民俗習慣不同,導被致拆遷對象內部產生糾紛。面對這類糾紛,當事各方采取了怎樣的行動策略?此類糾紛的產生及其發展對于我們檢視政策與民間習慣之間的張力提供了獨特的視角。此類糾紛投射出的規則意識與糾紛演化范式,是本文探討的核心。
一、民間糾紛中的規則與行動策略
在鄉村社會中,村民之間時常會因建房、通行、土地以及其他瑣碎之事而發生不快、矛盾、爭執、沖突和糾紛。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產生的不均衡關系和紛爭行為,大多數會得到有效化解。而有些民間糾紛卻難以解決,且不斷演化,甚至出現糾紛異化的現象。面對基層社會的糾紛解決機制問題,費孝通提出“禮治秩序”與“無訟”的命題,認為禮治機制在鄉土社會發揮著糾紛解決與秩序維持的主導功能,司法下鄉破壞了原有禮治秩序,又難以及時建立起新的法治秩序。①此外,黃宗智對傳統中國法律實踐的分析②、朱蘇力對當代法律實踐的分析③都認為,在國家法之外,習慣法以及第三領域也能參與到權利的界定之中。陸益龍以“法禮秩序”這一概念概括當下鄉村社會法治與禮治的關系及鄉村秩序的性質問題,認為法和禮并存且處于混合的秩序狀態。由于法治和禮治在鄉村并未實現融合,因而兩者之間關系并不總是相互協調、相互補充,而可能存有張力和沖突。在鄉村禮治機制和法治機制雙失靈的條件下,民間糾紛會出現糾紛解決過程、目標和法律運用方式等方面的異化。④
董磊明等基于村莊糾紛解決實踐的個案研究認為,農民并非都是被動地受法律影響,而是主動運用法律甚至歡迎法律權威的介入,亦即“迎法下鄉”。農民之所以迎接法律下鄉,是因為鄉村出現了結構混亂,農民期盼國家正式法律力量來實現鄉村秩序的均衡。⑤又如劉思達認為,“當代中國法律人普遍認同的法律文化大體上是舶來和現代的,而普通民眾認同的法律文化則偏向傳統,這一現代與傳統之間的張力是造成目前法律改革諸多困境的一個潛在原因”。⑥現代法律規則和司法力量已進入鄉村,但與鄉村原有的規則體系和社會認知產生了一定的張力,這種張力可能影響著民間糾紛解決中的法律效力,并可能使鄉村糾紛解決復雜化。
不同于傳統法學對法律效力的關注,韋伯式的法社會學理論視角更偏重于理解法律行之有效的內在邏輯,即社會成員為何能夠承認并履行法律的規范。⑦而真正有效地解決糾紛,并實現預防糾紛的功能,亦是法律自身的價值所在。關于人們守法背后的動因,在法社會學理路中有著兩種解釋范式,即工具主義范式與規范內化范式。工具主義范式認為,法律通過獎懲機制,使人因遵守或違背法律的行為受到獎勵或處罰,趨利避害的本能理性使得人們遵循法律的規范,選擇守法的行為。而規范內化范式把人們對法律的理解以及與法律的關系主要看作主觀態度問題,偏重行為與觀念、意識之間的內在聯系。守法并非因外力的作用,而是行為者對法律規則內化的結果。⑧在法治機制對日常生活秩序影響程度較深的美國,帕特里夏·尤伊克和蘇珊·S.西爾貝也從人們平常的實踐行動中總結出法律與社會關系的三種圖式:敬畏法律、利用法律和對抗法律。⑨相應地,民間糾紛中的利益主體也會競爭性地利用各種政策制度。張靜就提出,諸如國家政策、村干部決策、集體意愿與當事人的合約等多種不同乃至對立的土地規則并存于土地征用的實踐中,擁有著各自的合法性來源。這一現實使得土地使用不是依據固定的法律規則界定正當利益,而是各種規則被各方利益主體取舍引用。選擇的過程使得法律事件受到利益政治的干擾與左右,而力量強大的利益主體對于選擇擁有較強的影響力。①
對現有研究的檢視可知,平常生活中的糾葛與紛爭現象,同時也是特定社會環境下一般性主導秩序與民眾所遵循的規則范式的外在反映。如果已發的民間糾紛得不到有效化解,將可能在基層社會形成積怨,積聚成為危及社會秩序的潛在風險。那么,究竟是怎樣的秩序和規則主導著糾紛當事人的認知與行動;受此影響,當事人會采取怎樣的行動,糾紛的事實呈現出怎樣的形態?梳理民間糾紛背后的發生學機制,對于構建良性的基層秩序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二、一起房屋拆遷引發的家族糾紛及過程
2017年,河陽市人民政府通過并施行《河陽市市區集體土地與房屋征收補償安置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該文件規定,戶口在原拆遷地但另有宅基地、福利性房屋或已享受住房福利(指在本市范圍內行政、事業、國有企業單位人員享受公積金3年以上)的,不計入應當安置人口。受此政策影響,規劃拆遷的城鎮近郊和農村地區存在涉及補償分配的家族成員之中,一部分能夠享受拆遷安置待遇,而另一部分依照規定不得享受拆遷安置補償的情形。由于二類群體同時存在,此類家族中多有拆遷補償糾紛發生。在田野調查中,筆者收集到諸多此類家族成員間的拆遷安置補償糾紛事例,此處列舉一例。
王家有兄弟姐妹六人。早在2003年,得知東屏村區域可能隨城市擴張而列入規劃拆遷范圍的風聲后,家族中除長住農村自有宅基地的老三和出嫁鄰村而參與夫家拆遷補償分配的大姐外,早年離開農村而進入城鎮組建家庭的大哥、二姐、二哥、小弟四支商議擴建祖房來獲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收益。類似的行為在臨近城郊的農村區域是較為普遍的。最終由四家各自出資15000元,擴建400平方米的房屋面積,連同原有的老屋總計建筑面積共500平方米。當年,家中老父親生前曾與子女有過口頭約定,今后祖屋如能享受拆遷補償,四個子女各自平分收益。在不涉及拆遷利益分配時,多年來家族內部各支相安無事,親情融洽。而伴隨著拆遷補償新政的出臺,利益糾紛則開始集中爆發。大姐參與夫家的拆遷補償分配,未牽涉娘家祖房拆遷補償糾紛。三哥同樣留在農村務農,自有宅基地并建有房舍,作為一個獨立家庭享受拆遷安置,不參與祖房拆遷補償分割。
從民間習慣法角度來說,“分家”是父母將財產傳遞給下一代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是中國傳統社會中家業繼替的主要行為模式。“通過同老一代協商決定分給兒子的那份財產。父母去世后,已婚的兄弟則自動分家”。圍繞著這一習慣或行為模式,分配原則、參與者、分家程序等均具有相對的穩定性。遵循此習慣,在人們面臨將要發生的繼承事件時,足以對自己和他人的行為及其效果產生相對穩定的預期,并且地方習俗的約束力通常并不比國家法弱。②
大家族內部的家產分配,傳統上遵循平等主義的原則。所謂平等原則并不一定指在同胞間分家時所應得的財物是否相同,而是在較長時間尺度的家庭政治框架內,家庭內部權利義務的平衡上是否公平。同時,在家產分配程序中,大家族的家長,通常是父親占據著支配權。滋賀秀三通過論述在不動產出賣、借債、分家析產等關系中父親的權力,認為中國的父親可以任意處置家庭財產。③同樣,在調查地河陽市東屏村,有關祖房繼承分配的民間習俗是清晰的,“祖產”一般由家中男性兄弟均分。女性家族成員因出嫁農村地區而共享夫家的家產,則通常不必再參與娘家的分家析產過程。而女性成員出嫁城鎮或在城鎮中居住,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土地、宅地等家產,則可以參與到“祖產”的分配之中。在將被拆遷對象劃分為不同身份群體的政策出臺前,當地村民普遍認可這一默認規則。
在本文所討論的案例中,產生拆遷安置補償糾紛的是該家族其余的四個離鄉多年的兄弟姐妹。其中,大哥曾經為集體企業職工,1980年代末享受過單位福利性住房,但如今其住宅已老舊破落,本人也因多年前單位倒閉,被迫下崗,受此影響,經濟條件在家族中相對較差。二姐從事個體職業,雖居住在城鎮,但符合《暫行辦法》規定的拆遷安置人員范圍。二哥是私有企業經理,家庭經濟條件在兄弟姐妹中最好,但并未享受過住房福利,因而符合拆遷安置人員標準。小弟是事業單位職工,按照《暫行辦法》,不可享受拆遷安置補償,但祖房拆遷,亦希望能夠分得自己的份額。
如今,地方性法規使得其中的二人依規不可享受補償,二人便與另外兩名弟兄協商,希望將祖房以另外兩名弟兄的名義領取政府的全額拆遷補償后,由四人平分,但遭到堅決地拒絕。大哥和小弟十分不滿,對筆者表示:
當初老父親與所有子女有過口頭約定,并且早先擴建祖屋時,大家都出過一樣份額的錢,當時每家條件都不好。如今拆遷,雖然政府規定有的人拿不到錢,但依然應當通融,用二哥、二姐的名義領取全額的拆遷款后,每戶平等分配。何況大哥條件不好,房子又老又破,而二哥是大老板。
在一部分老人和受政策限制無法享受安置補償的人看來,是否享受住房福利,與家族成員在大家庭內部的相對經濟地位與在家族生活中所承擔的義務沒有必然的關聯。不符合拆遷安置條件的成員一部分為公立單位在編人員,他們在面對基層政府的指令時受制于自身的職業性質,通常避免與政府的拆遷安置補償政策直接對抗,轉而向家族親屬爭取自身所預期的補償份額。在家庭倫理政治語境中,他們通常使用傳統習俗與道德話語去制約自己的親屬,試圖說服他們讓渡一部分收益。對此,二姐認為:
政府的規定非常明確,只有我們兩房(家支)符合標準,那就只有我們能夠領取補助。至于之前口頭約定,那是基于過去的政策,如今“法律”(實為地方性政策法規)白紙黑字的條文,大家都應當嚴格遵守。
對于具備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糾紛當事人來說,拆遷安置使得原先具備人格化特征的“祖產”更大程度上增值成為經濟價值益加顯著而物權色彩濃厚的“家財”,在經濟利益與親密關系的沖突中,他們通常援引拆遷安置補償政策,引用政策的霸權話語作為分配家業的邏輯,從而壓制其他家族成員的利益訴求。可能是緣于擔憂被視為不顧親情,二姐補充道:
以前老父親偏愛他們兩個,大哥最早去了城里工作,才能分到房子,單位倒閉那是后來的事,當時誰也想不到。而老幺早年讀了書,現在才進的單位,他是有編制的人,而當年老父親沒有供我們讀過書。
大哥和小弟感到極為不滿,認為二哥和二姐為富不仁、見利忘義:
祖宗留下的房產,怎能這么霸道就獨占了!他們這相當于是花幾十萬塊錢買兄弟姊妹今后不來往。
家族內部的關系一度十分惡劣。弟兄倆在商量對策時,激憤地提出應當靠打官司解決。被提示“打官司我們也不占理”后,大哥提出:
不占理我們就少拿,他們也別多拿,我們把自己占一半的房產面積折現成貨幣化拆遷(價格極低,系對無法獲取拆遷補償的家戶的基礎補償,磚混結構房屋補償550元/平方米),讓他們只能拿到自己那一半的錢(5200元/平方米的拆遷安置補償)。
但打官司的設想從未超出泄憤的程度而真正被付諸實施過。兩人認為:
打官司還是不可能去打的,對不起過世的老頭老太太,讓別人看我們家的笑話:(這一家子人)跟錢過不去,讓政府撿了便宜拆掉了家里房子。
最終,由二哥和二姐代表家族各自領取了每戶130萬元的全額拆遷補償款。作為妥協,兩家庭私下支付給其他兩個參與祖房分配的兄弟略高于政府貨幣化拆遷的100000元錢款作為“借用”其房屋面積份額的心理補償。由于利益爭執造成兄弟姐妹反目的局面,這一筆錢款并未當面給付,而是交由遠房的親戚代為轉交。
一般而言,上述家族內部拆遷利益分配糾紛大體上有三種可能的解決結果:第一種,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糾紛當事人和沒有相應資格的當事人依據各自占有的祖房面積分別領取拆遷安置補償款與貨幣化拆遷補償款,達到政策制定的預期結果;第二種,沒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糾紛當事人名義上讓渡自己的祖房面積,由擁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糾紛當事人替自己領取相應面積的拆遷安置補償,之后返還給自己;第三種,沒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糾紛當事人事實上放棄自己所占有的房屋面積,讓擁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家族成員最大化地領取補償款項。
從此類糾紛解決的實際結果來看,第三種占據了大多數。田野調查案例表明,多數情況下,被拆遷對象在與地方政府的利益博弈之中,即便家族內部產生較大矛盾,也會相對團結以實現家族利益最大化。在糾紛中,家族中屬于拆遷安置人口的成員,一方面以家族整體利益為名,要求不屬于安置對象的兄弟姐妹“出借”給自己拆遷房屋面積,以最大化地獲取拆遷補償;另一方面強調政策規定,凸顯自己的政策身份優勢,拒絕分配給對方增值的拆遷補償金額。為避免家族整體利益受損,大部分沒有拆遷安置補償資格的家族成員放棄了民間習俗上的平均主義訴求,讓渡了自己的房屋面積,讓符合政策要求的家族成員以最大的可利用面積領取拆遷補償,盡管他們因失去平等繼承“家業”資格的相對剝奪感而倍感不平,難以避免家族內部利益主張的對立。
在實際的征地補償施行過程中,作為拆遷方的政府通常難以達到節約拆遷成本的既定目標,同時在被拆遷人內部造就了原本并不存在的一類矛盾糾紛。通過貨幣化拆遷這一契機,家族內部既定的分家預期得以再議,而政策邏輯、物權觀念、民間的傳統分家習俗、家庭生活史與家族內部的相對正義原則成為這一特定倫理政治場域中維護自身主張的語言。經由這一輪倫理較量,家庭政治、關系規則與公共正義形成了相互對立同時相互滲透的力量格局。
三、規則的多元化以及使用者的爭論范式
格蘭諾維特指出,人的經濟行動是嵌入在社會關系網絡中的,只有在具體的社會關系中,才能體現經濟活動的具體內容和形式。①糾紛主體間的競爭,不僅僅是當事各方地位、力量間的競爭,同時也是差異化的意義體系之間的競爭。在本文案例的互動過程中,藉由政策的界定而獲得補償資格的家庭成員將事件描述為由政令和正式規則主導的、物權主義色彩的財產分割;而未能獲得補償資格的成員將這一過程表述為家族內部的家產繼承以及家庭成員資格的確權流程。沖突與爭論發生在糾紛參與主體間為具有說服力而對所發生的情況進行各種解釋的“爭論范式”內部,圍繞著對事件的不同命名、定義,以及競爭性的解釋,話語不斷地生成、累積、循環、運作。“對解釋的爭論其實是對結果的爭奪。誰的解釋占據了優勢地位,誰就能決定處理方式”。以一種特定的話語命名一個行為或事件,從而解釋該事件的意義并確定其背后的動機是一個行使權力的過程。只有在爭論中確立己方話語的支配地位,才能掌控所要處理的沖突。②作為意義與現實、觀念與實體相統一的過程,糾紛參與主體對事實的差異化理解通過對事件的命名與定義的方式作用于糾紛的過程實踐中。通過將爭議性質定義為家族關系規則之下的家產分配抑或是物權意義上的財產分割,當事各方實現了自身的權力表達。
正式和非正式的社會控制方式之間的關系是此消彼長的。正式控制越多,非正式控制就越少,反之亦然。非正式的控制方式更多地存在于穩定、親密、規范的同質群體中。不同于相對穩定存續的農村地域,處于城鎮擴張邊緣,面臨著城鎮化與市場化的直接沖擊,以及伴隨而來的行政命令、市場化產權分配機制滲透的農村地區,鄉土傳統與大家族的家長權威正呈現出加速崩潰的局面。家族早已不是組織生產與日常生活的單元,相對較強的個體性與流動性也使得家族秩序與道德評價對個體的約束程度越來越低。對于相當部分的利益相關者而言,拆遷補償發生在他們的故鄉,而他們自身的生產生活早已不在鄉土的地域空間之內,土地與宅基地則成為他們的資源與投資項目。面對轉型與發展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與日益增強的法律權威意識,傳統的家產分配原則效力式微,經由傳統分家行動慣性與預期自動完成分家析產的行為模式趨向瓦解。伴隨著家族權威與鄉土秩序對個體制約能力的削減,家族內部的利益糾紛,被附加以更多的產權色彩。閑話、流言蜚語和其他形式的社會壓力不再能維持一個有序的社會。在非正式的社會控制已經失去作用的情況下,正式的社會控制得到了發展。③在糾紛與對立中,人們動用法律工具的意識與能力都呈現出增強的趨勢,而法律資源在糾紛解決中呈現出相對較強的效力。當約定俗成的分配預期面臨著外部的正式分配規則的挑戰,而政府主導制定的分配規則在競爭化的解釋中占據了優勢地位,壓制了傳統分配規則的力量。一旦政策與法規賦予一部分人群更多特殊的身份,身份便成為他們主張自身利益的充分依據,此時,法規并未能內化為其內心的價值規范。他們對法規的使用是工具性的——以法規的權威主張自己在家族內部的分配權益,并且通常很大程度上能夠壓制基于親情、道德的話語規勸。研究表明,家族成員對法規的工具性運用嵌入在社會關系網絡中,糾紛的最終解決途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家庭政治格局與家庭生活史的狀況,以及現行政策對家族成員利益訴求的現實影響。
糾紛的起始與發生的場所是鄉土性的,在利益相關者看來,這又不僅是純粹的產權糾紛:其背后含有對“祖業”的復雜情感以及對主動升級糾紛層次、破壞親密關系的負面道德評價的顧慮。祖業的觀念有別于西方市民社會的私有產權,具有人格化、象征性和社區化的特征。農民對于祖業具有較為完整的使用權,通常卻缺乏完整的獨立產權。“祖業權”嵌入在以血緣為主要紐帶的鄉土社會中。國家法律制度在不斷建構農民的產權觀念的同時,地方社會也在建構著關于土地產權的“地方性共識”,影響著國家法律的實踐過程。①在傳統的倫理本位與差序格局理念之下,“祖業”是嵌入在以血緣為紐帶的鄉土社會之中的地權表述,具有人格化的特征,通過祖房的拆遷獲得收益,是得到祖先的蔭佑。在傳統觀念中,祖先是“控產的法人”,而對于當代人而言,“守業”則是道德上的職責。造成“祖業”的消耗或是減損,在傳統認知中常常被附加負面的道德評判。即便面臨不可抗拒的房地征遷,享有福利的參與權亦成為建立在家產之上的家族成員資格的組成部分,而非僅僅作為經濟意義上的財產資格。這一類型的利益糾紛在當事者看來,更類似于傳統的分家析產,是家族內部的私事。即便極不和睦,抖露給“外人”仍然是不光彩的。至于訴訟,更只是停留在口頭威脅的層面,家族內部的事務真正付諸訴訟,在農村鄰里之間看來,仍然被視為撕破臉皮的極端行為。即便在地域意義上的鄉土社會幾乎要因征遷而瓦解的環境下,“無訟”傳統的影響仍然存在。同時,這一糾紛解決途徑的選擇也表明,現代法制與正式規則雖已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個體的判斷與行為,但法制的制度化形式在基層社會的存在依然孱弱。這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鄉土社會的權威結構仍然是多元的。
四、結論與討論
盡管地方性的行政法規在具體的執行過程中具有近似于法律的效力,但并非總是能夠發揮其所規定的作用,產生出應當達成的結果。廣泛的社會承認賦予規則以合法性,如果一項規則與現行的其他規則產生沖突,招致一部分社會成員的反對,那么規則的合法性便大打折扣,使得法規不具實效性,在具體的實踐中難以實施或是被折扣執行,從而未必能夠實現法律原本的價值目標。
鄉土傳統、父輩遺囑、口頭契約、政策法規等諸多規則對于個體都具有一定的現實制約效力,形成一種多元規則并存的事實。在新型的拆遷補償法規確立之前,傳統的分家習俗起著主導性的效用。而在多元規則并存的場域中,各利益主體均能夠找到支撐自身訴求的規則并加以工具性的利用,通過規則間的競爭,最終產生出相對能夠被接受的共識性分配原則,但最終的結果卻并非任何一種規則的原始反映。共識的達成并非基于協商一致或是各主體間的利益主張是否“正當”,而是基于作為利益宣稱依據的多元規則間的力量對比,占據有利地位的一方倘若拒不退讓,則能較容易地壓服另一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會使得行政權威在糾紛場域中被異化成糾紛各方競爭的力量依據。由于新規則的出現打破了原有的穩定認同的規則,形成了規則多元并存的局面。這一競爭過程的內在主導力量實質上是“力量制衡”而非“規則認同”。在政府與居民的利益博弈中,家族內部通常會以極大的默契一致對外,從政府方面爭取家族利益的最大化,而后在家族內部進行分配。制定區別身份的分配政策,或許未必能起到節約成本的效果: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②而當民間糾紛長期難以消弭化解,輕則破壞糾紛當事者的生活秩序與家族成員之間的親密關系,嚴重的糾紛則很容易發生異化。在原本糾紛的基礎之上不斷擴大,當事者之間的爭執將偏離利益紛爭,異化為“為氣而爭”,①甚至從個人層面的行動擴張為集體行動,激化原有的沖突規模,造成較大的社會代價。
文化的意義在于人能夠形成對相同文化圈子內部人的行動的穩定預期,“既定的觀念與更加反映現代生活形式和壓力的外來觀念之間的張力便是全部司法過程的生命”②。傳統的、靜止的鄉村社會受到外來的、體現現代社會正義觀與價值體系的規則系統影響,所形成的“語言混亂”是導致秩序混亂的重要原因。而當前鄉村社會內部存在兩套甚至多套正義觀和價值系統。并立的規則體系在鄉村社會都能夠找到賴以生效的價值土壤,并且在結構上勢均力敵,沒有一套價值系統能夠占據絕對優勢,由此造成的緊張與對立難以調和。
為應對轉型期行政化、法制化、市場化引入的規則資源與傳統基層社會既有規則難以避免的多元并存,甚至對立、互斥的現狀,在規則制訂之初,需要積極地考量并回應基層社會既有的行動秩序與價值預期,或是盡量地明確規范性規定,縮減模糊的操作空間,以避免顯性的規則對立。在法治化的進程中,既要追求法律體系的形式理性,更要考慮中國的國情,綜合考慮普通大眾基于傳統文化的理性選擇和行為慣性。③盧埃林提出“活法”(Living law)與實在法的劃分,④與此類似,黃宗智也提出官方表述中的法(law in representation)和實踐運作中的法(law in practice)“背離”的概念⑤。規則是否有效不僅取決于其自身是否嚴密、完善,更重要的是取決于其是否與人們的秩序認同相吻合。強調民間規則的效用,并不意味著淡化國家法。社會的良性運行離不開民間法與國家法的共同作用。應當積極促使兩者形成良性互動,從而共同構筑民間社會的權力秩序。從一定意義上說,民間法以社會權力為基礎就是“活法”,離開社會權力的民間法就可能蛻變為“死法”。基于多個并存規則資源的基層糾紛,很有可能每一種原先有效的規范性價值資源都失去其原本的權威與效力。在此基礎之上的糾紛將不依循任何一種既有的行為范式,而單純依照糾紛當事各方的力量與權力的對比來決定規則的選用或是妥協。有鑒于糾紛中的弱勢方同樣有著固有的價值依據作為其利益主張的支撐,糾紛最終的結果也是難以令各方心悅誠服,從而造就糾紛懸而不解的后果。在當代中國的法制建設中,應該尊重本土資源,打破文化區隔,來尋求國家法和民間法的合契與合作。
有鑒于此,基層治理機構還需構建新型、有效的糾紛化解機制。如果基層村、居組織在糾紛產生之初便援引“合式”的價值規范,尊重效力尚存的地方性知識,對糾紛當事各方的行為加以約束,則糾紛本身可能將不會僵持、擴大,屬地內相同類型的糾紛也將得到可供參考的價值資源,促進同類型糾紛的化解,防范并調和多元乃至對立的規則體系之間的沖突,引導合理的正義觀與秩序觀,促進穩定規則體系的形成,使得基層共建共治機制真正發揮行之有效的規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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