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阿奇

【美】卡莉·沃恩　　譯/李婉

編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是一篇奇幻作品。作者卡莉·沃恩（Carrie?Vaughn）來自美國，畢業于大名鼎鼎的奧德賽奇幻寫作培訓班，作品Bannerless曾獲菲利普·迪克獎，Amaryllis、That?Game?We?Played?During?the?War曾入圍“雨果獎”。她也是喬治·雷蒙德·理查德·馬丁（Geoger?Raymond?Richard?Martin）編輯的共享世界超級英雄叢書Wild?Cards的撰稿人，目前已經創作了二十多篇長篇小說和一百多篇短篇故事。《科幻世界·譯文版》曾刊登過她的《“阿瑪瑞斯”號》（Amaryllis）與《夏洛特小姐》（The?Lady?of?Shalott）。本文講述了一條被人類小女孩養大的海怪與人類或友善或敵對的故事。海怪美麗天真、小女孩勇猛聰慧，水手們性格各異、各有目的。作者用富有想象力的細膩文筆，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純真廣袤又很有歷史真實感的冒險世界。

馬修·維爾爬到主桅上的護桅索上瞭望時，第一個發現了正在靠近的小船。在距離美國大西洋中部海岸五十英里的地方，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敵艦和商船，他們的噸位、索具和槍支數量都會被記錄下來。這些船只通常一看到英國皇家海軍“塞勒涅”號的旗幟就掉頭撤離。

但這只小得異乎尋常的船并沒有掉頭就走。

馬修指出了這只小船的方向，值班軍官中尉維爾拿著他的望遠鏡來到欄桿旁。托馬斯·維爾是馬修·維爾的哥哥。和哥哥共事也是馬修最頭疼的事，這種煩惱比只能穿短兩英寸的褲子還要大，比在甲板下遭受其他船員的惡作劇、只能吃不新鮮的面包還要痛苦。如果馬修在船上有任何工作上的進步，船員們就會說那是他哥哥在幫他；如果他犯了一點點錯誤，哥哥湯姆①絕不會放過他。湯姆給馬修在“塞勒涅”號上謀得了見習軍官的職位。“塞勒涅”號是馬修知道的現役最厲害的28炮護衛艦，他理應為自己能在這里工作而心存感激。如果湯姆不讓他時常難以忍受，馬修其實是非常感激的。

馬修跳回甲板上，和湯姆一起來到欄桿邊，用手遮住陽光往小船方向望去。從物體在波浪中移動的方式來看，這顯然是一艘船，而不是他倆眼花產生的錯覺。馬修幾乎要向湯姆索要望遠鏡，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六名水手和年輕軍官們聚集在一起，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過了一會兒，亨博爾特船長來了，大家立馬分開讓道。亨博爾特船長衣著光鮮，深色頭發梳成整齊的尾巴，藍色外套上沒有一點線頭。亨博爾特是一位嚴肅的年輕船長，他站在那里，雙手交叉在背后，皺著眉頭看著地平線。

“有什么麻煩嗎，中尉？”

“某種船只在靠近，長官。我想應該是一艘汽艇，不超過二十英尺。”

“這樣的一艘小船為什么要航海如此遠？怎么做到的？”

湯姆放下望遠鏡，用肉眼向那個方向看了看，又嘗試用望遠鏡觀察，懷疑是肉眼或望遠鏡看錯了，接著才回復道：“長官，它只有一根桅桿，沒有帆。”

“但這艘船航行得太快了，幾分鐘后就會追上我們！”馬修脫口而出。湯姆帶著怒氣盯著馬修。馬修避開他的目光，馬上補充道：“長官。”

亨博爾特船長問：“這艘船航行得怎么樣？”

“我……長官，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不知道？”

“我不敢相信。”湯姆把望遠鏡遞給亨博爾特船長。

馬修斜靠在欄桿上，似乎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這艘小船確實靠得越來越近，且還是逆風行駛。它在翻騰的水中破浪前進，留下一條巨大的泡沫尾流。

“我的天，”船長屏住呼吸，“那是什么？”

一面綁在桅桿上的白旗清晰可見。亨博爾特把望遠鏡還給湯姆，“好吧，讓我們看看這是怎么回事。中士，派幾個人來，以防萬一。”

“遵命，長官。”中士回復道，并向他的兩個士兵發出武裝命令。

“停止航行，船員們。”亨博爾特說。

停止航行的命令已經發出，“塞勒涅”號逆風轉向，帆也松了，在水中顛簸著。

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了，這只小船正被某種生物拖著，好像是用帆布做成的帶子，繞在一個粗大的錐形頭上。這個巨物有一簇不可思議的觸須，它們在海浪中扭動前行，推動這只小船在水中前進。小船被拖在身后，在海上留下翻騰的尾流。一條巨大的形似魷魚的生物，和這艘小船一樣長，滑溜溜的橘紅色皮膚與黑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泡沫形成鮮明對比。

船頭站著一個人，吹了一聲尖銳響亮的口哨。這個形似魷魚的生物翻滾著，改變了前進方向，觸須停止擺動，擱在那里。船慢了下來，濺起的水花也消失了。這家伙把蜷曲的四肢伸到船的一側，好像在那里休息似的。站在船頭的人拍了拍生物光滑的身體曲線，就像人們在騎馬時輕拍馬一樣。拳頭大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滑在水面上，他確信這只生物正在研究船上的人們。

站在船頭的人隨之抬起頭來，是個女孩兒。這神奇的一幕讓馬修他們大吃一驚。

這女孩兒可能和馬修一樣，差不多只有十五歲，戴著一頂檐帽，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梳在腦后，用頭巾系著。她其余的裝束都是普通水手的模樣——寬松的褲子、襯衫，脖子上圍著一塊方巾，全都很舊，好像已經在海上漂泊了一段時間。

湯姆對一旁的馬修說：“你沒有地方去嗎，維爾？”

“發現異常情況的時候我會立馬去瞭望臺的。我打賭，還在觀望中，長官。”

湯姆皺著眉頭，馬修站在原地，他不會這么容易被趕走的。

“哈嘍！看看這兒！”女孩兒朝著馬修他們呼喊著。

女孩兒等待著。船長和“塞勒涅”號的一些船員沿著欄桿排成一行，目瞪口呆地望著。對馬修來說，他有太多問題，但不敢在亨博爾特之前開口。亨博爾特船長此刻似乎有點兒茫然。

還是湯姆先開了口：“你在漂泊嗎，女士？需要幫助嗎？”

“我看起來像是在漂泊嗎？我們可以跑得比你們快！”女孩兒回答，“我想交換信息！”

這只形似魷魚的巨型生物仍在不停地擺動，分散著馬修和其他船員的注意力。它的一只觸須從船邊滑了下去，另一只觸須蜷曲起來回到了原位置。它傾斜著的頭時而沉入水中，時而浮上來。整個動作是如此平穩，甚至有些優雅，令人著迷又有些不安。

欄桿旁的船員們舉起了火槍。女孩兒迅速地從她的小單桅帆船側面探出身來，扯下一對繩結的末端——馬修注意到這是非常牢固的滑動繩結，帆布挽具松了。她摸了摸這只龐然大物的一條卷曲的觸須，它在水面上扭動著。馬修沒有聽到，但看到她的嘴唇在動。“去吧，去吧。”她說著，龐然大物沉到水下，沒有一絲漣漪。

女孩兒雙手叉腰，抬頭看著船上的人們，“你們要開槍嗎？我沒有武器。”

至此，船長似乎還是不知所措。

“這可能是個騙局，長官。”海軍陸戰隊的約翰遜中士低聲對船長說，“她可能藏了火藥或什么東西，用來炸我們。誰知道那個怪物會對我們做什么。”

約翰遜的懷疑是正確的。她是美國人——她的口音證明了這一點，畢竟，兩國正處于戰爭狀態。但是馬修認為，她能對大家產生威脅是荒謬的。她的船很小，基本上是空的，只有幾個箱子和桶藏在里面，后面綁著一個帆布帳篷。盡管移動的速度很快，但這只小船根本不可能裝載太多的貨物，更不用說有足夠的火藥對他們造成傷害了。

亨博爾特船長回過神來，再次把手背在身后，俯視著女孩兒，“聽她說完。”

“你不會把這當回事吧，長官？”湯姆說。

“長官，她有一只海怪供她隨時調遣，我傾向于非常嚴肅地對待她。”他向女孩兒喊道，“我們給你扔根繩子，會把梯子放下來……”

“哦，不。你把我弄到你的船上，怎樣才能保證你們不會俘虜我？”

“我保證不會抓你做俘虜。”亨博爾特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好吧。”女孩兒嘴唇微翹著。

“我不想像這樣大喊大叫地交談。”

馬修看到船長的脖子上泛起了紅暈。在船長的一生中，可能從未有過一個女孩兒這樣跟他說話。

“你坐你的汽艇下來，我們面對面談談，怎么樣？”女孩兒回答道。

“下來直接落入你那頭野獸的掌控之中？”

“阿奇不會傷害你的。”

龐然大物沒有走多遠，它的一只觸角從船下伸了出來，身子已經退到了船下。

“阿奇？”湯姆嘀咕著，不敢相信，“她還給它起名了？”

馬修非常想下去近距離觀察一下這只龐然大物。

女孩兒跪了下來，把手伸進海水里潑水，濺起了水花。阿奇斜著腦袋卷起黑色的眼窩看著她。

“阿奇，給他們扔一條魚上來，以示誠意。”

龐然大物蠕動起來似乎沒有骨頭。它的動作看起來很有趣，每個觸須獨立移動，輕輕地推動著小船的側面，又無聲地滑入水中。其中一條較長的觸須末端有一個扁平的抓槳，徘徊在魚叉上方，看上去好像在滑入藍色大海之前揮動了一下。

女孩兒愉快地微笑著，這一切都看似習以為常。

“你叫什么名字？”馬修詢問著，還沒人問過女孩兒的名字。

“我是瑪格麗特·卡弗，來自康涅狄格州的神秘鎮。而你又是誰，準少尉？”

馬修正準備回答，但湯姆抓住他肩膀上的外套，把他從欄桿上拉了回來。馬修認為現在他不應該說或做任何事情，但船長和其他船員似乎被眼前的場景分神了，都沒有注意到馬修有些情緒爆發。

突然，“塞勒涅”號船體附近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翻騰的光點。龐然大物出現了，這一次大家看得非常清晰。馬修掙脫了湯姆的手，以便能看得更清楚。大家紛紛從甲板下的炮口探出頭來看。

這個生物比瑪格麗特·卡弗的船還要長，大概三十英尺。盡管盡了最大努力，馬修還是數不清龐然大物到底有多少觸須。但有兩根較長，頂端是扁平菱形狀，能夠比較清楚地辨別。其余的觸須都在不斷擺動著，以讓整個身體保持漂浮和移動。它整體呈現柔和的珊瑚色，頭上有斑點，覆蓋著圓形波點的四肢越往下顏色越淡。

龐然大物用觸須傾斜著一甩，一條大魚就被拋到了“塞勒涅”號。當這條大魚掉在甲板上時，船員們都跌跌撞撞地躲開了。魚還活著，銀色的嘴在抽搐。是一條金槍魚，體型和船上的年輕男子一般大。這么大的魚足夠全體船員享用一頓美餐。

“請享用。”瑪格麗特說，“我只是想和你們談談，但我不能上你的船。阿奇會不高興的。”

這無疑是最好的解決方案，沒人想激怒這海怪。亨博爾特船長下令準備下水。

馬修迫不及待地出現在汽艇上，決心去見見卡弗和她的阿奇。來自牙買加的大副伊斯頓負責纜繩和船槳的部分。馬修很積極地干著活，這樣就沒人能叫他走開了。同船的還有約翰遜中士，以及另外兩位非常能干的水手。當然還有亨博爾特船長和中尉維爾。湯姆總是朝馬修瞥去目光，好像希望他去別的地方。究竟是保護馬修的安全，還是讓他不被人踩在腳下，真是個難題。總之，他的表情沒有凝固在怒容中。如果兄弟倆能假裝一個星期不認識對方，他們之間的關系或許會好一些。他們的母親曾含淚懇求湯姆照顧他的弟弟，但馬修卻想自己照顧自己，所以他倆經常發生爭執，而馬修無處訴苦。雖然亨博爾特船長同意馬修上船有幫湯姆忙的成分，但馬修認為，他已經多次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值得這個職位！可湯姆怎么會知道呢？

汽艇被放下水，一行人順著繩梯爬了下去。現在，“塞勒涅”號成了汽艇旁邊的一堵墻，海浪拍打著“塞勒涅”號的船身。瑪格麗特·卡弗的船就在他們面前，像一座古怪的小島。一條淺色的龐然大物勾在她旁邊的船舷上，黑色的眼睛時睜時閉。

“我們到底在這里做什么？”亨博爾特喃喃地說，目光越過水面盯著汽艇上的船員們。“伊斯頓，保持前進，確保‘塞勒涅號能夠守住這條防線。”

用繩索固定著的汽艇安全地朝前劃著。馬修覺得，如果這個龐然大物想要把他們抓住并拖下水，這條繩索根本保護不了他們。他現在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伊斯頓讓馬修看住系在船上的繩子，以防纏繞在一起。伊斯頓親自掌舵，指揮劃槳手。約翰遜緊緊地握著他的火槍。馬修想提醒他們，卡弗并沒有攜帶武器，即使她身邊確實有一個龐然大物，但她非常真誠。

“你好！”她向他們打招呼。亨博爾特命令馬修他們在幾碼①之外停下來。

這時，名叫阿奇的龐然大物沉入海底不見了。但馬修心想，當覺得卡弗有危險時，阿奇是能夠感知到的。

“卡弗小姐，我是雷夫·亨博爾特上尉。你說你有一些想要的信息？”

“是的。我只需要你回答一個問題。”

“你們國家的海軍知道你在這里出賣他們的秘密嗎？”

“并非如此。”女孩兒回答道。她的鼻子上長著雀斑，雙手粗糙，像水手的手。“你認為海軍會告訴我這樣的女孩兒什么事情嗎？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親眼所見。”

所有人都俯身向前聽時，汽艇移動了。

“我見過一艘海盜船，在卡羅萊納州。我認為這艘船是在這個島上做的補給。”

這是一艘巨大的、堅不可摧的鋼鐵船，專門掠奪所有國家的商船。而“塞勒涅”號除了追蹤美國海軍和私掠船，也要追捕這個在黑暗中襲擊商船、將船只燒至吃水線而不是直接俘虜船只的惡棍。亨博爾特和湯姆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女孩兒肯定難以想象他們錯過了什么。

馬修本想告訴他們：瑪格麗特·卡弗的小船可以在被敵人發現前，快速悄然地被她的龐然大物拖著離開。現在大家能夠看到她，只是因為卡弗想要被看見罷了。

“這艘海盜船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亨博爾特非常生硬地問道。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你們的船在這里監視其他商船和私掠船，但這艘不隸屬于任何國家的大船，可以游走在任意兩邊。”

“你是說他們已經離開了卡羅萊納州？”亨博爾特說，“只是你的猜測？”

“我們看見他們了。一條沒有任何旗幟的船，三根桅桿，兩層大炮。我記下了位置。”她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條。

“如果她能給出一個準確的位置就更好了。”湯姆在一旁癡癡地說道。

“我可以的。”

“你也有可能是來給我們設陷的。”湯姆反駁道。

“如果我要騙你們，我就會讓自己漂流，你們一停下，我就向你們求助，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喚起你們的騎士精神。這樣的話，你們會心甘情愿為我做任何事。”

“她拿捏住你了。”馬修輕輕碰了碰湯姆的胳膊說道。

“安靜，維爾！”湯姆紅著臉，簡短地回復道。

亨博爾特不以為然，“謝謝，我會記下你說的話。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你們見過一艘叫‘麻雀的船嗎？是康涅狄格州一名美國商人的船，不算大，船上有二十個船員，只有五門炮。這艘船六個月前去往了加萊，但是失蹤了。你們有它的消息嗎？”

“你懷疑這艘船被海盜截走了嗎？”

“我不知道，目前沒有發現任何殘骸。但我還是希望能夠有它的消息。”

“這船失蹤了對你有什么影響嗎？”湯姆插嘴說，“對你非常重要的人在上面？”

“我哥哥威廉在上面。”她回答道。

一片沉默。他們寧愿相信那是她的情人。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別人的兄弟，他們的姐妹在他們失蹤后，會去海上尋找他們嗎？顯然不太可能。

一陣微顫吸引了馬修的目光，汽艇水面下閃過一道影子。水很渾濁，“塞勒涅”號下一兩英尺的地方馬修根本看不清，但確有波紋，有一道狹窄灰色的肉體影子閃現。龐然大物就在汽艇下面，沒人注意到它。它要開始攻擊了嗎？馬修并不這樣認為。

馬修伸出手，伸向了離水面只有幾英寸的地方——它就在那里，上面呈現淡粉色，下面則是游動的白色。它蕩漾著，如同無骨般蠕動膨脹。觸手最窄的尖端破水而出，擦過他的手掌。這種觸感柔軟至極，又真實有活力。龐然大物的四周散發著濃濃的魚腥味，水面升起一陣白霧。

“維爾！”

阿奇的觸手立馬縮回水下，但馬修呆住了，他的手還放在水面上，仍因那股陌生的觸摸而刺痛。

瑪格麗特對他微笑道：“阿奇喜歡你。”

馬修也不得不回以微笑：“你是怎么認識它的？”

“是我救的她。在還沒有我的手大的時候，她擱淺了。之后她選擇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非常神奇！”

阿奇這只龐然大物，現在就在他們的船下——和船差不多大。它？她？馬修想知道卡弗是怎么知道它是雌性的。阿奇的觸須像飄帶一樣在風中飄動著。

“我想我能夠幫助你，卡弗小姐。”亨博爾特說。

馬修驚訝地瞥了亨博爾特一眼。他能夠確信的是，他們沒有見過那艘名為“麻雀”的商船，也沒有任何關于這艘美國商船失蹤的消息。或許長官們不會把消息通知到像他這樣的海軍軍官候補。此時，湯姆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

亨博爾特船長說：“我們有許多符合你描述的船只記錄。我也可以給海軍部發個消息，先交代下威廉·卡弗的情況，以防他被逼問。”

她一下子高興了起來，“我會非常感激的。”

“我需要查看一下航行日志的準確記錄，你確定不上來喝杯茶嗎？”

“不了，謝謝。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如果你能告訴我那些船最后的位置，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可以，給我們半個小時。”

亨博爾特的笑容明亮又多疑，但瑪格麗特·卡弗不會知道亨博爾特從來不這樣笑。

“你們看看這個。”她把手伸出船頭，手里拿著記錄著海盜位置的經過折疊的紙。

亨博爾特向湯姆示意，湯姆從她手里接過那張紙。

“稍微等一下，不會花很長時間的。”亨博爾特說。

“當然。”

阿奇盯著吃水線，一對觸手搭在瑪格麗特的船邊。馬修確信卡弗和它交換過眼神，彼此會過意了。

“伊斯頓，我們走。”亨博爾特命令道。

伊斯頓收到命令，把梯子落到“塞勒涅”號旁。軍官們爬了上去，而船員們則讓汽艇保持平穩。馬修感到困惑又好奇，畢竟這只龐然大物——阿奇——從一個沒有女孩兒手掌大的小生物長成了這么大。阿奇可能就像孵化中的小鴨子一樣，認為這個女孩兒就是它的媽媽。瑪格麗特有沒有想過帶著阿奇去航海？現在她正在整理索具，把帆布帶排好。阿奇傾斜著身子，伸出頭來把環套住，準備繼續它們的航行。

它會把同類從深海中引出來嗎？想想看，讓它去捕魚該多好啊。

伊斯頓瞪著馬修，催促他趕快爬上梯子。就差他一人了。

“很高興見到你，卡弗小姐。”他隔著海向她呼喊道。

“我也是，維爾先生。”她舉起一只手揮別。

阿奇豎起兩條觸須也向他揮手。不知怎的，馬修覺得很榮幸，因為阿奇沒有向亨博爾特船長告別。

馬修回到“塞勒涅”號的甲板上，正巧聽到了亨博爾特和湯姆的對話。

“真是神奇。她倆真有意思。中尉，我們船上有足夠的漁網，或者繩子、帆布嗎？要足以使我們設一個圍欄，而不是一個陷阱。”

“我們必須迅速行動，這樣她們才不會起疑心。”

“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把這個龐然大物從她身邊引開，我對它一點兒也不了解。有什么可以做誘餌的嗎？”

“長官！”馬修說，“不要這樣做！”

亨博爾特抬眉瞥了一眼馬修，湯姆的目光此刻也帶著兇意。馬修上船時，湯姆強調過，如果馬修犯錯，損害的不僅會是他自己的前途，也會是湯姆的。但馬修現在的所作所為正是湯姆一直擔心的。

“她非常真誠，先生，”馬修說，“欺騙她們似乎……不太好。”

湯姆看了他一眼，恨不得他立馬消失，“別忘記自己的身份，維爾。”

亨博爾特面色平靜，因為馬修的制止無關緊要，甚至都不值得譴責。“我們現在正和美國打仗，而她是美國人。我認為我們有權利這么做，甚至這是我們的職責。現在，你應該做點兒有用的事了，維爾先生。”

亨博爾特隨便兩句就把馬修打發了。“好吧，長官。”馬修回答道，隨后跟著湯姆到了甲板下的帆具艙。

湯姆喊了幾個海員來幫忙，翻找盡可能有用的裝備。他們找到了可以用來固定一頭巨獸的網和備用繩索，在帆布上涂上焦油就可以制成一個盛水的容器。船員中有人提議，可以將龐然大物強塞進桶里。但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足夠大的桶能裝得下阿奇，除非它死了。

馬修不想殺死阿奇。“湯姆，我們不能這么做。”

“這就像在家里的池塘抓青蛙一樣。”

“一只三十英尺長的青蛙？！你真的認為那個龐然大物會讓自己被抓住嗎？卡弗小姐會不戰而降嗎？”她說沒有攜帶槍支，不代表她真的沒有。

湯姆嘆了口氣，“亨博爾特船長已經決定了。”

“船長不是把龐然大物的觸角全部塞進帆布袋里的操作者。伊斯頓、約翰遜、喬揚，他們才是面臨危險的人！”

“我們都要做好面對危險的準備。”他們展開帆布，在邊上綁上繩子。一旦用網纏住阿奇，他們就可以把帆布浸在水里，把阿奇引出水面。湯姆派人帶著這個裝置，到甲板上向亨博爾特船長報告了操作計劃。

馬修抓住湯姆的胳膊。他哥哥一直是那么高大強壯，那么受人尊敬。湯姆已經在海軍服役了十年，馬修一直跟在他身后，努力也讓自己表現優異。他一直很尊敬湯姆——他有選擇不遵從他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只比哥哥矮幾英寸，再過一年左右，他們就能對視了。

“你知道這是不對的。她不想有任何沖突，但船長卻不——”

“這次的情況非同尋常。”

“當然，否則我們不會像這樣談論。但這對她來說不公平，她在尋求幫助，她請求幫助是為了——”

湯姆向后一靠，頭一歪，“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女孩兒了，馬特①？”

“不！我只是——”馬修臉紅了，因為他只是欽佩能夠訓練并駕馭一只龐然大物漂洋過海的人。“我認為與卡弗小姐和阿奇交朋友，比抓住她倆對我們更有利。”

“啊，外交策略。”

他悶悶不樂地回答道：“是的，長官。”他以為他哥哥會冷笑一聲，把他打發走。利用他的軍銜讓馬修閉嘴，這一套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海軍部隊都同樣適用。但湯姆沒有。

“馬修，你不能質疑軍令。我知道這對像你這樣有想法的孩子來說很難，但你是一名海軍軍官，你必須——”

“但如果軍令錯了，你該怎么辦呢？”

湯姆抿了抿嘴唇，“沒什么可做的。現在，上來吧，好好把任務完成。”

“我需要一些時間冷靜一下，長官。”馬修繃緊上嘴唇，挺直了脊梁，捋了捋外套，顯出剛毅的樣子。

“很好。不要花費太多時間。”

湯姆從艙口上了樓。

馬修跑回他的鋪位，拿出他的航海箱。他有幾個小瓶子，里面裝著軟膏和各種藥品，但現在都空了，更重要的是，它們的瓶塞非常牢固。他拿出寫信工具，但只能慢慢地寫，不然會把墨水潑出來，弄壞鋼筆。不需要寫太多，幾個字就好。

陷阱。快跑。

他盡力不把事情弄得太復雜。他吹了吹紙條，讓它干得更快，隨后把紙條卷起來，塞進了瓶子，再用力將軟木塞壓緊瓶口。整個過程充滿了必須耐心的緊張感。

他清楚地知道“卡弗”號在“塞勒涅”號旁的具體方位。馬修數了數后面的炮孔，找到了正確的位置。他爬過拴著的槍擠到了舷窗邊。卡弗就在那里，斜靠在船頭，正抬頭望著“塞勒涅”號的主甲板。

“卡弗小姐！”他小聲喊道，趁沒人看見，把瓶子從炮口扔了出去。馬修聽到了瓶子落入水中水花飛濺的聲音。他不敢逗留看她的反應，這樣隨時都可能被發現。但他瞥見卡弗那雙眼睛在布滿雀斑的臉上睜得大大的。她聽到了馬修的聲音，也看到了那個瓶子。

趁湯姆還沒發現他，馬修馬上跑上了甲板。

甲板上放著那張網和一大塊帆布，湯姆正在安排水手忙碌著。他們蹲得很低，看不到水面，四周詭異的安靜。

亨博爾特船長在后甲板上一直觀察著。事務長拿著一封折好的信跑了上來，遞給亨博爾特。亨博爾特大步走到一旁，把信誘人地舉了起來。這是那個誘餌！

“卡弗小姐，”亨博爾特船長朝她喊道，“我有你想要的消息，可以馬上給你。不過，我想，在你走之前，是否可以再見一次非凡的阿奇呢？”

她站在小船上，手里拿著那個小瓶子，瓶塞還塞得好好的。她撿回了瓶子，但沒有看到留言。馬修很絕望。

“維爾，過來幫忙。”湯姆命令道，馬修真想罵他。瑪格麗特·卡弗俯身觸摸著水面，阿奇浮現了。現在，阿奇身體的大部分都浮出來了。太驚人了！它巨大的腦袋傾斜著，粗碩的觸須像旗幟一樣被拖在后面。古老故事里的海怪是真實存在的，阿奇就是證據。

“維爾先生！”湯姆又喊了一聲，掀起防水布。其他船員在等待著亨博爾特的指令，捕捉阿奇的網就在一旁，他們隨時準備扔下去。馬修準備再一次去找他哥哥阻止亨博爾特，懇求他們停下來。但這會毀掉他們倆的職業生涯。

“完成任務，好嗎？我們必須服從命令。相信我。”湯姆緩慢謹慎地說了最后一句。就在那一刻，他不再是維爾中尉，而是湯姆，馬修的哥哥，那個教他釣魚、為他擦干眼淚的兄長。湯姆從來沒有因為馬修流淚而感到羞恥，這些馬修幾乎都忘了。

“遵命，長官。”馬修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把帆布拉到一邊，四名船員站成一排，撒網之后立即把“捕獸器”扔了下去。

“就是現在！”亨博爾特手一揮，喊叫著。

漁網翻到了船舷上，約翰遜拿出他的火槍，瞄準了水面。

事情發展得太快了，馬修準備去對付那個水手，但湯姆阻止了他。水里一陣劇烈的抽動，這意味著漁網捕中了目標。龐然大物似乎膨脹著，它的頭鼓了起來，所有的觸須都卷曲著伸了出來，但它們很快就被網的纖維纏住了，越掙扎反而被綁得更緊。掙扎引起的水花飛濺聲聽起來像是巨浪拍打出的一場風暴。

出于某種原因，馬修希望瑪格麗特·卡弗能夠大聲喊叫出來，但她沒有。相反，卡弗從某個隱蔽的角落抓出了自己的火槍，瞄準了亨博爾特。

“把槍放下，否則我們就開槍打死你的寵物。”亨博爾特嚴肅起來，和藹可親的面具不見了。“別緊張，卡弗小姐，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但直接讓你跟這樣一個奇妙的東西走掉是不可能的。”

聽到船長的命令，卡弗放下了武器。她是不會拿阿奇冒險的。

“中尉，下好你的指令。”亨博爾特對湯姆說。

“好的，長官。”

馬修正準備大喊，但被湯姆瞪了回去。他低頭示意馬修注意手里拿著的篷布一角，隨即移開了視線。

拴住吊環的繩結做錯了，一旦有人拉緊繩子，繩結就會滑落。中尉點頭示意，把繩子的一端遞給馬修。馬修咬緊牙關，微微點了點頭。

接下來安靜得出奇，本應有嘶喊聲，但龐然大物似乎沒了聲音，只是潑水發泄著它的不滿。卡弗的怒氣平息了。

“你是個混蛋，船長。”她說。

“我只是名正在履行工作職責的海軍軍官而已。”

“沒什么區別。”瑪格麗特拿起一把刀，跨坐在船舷上，開始割網。亨博爾特看起來并不擔心，在他們把阿奇固定在陷阱里之前，她不可能把它救出來。卡弗伸出手，拍了拍阿奇扭動的一條觸須，一邊割一邊輕聲安慰。她的臉頰濕了，或許是淚水打濕的，也或許是海水濺濕的。

在湯姆的指示下，船員們把帆布放進了水里。馬修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想道歉，想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有耐心一點兒就好。卡弗此刻非常驚慌失措，阿奇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時候，它的皮膚在顫抖，顏色也變得蒼白。

防水布灌滿了水，慢慢下沉形成了袋子的模樣。船員們費力地把防水布拉到翻滾著的阿奇身下。瑪格麗特驚恐地盯著防水布，加快了切割速度。她需要阿奇保持冷靜，以免不小心誤傷了它。在卡弗的安撫下，阿奇平穩了下來。漁網還在下沉，在帆布把漁網圍住之前，阿奇是不可能掙脫的。

“行動！”湯姆說道。

船員們使勁拉著繩線把帆布拉到阿奇周圍。馬修用力一拉，繩結斷了，釣索滑了出去。伴隨著一聲喊叫，馬修倒在了甲板上。嘩啦一聲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兒發出的勝利呼喊。

馬修連忙往邊上看。

帆布的一端松垮地拍打著海面并濺出了水花，出來的還有阿奇。阿奇翻滾著回到海里，伴隨掉落的漁網碎片——它用顫抖的觸須把切下來的漁網片甩開了。

“塞勒涅”號上，繩索纏繞在一起，軍官和海員們試圖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場面非常混亂。亨博爾特船長咒罵著。

過了一會兒，小船被推著啟動了。阿奇身體的一半露出了水面，它的一對觸須纏住身體的一側，其余部分在水下翻滾著，推動著小船前進。卡弗仍坐在船頭，她的帽子掉了，棕色的頭發濕了，貼在臉頰和肩膀上。她大笑著。

“下次再見！”她揮手喊道。

馬修也笑了，熱情地揮手回應。湯姆戳了戳他的肩膀讓他停下來。是的，這是一件本不該做的事。他立刻裝出一副陰沉的樣子。

“對不起，船長。”湯姆平靜地說，“一定是繩索出了問題。我承擔全部責任。”

“我想我們把那龐然大物帶走的可能性確實不大。”

過了一會兒，湯姆才耐心地用令人信服又非常失望的語氣回答道：“是的，船長，不太可能。它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

“我仍想知道她是如何馴服這樣一只野獸的。”亨博爾特喃喃說道。

善良，馬修想說。這不是很明顯嗎？

船長補充道：“嗯，如果能把它帶到皇家藝術學院，那得多了不起。也許只能下次了。”亨博爾特把雙手藏在背后，像往常一樣皺著眉頭，走回了后甲板。

瑪格麗特和阿奇現在離得很遠了，像翻騰的海浪中的一個小點兒。馬修一直望著，直到看不見她們。他希望她能找到她的哥哥。

“表現不錯，維爾。”湯姆走到他身邊說道。

“謝謝你，長官。如果我確實可以如此大膽的話。”

“最好別這么大膽。你不是應該在桅桿上瞭望嗎？”

亨博爾特船長和大副在后甲板上談論了一會兒，隨即下令去往一個新的航向。船員們迅速調整船帆，拉索以加快速度。

“向南航行是嗎？”馬修說，“我們不是要繼續沿著海岸往北走嗎？”

湯姆說：“看來我們要去卡羅萊納州了。”

去卡羅萊納州。去狩獵海盜。

【責任編輯：尾 巴】

①湯姆為托馬斯的昵稱。

①英美制長度單位，1碼等于3英尺，合0.9144米。

①馬特為馬修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