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10月26日,藝術家呂勝中去世的消息在網上傳開。而我對他的認知還停留在“小紅人”符號、民間文化挖掘和傳承的層面。待真正著手,才發覺對于黃土高原的民間藝術,呂勝中其實很早就做了“傳統語言的轉換”——在他的學生鄔建安印象里,這個如今廣為使用的語匯最早就是由呂勝中提出的。
植根民間的呂勝中不僅不保守,而且非常當代、新銳。這是第一重。
不到兩天,央美公眾號發表了二十多位師生回憶呂勝中的文字。徐冰、陳文驥等人寫得尤為動情。“(他)可是個有血有肉之人?!边@是第二重。
但真正震撼到我的,是在讀了他的《先鋒班》之后。
能想象一位天賦異稟的藝術家在中年巔峰期轉型教學,卻干得如火如荼,還以14名本科生的教學案例為主題,編撰了厚達600頁的一本著作嗎?里頭有他創立實驗藝術的初衷、學生們的三年心得總結、所有課程的內容大綱、學生作品紀錄……最好看的,還是他給14個學生寫的白描作文。
學生方列豐認為父親總對自己看不順眼,呂勝中明確告訴他,父親愛你也欣賞你,更怕失去你,只是使用了“反其意”的示愛方式。他給小方的作業是:嘗試著與父親擁抱一次,談談心里話。
他希望陳蕉雨的本科畢業作品《凸境》更完美,要求他連夜更換材料,并且不惜“將軍”:如果不換,已經板上釘釘的本系研究生就別讀了。據說當夜陳蕉雨“大聲咆哮,連哭帶罵”,但還是加班趕出了作品。這是典型的呂式作風。
我問鄔建安:你喜歡當老師嗎?“我不知道?!编w建安回答。“也許再過多少年會知道,現在回答不了。”而呂勝中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從對先鋒班的態度就可呼之欲出。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消受他的作風,PTSD甚至在此后經年隱隱發作。呂勝中對此心知肚明?!八麄儽砻嫔蠈ξ矣行┚次?,但心里內存‘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樣的寬闊底氣。和我談話的時候,他們大都會因語言遲鈍或伸張乏力而感到壓力,但離開我的時候卻到處能夠出彩地演講?!?/p>
多可愛的老呂。
我甚至想,就以先鋒班這14個學生為主線,看看他們如何回顧那滿是頭腦風暴和訓練的幾年,畢業之后經歷了什么,呂勝中的嚴與愛怎樣鐫刻在他們的生命里。
同事蒯樂昊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過,因為老師剛剛去世,學生們情緒波動大,有的學生暫時也不便受訪,這個想法只能暫時擱置。
后來,我經朋友介紹,去到了呂勝中的恩師、央美民間美術系的創立人楊先讓先生家中。大家都以為楊先生此際恐怕心情低落,不便打擾。但眼前的楊老,不光身體健朗,話音還格外高亢。
“我是有些別扭啊……這個呂勝中,應該是更干事、是成熟的時候,他有很多的計劃沒完成。我認為他就是累死的。”
楊呂二人皆為山東人,都對藝術極為投入,從不吝惜為自己堅持的事業發聲,在美院都以不懼權威、屢屢“放炮”著稱?!皠e人都不喜歡你,你還得在那爭,爭取讓人喜歡,爭取讓人家理解,你就在賣命……”
老人家在說愛徒,也像在說為民間美術系折戟而不平的自己。
如果有可能,呂勝中會對自己未竟的一生說點什么?徐冰說,我們無法代替逝者來做這樣的揣想。陳文驥道,“老呂肯定到最后都不會屈服的。”
我想起當年從海外走訪歸來后呂勝中發出的詰問:打探一下我們生存環境的四周,有幾個人需要我們的“藝術”?有幾個人可以走近我們的“藝術”?有幾個人理解“藝術”?如果無人喝彩,藝術家的自信靠單薄的自己支撐,這個不太牢固的舞臺也難免散了架子。
而今,實驗藝術專業根基已定。育人二十載后,他不再是單薄的自己,這應該是最能告慰他和激勵生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