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之戀

王麗麗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沈從文《邊城》

讀了沈從文的《邊城》，我卻不知道“邊城”究竟在何處，總以為那是一個頗為神秘又遙不可及的夢。然而，當乘坐濟南飛往重慶的飛機降落在黔江機場時，我才曉得這個夢離我越來越近了。

三十年前，二妹飛越千山萬水，從山東去了青藏高原，而為了愛情又由西藏輾轉來到山城重慶土家族自治縣—酉陽，做了一名白衣天使。“愛上一個人，便愛上一座城”，誠然。我曾經為妹妹勇敢追求愛情的行為擔心許久。這次同家人一起來看望她，得知一切安好，也便欣慰了，也借此機會，讓他們帶我們去向往已久的邊城走一走。

酉陽離邊城不過一小時的路程，二妹和二妹夫兩人開車陪同我們遠道而來的客人，駛向目的地。久違的陽光溫暖地撫慰著路邊郁郁蔥蔥的千年古樹，這些古樹盤根錯節，生長在山崖上，突兀的虬枝伸向路面，仿佛迎接遠方的客人。木芙蓉也開得正盛，一樹的花，有粉的，有白的，由粉變白的過程，仿佛演繹著她一生曲折的故事。

我們的汽車時而翻山越嶺，時而穿越隧道。翻過巍峨的秀山，又跨過玉帶似的秀水，一路曲折盤旋，顛簸而行。沿途尚能看到土家族青瓦石墻的老房子，這些房子多是依山而建，大都高于路面許多，比較破舊。妹夫說，已多無人居住，都搬去了新居。抬頭遠望，山坡上果然是一排排新建的二層小樓，白墻黑瓦，隱約在綠樹叢中，端莊而優雅，十分幽靜。車子行了一段平緩的山路后，轉角處，眼前便豁然開朗。“邊城”—高大的路標上的字幕立刻映入眼簾。我瞬間屏住了呼吸，更不敢大聲喧嘩，怕是驚擾了這一片寧靜與安詳的氣氛。汽車停在停車場，我們下車。妹妹告訴我，因為我們所在的位置是重慶地界，所以稱“洪安”，你若說去邊城，他一定問你，洪安嗎？

果真，古街入口的墻壁上刻著四個大字“邊城洪安”。這條街道相當狹窄，踏著泛著青苔的石板路走進小城，兩邊是商鋪和酒店，多是二層的木質結構，它們深紫色的門窗，雕刻著一種只有渝地才特有的鏤空花紋，古色古香。

穿過小街，我們便來到河邊，一陣清風拂過，夾著河水與草木的香氣撲面而來。我們迫不及待地逐級而下，一條清澈的小河出現在面前。在沈從文的《邊城》中對這條小河是這樣描述的：“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站在河邊，一眼望去，那豆綠色的河水，仿佛一塊碧玉平鋪在的河面上，若不是小船在移動，或許看不出它的流動。河底石子游魚，果然全看得清清楚楚。妹妹說，“過了這條小溪，對面就是湖南省的茶峒了，你看小船還在對岸。”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望見有一條比拇指還要粗的纜繩橫亙在離水面一人高的河上，河的兩岸分別有固定繩索的樁子，船上的人攀緣這條繩索，慢慢地牽船過來。

等船過河來的時間里，我徘徊在岸邊，尋找書中翠翠和爺爺的影子。我發現河邊有一塊碩大的平整的石頭，可供兩三個人乘涼。石頭后面立著一塊巨石，帶有許多孔眼，仿佛是多年水擊的痕跡，上刻著“拉拉渡”三個字。午后的陽光流動在這塊石頭上，明暗斑駁。坐在這塊石頭上沉思，河水悠悠，光陰流轉。這是翠翠經常坐過的石頭嗎？這塊石頭上有翠翠的喜和憂嗎？有她的期待和絕望嗎？在光陰的過隙中，仿佛翠翠那個美麗的倩影在向爺爺招手，“爺爺，過來，過來！我給你唱歌。”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一個天真、善良、清純的女孩兒躍入眼簾。十五歲，情竇初開的年齡，爺爺在溪中渡船，她一個人坐在懸崖上玩耍，遐想。

這樣的女孩兒，被船總順順的兩個兒子同時愛上了。端午節翠翠去看龍舟賽，偶然相遇相貌英俊的青年水手儺送，那影子便在翠翠的心里永駐了。同時，儺送的兄長天保也喜歡上了翠翠，并提前托媒人提了親。在一次兄弟倆談話中，天保告訴儺送一年前他就愛上了翠翠，而儺送告訴天保他兩年前就愛上了翠翠，天保聽了后心里酸酸的。然而此時，有一門誘人的親事在等著儺送。當地的團總以新磨坊為陪嫁，想把女兒許配給儺送，而儺送告訴他們他寧肯要一條渡船。

兄弟倆沒有按照當地風俗以決斗論勝負，而是采用公平而浪漫的唱山歌的方式表達感情，讓翠翠自己從中選擇。十五的那一夜，月亮升上來了，儺送唱了一夜的歌，夢里的翠翠似乎被儺送的歌聲浮起來，去對面山崖上摘虎耳草……

天保自知唱不過弟弟，心灰意冷，斷然駕船遠行做生意，卻出了意外，死去了。從此，碧溪岨上的歌聲再沒有響起來，儺送也走了。爺爺沒有完成自己的心愿，十分沮喪。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河水暴漲，這個七十多歲的善良的老船夫，睡下后再沒有醒來，身后的白塔也轟然倒塌。可憐的翠翠仿佛在一夜中長大。后來，翠翠由楊馬兵陪著，苦苦地守著渡船，等待著她心愛的人歸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就會回來！”翠翠一直等著，等著。那淳樸的愛情，是否畫上了圓滿的句號？沈老先生給讀者留下了永遠的懸念……

眼前的湘西風景是如此的美麗，書中的人物也是淳樸善良的，可這凄美的故事讓我久久沉浸，不能自拔。遠處，翠翠島上，翠翠帶著她的黃狗還在孤零零地等候著。愛上一個人，為什么就這么痛苦？那英俊能干的儺送到底有沒有回來？那白塔呢？我滿眼尋找，也不見蹤跡。我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還是為那個分別四十年，至今尚未再見的人，淚眼婆娑，久不能自已。我昂起頭，天空是久違的藍，淡淡的云悠悠地飄過，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哀愁如這河面的上波紋般蕩漾開去……

“過來了，船過來了！”妹妹快樂地喊道，妹夫卻已經給我們抓拍好幾張照片，當作留念。和翠翠的父親一樣，妹夫也是軍人出身，不同的是妹妹、妹夫相親相愛，沒有翠翠父母那個年代的悲劇。看到妹妹幸福的模樣，我的心稍稍寬慰了些，她當初的選擇也許是對的。

我們上了渡船，船票是每人兩元，象征性地收費。船在慢慢地前進，像是在玻璃上滑動，滿山滿水的翠綠如3D電影變換著角度涌入眼簾。掌船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我也饒有興趣地一邊攀緣纜繩，一邊觀望對面山上青青的翠竹，船輕輕地劃向對岸。然而，翠翠和老船夫的影子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翠翠涉世未深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猶如這明凈的河水，老船夫粗獷的歌聲和著那高崖上風過翠竹的沙沙聲遠遠地飄來，迷蒙悠遠。忽然我身子一震，船到岸了，翠翠和爺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歲月的轉角處。

船靠了岸，下了渡船，我們就落足于湖南的地界。抬頭是高高的山崖，在小說中叫作“碧溪岨”，是二老儺送在晚上給翠翠唱歌的地方。岸上這個碼頭就是沈從文小說中的“茶峒”。“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于湖南界內的，茶峒算是最后一個水碼頭。”茶峒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右邊一公里處就是貴州—果真一腳踏三省。我們在古老的刻有“茶峒”二字的界碑前駐足留念。

我們走上河街，青石板道整潔風雅，街對面河水悠悠。一條河隔開兩個不同的世界。湖南這邊是典型的湘西風格—吊腳樓。河街上的吊腳樓都是建在懸崖上，別致典雅，下面全由石頭筑成，上面是木頭雕花房子，最特別處就是由一根根木頭斜插進下面的石縫里，仿佛長在一起，支撐著上面古樸的木制雕窗建筑房屋。經過歲月洗禮而斑駁了的墻面與木制門窗，讓整個鎮子都沉浸到一種過去的時光里。在這樣質樸古老的建筑里長期生活，真的會把人浸潤得溫柔緩緩起來。和開發過度的旅游景區不同，這樣的房屋里真的有住人，不僅僅是空洞的景點讓你來參觀，而是滿滿的生活煙火氣息。仰望那些店鋪，它們的名字也帶著濃郁的湘西的氣息，如茶峒飯店、望江客棧、八號碼頭、邊城藝術館等。飯店的招牌上，美食的名字也較有特色，什么“角角魚”“米豆腐”“血粑鴨”“苗家酸菜”“油炸河蝦”“油炸竹蟲”“燜田螺”等。妹妹說還有一種叫“叢菌”的野山菌非常好吃，它不同于其他蘑菇，進口后有種脆脆的感覺。說得叫人垂涎三尺，若不是時間有限，我還真的想去嘗一嘗。

我們饒有興致地徜徉在河街上。不是旅游旺季，河街上的人并不多，三三兩兩地駐足觀望。在垂柳下的石級上，有的人在捶衣、洗菜，有的人在飲茶、下棋，還有賣土特產和手工藝品的人。有一位裹著紅色頭巾的苗族老媽媽，帶著一位小姑娘，年齡和翠翠差不多，黑黑的臉龐，一對黑亮的眸子，大概是周末來幫奶奶擺攤的吧。她向我推薦了一個手工制作的竹筒水杯，上面刻著翠翠撐船的圖像。我問：“多少錢？”她操著一口我聽不懂的湖南話，意思是聽口音我是外地人，她要送給我。妹夫在一邊幫著翻譯。她著急了，用手比畫著，又指指遠處翠翠的塑像，執意讓我拿著，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欣然收下了。邊城的人依舊秉承著沈從文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善良友愛。我們離開了很遠后，她還向我們招手，遙望。夕陽照在河面上，豆綠色的河面半江瑟瑟半江紅。好一幅如詩如畫、美輪美奐的田園風情。

順著河街走到最西端，抬頭眺望，遠處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尖刀似的山頭，像一支筆倒插在藍天上，似欲與人們敘述這里的山別具一格。轉頭卻望見老公在一座亭子內駐足，我走到近前，見內有一處“名聯坊”，碑上有五組楹聯。在名聯坊外面的石碑上鐫刻著一副對聯：“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酉水如鏡順流碧海兩嬋娟。”下面的小字解釋著這副對聯的來歷：清朝舉人花垣縣苗族文化創始人石板塘在花垣縣尖巖山游歷時，驚嘆此山獨特，恰似文筆，即興詠唱“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卻一時沒想到登對的下聯，后世文人騷客所對者多，均不滿意，故成絕對。2004年湘西籍著名畫家黃永玉流經邊城茶峒對下聯：“酉水如鏡順流碧海兩嬋娟。”不少當代文人墨客流經于此，也紛紛應對下聯，邊城從此得一勝景—名聯坊。原來如此。

渝地極少有這樣的艷陽天，“尖山似筆倒寫藍天一張紙”也是我的奇遇，可我才疏學淺不能應對下聯，留下深深的遺憾。是邊城這樣的山，這樣的水，造就了湘西人淳樸敦厚的性格。沈大師是不是用這支筆在純凈的藍紙上寫下了這樣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這故事吸引了眾多的游客，邊城也敞開懷抱迎接四海賓客。同時，旅游業的興起，也改變了山區落后的面貌。妹妹、妹夫這樣扎根于邊陲，致力于鄉村建設幾十年的奮斗者，也為這個地方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和熱血。

夕陽給山巒鍍上了金色，河面浮起了一層白紗似的輕霧。我們離開了河街，返回渡口，上了船。船夫一邊牽引著渡船，一邊微笑著問我們：“你們還去哪里？這里的美景多著呢！”他盡可能地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向我們介紹：邊城茶峒的游覽景點主要有古城城墻、清朝練兵校場、茶師、河街、拉拉渡、翠翠島，還有河西洪安景區里劉鄧大軍進軍西南宿營指揮部等，如數珍寶。“我們這里的每個人幾乎對沈從文的小說《邊城》能倒背如流。”他又補充道。我們謝過船夫，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渡船。

汽車在青山綠水中快速穿行，邊城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我依然地回首張望，妹妹看看我笑了。翠翠的故事仍然縈繞在心間，但妹妹是幸運的，我在心里暗暗祝福妹妹一家快樂。邊城，我魂牽夢縈的地方，我也許不再回來，也許很快再來，去親近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人，或許再去尋覓那個凄婉的愛情故事，去等待那個人心愛的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