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人生悲劇表現

胡春艷

1934年，張愛玲完成了極具代表性的小說《傾城之戀》，在這部小說中她意外地給了白流蘇一個團圓結局，只是這樣的安排也不能掩蓋全文蒼涼的基調和濃重的悲劇色彩。小說從頭到尾都體現了張愛玲的悲觀愛情主義，其塑造的白流蘇在社會與時代的洪流中即使擁有了看似圓滿的結局，但仍舊免不了面臨人生的悲劇。

一、被社會與時代逼迫

新文化運動以來，先進的思想逐漸傳播到社會各層面，拉開了“男女平等”的序幕，但在以男權為主、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社會里女性不可能真正取得與男性平等的地位，只是表面上獲得了看似與男性平等的權利。可就是這樣微弱的一線光明，也指引了部分知識女性在解放女性的旗幟下走出家門，試圖獲得與男子同樣的地位和權利，但在那個時代下抗爭其結果可想而知：在男性仍居統治地位的社會背景下，女性的抗爭多數以失敗而告終。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有許多是講述了生活在男權社會下女性的悲劇命運，或多或少有些覺醒的女性曾經進行反抗，但最終還是走向墮落失敗。

在《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就是這樣一位有覺醒、有反抗但最終墮落的女性，她勇敢地結束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卻又費盡心機地要與范柳原結婚踏入下一段婚姻，以此來贏得物質生活的保障，也為逃離白公館里的冷嘲熱諷，可她這樣掙扎一番之后卻失去了自我，淪為生存的精神空虛者。在當時男權處于統治地位的社會中，男性是整個社會的發號施令者，地位低下的女性只能無條件地依附于男性，她們為了能夠生存只得將自己的價值具體化，把自己當作一件商品，而原本神圣純潔的婚姻也就淪為一種交易。白流蘇的悲劇來源就是她所生活的封建社會，她與這樣的社會不相融合因而進行了一次、兩次的反抗，白流蘇與前夫斷然離婚、逃離白公館的壓榨，又與范柳原展開愛情博弈，但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弱小，根本無法與整個社會和時代抗衡，無論她怎樣進行斗爭都無法逃離男權的壓制、無法逃離回歸于婚姻的命運，她的抗爭是無力的。

許多女性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啟發，她們開始有了獨立、平等的想法，她們要擺脫不幸福的婚姻，去追尋屬于自己的浪漫的自由愛情。白流蘇屬于其中的一個，她因為與前夫的婚姻并不幸福還受到家暴，所以斷然選擇離婚，拿離婚這事來說白流蘇是具有獨立、反抗精神的女性，但是她在離婚后并沒有選擇自力更生、自謀出路，而是帶著錢回到了娘家，這背后又反映白出流蘇實際上還是依賴于男性，即使她具備了反抗的精神，可這遠遠不夠，注定了斗爭的失敗。白流蘇在白公館里忍氣吞聲地生活了七八年，帶回來的錢也被哥哥和嫂子花光，當前夫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哥哥和嫂子絲毫不念及兄妹之情，堅持要白流蘇回去守寡。白公館里的人還是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與丈夫不和可以暫時分開住，但是丈夫去世就該回去，結過婚一輩子就再也逃不掉了，就像三哥說的“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在這里不難看出生活在白公館的人才不會在乎外界的發展到底如何，只是按著老樣子依舊傳統又腐朽地活著。

在這樣壓抑沒有光明的環境下，白流蘇簡直快要窒息，徐太太的話拉了一把沉溺在這白公館深淵中的白流蘇，“找人”才是最要緊的，于是當范柳原出現的時候，白流蘇視他為救命稻草，不惜拿自己賭一把也要嫁給他。在這愛情的糾葛中，香港的陷落使得兩人相依生存而最終結為夫妻，表面來看，白流蘇終于在婚姻上獲得了勝利，但實質上卻是落入了延續千年的封建傳統的枷鎖之中，她還是依靠著范柳原這個男人來生活，在這其中，早已沒有戀愛的甜蜜和幸福，有的只是彷徨、孤獨、不可依和無可靠，白流蘇也就成為典型的傳統婦女，她的命運無疑是悲劇的。

二、被家庭與親人拋棄

白公館雖然位于上海，但似乎與上海間隔了一個世紀，“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外面的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白公館里依舊十年如一日般死氣沉沉，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顯示了生活在其中的人的腐朽麻木。白流蘇從破碎的婚姻好不容易脫離出來，回到白公館卻也得不到家的一絲絲溫暖，得到的更多是諷刺、冷眼和排擠。

白流蘇在離婚后沒有走向社會，而是選擇帶著傷痕和一筆錢回到自己熟悉的家，與自己的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她回到的這個家是冷漠無情、視財如命的，早已沒有一個角落是能夠留給白流蘇來愈合傷口的。得知白流蘇前夫死掉的消息后，三爺就當著白流蘇的面與四爺談論著要她回去守寡的事情，等她表明拒不回去的態度后，三爺就不加掩飾、變本加厲地指責她，搬出舊時候“三綱五常”的理論來駁斥法律的效力，又有三奶奶和四奶奶在旁邊添油加醋地嘲諷她，認為她是不祥之人。他們不僅花光了白流蘇帶回來的錢，還將家境敗落怪罪于錢上沾染了白流蘇的晦氣，侮辱她是掃帚星。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白流蘇，可想而知在過去的七八年里他們也并沒有真正心疼白流蘇的處境，只是看重白流蘇帶回來的錢，等到錢被花得差不多了就一心要將白流蘇趕出去，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早已不能算是家人。

與三爺、三奶奶、四奶奶這三人的尖酸刻薄、針鋒相對來比較，白四爺算是白公館里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描寫他的筆墨并不多，更多的是從白老太太的只言片語里得知，“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了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從這里可以看出，白四爺年輕的時候也是紈绔子弟一個，遺傳了白流蘇父親的敗家，白公館就這樣日漸地敗落到現在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可現在的白四爺卻表現出了一副局外人的態度，一出場便是一種蒼涼的氣息：“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后來當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時，白四爺知道“樓下的家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余地”，于是獨自一人在陽臺上又拉起胡琴，這代表著四爺在家里已經喪失了發言權，而他的胡琴發出的聲音還在訴說著一些關于古時候的忠孝節義故事，這對以往他的吃喝嫖賭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也許是因為家庭利益與他本人沒有多大的關系，他對白流蘇倒不像是三爺、三奶奶那樣惡語相向，但是也絕不是因為他念及兄妹之情，因為當徐太太送來信時他最先提出讓白流蘇回到唐家去守寡，而當白流蘇與眾人吵得不可開交哭著跑向他那邊讓他評評理的時候，他也只是說面子上的話“三哥這都是為了你好”。當四爺對著白流蘇說出“為你好”時，白流蘇在白公館里又一份親情喪失了。

在這個偌大的白公館里，白流蘇的親生母親白老太太本該是她最親、最近的人，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卻傷害白流蘇最深。當白流蘇面對著要被趕出白公館的處境時，白老太太雖然表面上沒有像白流蘇兄嫂那么直接地要將她趕走，但還是對他們的行為進行了默認，面對著跪在地上哽咽哭泣的白流蘇，白老太太不以為意，并沒有一點兒的憐憫，對白流蘇說的話也在避重就輕。可是當四奶奶來叫她下去商量寶絡的婚事時，白老太太卻忙不迭地起身，她這樣操心寶絡的婚事絕不是出于對寶絡的愛，無非是為了她自己的名聲，怕被別人說閑話而已。就是在這樣的家庭里，連母親都變得不像是母親，對兒女們沒有絲毫的憐憫和愛，為了自己的面子和名聲絲毫不顧及女兒的幸福，也難怪白流蘇絕望地意識到“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當徐太太提出帶流蘇去香港的事情后，白老太太嘆著氣想要拒絕，無非是不想承擔白流蘇去香港的費用，而當徐太太告訴她愿意出資時，她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也不管白流蘇愿不愿意，雖不明說但要趕走白流蘇的心早已昭然若揭。再后來，白流蘇收到范柳原的來信時，即使白老太太知道這是要讓她的女兒去做別人的情人，但還是勸白流蘇隨他去，到這里，白流蘇在白公館已經得不到一點點的溫暖，母親、哥哥、嫂子、妹妹、侄女們沒有誰會同情她、心疼她，她早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家庭和親人容不得她待在白公館，于是為著一口氣她去了香港見范柳原，與愛情無關。來自家庭的巨大壓力，讓她不得不馬上找到一個還不錯的男人，得到一份讓人羨慕的愛情，那人也不一定非得是范柳原，只要有錢、有地位就行，這該是女人面對婚姻最大的悲哀，嫁的不是愛情而是物質。

三、被愛情與婚姻捉弄

白流蘇嫁到了門當戶對的唐家，在細水長流的生活中白流蘇沒有得到丈夫足夠的尊重，有時候還要受到丈夫的打罵，這樣傳統的婚姻露出了真實面目，她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真正的愛情。白流蘇是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她不愿意與唐家公子那樣的人過一輩子，也不會想要被不幸福的婚姻所捆綁束縛，于是流蘇堅決地離了婚，擺脫這不幸的婚姻對她的傷害。可是，離婚之后的白流蘇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與解放，無處可去的她只能選擇回娘家，可白公館里被冷漠、腐朽充斥著，在偌大的家里早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徐太太的出現將白流蘇再次帶上了進入婚姻圍城的道路，這時候的白流蘇已將上段支離破碎的婚姻拋到腦后，她被家人逼得只想要快速找到一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并嫁給他，成為名正言順的妻子，離開這個容不下她的地方。

徐太太將白流蘇帶到香港，范柳原出現在白流蘇的面前，兩人卻各懷心思展開了一場愛情的對決。白流蘇將自己的未來和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范柳原身上，想要憑借他的經濟實力來為自己獲得安全感，但畢竟白流蘇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支撐，與范柳原在一起難免會感到自卑和敏感。在香港與范柳原相處的這些日子里，白流蘇處處小心謹慎，她害怕表現得太冷淡會失去這根救命稻草，表現得太過熱情又容易進入他的圈套，她要成為他的妻子而不是情人，她和范柳原的愛情早已經失去愛情該有的美好，雖然冠以“傾城之戀”的美名，但是這份感情里已經摻雜了太多金錢和利益而變得不單純。范柳原并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尋花問柳、揮霍無度，他因為是私生子也沒有享受到家庭的幸福，因為父親去世而得到了一大筆遺產，但依然得不到家族的承認，他與白流蘇一樣都是被社會和家庭拋棄的人，但范柳原有大筆的財產，有優厚的物質基礎，白流蘇只是一無所有的人，兩人的愛情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或許是因為范柳原一直生活在國外，有沒有經歷過婚姻，僅僅從一兩本書上感受著古代傳統的愛情，吟詠著《詩經》中的名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對女性有著傳統東方式的審美觀念，也憧憬著有一位溫柔賢淑的女子出現在自己生活中，而剛剛好他遇見了白流蘇，她身上的那種屬于東方女性特有的溫柔深深地吸引了范柳原的目光，她低頭的樣子不僅包含了溫柔還傳達出傳統女子三從四德的感覺，范柳原一瞬間被點燃，他尋找的就是這樣的女子，他迅速淪陷于白流蘇的美麗與溫柔，可是風流久了的他只是想要得到白流蘇，卻并不想為這感情負責任。于是，他設計將白流蘇帶來香港與他見面，還將房間安排在隔壁，帶著白流蘇到各地游玩，卻也保持著距離，連白流蘇的手都不碰，他也害怕自己愛白流蘇愛得太深后會去答應白流蘇的任何要求而承擔太多責任。兩人都在暗暗較勁，不放松警惕。范柳原畢竟因為有經濟實力而在這段感情里處于主導的地位，白流蘇又不妥協，這段發生在香港的愛情暫時告一段落。

當范柳原一封電報傳來時，白流蘇已經別無他路可走，而且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她放下自己一直保持的矜持和謹慎，奔赴香港成為范柳原的情人。白流蘇暫時得到了她尋求的依靠，范柳原也如愿以償，只是兩人關系不清不白，既沒有結婚，又丟失了愛情，維系這段感情只是靠各自利益。然而，戰爭的爆發和城池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讓她如愿成為名副其實的范太太，只是這機緣巧合得來的愛情和婚姻只能是這場戰爭帶來的戰利品，戰后將何去何從更不可預測，生性風流的范柳原不會只守著一個女人，而白流蘇更像是撲向焰火的飛蛾毀滅的終究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