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薩維奇
地下室內,樓管正在投放鼠藥。愛麗絲·威爾遜將洗衣籃放在洗衣機旁的折疊桌上,轉過身看他工作。
“早上好,胡安。”她說。
“早啊,威爾遜太太。”胡安在拐角處應道。他在那兒放下一個小碟子,又從一個黃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往碟中倒了些白色粉末。盒子上印著“滅害靈”幾個大字,字體鮮紅,下面還有一個骷髏符號及成分警示。應該是砷,愛麗絲猜想,或是之類的化學品。
“我還以為這里的老鼠都消滅干凈了呢,”她說,“滅鼠隊不是上周剛來過嗎?”
“是啊,但今早我又在這外面看到一只。”他指向一扇上鎖的門,那扇門直通街道的臺階。“還是想確保萬無一失。”
愛麗絲轉向洗衣籃,整理要洗的衣服。“嗯,下老鼠藥是個傳統(tǒng)的老法子。但如果吃了藥的老鼠鉆進墻里死了,豈不是會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
胡安竊笑。“有了這玩意兒,它們可跑不了那么遠。這藥可是很速度的,呃,叫速……速……”
“速效的。”威爾遜太太補充道。當了近四十年初中英語教師的她,脫口而出。
“對對,”胡安說,“是速效藥,我就撒在這兒。”
“也好。”愛麗絲把衣服塞進洗衣機,“我不喜歡老鼠。”
胡安又笑了。“沒人喜歡老鼠。它們比蒼蠅和蟑螂還要討厭。不過別擔心,威爾遜太太,我會搞定它們的。”
“謝謝。”
愛麗絲倒著洗衣液,心想,要是一切都那么容易就好了。她從口袋掏出洗衣卡,停頓了一下,盯著那一小碟毒藥,腦中開始萌生一個念頭。或許,她想,一切真的可以很容易。不過且容她將這事先和鄰居馬可·范納利商量一下。
胡安仿佛會讀心術。“范納利先生最近怎樣?”他一邊問著,一邊又往儲存清潔用品的水槽上方架子撒了一些滅害靈。愛麗絲看著他脫下橡膠手套,把手洗了洗。
“范納利先生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她說,“他眼周的瘀青已經消散,肋骨的疼痛也有好轉。”
“這讓人聽了真高興,”胡安烘著手說,“真沒想到他會遇到這么不幸的事情,而且就在我們大樓前面!我一直覺得咱們這個社區(qū)還挺不錯的。”
“是啊,”愛麗絲表示同意,“之前確實不錯。”她心想,直到——
“嗯,請幫我向范納利先生問好,”胡安說,“回見。”然后往大廳下面的地下室公寓走去。
愛麗絲不禁又瞥了一眼黃盒子,然后回過神,專注地摸索著平滑鍵盤上的正確按鈕,想要啟動洗衣機。洗衣機開始轉動,愛麗絲點點頭,感到一種無奈的滿足。面對這全新的洗衣系統(tǒng),愛麗絲還在適應,時常操作失敗。相比這光澤亮麗卻喜怒無常的機型,她更懷念那種傳統(tǒng)的投幣式洗衣機。是的,傳統(tǒng)的總是最好的。
傳統(tǒng)的。剛剛和胡安討論鼠藥時還說到這個詞。在這條靜謐的街道上,害鼠的成群出現(xiàn),也算是新事物,這是近期周邊建筑群迅猛增加和翻新的后果。游蕩在這古老街區(qū)的,還有一群新進的無組織團體,愛麗絲已逝的丈夫曾稱他們?yōu)椤把牌な俊⒋羝κ俊薄0谅哪贻p情侶,腳踩昂貴的皮鞋,一口光潔的牙齒,再配上古怪的稱號:時尚達人、對沖基金經理,抑或是那神秘的、名不副實卻又無所不包的稱謂——顧問。年輕女子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推著雙倍寬的嬰兒車,邊走邊大聲對著智能手機講話,年長的本地人也被擠到路邊,一臉茫然。常住的居民因此嘲諷說:“這些白人精英真是比老鼠還討厭!”愛麗絲為她逝去的丈夫、為文明和勤勞、為傳統(tǒng)的洗衣機,還有曾經的浪漫感到深深的眷戀和痛苦。
但是現(xiàn)在,她遇到了一個更大、更現(xiàn)實、更迫在眉睫的問題,是時候采取措施了。愛麗絲最后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黃盒子,往電梯間走去。
愛麗絲注意到,馬可·范納利今天的心情有所好轉。自打上個月的事故之后,馬可一直很沮喪,安靜又孤僻,一點不像平時的他。馬可十四年前和如今已故的妻子搬進倫迪之家,住在愛麗絲的樓上。他是愛麗絲兩個女兒敬愛的叔叔,女兒們現(xiàn)已長大成人,和自己的家庭在其他州生活。此外,馬可還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眼看這個曾經又高大又強壯的男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癱坐在輪椅上,真是令人唏噓不已。馬可身穿睡衣,披著一條舊浴袍,郁郁寡歡地望著窗外。愛麗絲感覺那遠處的摩天大樓,也好似冷漠無情地回望著馬可,絲毫解決不了他的困境。
愛麗絲想要改變這一切,決定去馬可家將計劃全盤托出。她像往常一樣帶來了三明治,并在他的廚房里煮了一壺咖啡。他們在茶幾旁相視而坐,愛麗絲欣慰地看到,馬可的眼睛泛出了近幾周以來從未見過的微光。
“所以,你的想法是?”他問她。
“我還在計劃,”她說,“但我想,這個計劃可能需要你去實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介意?開什么玩笑?我為什么要介意?”
愛麗絲聳聳肩。“唔,因為這涉及一些體力活——”
“哦,我可以的,” 馬可向她保證,“不管是什么,我都能做到。”
愛麗絲會心一笑,猜到他會這么回答。馬可·范納利多年前曾在他故鄉(xiāng)意大利擔任馬戲團演員,是“范納利飛人家族”中最年輕的成員。早些年,范納利隨家族移居美國,和當?shù)刂鸟R戲家族“林林兄弟”共事。也就是在那兒,馬可遇到了后來的妻子薩拉,一名高空雜技演員。但現(xiàn)在,馬可的家人已相繼離世——他父母、三個兄長,還有五年前死于癌癥的薩拉。這位曾經飛躍空中的勇猛男子,從馬戲團退出后也不再活躍,去了一家高檔健身俱樂部當健身教練。退休后,馬可更是很少鍛煉。愛麗絲猜想馬可應該比她大幾歲,大概七十出頭。她希望馬可能夠迎接這次挑戰(zhàn)。
“我跟你描述一下我的想法,”愛麗絲對馬可說,“你到窗戶這邊來。”
愛麗絲站起身,引導著馬可,很高興地看到他可以不用依靠輪椅旁的拐杖,起身時也只不過是略歪了一下。
馬可的住所5D,位于公寓后排的頂層,俯瞰房屋環(huán)繞的小后院。馬可的隔壁是5C,里面住著喬治·安德羅夫。5D和5C的窗戶之間,夾著長長的消防管道,縱深往下。愛麗絲打開窗戶探出身體,示意馬可向外看。
“就是那兒,”她指著安德羅夫的住所說,“喬治一般保持窗戶微開,外出時也是如此。自打我開始計劃這事,已在后院觀察了三天。而且我在他的窗玻璃和框架上沒有看到任何膠帶或電線,是吧?所以我相當確定他是沒有安裝警報系統(tǒng)的。我的計劃包含兩條破窗而入后的路線,本想自己行動,但你也知道,這高度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困難。”她從窗戶邊退了回來,眨眨眼,想緩解一下眩暈。“接下來可能就要看你的了。”
馬可——飛人范納利——從窗戶邊轉身面對著她,咧嘴一笑。
“沒問題,”他說,“我大概二十分鐘前聽見他出門了。他當時在客廳打電話,好像是跟一個叫奧拉夫的人,兩人相約和朋友一起去市中心的酒吧。所以我們至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甚至更長一些。”
愛麗絲有點吃驚,想了一下。“你是說,就現(xiàn)在?”
“沒錯。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堅定。自打我從醫(yī)院回來,都沒離開過這間公寓,我想做點有用的事情。所以,還等什么呢?”說話間馬可已經爬出窗外,攀上了消防通道。他轉過身對愛麗絲眨了眨眼,只留下她滿臉的驚訝。
“馬上回來。”話音未落,飛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愛麗絲瞥了一眼手表,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坐在沙發(fā)上等著。
十四分鐘后,馬可從窗戶爬回,笑得十分燦爛。這可能是他們此生度過的最漫長的十四分鐘了。
絕望的時期,無奈的舉措。愛麗絲出此下策,事出有因。
其實直到去年,倫迪之家一直由倫迪兄弟兩位股東共同掌管。倫迪兩兄弟衣冠楚楚、彬彬有禮,他們繼承了父母留下的二十間戰(zhàn)前公寓里的十二間,開始了倫迪之家的生意,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胡安作為倫迪之家的樓管,也功不可沒。他是已故的樓管老胡安的兒子,從小就生活在倫迪之家的底層公寓里,現(xiàn)在和自己的妻兒仍舊住在那里。倫迪之家的鄰里關系十分和睦,無論是房東還是租客,平時在電梯間,或是收發(fā)室里偶爾相遇,也都會笑臉相迎打個招呼。在這樣寧靜文明的社區(qū)里,愛麗絲一住就是十六年。
直到前段時間,倫迪兄弟相繼去世。倫迪的家族股份也在四個月前被出價最高的俄羅斯“商人”——德米特里·安德羅夫收購。至于這個“商人”為什么要打引號,你很快就會明白。
德米特里·安德羅夫是俄羅斯黑手黨的重要成員,大發(fā)善心地找了個城郊的地方住下。但在這座小城周邊,德米特里投資了大量物業(yè),其中也包括倫迪之家,用來給他那些見不得人的毒品和黃色交易洗錢。好的一面是,在德米特里持有的倫迪之家的十二間公寓中,有十一戶是常住客;可壞的一面是,德米特里有一個高大粗鄙、行為兇橫、總是身著皮夾克的惡霸侄子,名叫喬治,多年來總是給德米特里惹麻煩。為了讓他那討厭的侄子盡可能地遠離家人,同時又能讓他監(jiān)視得到他,德米特里把喬治安置在了倫迪之家的5C公寓里。
現(xiàn)在,愛麗絲和鄰居們連進出大樓或乘坐電梯都感到瑟瑟發(fā)抖。喬治總是將他的摩托車停在公寓入口前,帶著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伙計和數(shù)不清的女友進進出出。他們在人行通道前和大廳里閑逛,在電梯間里抽禁煙,濃烈的俄羅斯口音和難聞的體味把倫迪之家弄得烏煙瘴氣。
喬治入住倫迪之家兩周后,有一次在電梯里偶然遇上住在3B的羅森堡夫人。羅森堡夫人請求喬治把煙滅了,他非但沒有,還朝她吐了一口煙,讓她少管閑事。羅森堡夫人嚇得趕緊回房,把門閂了兩道才放心。
又一周后,住在4A的年輕美女雜志編輯瑪麗·萊恩,被喬治的兩個跟班圍在大廳里騷擾。幸好郵遞員進來讓這兩人滾蛋,瑪麗這才免于一難。瑪麗隨即出去買了一瓶胡椒噴霧,以防不測。
一天晚上,喬治在5C開派對。時間已過了午夜,音樂聲、尖叫聲依然此起彼伏。愛麗絲、馬可和其他幾個鄰居打電話給警察投訴,卻一直得不到回應,直到一小時后,公寓里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警察才應聲趕來。四名警察身穿防彈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求喬治早點結束派對。喬治極不情愿地解散了派對,當班警察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匆匆趕回轄區(qū)的安全地帶。
幾天之后,倫迪之家的門廳墻上驚現(xiàn)納粹“卐”字符的噴漆涂鴉,另有一行大字:殺了斯皮克斯!殺了希格斯(Higgers)!胡安嚇得趕緊把字涂掉。沒有人被指控犯有這一罪行,但大家都猜得八九不離十——特別是住在2C的薩科霍夫先生指出,俄羅斯西里爾字母H和英語字母N發(fā)音相似,所以罪犯本意是想寫殺死黑鬼(Niggers)。
噴漆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二天,鄰居們在薩科霍夫先生的公寓里召開了緊急會議,愛麗絲和馬可也參加了會議。所有居民都表示,除非有確鑿的犯罪證據,那些膽小怕事的警察是不會采取任何行動的。他們還清楚地知道,向喬治的叔叔德米特里求助也是沒有意義的。有人建議雇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但高昂的雇傭費用讓大家望而卻步。會議以勉強的觀望政策遺憾告終,盡管結果令人沮喪與不滿,但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就在噴漆事件之后,又接連發(fā)生了兩件事,徹底消除了愛麗絲的糾結,促使她馬上做出行動。
那是緊急會議召開過后的幾天,馬可·范納利從公寓出來,在5C門口看見兩個男人。喬治站在門前,遞給他們幾包白色粉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馬可從他們身邊走過按下電梯,那兩人尾隨在后。他們一路默不吭聲,直到大廳,這時只見其中的一人狠狠抓住馬可的手臂,操著濃厚的俄羅斯口音說:“你什么也沒看到,臭老頭,明白嗎?”馬可揚起手臂掙脫開來,直奔雜貨店。一個小時之后馬可返回,就在公寓前的人行道上遭遇搶劫。當時至少有兩個人從背后將他打倒,反復踢他的臉和肋骨,并搶走了他的錢包。馬可沒有看見兇手的臉,也沒有目擊者敢上前阻止。馬可后來在醫(yī)院告訴愛麗絲,他暈倒前依稀聽到一個男人說著俄語。
和襲擊她朋友一樣可怕的,還有另外一件事,這件事可以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迫使愛麗絲立刻采取行動。愛麗絲原本計劃明年退休,但現(xiàn)在每周仍堅持在社區(qū)初中教兩天書。一天下午,她正準備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校舍旁邊的操場上有一群孩子在吵吵嚷嚷。蒂姆·戴維斯,她的一個問題學生,正隔著籬笆同操場外的兩名男子交談。愛麗絲立即認出了他們,那是喬治的兩個跟班。她馬上拿出手機拍下了兩張照片。
愛麗絲把蒂姆·戴維斯叫到身邊,讓他遠離籬笆。她怒視著那兩個男人,那兩人在溜走前也回瞪了她一眼。愛麗絲狠狠地訓了蒂姆一頓,讓他不要和陌生人交朋友,說完之后愛麗絲還是不放心。喬治的跟班是毒販,專門兜售從喬治那兒買來的毒品,所以不難想象他們?yōu)槭裁丛趯W校操場上閑逛。德米特里·安德羅夫把他這個討厭的侄子放在倫迪之家,多半也是想兼顧這個片區(qū)的家族生意。愛麗絲回到學校,直奔校長辦公室。保安和監(jiān)護人迅速集結,愛麗絲向他們展示了那兩個男人的照片。每個人都保證會保持警惕。
那天晚上,愛麗絲一夜未眠,心里想著發(fā)生在馬可、瑪麗和羅森堡夫人身上的事。但最緊要的,比這些大人更讓她擔憂的,還是今天在操場上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到了蒂姆·戴維斯,想到了這些年她教過的孩子們,少說也有上百個。她還回憶起她自己兩個女兒初中時那么大的樣子,現(xiàn)在她都有三個孫輩了,愛麗絲又想起了他們。
第二天早上,愛麗絲去地下室洗衣服,胡安又在投放鼠藥。
在已成為罪犯的第二天,愛麗絲烤了一個蛋糕。那是她為明天晚上即將在學校舉行的家長會準備的,她采用了祖母的姜餅面包配方,蛋糕上撒上大片濃密而濕潤的糖粉,這一直是家長們的最愛。電話鈴響時,她正把烤盤滑送進烤箱。
“是俺。”馬可低聲說。
“是我。”她糾正他。
“什么?”
“沒什么,職業(yè)病。他還在家嗎?”
“嗯,但是他每天下午都會外出,所以應該不用等太久。今天是完美的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他命令他的一個手下今晚來取一批貨。我昨天已經在他的床頭柜里找到了他私藏毒品的地方,他們賣的那玩意兒今晚就會被取走,所以他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我調包了。你帶垃圾袋了嗎?”
“帶了,”她說,“我剛從商店回來。”她低頭瞥了眼裝小塑料信封的紙盒,就放在廚房柜臺一個空的攪拌碗旁邊。
“行,我都準備好了,”馬可說,“他一出發(fā)我就可以行動。”
愛麗絲笑了,想象著她的朋友從頭到腳裹著黑衣,配上滑雪帽和手套,說不定還戴著強盜面具。她抑制住緊張的笑聲。現(xiàn)在的她已經夠不安了,可千萬不能再崩潰了。
“好吧,等他離開時給我電話,”她告訴他,“記得提前一點,我好準備。”
“好。”說完,馬可掛斷了電話。
一個小時后電話再次響起,這時愛麗絲已用白色粉末裝滿最后一個信封。
“目標人物已離開,可以行動。”馬可說。
“這就來。”愛麗絲放下電話,盯著柜臺上的那堆信封,想到幾天前她和胡安的對話。
“速效的。”她輕聲自語。
她把信封塞在圍裙的口袋里,然后上樓。當她看到馬可真的穿著黑色衣服時,幾乎要笑出聲來。黑色的牛仔褲,高領衫,手套和一雙薄底鞋,那雙鞋看起來像極了芭蕾舞鞋。謝天謝地,他沒有戴滑雪帽或強盜面具。她已經夠歇斯底里的了。
馬可從她那兒取出信封,將它們丟進一個棕色的紙袋中,類似于愛麗絲學生在學校吃午飯時用的那種紙袋。馬可在門前豎起大拇指,然后走向開著的窗前。
“保持警惕,”他說,“記得敲三下。”
“好。”愛麗絲看著馬可從窗戶里溜出去消失了,她也向前門走去。他與她的對講機是一樣的;按下綠色按鈕,就能看見門廳前的十秒鐘視圖。愛麗絲按下按鈕,凝視著小屏幕。門廳前空無一人。
他們決定將這次的計劃瞞著倫迪之家的其他住客,特別是胡安。愛麗絲毫不懷疑,這位樓管會很樂意幫他們在樓下監(jiān)視。胡安甚至可能會愿意親身潛入喬治家,去完成調包的任務。但胡安畢竟年輕,有著家室,愛麗絲和馬可不想把他卷進來。在短暫地考慮了薩科霍夫先生,甚至是瑪麗·萊恩之后,愛麗絲還是遵從了她的初心。因此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知道這件事。此刻,便由愛麗絲負責監(jiān)視門廳的情況。
喬治將毒品藏在壁櫥后面的蛇皮靴子中。馬可昨天只花了十四分鐘就找到了。愛麗絲心想,自己的一生從未違反法律,甚至從未想過要做這樣的事情,所以她壓根想不到要去檢查鞋內。她想知道馬可是怎么知道要去鞋子里找毒品的,轉念一想又決定不再深究。毫無疑問,馬戲團里的生活多姿多彩;常年擁擠在帳篷和拖車中生活,沒有隱私可言,何況他還有兩名從十幾歲開始就在意大利混世的兄長。販毒者的手段對于馬可來說,可能不是什么新鮮事。
她想,原來自己一直過著備受庇護的生活。即便是在高中和大學時期,她也從未被朋友或熟人兜售過毒品。她從不吸大麻,也不抽煙,偶爾在一些特殊場合,也頂多小酌兩杯。她已故的丈夫,她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戀人,就曾稱她是個正經人。好吧,那就這樣吧,我就是這樣一個正經人,我以此為榮,我也從未傷害過任何人。
直到今天。
她不想自欺欺人。他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說白了,就是謀殺。
她想知道她的丈夫、父母、女兒、朋友、學生現(xiàn)在會如何看她。愛麗絲·威爾遜——一位人到中年、語法和句法近乎完美的中學教師,一位喜歡簡·奧斯丁和弗蘭克·西納特拉、討厭自己白發(fā)和靜脈曲張的人——正在殺人。
她將耳朵緊貼在鄰接的墻壁上,但是聽不到另一側的聲音。不管馬可在那邊做什么,一定非常小心,她希望馬可能盡快完成任務。喬治離開已有四分鐘了。她再次按下對講機上的綠色按鈕——看到喬治站在門廳的第二扇門前!他就在攝像頭下面,摸索著鑰匙。
愛麗絲一陣驚慌,但很快冷靜下來。她穩(wěn)住呼吸,在相鄰的墻上敲打了三下,強勁而清晰。
喬治打開內門,隨著監(jiān)視器畫面的暫停而消失不見。愛麗絲屏住呼吸,想象喬治此刻正大搖大擺地走向電梯,全身散發(fā)著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之氣,按下按鈕。電梯轎廂或許已經在一樓等著他了。現(xiàn)在,電梯門正要滑開,喬治會走進去并按下頂樓按鈕,接著電梯門關閉。現(xiàn)實與愛麗絲腦中的畫面幾乎同步,她聽到從遠處傳來大樓微微顫動的聲音,告訴她那部舊電梯已開始啟動,正緩慢上升。
她把耳朵貼在墻上,緊張地聽著,但只能遠遠聽到機械摩擦發(fā)出來的聲音,喬治·安德羅夫此刻正隨著電梯緩緩爬升。過去,愛麗絲總是詛咒這如蝸牛般緩慢的電梯,但今天沒有。現(xiàn)在,她恨不得這部電梯能爬得再慢一點,最好停下來,甚至直接墜毀。二樓……
三樓……
她再次敲墻,這一次更大聲,伴隨著她的恐懼。一、二、三。拜托,馬可,她默默祈禱。拜托——
四樓……
馬可此刻或許正在喬治的臥室,跪在壁櫥里,取出可卡因袋子,然后用相同的袋子替換。他從那兒能聽到電梯的聲音嗎?可能吧。愛麗絲可以在公寓的任何地方聽到它,所以她沒有理由懷疑在C戶型里就聽不到了。薩科霍夫先生就住在2C,愛麗絲去拜訪過很多次,也都是在他家里就能聽到電梯的聲音。奇怪的是,喬治怎么會那么快就回家了?這距離他離開家都不到半小時。也不知到哪了——
現(xiàn)在,聲音從走廊的另一端傳來,那是電梯戛然而止的震動聲和電梯門開的沙沙聲。
她就要暈倒了。她癱靠在墻上,大腦急速運轉。必須打開這扇門,去到大廳。她要邀請這個愁眉不展的年輕人去她的公寓,她要——什么?——她把鑰匙扔到沙發(fā)下面,沒錯,她年紀大了,身體虛弱,無法搬動沙發(fā),所以需要喬治過來幫她搬沙發(fā),只要能借機把他叫過來,她愿意付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美元。愛麗絲的眼前一片黑暗,走廊上傳來機車靴發(fā)出的沉悶腳步聲和鑰匙串摩擦發(fā)出的叮當聲,然后——
嗒、嗒、嗒。三聲柔和的敲打聲穿過她耳邊的墻。是馬可,但為時已晚,為時已晚!愛麗絲閉上眼睛,驚恐地聽著,鑰匙串摩擦發(fā)出的叮當聲已轉換成單把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接著是螺栓的咔嗒聲和房門旋轉打開的吱吱聲。噢,天哪!馬可說不定正站在喬治客廳的中央,抓著裝滿可卡因的紙袋。受傷又年邁的馬可·范納利,她相處了十四年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此刻已被抓包,正獨自面對那個怪物!喬治或許已舉起槍,一支在黑市上生產的槍,對準馬可脆弱的胸膛,壞笑著扣下扳機。她似乎已準備好接下來會有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
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嚇得她跳了起來,愛麗絲一聲尖叫,轉過身來。是馬可!他正站在那兒,戴著手套的手拎著已調包的紙袋,咧著嘴沖她笑。
“六分二十三秒!”他喊道。
愛麗絲眨了眨眼,轉身看看墻壁,又看看他身后打開的窗戶,目光在他咧嘴的笑臉上停下。“你是怎么——?”
“飛人范納利的終場秀,”他接著描述,“我一個前滾翻,正好躍進他的窗戶。就像過去那場終場秀,我最后跳到我爸爸的肩膀上停下。不過我已經有四十年沒做過這個動作了。這對一個老頭來說,應該還不賴吧?”
“我可沒看到。”她說。
“好吧,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下——”
“不用啦,”她迅速答道,“我信你。”
他們轉向鄰接的墻,聽到對面發(fā)出憤怒的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用外語激烈爭吵,背景音是纏綿的小提琴聲。那個女人哭了起來。
“啊,我還聞到了他常吃的東西,”馬可說,“羅宋湯!”
愛麗絲笑了,想象著隔壁那個粗鄙的惡棍正蜷縮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俄羅斯版的《讓世界轉動》。然后她又想起他們剛剛做的事,微笑逐漸消失。
我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說。
“我欠你一頓晚餐,”她對馬可說,“你上一次離開這棟樓是什么時候?”
他想了一下。“三周前。”
“好,那今晚你就出去逛逛吧,”她說,“街角新開了一家意大利餐廳,瑪麗·萊恩說味道不錯。你是意大利人,可以評判下是否地道。”
“好,”他說,“我一個小時后出發(fā)。”
她看著他手中的袋子。“先把這個處理了。沖進抽水馬桶。”
馬可點點頭。“小菜一碟。”
愛麗絲看著他,突然想到什么。
“哦,不好!”她大叫,“我的蛋糕!”
她打開門,沖進大廳。在5C俄羅斯情節(jié)劇和5D馬可歡樂笑聲的伴隨下,愛麗絲下樓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
胡安今天沒有在地下室投放鼠藥。從工裝褲和頭發(fā)上的米白色斑點來看,他剛剛是在刷墻。他站在水槽旁,清洗著滾筒刷和油漆盤,這時愛麗絲進來洗衣服,她把自己和馬可的衣服都一起洗了。自上次的冒險活動已過去三個月了,他們的見面也越來越頻繁。
“早上好,胡安。”她說。
“早啊,威爾遜夫人。真是美好的一天,是吧?我們的公寓也如此整潔安靜。”
“是的。你看起來一如既往地忙碌。”
胡安笑了。“我們剛把5C的墻刷完。我堂兄也過來幫我了。新租戶下個星期就搬進來,等他們的環(huán)境設計師把房子弄好——過去叫室內裝潢師。所以,他們說的風水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種傳統(tǒng)的上進力,”愛麗絲告訴他,“你見過新租戶沒?”
“哦,是的,我上周見過他們了,當時我們正要去買油漆——現(xiàn)在的油漆已經漲到每加侖一百美元了!他們是沃辛頓夫婦,一個叫謝恩,一個叫馬洛里。男方是對沖基金經理,女方是顧問。他們人很好。”
“我想也是。”愛麗絲說。提到雅皮公仔們,她又想起已故的丈夫。現(xiàn)在她已慢慢習慣了這些外來人士。他們無知又浮夸,但也有教養(yǎng)懂禮貌,愛麗絲決定接受并喜歡他們。
倫迪之家的新股東也讓愛麗絲很滿意——大廈企業(yè),一家口碑極好的老房地產投資集團。他們以優(yōu)惠的價格從德米特里那兒購入倫迪之家的控股權。據報道,德米特里正在清算他的許多資產,以便為即將到來的審判籌集昂貴的辯護律師費用。德米特里因謀殺其侄子喬治被捕。喬治的尸體是在德米特里物業(yè)之一的一個淺墳里找到的,頭部和心臟都中了槍,是黑手黨的手法。槍經核實也屬于德米特里。傳言,是這個黑幫老大的侄子偷走了他原本打算賣的白粉,并用糖粉代替,所以老大才痛下殺手。
“鼻子糖粉!”以此為標題的頭條新聞近日通過小報瘋狂傳播,引得癮君子和開派對的人罵聲一片。有消息傳布說,整個城市都出現(xiàn)了糖粉包。很快就可以將其追溯到安德羅夫家族。“甜蜜的交易!”《每日新聞》以此為標題報道,旁邊還附上一張喬治的照片。喬治失蹤了,他的尸體一周內被找到。
《每日新聞》和其他新聞報刊并沒有對這個俄羅斯黑手黨突然從愛麗絲所在社區(qū)退出的真正原因進行報道,因為他們確實一無所知。在喬治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第二天,愛麗絲那日在學校拍到的兩個毒販的照片被發(fā)送到德米特里的私人電話上,另附一條短信:離開倫迪之家,否則收到照片的就會是地方檢察官!德米特里的私人號碼由胡安提供,那是他從公寓的緊急聯(lián)系電話中找到的,沒人問問題。短信發(fā)送方法由小蒂姆·戴維斯提供,是他教會他最愛的老師如何撰寫帶有附件的文字,并通過無法追蹤的預付費手機發(fā)送的,蒂姆說這樣才能不留痕跡。發(fā)送完就把手機扔了,蒂姆告訴她,愛麗絲照做,不禁感嘆現(xiàn)在的孩子懂得可真多。
兩天之后,德米特里在倫迪之家的房產再次上市,很快被人收購。
愛麗絲拿出洗衣卡,啟動洗衣機。她開始慢慢習慣這些新穎又奇妙的電子裝置。愛麗絲和她的鄰居們感到心情愉悅,他們再也不用在那可怕的恐懼感下生活,他們可以輕松地洗衣服、收郵件、進進出出。現(xiàn)在的她,與精致的雅皮士、復雜的洗烘機達成了和諧共處的平衡。她又看了一眼水槽上方架子上裝著白色粉末的黃盒子,那是她靈感的來源。確實,正如其名——滅害靈。
胡安再次讀懂她的想法。他走過去,從架子上取下黃盒子,一把丟進了水槽旁的垃圾桶里。
“不會再有老鼠了。”他說。
“再也不會有了。”愛麗絲表示同意,轉身上樓為飛人范納利做午餐。
(李立: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