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華

關鍵詞:元宇宙 數字虛擬社會 現實物理社會 法治 區塊鏈 去中心化治理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2)02-0020-30
如果從1992年尼爾·斯蒂芬森在小說《雪崩》中首次明確提出“元宇宙”(Metaverse)開始計算,元宇宙這個概念至今已經有30年左右的歷史。2021年被眾多媒體稱為“元宇宙元年”,〔1〕這固然與臉書(Facebook)改名為“Meta”有關,〔2〕但也說明元宇宙已經滲透到人類世界經濟和生活的多個方面,并成為政府和企業投資布局的重點領域。〔3〕然而,元宇宙至今還是一個內涵和外延并不清晰的概念,其指向的東西也不確定。
那么,對于元宇宙這樣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或者現象,我們是否有必要從法理的角度去探討它的治理問題呢?答案是肯定的。元宇宙不再只是一個文學描述和游戲空間,它已經對“技術-經濟”“技術-政治”“技術-哲學”和“技術-傳媒”等方面產生沖擊。經濟學者朱嘉明指出,元宇宙需要面對如下六大富有挑戰性的問題:如何確定元宇宙價值取向、制度選擇和秩序? 如何制定元宇宙內在的經濟規則? 怎樣避免元宇宙內在壟斷? 如何預防元宇宙的霸權主義和元宇宙之間的沖突? 如何維系現實世界和元宇宙之間的正面互動關系? 如何協調資本、政府和民眾參與創建元宇宙? 〔4〕哲學學者趙汀陽也提到,元宇宙表面上會帶來更多的自由、平等和無窮信息資源,但所有好處的背后都存在著資本和技術合伙定義的“系統化權力”,即資本和技術的專制秩序。〔5〕無論是元宇宙的內部秩序建構,還是元宇宙與人類現實世界的關系問題,都離不開制度和規范。元宇宙不是法外之地。〔6〕
相應地,本文將在梳理不同學科對元宇宙研究的基礎上,圍繞治理問題,對元宇宙的治理架構和法治原則作一個分析。由于元宇宙所對應的數字虛擬世界至今還是一個不確定的事物,所以本文的分析只是初步的,部分內容甚至有一定程度的猜測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文的目的不僅僅試圖為解決元宇宙的法律治理提供一些不成熟思考,同樣重要的是提醒法學理論界同行認真對待元宇宙的崛起。
一、“元宇宙”:一個具有現實性的數字虛擬社會
中文“元宇宙”是英文“metaverse”的翻譯,目前并無約定俗成的通用定義。〔7〕從字面意義上看,元宇宙是一個“超越”(英文單詞中“meta”之意)我們實際生活的物理世界的不同“宇宙”(英文單詞中的“verse”之意)。〔8"〕不過,在人類知識體系中,超越現實物理世界的“宇宙”非常多元,包括形形色色的由文學、神話、宗教和哲學等知識體系所構建的精神世界。元宇宙和精神世界都是超越現實物理世界的,但顯然又不一樣。進一步講,元宇宙大致是生活在現實物理世界的自然人以“化身”或者“數字人”的方式,通過計算機操作系統,與其他數字人即時互動的3D數字虛擬空間,也是大部分人所認定的下一代互聯網形態。〔9〕
元宇宙的概念源自文學,不過,如果把元宇宙本質上視為人們所建構的一個想象的或者理想的與現實物理世界相對應的“可能世界”,那么毫無疑問,在小說《雪崩》之前就有大量的哲學思考和文學建構。在哲學層面,理想世界和真實世界的二元比對,以及對真實世界之外各種可能世界的暢想與討論,一直是哲學和神學的根本性問題之一。〔10"〕當代美國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在1981年提出“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更是把人腦和計算機的對接納入“現實世界vs虛擬世界”的哲學拷問中。〔11〕文學方面,至少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就有不少的名篇也在描繪可能存在的虛擬世界。比如,《指環王》《真實姓名》《神經漫游者》等小說就對后來的元宇宙想象產生了重大影響。〔12〕其中,加拿大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在1984年出版的短篇科幻小說《神經漫游者》中提出了“賽博空間”概念,描繪了一個存在于現實世界之外,由計算機定義的兼容物質和代碼的另一個世界。賽博空間已經具有很高程度的元宇宙想象。騰訊公司近期發布的元宇宙發展報告提出了“元宇宙率”,并認為人類從1.5萬年前的巖洞壁畫開始,先后在中國出現的篝火故事、甲骨文、形聲漢字、戲劇、敦煌壁畫、浪漫小說和漫畫、廣播影視劇,直到最近才出現的虛擬現實(VR),都是在現實世界之外創造一個想象的世界,具有不同程度的“元宇宙率”。〔13〕
文學和哲學對元宇宙的暢想,打響了全球元宇宙關注熱潮的“第一槍”。影視和電子游戲行業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商機。在《雪崩》出版之后不久上演并大獲成功的好萊塢大片《黑客帝國》里, 有兩個平行但可以通過人機對接方式鏈接的人類居住世界Zion和計算機設計并主宰的虛擬世界Matrix。Matrix可以理解為一個具有高度沉浸感的元宇宙,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是個理想的元宇宙。當然,在千禧年之交上映的《黑客帝國》意在反思計算機技術的無限發展可能對人類社會形成致命性挑戰,并思考人類和人工智能(或者元宇宙)兩個宇宙的物種平衡。大約在《黑客帝國》成功上映20年之后,于2018年上映的另一部好萊塢大片《頭號玩家》則更加直接形象地表達了元宇宙的運作邏輯及其與現實物理世界的復雜關系。與此同時,與影視作品所建構的直觀虛擬世界不一樣,借助計算機、互聯網和其他信息技術設計的電子游戲,不僅使得虛擬世界可以像影視作品一樣可視化,還實現了人機交互,并且在虛擬世界中搭建了數以百萬計玩家可以進行實時交流的大型網絡社交平臺。〔14〕
在游戲產業界,以Second Life和Roblox為代表的新一代網絡虛擬游戲也比照元宇宙的概念,為無數的玩家提供了進行游戲和創作的數字空間平臺,創設了與上幾代電子游戲完全不一樣的沉浸式體驗。相比較文學和影視作品, 游戲公司出于商業推廣的需要, 更加系統地表達了對元宇宙的闡釋。2004年在美國創建并于2021年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交易的“元宇宙第一股”Roblox公司在其上市招股書中表述,一個真正的元宇宙應該包括以下八種關鍵特征: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遲、多元化、隨地、經濟系統和文明。〔15〕
對于超越現實物理世界的虛擬世界,從文學和哲學的主觀想象,到影視的可聽可視,再到全方位的感知沉浸式體驗,都是革命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革命性本質在于虛擬世界從人類的主觀想象演化成一種客觀存在,從“平行宇宙”演化成深度勾連的關聯世界。當然,虛擬世界能夠實現這種革命性演化,主要得益于科學研究和技術發明。
早在1967年,德國計算機科學先驅康拉德·楚澤就提出了一個非常著名的理論,認為人類生活的宇宙就是一臺大型計算機。〔16〕而在《雪崩》出版了3年之后,喬·弗勞爾就在英國的《新科學家》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基于《雪崩》的構想,討論如何利用虛擬現實(VR)技術去建構一個元宇宙世界。〔17〕2003年,幾位來自美國肯塔基大學計算機科學系的研究者,在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資助下,提出了元宇宙的技術進路。他們認為元宇宙的本質是一種網絡集合,其特征是低成本、自我配置和沉浸式環境。〔18〕2021年,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的蔡瑋教授團隊在第29屆國際計算機協會國際多媒體會議上發表文章,從宏觀角度提出一個三層的元宇宙架構并總結出元宇宙的七個特征:區塊鏈、VR/AR、數字孿生、用戶內容生成器、UGC、經濟學和人工智能。〔19〕并且,他們根據自己的研究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設計運行了一個真實的校園元宇宙模型——“CUHKSZ*Metaverse”。〔20〕
基于上文簡短的跨學科回顧,本文在此作一個不十分周全的定性判斷:元宇宙是一種具有現實性的數字虛擬社會。元宇宙的“數字虛擬”比較容易理解。元宇宙與文學和哲學所描述的精神世界一樣,都是不同于現實物理世界的虛擬世界。只不過,精神世界是純粹的主觀想象,而元宇宙則是通過計算機語言編碼出來的數字世界。下文重點對上述判斷中“現實性”和“社會”兩個概念展開說明。
首先,我們來討論元宇宙“現實性”的涵義與意義。大約10年前,任職于美國洛約拉馬利蒙特大學計算機系的幾位教授在全球計算機學科領域最具影響力之一的《ACM*ComputingASurveys》期刊上發表了一篇關于3D虛擬現實與元宇宙發展現狀和未來可能的綜述論文。在該文中,幾位專家梳理了3D虛擬現實的五個發展階段以及元宇宙的四個核心特征:現實性、無處不在、互操作性和可擴展性。對于元宇宙第一個核心特征的“現實性”,這些研究者把它定義為“沉浸現實性”,所對應的是如下問題:“虛擬空間是否足夠現實讓用戶在心理上和情感上都能夠沉浸這個不一樣的場所? ”根據這個定義,元宇宙要實現沉浸現實,就要盡可能在所有感覺(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和嗅覺等)上接近真實物理世界的效果,并且化身數字人的姿態、表達和外形都要盡可能接近真實自然人。目前,虛擬現實(VR)和增強現實(AR)等技術上已經可以實現元宇宙的視覺直接可見和聽覺直接可聽,以及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觸覺或者力量反饋——也就是把虛擬接觸轉換成物理接觸。〔21〕正因為如此,有研究者認為,元宇宙中的虛擬現實不再是對現實的虛擬,而是可以直接創造出相對于身體經驗而言的“新現實”,這個“新現實”世界與體感技術、物聯網、社會規則相互交織。〔22〕在技術和應用上,元宇宙的“現實性”使得它更具應用性,同時會使得其運作后果更具“實質性”。
在傳統的虛擬世界中,現實世界的人可以通過自己的想象或者行為去影響虛擬世界的人、事與物,但虛擬世界的人、事與物無法反過來影響現實世界的人、事與物。而元宇宙的“沉浸現實性”使得數字虛擬世界中的人、事與物會對現實物理世界的人、事與物產生直接的利弊影響。從治理的角度看,這就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在刑法領域有個著名的格言:“任何人不因思想受處罰。”〔23〕元宇宙的現實性使得發生在元宇宙這個虛擬數字世界的行為對現實物理世界會產生實質性的結果影響,致使對元宇宙行為的法律規制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和必要性。當然,對于現實世界的法律介入而言,元宇宙的現實性所產生的實質性后果還遠不止于此。
接下來,我們再分析元宇宙的“社會”屬性。在當前的新聞報道或者學術研究中,有一種觀點把元宇宙等同于更加發達的虛擬游戲空間。這是對元宇宙的片面和狹隘理解。固然,像SecondALife和Roblox這樣的著名元宇宙推廣者的確是游戲公司。但是,讓2021年成為“元宇宙元年”的主要原因并非是這些游戲公司的影響。從單個事件來看,最大的影響來自臉書(Facebook)在2021年的改名,而前臉書公司(今Meta公司)并不是一個游戲平臺,而是世界最著名的大型社交網絡平臺。其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在對公司改名的說明中提到,這是公司發展戰略的變化,計劃之一是把Meta發展成一個用于社交和工作的元宇宙空間。
換句話說,元宇宙的真正發展前景在于它的“社會”屬性,或者其他研究者提到的“社區”“共同體”或者“生態系統”屬性。〔24〕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中,這種觀點有很大的共識。比如,媒體學者喻國明認為,元宇宙是“從互聯網進化而來的一個實時在線的世界,是由線上、線下很多個平臺打通所組成的一種新的經濟、社會和文明系統”。〔25〕媒體學者胡泳和劉純懿也主張可以把元宇宙抽象為一套依托網絡集合的全面數字化媒介系統,借由這個系統,一種另類的經濟運作形式、社會組織模式、文化生產方式、人類生存方式都得以發生。他們進一步認為,作為媒介迭代的產物,元宇宙本質上處理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連接問題。更準確地說,是現代社會建立以來,在以陌生人為主要組成部分的社會關系中進行整合、溝通和共生的現代性問題。〔26〕政治學者于京東認為,對元宇宙的擁護者而言,無論是“文明”還是“生態系統”,都意味著虛擬的游戲社交已經不再局限于娛樂消遣,而是依托一種新型組織形式,朝著身份、理念與價值共同體方向發展。〔27〕
當然,自然科學的研究者也有支持者。比如,前述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的蔡瑋教授認為,元宇宙的終極目標是建構一個完全能夠模擬現實世界的虛擬世界,也就涵蓋了非常多的領域。雖然元宇宙目前還處在一個比較基礎的階段,但是已經可以應用于虛擬的大型集會、藝術創作、文化保護、學術討論等領域。〔28〕
元宇宙的開放目的性和社會屬性,使得其同單純的網絡游戲區分開來。換句話說,元宇宙會帶有游戲性,但游戲并非是元宇宙的唯一目的,甚至不是主要目的。正因為元宇宙已經遠遠超越了單純的游戲世界,使得它對于人類未來世界的發展更加重要,更需要從法律的角度思考它的治理架構。
二、元宇宙的系統構造與治理邏輯
在上文中,我們把元宇宙定性為一個新型的“具有現實性的虛擬數字社會”。因為元宇宙的現實性和社會性,使得我們非常有必要思考其作為一種獨特數字虛擬空間的治理架構問題。為了更好探討元宇宙的治理架構,有必要先討論它的系統構造。在這個部分,本文先從宏觀的視角說明元宇宙與真實物理世界之間的整體關系,然后再簡要說明元宇宙治理的基本邏輯。
先討論元宇宙的構造。目前,因為元宇宙概念的不確定和不同論者的不同理解,人們對于元宇宙的構造也有相去甚遠的理解。并且,因為研究出發點不一樣,大家分析元宇宙構造的維度也不一樣。從已有文獻看,大部分研究者更多考慮的是元宇宙發展所需要的技術支持和經濟后果,而較少從“社會”建設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比如游戲開發平臺Beamable公司創始人喬·拉多夫(Jon Radoff)提出了元宇宙構造的七個層次(由外到內):體驗、發現、創作者經濟、空間計算、去中心化、人機互動和基礎設施。〔29〕再如,肖超偉等人從地理空間的研究視角認為,元宇宙具有“虛擬空間與現實空間中人、物多層嵌套的結構”,并具有五個層次:實體環境層、實體設施層、虛擬網絡層、虛擬角色層和實體角色層。〔30〕
不過,蔡瑋教授團隊在第29屆國際計算機協會國際多媒體會議上發表的文章,更好地兼顧了元宇宙的技術支持、經濟后果和社會目標。他們認為,元宇宙雖然是虛擬世界,但是可以對現實世界提供如下四個方面的“社會產品”:(1)可達性,也就是讓世界各地的人們可以安全地接入元宇宙,而不受地理位置和疫情等因素的影響;(2)多樣性,也就是讓愛好不同、想法不同、類型不同的人們可以同時在同一個空間開會、學習和工作等;(3)平等性,也就是可以通過虛擬化身來消除在現實世界客觀存在的人種、膚色、性別、殘疾和貧困等因素產生的歧視;(4)人文性,也就是通過虛擬世界來保護文化遺產等。基于上述社會產品建設的考慮,蔡瑋教授團隊從宏觀的視角提出了元宇宙系統的三層次架構,包括基礎設施、交互和生態系統。〔31〕下圖示意了上述三層次的元宇宙架構:
結合上圖示意及前文討論, 本文對元宇宙及其與現實物理世界的關系作如下幾點進一步的詮釋:第一,現實物理世界和虛擬數字世界是兩個不同但是相交的世界。這一點可以呼應前文對元宇宙的定性判斷。在交互層,主要是通過用戶的沉浸式體驗,使得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發生了聯系與互動。這種聯系不只是發生現實世界對虛擬世界的影響,還體現在虛擬世界對現實世界的反作用。元宇宙的虛擬世界可以對真實世界發生實質性的反作用,是元宇宙區別于其他虛擬(數字)世界的本質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實物理世界和元宇宙不是平行世界,而是交叉世界。同時,在交互層里,所有的人、事與物都呈現為“數字孿生”狀態,同時具備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屬性。第二,除了與現實世界交互的領域,元宇宙還是自己獨立的空間,并且是一個生態系統。在這個獨立生態系統里,用戶的化身(以“數字人”的方式存在)自主創設自己的生活、學習、工作和娛樂環境(或者“社區”),并與其他數字人一起建設虛擬數字世界的大生態(或者“社會”)。第三,除了與元宇宙交互以外,現實物理世界還為元宇宙的發展提供基礎設施建設。目前,產業界的共識是:可以用“BIGANT”來概括元宇宙的基礎技術,分別是“B”所指代的區塊鏈技術,“I”所指代的交互技術,“G”所指代的電子游戲技術(Game),“A”所指代的人工智能技術(AI),“N”所指代的網絡及運算技術(Network)和“T”所代表的物聯網技術(Internet of Things)。〔33〕不過,除了上圖所示意的數字基礎設施的建設,現實世界還應當為元宇宙提供制度基礎建設。
基于上述三個層次的元宇宙構造,本文進一步主張三個相對應的元宇宙基本治理邏輯:現實世界為元宇宙發展提供法治、現實世界與元宇宙交互時進行共治以及元宇宙內部生態系統建設和運行的自治。
至今,元宇宙對人類社會是否產生以及如何產生重大影響還存在很多可能性。但是信息技術的發展存在很強的內驅力,勢頭不可遏制,也不應遏制。因此,現實物理世界的人們不僅僅要為元宇宙提供技術基礎設施建設,更要提供前瞻性和體系性的制度基礎設施以確保其能夠有序發展。事實上,人類從原始社會進入農業文明,從農業文明進入工業文明,繼而從工業文明進入信息文明,都在一定程度上發生了重大技術突破及其對人類社會建設的根本性影響。〔34〕比如,在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換過程中,鐵路運輸技術及相關行業的發展與推廣,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經濟系統和社會空間。同理,大數據、區塊鏈與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與相關行業的發展與推廣,同樣也會極大地拓展人類的經濟系統和社會空間。工業技術對人類社會空間的拓展,讓我們可以進入現實物理世界中更多的“不毛之地”。類似地,信息技術對人類社會空間的拓展,則是讓我們可以進入我們之前未曾抵達的數字虛擬空間。但是,無論是哪一次重大的文明革命必然伴隨著局部的挫折與倒退,遇到很多未知的苦難和災難。面對快速發展的元宇宙技術,最好的策略是為其“裝好”合理的制度架構,給它發展空間的同時,也確保它不會像脫韁的野馬,給人類現實世界制造災難。在交互層,元宇宙和現實世界的人、事與物發生直接的互動與相互影響,此時數字孿生應當受到兩個世界制度規范的共同制約。換句話說,在交互層,現實世界的法律規范和元宇宙的制度規范實行共治。而在元宇宙的最深處,則是一個獨立的生態系統,是一個元宇宙的自治系統。從社會建設的角度看,元宇宙也承載了部分人的烏托邦思想,認為元宇宙可以通過區塊鏈的去中心化技術和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簡稱AO)來實現充分的自治治理模式。
三、元宇宙治理的三個法治原則
在宏觀層面大致說明了元宇宙的系統構造與基本治理邏輯之后,本文繼續討論元宇宙治理的基本規則體系和規則背后的潛在法治立場。之所以說是“基本”規則體系和“潛在”法治立場,是因為我們對元宇宙的實際構造還停留在理論探討層面,至今沒有辦法精準認識元宇宙的運作模式,所以也沒有辦法精確討論法律規則的內容。本文簡要討論三點與元宇宙治理緊密相關的法治原則。
首先,建構治理元宇宙的“法律+技術”二元規則體系。在上述法治、共治和自治的治理邏輯里,元宇宙會有哪些形式的治理規則?簡單回答是應該建構“法律+技術”的規則體系。隨著信息化時代的到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在思考我們所生活的“雙重空間”——現實物理社會和數字虛擬社會——里面的規則體系和法治秩序。〔35〕張文顯教授認為,智能社會的法律秩序有科學和共治等五個要素,而共治的第一個方面就是法律和科技共治。〔36〕就元宇宙中的經濟運行而言,青年學者李晶提出了對元宇宙中通證經濟的風險采取“法律+技術”的規制思路,以契合現實世界的法律規則與數字世界的自治規則。〔37〕
現實世界的法律是元宇宙治理的主要規則形式,這是毫無疑問的。畢竟,現實世界才是元宇宙的“母體”,而不是相反。而技術成為規則的一部分,則是網絡時代的產物。其中,最具有震撼力的理論莫過于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勞倫斯·萊斯格在1999年的開創性著作《代碼及網絡空間的其他法律》中提出的觀點:“代碼即法律。”〔38〕元宇宙幾乎全部是由計算機硬件和軟件系統——代碼——建構出來的。元宇宙諸多代碼中包含一項至關重要的底層技術區塊鏈。區塊鏈技術自問世以來,因其去中心化的分布式記賬特征,被比喻為一種“信任機器”。鄭戈認為,法治在本質上也是一種信任機制,是維持社會秩序和可預期人際關系的依賴國家主導的各種中介機構來運行的信任機制。作為“信任機器”的區塊鏈技術因此具有制度技術或者法律技術的屬性。〔39〕作為具有社會屬性的一種數字虛擬社會,元宇宙存在大量數字人之間的交易。元宇宙中的交易通常由智能合約——一種由計算機代碼表述并自動執行的合同,其履行由區塊鏈架構予以保障與實現。〔40〕除了區塊鏈技術,元宇宙基礎技術“BIGANT”中的其他五類技術也幾乎都由代碼來實現。因此,把智能技術納入具有規范意義的制度體系之中,對于元宇宙的治理非常有現實意義。法律和技術的共治,就是既要實現“代碼即法律”以確保技術的規范性和正當性,也要盡可能實現“法律即代碼”以確保規范的技術性和有效性。〔41〕當然,“代碼即法律”和“法律即代碼”至今還只是一個應然的描述,在實然上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其次,確立元宇宙治理中“以現實物理世界為本”的“法律中立原則”。前文提到,現實世界的法律肯定是當前治理元宇宙的主要規則形式。但問題在于,在現實世界中,由誰來制定規制元宇宙的法律規范?最容易被想到的首先是可以制定法律的主權國家。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能想象數字人自己是元宇宙的發起者和建設者;反過來講,一定是現實物理世界中的自然人或者組織才可能發起并建設元宇宙。既然元宇宙的發起者和建設者是現實物理世界中的自然人或者組織,那么發起并建設元宇宙的行為當然應受發起者/建設者所在主權國家的法律規制。目前,雖然還沒有主權國家出臺直接規制元宇宙的法律規范,但大部分國家已經陸續出臺了規制數字虛擬世界運行以及建設元宇宙的各種底層技術的法律規范。不難預測,隨著元宇宙的持續發展,會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出臺法律進行規制。
然而,用現實世界主權國家制定的國內法去規制元宇宙,明顯受制于以下現實:(1)雖然元宇宙的發起者和建設者未必一定是跨越主權國家的,但元宇宙的參與者(主要是玩家)必定是跨越主權國家邊界的,否則就不成為元宇宙。(2)元宇宙如果要拓展內部的數字虛擬空間,必須在現實物理世界和數字虛擬世界之間、多重數字虛擬世界之間、現實物理世界的不同主權國家之間實現底層技術的標準統一,并最好能夠實現自然人和數字人個人信息在上述所有空間的自由跨界/跨境流動。
這是一盤危險的大棋:一方面,如果要大力發展元宇宙,則需要現實世界大部分甚至所有主權國家達成共識,并形成統一的技術和規則體系;在另一方面,如果大部分甚至所有主權國家合力建設元宇宙, 則非常有可能出現一個真正的全球性帝國——整合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力量的“超級利維坦”。如何在這兩者之間實現最優的平衡,需要各個主權國家形成某種平衡性的共識,并為未來元宇宙的建設與發展確立現實物理世界的全球性法律架構。
就此而言,當今各國針對人工智能和算法的法律規制原則的討論和確立,很有參考性。同元宇宙治理一樣,各國對人工智能和算法的立場也頗為糾結。〔42〕對此問題,英國薩里大學的法學教授瑞恩·艾伯特2020年在《理性機器人:人工智能未來法治圖景》一書中,提出了非常具有借鑒性的“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在該書中,艾伯特教授主張,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指導原則來規范人工智能,該原則是人工智能法律中立原則,其宗旨是在“以人為本”的前提下,要求法律不應當歧視人工智能, 避免給人工智能的發展制造不必要的障礙, 并最大可能地通過發展人工智能來提升人類福祉。〔43〕類似的“法律中立原則”可以同樣成為現實世界對待元宇宙發展的基本法治立場。只不過,相對于人工智能的“以人為本”而言,對于元宇宙的法律中立原則應當堅持“以現實物理世界為本”。同時,建議主權國家和國際組織應當比照對待人工智能發展的做法,盡快發布基于法律中立原則的元宇宙建設倫理/法律規范。
當然,雖然現實世界的法律制定者是主權國家及國際組織,但是沒有元宇宙的發起者和建設者(主要是平臺企業、計算機系統設計者和投資者)來深度參與法律的制定,現實世界的法律很難做到對元宇宙發展的“法律中立原則”。反過來講,如果主權國家和國際組織不能夠及時明確自己的法律立場,元宇宙就有可能會處于一種無序開發、野蠻生長的境地。目前,全球各國對個人信息采集和保護的立法爭議(是否立法以及如何立法),就是元宇宙立法的一面鏡子。
最后,以現實世界的剛性法律確認并保障元宇宙“去中心化治理”機制的實現。目前,積極支持元宇宙建設的人們持有一種“烏托邦式”的期許,希望在元宇宙的數字虛擬世界中,通過區塊鏈和DAO等去中心化的技術和組織,建設一個真正的自下而上、民主的、自由的自治社區/共同體/社會。比如,在虛擬現實平臺Decentraland(顧名思義是“一片去中心化的樂土”) 中就存在一個分散的自治組織DAO,用戶可以在這里投票并且決定平臺運行的政策和規定。另一種方式是虛擬世界中的數據開源,給玩家充分自由在元宇宙中施展自己的建設才華。但是,在現實操作中,去中心化治理很難真正實現。
對此,于京東認為,DAO的應用至少蘊含著以下四個方面的治理風險:第一,安全漏洞與技術缺陷很可能導致治理失靈與新的無政府狀態;第二,去中心化交易及監管缺失會侵犯現實世界與主權國家的法律準則;第三,投票機制所寓意的“直接民主”和“全員參與”不排除極低的投票率,因為并不是所有玩家都有意愿和能力來審議所有提案。與此同時,財產動議權也會導致虛擬世界的選票操縱與寡頭統治;第四,自助式、無國界的全球治理,一方面帶來原子化社會與公民性的喪失,另一方面也引起公共事務治理的快消化、游戲化與非權威化。〔44〕
正因如此,趙汀陽說得更加直白:“至于……‘去中心化,這也是元宇宙的廣告詞,我一點也不相信。雖然在理論上是可以,但是玩家都是真實的人,人是要得到利益的,只有集中才有利益。除非只想元宇宙里當個隱士,不需要利益。” 〔45〕在這個意義上而言,元宇宙中的去中心化(分權)治理與中心化(集權)治理是存在悖論的:一方面,存在區塊鏈技術和DAO組織這樣的去中心化治理機制,以便元宇宙的參與者能夠實現最大程度的自主和自由;但另一方面,一定也需要一個中心化的治理機制來提供最底層的技術統籌,并在缺乏外在干預時,扮演元宇宙秩序的主宰和最高權威——這個角色通常由元宇宙的開發者和建設者來承擔。Meta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馬克·扎克伯格信誓旦旦宣傳把臉書改名為Meta是為了給數十億用戶建設一個更加理想的元宇宙社會時,美國《大西洋月刊》的執行主編阿德里安娜·拉弗朗斯給予了非常尖銳地批評。她犀利地指出,臉書與其說是個網絡出版商、社交平臺、公司或程序,不如說是一個“國家”。扎克伯格一直堅持以“治理”的邏輯和理念,來管理平臺并塑造自身形象,甚至嘗試建立類似立法機關的下屬機構。過去一段時間,通過疑似影響選舉、“封殺”特朗普等行為,它也事實上展現了對現實政治的影響力。但同時,臉書所服務的對象,依然是以扎克伯格為首的公司股東,無論它如何標榜自己的“民主機制”,股東的投票權和利益顯然更為重要。它當前對社會的傷害大于對社會的促進作用:一個有著29億用戶體量的平臺,卻在釋放大量有害信息,這無疑令人憂慮。〔46%〕
那么,如何通過合理的規則設計來給區塊鏈和DAO這樣的去中心化治理機制保留“火種”? 胡泳和劉純懿的觀點很具有啟發性。他們認為,元宇宙能否真正實現顛覆式社會秩序,絕不簡單地取決于元宇宙背后的技術支持和內嵌于技術背后的價值傾向及政治訴求。更重要的是,元宇宙社會之外的現實社會是否也同樣產生了結構意義上而非話語意義上的變革。〔47〕言下之意,只要現實世界的人和組織還持有原有的想法,并且通過資本等方式介入元宇宙的運作,就一定會把現實世界的治理邏輯和游戲規則滲透到元宇宙中去。反過來,如果現實世界能夠改變原有的想法,并以實際行動來支持,元宇宙內部的去中心化治理機制會更有希望。
幸運的是,這種希望也真實存在。一個具有歷史性意義的重要法律事件是,DAO這種去中心化組織于2021年4月21日在美國懷俄明州得到立法保護。該法案的全稱是《懷俄明州分布式自治組織法案》(Wyoming?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 Supplement)。懷俄明州的DAO法案有幾個亮點。
其一,該法案將DAO定義為一種有限責任公司,除非該法案或者州務卿另有規定外,由該州的有限責任公司法予以規制——這意味著,該法案明確了DAO的合法地位,且其同時適用已經存在的有限責任公司法。其二,該法案明確算法治理與人工治理并行,都屬于合法的治理方式。這也意味著,技術治理成為一種新的治理方式。其三,該法案明確了智能合約的法律構造,主要是涉及成員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其四,該法案明確了DAO應當被強制解散,以及可以被解散的情形。〔48〕
對于懷俄明州DAO法案的發布,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解讀。一方面,可以理解為,作為元宇宙自治基石的DAO得到了——真實世界——法律的保護,由此得到了進一步發展的更好機會。但是,另一方面,道理好像也是存在的:如果沒有——真實世界——法律的保護,元宇宙內部的自治也可能只是沙灘上的樓閣。當然,無論是何種涵義,真實世界法律對DAO的確認,也事實上確認了在虛擬數字世界中“代碼即法律”的邏輯。
上述三點關于元宇宙治理的法治原則還只是初步的探索,不能夠包含元宇宙法律治理所必須的全部法治原則,比如在數字虛擬世界內部形成的“游戲規則”或者制度規范的地位。當然,我們可以考慮比照現實世界中非國家共同體所制定的制度規范,視其為相對于國家“硬法體系”的數字虛擬社會的“軟法體系”。不過,目前元宇宙的軟法體系能否成型以及內容如何,作明確判斷還為時尚早。
余論:元宇宙對法治秩序的挑戰
前文從治理角度對元宇宙的本質屬性進行了解讀,然后分析了元宇宙的構造,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分析治理元宇宙的基本法治原則。這樣的分析充其量只是“應景的”,既沒有對元宇宙的法治原則作全面的分析,也未能對具體的法律規則作精準分析。但是,本文確信一點:元宇宙所呈現的可能數字虛擬世界一定會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帶來重大的現實意義,并且也需要一種新的法律治理架構。正如卡多佐大法官在1925年告誡美國一些法學院畢業生時指出的那樣:“新一代人帶來的新問題,需要新規則來解決。這些規則可用舊規則做藍本,但必須要適應未來的需求,必須要適應未來的正義。”〔49〕像對待人工智能和算法一樣,法學和法律界需要對元宇宙現象進行積極回應。
此外, 法學和法律界對元宇宙的回應還不應該僅僅限于如何設計治理元宇宙的合理法治秩序,還同樣需要思考硬幣的另一面:作為“一個具有現實性的數字虛擬社會”,元宇宙的建構是否以及怎樣影響甚至沖擊現實物理世界的法治秩序? 前不久,於興中教授和沈巋教授已經邁出了回應這個問題的第一步,指出元宇宙對于主權、人權、財產權、知識產權等領域法律體系的潛在沖擊。〔50〕當然,這些思考是初步的,還有待后來人進行更加細致的深入思考。簡言之,“元宇宙元年”之后,法學和法律界有必要全方位思考元宇宙的法治意涵,并積極應對它所帶來的法治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