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


鮑照(約414-466)是劉宋文壇最杰出的詩人之一,現存詩二百余首。在其詩作中,樂府詩就占了八十六首。鮑照樂府詩成就十分突出,《宋書》記載:“鮑照字明遠,文辭贍逸,嘗為古樂府,文甚遒麗?!泵鞔鷱堜咴凇稘h魏六朝三百家集》之《鮑參軍集題辭》中也說道:“詩篇創絕,樂府五言,李、杜之高曾也。”
作為樂府詩寫作大家的鮑照,他的樂府詩“除吳歌三首,中興歌十首為當時流行之五言四句體外,其余皆屬古調”(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也就是多是漢樂府舊題。鮑照樂府詩上追漢魏,但在繼承的基礎上又多方開拓。本文主要從詩歌主題、詩歌形式、藝術風格三個方面來談論鮑照對漢魏樂府的繼承與開創。
一、主題上的繼承與發展
鮑照樂府詩深受漢魏樂府的影響,在繼承漢魏樂府廣泛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又以詩人自身經歷為依托,在樂府詩內容上進行了極大豐富。鮑照一共有八十六首樂府詩,其中以“擬”“代”二字為名者有五十余首,如《代蒿里行》《代白頭吟》《擬行路難》十八首等,可見其對漢魏樂府古題的沿襲。但鮑照雖借用舊題,卻能夠結合他個人的生活經歷和情感,對樂府舊題加以延伸和發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詠嘆主題,如樂府詩《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他家但愿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此詩句式變化自然,節奏緊湊激烈,寫了貧士為生活所困,奮起拔劍反抗的故事,這是樂府民歌中思想最激烈、斗爭性最強的一篇作品。
不同于《東門行》的激烈憤慨,鮑照的《代東門行》則變為抒情為主,抒發離別的悲苦之感。《代東門行》言道:
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離聲斷客情,賓御皆涕零。涕零心斷絕,將去復還決。一息不相知,何況異鄉別。遙遙征駕遠,杳杳白日晚。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野風吹草木,行子心腸斷。食梅??嗨?,衣葛??嗪?。絲竹徒滿坐,憂人不解顏。長歌欲自慰,彌起長恨端。
鮑照的代作雖然也是揭露貧士因生計所需不得不離別親友遠走他鄉,但他更多的還是抒發離別的悲苦之感,正如《樂府解題》所言:“若宋鮑照‘傷禽惡弦驚,但傷離別而已。”
關于鮑照的史傳材料并不多,如《宋書》本傳、《南史》本傳有關他的生平都比較簡略,但后人大體上能描繪出他一生坎坷的經歷。鮑照出身寒門,滿懷抱負卻始終郁郁不得志。他曾獻詩于臨川王劉義慶,《南史》本傳載:“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于是奏詩?!边@一次雖然被提拔為侍郎,此后又在衡陽王劉義季、始興王劉濬的手下擔任過同樣的官職,但寒門出身的鮑照經常過著貧病交加的生活。再后來,鮑照入朝任太學博士、中書舍人,出任海虞令、秣陵令、永嘉令等,最后在臨海王參軍任上為亂軍所殺。
鮑照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自從他步入仕途,就一直沉淪下僚,正如鐘嶸所說的“才秀人微,故取湮于當代”。正是這不幸的遭遇,懷才不遇的憤慨,使得他的樂府詩作多是詠嘆仕途失意,表現底層文人的悲慘生活,抑或是感嘆人生無常,抒發懷才不遇的憤懣,如著名的《擬行路難》十八首便或明或暗地表現懷才不遇、盛年難再以及人生無常的情緒?!缎新冯y》本是漢代歌謠,《樂府解題》說:“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多以君不見為首。”到了鮑照手中則多用來抒發時光易逝,壯志難酬之情。第一首感嘆“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抒發美人遲暮之感,實際上是自身郁郁不得志的寫照。又如第四首:“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边@首詩托物寓意,跌宕起伏,形象地揭示了現實社會中不合理的門閥制度,激憤不平而一瀉無余的悲郁之情躍然紙上。再看第五首“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數相就,床頭恒有沽酒錢。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直言人生苦多樂少,自己幾近于絕望,只好將存亡貴賤托付上天。除此之外,還詠嘆命運無常,盛年難再之感。如第十首“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抒發美好的事物終會凋零,繁華不再,蕣華不可常葆的悲涼之感。鮑照的樂府詩有著強烈的抒情意識,同時又多是慷慨悲憤之音。
鮑照樂府詩除了在沿襲樂府舊題基礎上側重抒發個人情感之外,在邊塞樂府詩這一主題上也多有繼承和發展。鮑照的樂府詩首先繼承了漢魏樂府中描寫征戰和行役的主題內容,如《代出自薊北門行》:“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北憩F了戰士為國效忠的精神。同時,他也進一步豐富了樂府詩中有關邊塞主題的表現內容,即在寫邊塞風物和戰士報國之余,多有反映沙場征戰之苦,揭露士兵艱難孤苦生活,如《代陳思王白馬篇》。曹植的《白馬篇》本是言俠士風范,但鮑照的代作卻有“僑裝多闕絕,旅服少裁縫”這些語句來表現沙場征戰的辛苦。再如鮑照的《代東武吟》:
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仆本寒鄉士,出身蒙漢恩。始隨張校尉,占募到河源。后逐李輕車,追虜窮塞垣。密途亙萬里,寧歲猶七奔。肌力盡鞍甲,心思歷涼溫。將軍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昔如鞲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棄席思君幄,疲馬戀君軒。愿垂晉主惠,不愧田子魂。
在這首詩里,鮑照描繪了一個退伍老兵少壯辭家,年老歸來,卻孤苦無依的故事,深刻地揭露了士兵退役后孤獨悲慘的遭遇。
鮑照樂府詩的主題充分汲取了漢魏樂府的營養,卻又在抒發個人情感、表現征戰之苦等方面有著自己的創新與發展,賦予了樂府詩體的主題內容,豐富了樂府詩的表現力。
二、形式上的沿襲與創造
(一)詩體句式
鮑照樂府詩句式有三言、五言、七言、雜言,可謂形式多樣,諸體皆備,但以雜言體和五言體為主,這也正是漢魏樂府詩歌的代表形式。一方面,鮑照的五言樂府繼承了漢魏樂府的形式,較為工整俊麗,凝練深厚,同時又大量采用雜言進行樂府創作,體現了其在樂府創作上繼承的一面。但另一方面,鮑照又在模仿樂府的基礎上,充分吸收和熔鑄,自創格調,發展了七言詩,創造了以七言體為主的歌行體。七言詩自曹丕之后并沒有多大的發展,除了陸機、謝靈運等人仿作《燕歌行》外,只有少數幾首七言詩。但鮑照一個人就寫了很多七言詩,如《代白纻舞歌辭》四首、《代白纻曲》兩首、《擬行路難》十八首等。鮑照所作雖然多數是歌行體,但歌行體本就是以七言為主的,正如馮班《鈍吟雜錄》所說:“歌行之名,本之樂章,其文句長短不同,或有擬古樂府為之,今所見如鮑明遠集中有之,至唐天寶以后而大盛,如李太白其尤也,太白多效三祖及鮑明遠,其語尤近古耳?!庇纱丝梢?,鮑照對七言歌行體的貢獻,同時他的七言體也對后世,尤其唐代的李白等人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二)音樂性
鮑照樂府詩在形式上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注重詩歌的音樂性。樂府詩本身就起源于音樂,但經過曹植、傅玄、陸機等文人的創造,樂府詩逐漸走向重視文學技巧和思想主題的道路,卻忽略了其音樂性質。但精通音律的鮑照卻能夠在樂府創作中將音樂性與內容性完美融合起來,他將七言和雜言的創作手法運用于五言樂府詩,把七言體的處處押韻創造為隔句押韻,并在一篇之中不斷換韻,從而做到了樂府詩韻律和諧有致,節奏錯綜變化,情感慷慨激昂。錢志熙在《魏晉南北朝詩歌史述》中說道:“通過鮑照,詩歌藝術重新與音樂發生關系,再次接受音樂的良好影響。從劉宋元嘉后期開始,注重音樂美,吸收新曲調的詩歌創作風氣又開始出現了。”
鮑照樂府詩中無論是用南朝樂府民歌曲調所創作的詩作,還是擬古樂府詩,都與音樂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如他最負盛名的《擬行路難》十八首,本是北方民間流行的歌謠。據《世說新語·任誕》記載:“張湛好于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眲⑿俗⒁独m晉陽秋》曰:“袁山松善音樂,北人舊歌有《行路難曲》,辭頗疏質,山松好之,乃為文其章句,婉其節制,每因酒酣,從而歌之。聽者莫不流涕?!北比伺f歌《行路難》被袁山松改成樂府歌曲,是用作挽歌的,因而曲調哀婉感人,聲情激昂。鮑照創作《擬行路難》這樣的詩篇,靈活組織詩句,形成長短交錯、急緩相間的節奏感,卻又難以掩飾詩作中的悲郁之情,這正是受了原來音樂曲調本身風格的影響。
三、風格上的繼承與開拓
鮑照樂府詩創作風格十分多樣,既有對漢魏樂府慷慨激昂風骨的繼承,又獨具特色,帶有強烈的抒情性,形成俊逸悠遠的獨特風格。鮑照大量邊塞題材的樂府詩以及抒發現實黑暗的作品都體現了其詩對漢魏風骨的繼承。與此同時,他的帶有敘事性傾向的樂府詩又表現出一股激蕩不平的情緒,詩中所張揚的強烈抒情性是鮑照樂府詩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如《代結客少年場行》敘述的是結客任俠的少年在外出避禍遠游幾十年后,重歸故里的所見所聞。這雖是敘述性的,但整首詩難掩詩人壯志難酬的苦悶和對功名的渴求。詩的末尾便憤懣不平地感慨道:“今我獨何為?坎壈懷百憂!”強烈地抒發了一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苦悶。又如《代出自薊北門行》雖然是記述邊塞風光和征人征戰之苦,但作者投身明主的急切心情卻溢于言表。鮑照樂府詩敘事生動細致,卻又能無所顧忌地直抒胸臆,在作品中盡情展現其內心世界,形成一種獨特的抒情特質。當然,鮑照的抒情大多是慷慨悲憤的,與整個南朝溫軟香艷的時風是格格不入的,正如蕭滌非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所說道:“明遠樂府,其意識體裁,皆與兩漢‘感于哀樂,緣事而發者為近,而與當時‘蕩悅淫志,喧丑之制實相遠?!?/p>
總之,鮑照的樂府詩有著強烈的抒情性,不僅如此,其樂府詩的獨特之處還表現在形成了一種俊逸悠遠的風格。杜甫的《春日憶李白》就曾以“俊逸鮑參軍”來稱美李白,從側面反映出杜甫對鮑照這一獨創風格的肯定。唐代皎然《詩式》中《跌宕格二品》就指出“越俗”是“其道如黃鶴臨風,貌逸神王,杳不可羈”,然后便列舉了鮑照的《擬行路難》:“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荊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可見,鮑照詩風中有越俗俊逸的一面。
鮑照的樂府詩對漢魏樂府有繼承,也有開創,既有主題內容、形式風格上的模擬和借鑒,又能根據個人生活經歷與藝術造詣多方發展和創新,從而在樂府詩歌史上留下了獨特的地位。
本文系豫章師范學院校級課題“《豫章詩話》中的江西詩學文化研究”(項目編號:HSYB-19-0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