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綠兮
林語堂說:“旅行到了現代,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對我們這些每天泯滅于書山題海的人來說,是深以為然的。
古人的旅行,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大概算是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模式。行萬里路更是開闊眼界,了解現實和歷史,增長見識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會有更多的時間直面自己的內心,了解自己的想法,很多心事會浮出水面,也會因此而沉淀,水落石出,有一個結果。很多原來模糊的想法,會發酵、會分析、會總結,形成自己的見解和心得。旅行更是一種藝術,或悠游,或忐忑,甚至最后下落不明、不知所終,但都不影響這種行走產生的美感。這是旅行之于古人的一些意義。
旅行不是任務,是一種靈魂的呼喚。暮春時節,炎夏正酣,秋風乍起,白雪紛飛……路上的植物和動物四季皆好,動靜皆宜。出去行走的念頭,就像有人在耳際輕輕地呢喃一樣,溫柔、堅決,揮之不去。
現在的旅行,更多的是旅游,挈婦將雛,呼朋喚友,缺少那種讓自己內心安寧或者悸動的機會。或者增進家庭和諧,或者讓自己快樂,但不是把這件事,當作寫心路歷程去完成。當然,這只是個人的愚見。每個人的理解和需求不一,各取所需,才是大道。潮州人有句話:“茶三酒四倜桃(此二字為諧音)二。”“倜桃”的意思就是出去玩兒,去旅行。就是說,旅行的時候人數不要超過兩個人。一是不用太過遷就他人的想法,志同道合,共同進退,人一多就不好了。二是兩個人相互之間有個照應。潮州話是從古語變化而來,這句話也是由來已久。可見在古時候,古人對這件事也是早有判斷的。一個人的旅行更容易有不同的況味。
日本人有“花見”“螢見”,傳達的是這樣一種思想:在無常的生命里,珍惜每一次短暫的輝煌的盛放。日本很多文化都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包括茶道、書法、禪宗等。旅行更是如此。中國的早期居民,一到春天,自然是要出去行走的,且一路留下段段詩行,誘惑現在的人們。士子們更是以旅行作為社會實踐、了解民生的主要方式,風餐露宿、借宿暫居,皆甘之如飴。心靈的充實和快樂使旅行成為人生最豐盈的收獲,每一個片段都在記憶里熠熠生輝。《詩經 ·鄭風 ·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詩經·小雅·黍苗》:“原隰既平,泉流既清。”《詩經·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郁彼北林。”《詩經·唐風·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這些美麗的歌唱綿延千年,成為今人的向往和追求,也使旅行成為一種奢侈的藝術。
有時,旅行不是走很遠的路,看很多的景點,吃很多的美食,旅行只是生活在別處,或是枕著欵乃的舟聲入夢,或是靜靜喝一杯他鄉的清茶。推開一扇從未打開的窗,看窗外從未看過的一片風景。有可能,這片風景只是對面樓陽臺晾曬的衣服。但你所見,必是你以前未曾見的;你呼吸的,也必不是家中你已熟悉的氣味。甚至,你走在街上,聽不一樣的聲音,看不一樣的臉,聞不一樣的味道……只是離開熟悉的生活場景,讓沉睡的心慢慢醒來。
如果有一天,你聽到自己的心在呼喚,就去旅行吧。無論是花朵紛飛的春天,還是郁郁蔥蔥的夏季,無論是黃葉斷魂的秋天,還是凍掉手指的冬天,只要你的心醒過來,就出去旅行吧。即使只是一晚,就算只住在簡陋的民宅,都去吧。只要“在路上”的狀態能讓你換一種心情,只要回來之后,疲憊的身體里裹著一顆安詳喜樂的心,就去吧。
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大雨滂沱。在賀州鄉下的一個屋檐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看著檔口,看著雨,我坐在石階上,看清亮的雨線一條條從檐上垂下,在泥地里打出一個個的小坑。聽她用我聽不懂的話,絮絮叨叨訴說家常,看她旁邊蒸著玉米、芋頭的鍋里裊裊升起的白色霧氣,我的心里忽然安寧,忘卻所有。仿佛洪荒以來,一切都如此平靜、安詳。
那天,我枕著有點兒霉氣的枕頭,無夢直至黑甜鄉。這便是我個人認為的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