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蘭
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
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
春蕙忽秋草,莎雞鳴西池。
風摧寒棕響,月入霜閨悲。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
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
—李白《獨不見》
《獨不見》是樂府《雜曲歌辭》舊題,在郭茂倩《樂府詩集》七十五卷當中有記載,曰:“獨不見,傷思而不得見也。”李白作為天才詩人,最擅長的是樂府、歌行和絕句。他繼承了漢魏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優良傳統,在邊塞詩中大量沿用樂府舊題,根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錄,初盛唐詩人創作的全部樂府詩除去郊廟歌辭和燕射歌辭共計四百五十首左右,李白的詩有一百四十九首,占三分之一。李白樂府詩多沿用舊題,但并不囿于古樂府的框架之中,而是自由靈活,常為其注入鮮活的時代精神,創造出獨屬于自己的詩歌魅力。這首《獨不見》,是李白古題樂府中的名篇,抒寫閨中女子對戍邊丈夫的思念之情,其中蘊含著詩人的反戰思想。
首二句“白馬誰家子,黃龍邊塞兒”,開篇推出女子所思之人,是騎著白馬馳騁邊塞的少年。曹植《白馬篇》:“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與曹詩中人物形象相似,同是身騎白馬,心懷熱血的翩翩少年去往邊塞戍城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對于如此心懷大志,戰敵沙場的丈夫,妻子應該也感到很驕傲。黃龍,故址在今遼寧省開原市西北,因其地理位置優越,是唐代東北邊境的重要軍事要塞。“黃龍”作為地理意象,經常在唐代閨怨詩中出現,如沈佺期《雜詩三首》其三:“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李白此詩中的黃龍泛指邊塞。
“天山三丈雪,豈是遠行時。”寫邊塞環境的嚴酷和思婦的擔憂。兩句的大意是,現在天山已經是積雪三丈了,哪里再適合長途跋涉呢?在反問中表露怨情。憂心丈夫寒天行軍衣服是否保暖,吃食是否得當,身體是否康健,體現了婦人的愛之深,思之切。
“春蕙忽秋草,莎雞鳴西池。”芳香而富有色彩的春蕙在時間的轉變之下變成了無味單調的秋草。莎雞在池邊叫著,時間在不停地流轉,征夫離家已有時日,但思念的心并沒有隨之消減。春蕙,多年生草本植物,葉瘦長,叢生,狹長而尖,初夏開淡黃綠色花,氣味很香。莎雞,蟲名,又名絡緯,俗稱紡織娘、絡絲娘。這里的春蕙也可以比喻女子,暗指自己也在年華逝去,芳齡不在。
“風摧寒棕響,月入霜閨悲。”冷嘯的風吹動棕樹沙沙作響,冷色的月光照入閨閣當中,使人倍感凄涼。節令的變遷,風物的變化,既暗示了時間的流逝,又進一步烘托怨情。“風”“月”“寒”“霜”四字,滿懷悲涼躍然紙上,使人鮮明地感受到思婦的形單影只:婦人坐在椅子上,外面的風吹得樹影斑駁晃動,由于沒有點火燭,清冷的月光侵入閨帷,徹骨的思念與無法排遣的心酸彌漫了整個空間。這種等待的日子不知道要過多久,不知道丈夫能否平安歸來,歸來之后雙方的感情能否如初,這一夜婦人的心只怕是五味雜陳。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想起分別之時種的桃樹,才與眉齊高。這棵樹可能是二人合力相種,你澆水來我理枝,濃情蜜意,心中滿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倘若桃花盛開,應是“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周樸《桃花》)。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但如今桃樹百馀尺,這當然是夸張的比喻,比喻時間流逝,一別經年,但丈夫未來得及看見美景,桃樹便已花落、枝枯,不知道來年是否還會開花。桃樹經歷的多次花開花落也體現著婦人懷著等待的心,過了一年又一年。
“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經歷漫長的等待,結果仍然不相見,不禁悲從心中來,流下的淚只有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不知這位癡情的婦人能否等到心中所想之人的歸來,但是詩到此已結束。
通篇來看,這首詩前四句充分運用空間觀念,建構詩歌意境。“黃龍”“天山”都屬于邊塞,婦人在家中遙想著千里之外的征夫,這種思念突破了狹小的園林閨閣,而彌漫于廣袤的空間,擺脫了傳統閨怨詩狹隘纏綿的藝術局限,開拓了廣闊深遠的藝術境界。接著四句運用時間意識,表現思婦的望眼欲穿。春蕙變成了秋草,齊眉高的桃樹逐漸成長,經歷了花開花落,都喻示著時間流逝,年華易老。最后一句表現了思婦的辛酸,結果仍然不相見,心中萬般的情緒不知與何人去訴說,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暗暗落淚。整首詩寫得明白易懂,將思婦的形象塑造得十分鮮明生動。讀完整首詩,你仿佛能看到這么多年來思婦等待的辛酸和不易,也能通過她體會到當時其他征婦的心情。
唐詩中對征戰沙場、軍幕生活、民族交往等現象進行描寫的邊塞詩有很多,格調多為高亢昂揚,充滿陽剛氣息,但除此之外也有描寫戍邊將士家中思婦對征夫的思念、癡情、悲痛等風格哀怨纏綿的詩歌。在冷兵器時代,戰爭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作為家中主要勞動力的男性不管是自愿還是被迫都要上前線,而一旦參與到戰爭中,必然要面臨一定的傷亡風險,這給在后方的家人特別是女性的生活帶來了沉重的災難。反映戰爭及其影響的閨怨詩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詩經·衛風·伯兮》中的思婦從一開始對征夫的夸贊轉為對其的思念,到無心修飾自己的妝容,甚至思念到頭痛,憂思成疾;《詩經·王風·君子于役》以實際的生活場景刻畫了思婦對征夫的思念和關懷之情。《詩經》中的這類詩雖然數量不多,但因為它的藝術價值,對后世詩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接著到秦漢時期,樂府詩中的《飲馬長城窟行》以平淡自然的語言寫出了思婦對遠方征夫濃郁的思念,陳琳所作的《飲馬長城窟行》通過筑城役卒夫妻的對話,揭露了無休止的徭役給百姓帶來的災難,也讓我們看到了妻子對不知歸期的丈夫的癡情、堅貞,讓人動容不已。接著到魏晉時期,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生動感人地描寫了思婦對行役不歸的丈夫的思念。到了六朝時期,這類閨怨詩漸漸多了起來,江總的《烏棲曲》對著應該行軍離去的人,“城南美人”哭泣到天亮啊。同一個作者的《閨怨篇》通過先描寫室外、室內的環境烘托出思婦的空寂寂寞和煢獨凄惶,接著從眼前景象到丈夫所處的邊塞,天寒地凍,即使傳書也有著千山萬水的阻隔,再接著思婦希望丈夫早日歸來,自己雖然正處于妙齡但是時光如梭、韶華易逝啊。蕭紀的《閨妾寄征人》描寫了思婦在長久的等待當中紅顏褪盡,悲思縈繞,也希望遠行丈夫能夠思念自己,充分表達了盼君歸來的心聲。到了隋朝,薛道衡的《昔昔鹽》這首詩先通過對景色的描寫引出思婦,再寫出她對丈夫的思念和獨守空閨的寂寞,接著進一步寫到思婦的悲苦,思念使她神魂不定,凄涼悲苦,最后寫丈夫征戍行蹤不定,什么時候能等到他呢?思婦內心當中也有著埋怨之情。到了唐代,在充分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反映戰爭及其影響的閨怨詩發展壯大。在唐前期閨怨詩受宮體詩的影響比較大,如虞世南的《中婦織流黃》、楊炯的《折楊柳》等比較浮華艷麗,但也有如上官婉兒的《彩書怨》這樣思婦對征夫的所思、所念、所怨表達得真摯自然的詩歌。隨著詩歌藝術的發展和繁榮,這類詩歌對感情的描繪也越來越細致,越來越深刻,越來越關注社會生活,如沈佺期的《雜詩三首》其三,黃龍戍邊連年戰爭不斷,可想而知征人在這里多么的辛苦,寫出了對戰爭的怨,接著由月抒懷,雖然寫的是月亮,但處處情意綿綿,思念連連,接著進一步寫相思,“今春意”“昨夜情”相互對照,不僅有思婦的思念惆悵,也有征夫的癡癡想念,最后寫出他們迫切的愿望,希望有人能夠一改局面,御敵成功,讓他們夫婦二人圓滿團聚。到了盛唐,邊塞詩境界變得更為開闊,內涵的情感也更為深厚。李白的《秋思》不僅有思婦的思念和悲傷,還有邊塞景色、軍事情況、使節往來,這首詩將個人情感與國家政治、社會興衰聯系起來就有了思想的深度和歷史的高度。這一時期人們的建功立業、壯年封侯之心比較強烈,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人們興致高昂,婦女也受到影響,對丈夫遠赴邊塞求取功名的態度是比較豁達的,如王昌齡的《閨怨》,丈夫遠征,妻子無憂無慮,在春光美好的日子,畫好妝容出游,看到美好的景色忽然有一點兒后悔讓丈夫去戍邊立功了,這首詩雖然有愁緒,但是總體基調來說還是積極的。到了唐代中晚期,戰爭頻發,社會變得動蕩,詩人們也變得更為敏感,在很多男性自愿或被迫地走向前線時,越來越多的詩人敏銳地注意到了征夫的妻子,描寫她們的詩歌注重對思婦情感的刻畫和對苦難的現實生活的反映,如張籍的《征婦怨》,一開始便寫出了戰爭的慘狀,將士全部慘死,遍地的森森白骨,讓人不寒而栗,將士的家人們高聲呼喊他們的名字,接引魂兮歸來,以死者衣冠葬入棺木,這首詩的主人公便是其中的一位征婦,她本來可以和丈夫、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丈夫卻犧牲在了戰場,自己又懷有了身孕,不得不繼續如“晝燭”一般生活。這首詩以簡單明白的語言寫出了戰爭的殘酷和征婦的悲苦。只要是戰爭便會有傷亡,哪怕是勝仗,更何況這場戰爭是慘敗,骨骼支離,拋在荒野,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但在前來招魂的親朋和家人的眼中并不可怕,而是悲痛、絕望,主人公就想和丈夫一起好好生活,哪怕是窮也可以,但就是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戰爭無情地奪走了,她還懷有了身孕,生不愿,死亦不得,真是讓人心酸不已。
李白對古題樂府的創新有兩個方面,一是用古題寫時事,二是用古題抒己懷。這首《獨不見》,集中體現了李白古題樂府的開拓精神。這種帶有“閨怨”性質的詩歌主旨,在于通過思婦這樣的人物形象婉轉哀怨地表達了邊塞戰爭給無數家庭帶來的不幸和苦難。雖然唐代交通發達,但交通工具仍是最原始的車、馬、驢等,且為了快速到達目的地,赴戍之人不可能也不允許帶著家眷。唐代對戍邊的時限也有明確的規定,《鎮兵以四年為限詔》中記載下令鎮兵以四年為期限,再遞加年限,也以三年、兩年為限。但是到了后來,隨著戰爭情況發生變化,戍邊也發生了變化,《舊唐書》卷一百一十八《楊炎傳》載:“舊制,人丁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方事夷狄,戍者多死不返,邊將怙寵而諱,不以死申,故其貫籍之名不除。至天寶中,王鉷為戶口使,方務聚斂,以丁籍且存,則丁身焉往,是隱課而不出耳。”在杜甫《兵車行》中也有體現:“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這種戍邊的遙遙無期和戰爭的殘酷直接造成了思婦生活的重擔和情感的孤寂,就像“風摧寒棕響,月入霜閨悲”“終然獨不見,流淚空自知”。所以,這是對丈夫去戍邊的女子的身與心的折磨。但即便如此,詩中的女子仍在等著征人的歸來,哪怕“春蕙忽秋草,莎雞鳴西池”“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這里提一點,唐代雖仍處于封建時期,但由于統治者和國家興盛,形成了較為開放的社會風氣,關于女子的貞潔觀念沒有之前那么的強烈排斥,女子再嫁也變得較為自由。史料記載男子二十,女子十五以上沒有夫家者,州縣以禮聘娶,貧窮不能自行的,鄉里富人及親戚資送之,而且一般婦女只要服完三年夫喪,便可改嫁。在晚唐文人范攄《云溪友議》中記載了一個關于民間女子請求離婚的例子,丈夫楊志堅喜好讀書,但是家境貧寒,妻子選擇和離,結果也如妻子所愿。不論因為什么原因和離,但這也體現了和離再嫁也是女子們的一種選擇,但詩中女子還是癡情等待,而造成這種時空暌隔的原因就是戰爭。因此,這首詩既歌頌了思婦對婚姻愛情的忠貞和堅守,又表達了詩人的厭戰思想。李白是親自到過邊塞的,天寶十一年(752)曾有過短暫的幽州之行,他目睹過戰爭給無辜的家庭造成的不幸,所以他借著舊題寫現實,表達自己的反戰情緒,體現了時代精神。
《獨不見》在《樂府詩集》第七十五卷,其中最初梁代柳惲寫的為五言八句古詩押仄韻,初唐沈佺期、王訓等人將其律化,楊巨源所作之詩仍是五言八句,之后便是李白的這首,李白之后的戴叔倫的詩變成了五言十句,但還是押仄韻。以上可知,仄韻古體詩是本題正格。李白詩為古體詩,但押平韻,白馬二句、春蕙二句、風摧二句,使用了偶句,詩中還有多句合律,體現出一種律化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