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雨婷

一、葉芝與《駛向拜占庭》
愛爾蘭詩人葉芝的一生都處于不斷變化、發展、革新進步之中,這是其詩歌創作最令人驚嘆的一部分。在葉芝后期的創作中,其思想經歷了發展和升華,對人生、對國度都有了更深沉的思考,這在《駛向拜占庭》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駛向拜占庭》寫于1928年,是葉芝象征主義的代表作之一,拋開了前期的秀麗、平和,步入晚年的葉芝在詩中表達了其對靈與肉、生與死、現世與永恒之間矛盾對立的獨特領會。嚴謹的詩歌結構,卻孕育著深刻且張揚的隱含意義;傳統的寫作風格下,蘊藏著詩人一顆哲思的心;豐富且晦澀的象征體系,寄托著詩人理性與感性結合的精神追求。用葉芝自己的話來說,他用詩的象征,喚起人類的“大記憶”或“大心靈”,啟發人們在有限的生命與現實中,超越物質與自然,在藝術中找到永恒的精神存在。而拜占庭本身,也是葉芝的心靈歸屬之所,盡管他從未去過那里,但在他的閱讀和游覽中,拜占庭早已成為他理想的永恒之鄉,在這藝術與理性的殿堂中,人的心靈達到了永恒的境界,人生的意義也由此顯現。總而言之,《駛向拜占庭》作為葉芝思想與藝術的成熟之作,無論是傳統的寫作技巧還是復雜抽象的象征藝術,都與其詩歌的內容和思想緊密聯系,只有將其結合起來看,才能更好地理解葉芝的創作以及他在詩中想要表達的哲理,也才能真正懂得他想要前往和停留的最終歸屬地—拜占庭的意義。
二、韻律形式與內容的矛盾和張力
象征派詩人極其善于用音樂性來表達自己的主觀情感,追求“來自個人聽覺的主題的無限性”(周一飛《從法蘭西走向世界—西方象征主義詩學述評》)。葉芝曾以韻律說明音樂性對一個人的創造和欣賞藝術品的作用,他認為韻律的目的在于延續沉思的時刻,韻律以迷人的單調使我們安睡的同時,又用有節奏的變化使我們保持清醒,在這種狀態中從意志的壓力下解放出來的心靈表現成為象征。音樂性是通過格律、押韻、跨行分節等詩歌形式共同實現的。葉芝雖大多用傳統的格律寫詩,但是卻不循規蹈矩,在格律體系上有自己的技巧和安排,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表現主題和詩人的情感而服務。
《駛向拜占庭》一共有四個章節,每個章節是八行,格律體系是abababcc,由一個六行體和一個雙行體組成。每一節都承載著獨立的內容和思想,但是又讓全詩完美地承接和融合為一個整體。從第一節老人對肉欲且有限的物質世界的不認同,想去尋找永恒,到第二節老人處境的艱難,更加堅定了離開現實世界的決心,并且選擇了拜占庭作為目的地,再到第三節來到拜占庭后接受神靈的洗禮,最后成為一只藝術品金鳥,找到并實現永恒。這樣的一場旅行就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四個小節的安排和遞進中,也體現了詩人想要傳達的思想,帶領讀者從現實來到了拜占庭,懂得了如何獲得永恒。
全詩通過傳統且經典的五步抑揚格使得全詩頓挫有力,節奏準確明快,雖然有些詩句的韻律發生了變異,但是總的來說都沒有脫離五步抑揚格的趨勢。而脫離正常韻律的變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強調或是吸引讀者的注意,比如第一句中的“老”(old)和“年輕”(young)是很明顯的對立,兩者都應是重音,從而引起讀者的注意和對比。因此,抑揚格中的重讀和非重讀也是理解詩歌非常重要的一個途徑。詩歌的抑揚頓挫可以說是表現其情感、意義的有效手段。讀者可以從抑揚格中感受到詩人情感的起伏以及詩歌的中心。
詩歌中恰當的韻腳排列、跨行分節使全詩回蕩著和諧的韻律,不僅帶給讀者愉悅的聽覺感受,還恰到好處地組織了詩的形式,傳達了詩歌的中心思想。因此,詩歌中押韻的功能也是不可忽視的,無論是頭韻、尾韻還是合韻、全韻,它們都被賦予了重要的責任,在給讀者留下印象深刻、朗朗上口的字詞的同時,讓整首詩在和諧的布局中,通過押韻的詞匯連接主題思想。所以說,一首成功的詩歌必定離不開完美的押韻,而成功的押韻則是與詩歌理性的哲思緊密相連。《駛向拜占庭》中有很多這樣完美的例子,比如第一節中,韻腳有一、三、五行的ing和二、四、六行的s,這兩種押韻格式都不是隨意的,而是有一定的主題目的。這些音除了給讀者帶來前后呼應和回音效果以外,也體現了一種生命力旺盛的感覺。還有一個明顯的頭韻f,包含了水陸空一切生命的意義。這些音效的重復都與意義的繁榮旺盛相呼應,與第一節想表達的現實世界充滿了肉欲,一起生命看似繁榮實則短暫有限產生共鳴,所以更加表現出老人不適合這樣的世界,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形成鮮明的對比。老人已經年老,生命力衰弱,老人想要追求的是永恒而不是一時的歡愉。詩歌中還有很多押韻,在音效上重復回聲的同時,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音義共振,做到了文本的形美、內涵的義美、聽覺的音美。
葉芝是一位傳統的詩人,擅長用傳統古典的格律寫詩,但是在結構嚴謹、傳統格律的八行體中,詩的內容卻灑脫開放,老人勇敢地向著理想國度駛去,哪怕千難萬阻。這種結構與內容的相互矛盾,讓我們看到了詩人在這種傳統形式中的掙扎,想要逃脫卻一直遵循這種形式,在嚴格的框架之下,似乎隱藏著一顆不安于現狀和約束的心,從而更加體現了詩人的急切與真誠。內容在形式的束縛中往外沖,讓我們看到了詩歌的張力。另外,傳統的形式就好像是阻止并無法奔向理想國度的象征,內容是努力地奔向理想國度的體現,對理想世界的渴望。葉芝有意把自己與物質世界分隔開來,但是,他的靈魂卻不能真正投入拜占庭的生活之中,內心的急切和內容的奔放卻依舊禁錮在傳統的格式中,因此,這種沖突在此處達到了高潮,而那種表面上看似平靜的表達現在變得強烈起來,讀者也對詩人的這種斗爭和壓力感同身受。現實的冷酷與理想的絢爛深深扎根于詩人心里,從而也體現了這是一種理想與現實的相互矛盾。
三、象征藝術與思想的碰撞和融合
在形式與內容的巨大視覺和聽覺沖擊之下,《駛向拜占庭》中的象征手法也是此詩一個鮮明的特點,葉芝也從其早期多為愛爾蘭神話和童話的象征逐漸創造成立了一套自己的象征體系,其后期象征主義詩歌可謂是更有造詣。此詩中無論是自然象征、人物象征、宗教象征抑或是神秘象征,都與詩歌的哲理和主題巧妙地融為一體,其抽象的觀念和深奧的哲理是鐫刻在詩中大量的意象、多層次的象征及獨特的韻律之上的。詩中抽象復雜的象征造成了我們理解《駛向拜占庭》的困惑,但是也正是多樣且多層次的象征蘊含搭建起了我們理解的橋梁,提供了更多方面的解讀靈感。
詩歌的題目中就有一個很明顯的意象—拜占庭。葉芝一生中并未去過拜占庭,對此的執念和熱愛是源于意大利之旅看到的拜占庭時代鑲嵌畫,還有書籍中的拜占庭描寫。葉芝曾在《幻想》中稱早期的拜占庭構建了統一的文化,將宗教、藝術還有實際生活融為一體。這也是葉芝偏愛的貴族文化引領下的和諧統一狀態。拜占庭即現在的伊斯坦布爾,歷史上曾經是東羅馬帝國的都城和東正教的圣地,是歐洲文明的中心。在這里,藝術文明達到高峰,人類靈魂不受時間限制,超脫了世俗,接近永恒。因此,拜占庭象征著藝術永恒精神和物質的統一,是一種完美的文明,是葉芝一生都在尋找的理想國度。在被肉欲和物質蒙蔽了精神的現實世界,拜占庭不僅是詩歌中老人旅行的目的地,還是詩人給予愛爾蘭的一種寄托與幻想。
詩中的主人公老人還有與之相反的年輕人也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年輕人是物質世界和縱情享樂的象征,與之一起出現的還有樹上歡歌的鳥兒、有鮭魚的瀑布、有鯖魚的海洋,以及一切看似生命力旺盛,卻只知道迷戀于欲感音樂的世間萬物。這些都暗示著自然生命的短暫和有限,因為以年輕人為代表的自然物都忽略了不朽的理性,在生命力繁榮的階段沉溺于物質和生理的享受,而這些終將是過眼云煙,年輕時無度的享樂終究逃不過生命結束時的悲慘結局。與年輕人截然相反的、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的老人,在詩中可以有兩種解讀。其一,是詩人的自喻,葉芝寫下這首詩時也已步入晚年,肉體的衰老使其產生老之將至的恐懼和無奈,他恨肉體的凋零和創造力的減弱,在這樣復雜的情感中,葉芝最終選擇用靈魂補償。所以,他借老人這個形象以及他去往拜占庭的一系列行為來承載自己的愿望和初衷—追求藝術和永恒。渴望駛向拜占庭的正是葉芝本身,他想通過藝術來超越自然和物質,來實現生命永恒的價值,在現實中無法實現卻強烈渴望的夙愿。葉芝在詩中,通過一個和自己處境相當的老人,完美傳達了內心的向往。其二,從廣義角度來看,老人也可以是古老愛爾蘭民族的象征。除了是象征主義的大師,葉芝也是一位民族詩人,其很多詩歌都飽含對愛爾蘭文明的深情熱愛。老人的卑微、破敗形象正是古老的愛爾蘭在歷史發展中走向衰弱、貧窮和落后的象征符號,古老燦爛的文明被殖民者侵略,精神也被奴役玷污,詩人對此心痛不已。因此,葉芝借老人將愛爾蘭推向拜占庭,借此表達對貴族文明和藝術巔峰的時代能夠重新回來的無限憧憬,這種解讀則表達了詩人對古老民族的熱愛之情。老人和年輕人這樣對立的意象,不僅表達了詩人對自己生命和價值的思考,還是對整個民族命運和人類文明的期盼。
第一節中世間的鳥和最后一節中金匠鑄成的金鳥是一對二元對立的意象,象征著肉與靈、欲望與藝術、世間與永恒的對立。樹上的鳥兒喧囂地贊揚著塵世生活,但它們是垂死的一代,歌聲僅沉醉于感官的享受。形單影只的金鳥,卻歌唱著過去、現在和未來,脫離了肉體的束縛,便能永恒獨立地存在。如果說世間的鳥是世俗物質和肉欲的象征,那么古希臘工匠制成的藝術品金鳥則是永恒的藝術和精神的象征。在這樣的對立中,詩人表現了對終將腐朽的物質世界的鄙夷和拋棄,對不朽的理性和藝術世界的追崇和向往。
作為神秘主義詩人的葉芝,也主張理性和神秘相結合創造意象,在《駛向拜占庭》中,宗教意象則帶有強烈的神秘色彩,使得詩歌深奧且別有風味。詩中的“圣徒”“上帝”“圣火”,這些在拜占庭中教導老人毀掉七情六欲,引領老人走向永恒的神秘意象,不僅是對拜占庭民族精神的象征,還表現愛爾蘭這一宗教國度的神圣和高貴。在充滿神秘色彩的宗教意象中,詩人依舊是聯想到了古老而神秘的愛爾蘭民族歷史和氣質,可見葉芝對祖國愛得深沉。而螺旋形物體作為葉芝象征體系中常用的象征符號更是集神秘哲理與深邃于一體,寓意著事物在向前發展的同時不斷重復著過去。在詩中,漩渦意象和靈魂的重生相聯系,這種意象的運用恰好體現了葉芝的神秘象征系統與其詩歌中二元對立世界觀的緊密聯系。一些相對的概念,如肉體與靈魂、腐朽與不朽,都是按螺旋形運動轉換的,通過旋轉,實現了從腐朽本性到不朽靈魂和永恒藝術的境界。
《駛向拜占庭》中的意象豐富,象征藝術也相當巧妙,且具有深刻的含義。這些意象是詩人體現詩歌思想的載體,從意象到象征,也是詩人超越字面表達進行哲思的過程。總的來說,通過象征藝術,詩人在詩中表達的主題也一目了然。駛向拜占庭的旅行是詩人自我身份的尋找,逃離短暫且世俗的現實自然世界,到達擁有永恒的藝術世界,拜占庭是老人的終點,也是詩人安放自己身份的理想王國。同樣,這場旅行也是民族定位的尋找,詩人希望如今衰落的愛爾蘭能重煥過去的文明風采,能如同拜占庭般,集藝術、文明、哲學為一體,藝術可以使人的精神永恒。在《駛向拜占庭》中,葉芝用象征藝術的手法,表達了對永恒的藝術生命的追求,以及對愛爾蘭民族的期望。
四、找到心中的拜占庭
葉芝在傳統的詩歌形式和豐富的象征藝術中,創造了“駛向拜占庭”這一詩意旅行,找到了自己以及民族的最終目的地。拜占庭是葉芝心靈的歸宿地,是他花了一輩子都在找尋的精神寄托之處。生活在現實世界的我們,也應該找到屬于自己的“拜占庭”,寄托自己的理想和精神,而不是在喧囂與世俗中,只顧享受物質的豐裕、感官的愉悅,一輩子碌碌無為,在有限的生命里等待老去。當我們找到這樣的靈魂寄托處,并且努力地向之駛去,我們的人生才會有所期盼,生活才會有價值,或許也就能體會到葉芝所說的不朽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