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

2009年11月7日下午,出租車司機張平在停靠路邊的車里睡得正香,突然咚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尖利刺耳的報警聲,仿佛地動山搖——莫非又地震了?他睜大驚恐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見仍在搖晃的車子前擋風玻璃上有一只胳膊從車頂耷拉下來,拳頭緊緊地攥著,像是隨時準備當頭給他一拳;一股鮮紅的血跡正順著擋風玻璃慢慢流下來……
張平抬頭一看,車頂已嚴重凹陷,快要碰到他的頭。車頂上顯然躺著一個人。等他哆嗦著奮力打開變形的車門從駕駛室里鉆出來時,四周已經圍了一圈人。有人上前攙扶住這個禍從天降的倒霉蛋,有人則早已拿起手機分別撥打了110和120。還有一位膽大的中年男人湊近去觀察撲倒在出租車頂上那個一動不動、兩條腿扭成麻花的男子,還伸出兩根手指試探他的鼻息,然后內行地搖搖頭:“嗯,恐怕沒救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叫了一聲:“啊!這不是二單元七樓的祁老板嘛!看,就是樓上那家。”
蓉都市公安局武文分局刑警大隊的青年警官帥寧和助手一起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120救護車也才趕到。法醫(yī)檢驗尸體后初步得出結論:死者四十二歲左右,男性,因從高空墜落,脾臟破裂而死,身上所有傷痕均是因墜落時的撞擊所產生。
這幢住宅樓,有八層高,其中最頂上一層是屋頂花園,上面種滿了郁郁蔥蔥的花草植物,還有玻璃房、小涼亭之類。這面墻臨街,沒有陽臺,現(xiàn)在已是初冬,各樓層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是緊閉的,所以人不可能從窗戶里掉下來,墜落的地點只可能有一個——八層樓上面的屋頂花園。
小區(qū)的物業(yè)經理匆匆趕來,站在帥寧身邊望著血肉模糊的尸體搖頭嘆息。他告訴帥寧:死者祁大虎是一家茶樓的老板,就是這棟樓頂的住戶。大約四十分鐘前門衛(wèi)才看到他開著車回來,剛才肯定是從他自家的屋頂花園摔下來的。聽鄰居們說,他老婆今天才在醫(yī)院里生了一個兒子,誰知道他這會兒就出了事。
帥寧請物業(yè)經理帶自己上樓去看一下,經理帶他從大門進入小區(qū)。小區(qū)規(guī)模挺大的,環(huán)境也非常不錯:干干凈凈的林蔭道,院子里有很多比碗口還粗的大樹,還有幾棵銀杏樹,正是落葉紛飛的季節(jié),林蔭道的地面鋪了一層金黃的樹葉,煞是好看。他們在里面走了半天才繞到出事的第五棟樓。
“祁老板的妻子是干嗎的?”帥寧邊走邊問。
“他妻子?好像沒工作吧,全職太太。”
“這祁老板有四十多歲了吧,怎么才生孩子?”帥寧問。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他老婆看上去倒是蠻年輕的。祁老板兩口子大概一年多前才搬來我們小區(qū),最近常看到他陪著大肚子的老婆在小區(qū)里散步。”
出了七樓電梯,經理指了指左邊的房門對帥寧說:“這就是祁大虎家,他老婆在醫(yī)院生孩子,家里現(xiàn)在沒人。”在帥寧的示意下他抬手摁右邊住戶的門鈴,一邊回頭說,“這家主人姓賈,家里只有個生病的老太太和一個小保姆,現(xiàn)在應該在家里。”
門鈴響了半天都沒人來開門,帥寧從門鏡里望進去,能看到里面分明有人影在晃動,他繼續(xù)鍥而不舍地摁門鈴。五六分鐘后,終于有動靜了。“誰呀?”聲音很近,肯定就在門邊。
帥寧從兜里掏出警官證對著門鏡一晃:“公安局的,請開門。”
經理也趕緊揚聲說:“我是小區(qū)物業(yè)的,請把門打開一下。”
門被打開一條小縫,露出一張年輕女孩兒被嚇得慘白的臉。帥寧把大門使勁兒拉開,硬是和經理一起擠了進去。“叔叔,我……他……嗚嗚……”女孩兒語無倫次地吐出幾個字,索性放聲大哭。
費了好大的勁兒,帥寧才從這個快嚇傻了的小保姆嘴里獲得基本情況:今天下午兩點多,也就是半個多小時以前,祁大虎提著一只保溫桶來敲隔壁家的門。保姆小云打開門,祁大虎說又忘了帶鑰匙,小云就帶他上樓,他照例從樓上的屋頂花園翻到自己家去。這祁大虎是個馬大哈,搬過來一年多,已經好幾次忘了帶鑰匙,都是從鄰居家翻墻而入自己家。誰知今天祁大虎輕車熟路地從賈家臨街的女兒墻外攀著墻體朝自己家緩步移動時,突然大叫一聲凌空墜落。小云是親眼看著祁大虎掉下去的,當時就嚇蒙了,抱著腦袋縮在墻角不敢動。
帥寧來到屋頂花園,看見兩家相鄰的隔斷處修起一面兩米多高的墻,沿街女兒墻的中間落腳處有兩塊磚頭大的缺口,估計是祁大虎不小心一腳把原本松動的磚頭踩掉后一時慌亂,來不及抓住墻沿才掉了下去。
帥寧又跟著祁大虎的足跡順女兒墻邊從鄰居家走到祁家,各房間查看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助手小林對周圍住戶調查完畢,帥寧和小林還一起專程去醫(yī)院看望了獲知老公的噩耗哭得死去活來的產婦陳圓圓。根據法醫(yī)的尸體鑒定、帥寧和小林的現(xiàn)場勘查結果以及對群眾的走訪,幾天后專案組得出結論:這是一起因意外而導致墜樓死亡的事件。
但是帥寧總感覺有哪里不對。他從祁大虎的檔案里查到:去年“5·12”大地震的時候,正在聚源中學初三(一)班上課的祁大虎的兒子祁江被壓在垮塌的教室下面,當場遇難;意外承受喪子之痛的祁大虎之妻江萍始終無法從這個打擊中走出來,在兩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服毒藥自殺。而祁大虎則在妻子亡故后的短短半年內再婚并有了一個孩子。現(xiàn)在,在他的小兒子剛剛出生的這一天,他竟也意外墜樓而亡。
這個案子定有蹊蹺,包括一年多以前祁大虎的前妻自殺的事。
事情要從一年半以前說起。
2008年4月30日是綠島茶樓老板娘江萍三十九歲生日,正好也是距離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一百天的好日子。當然還有個更值得慶賀的由頭:綠島茶樓這個位于市區(qū)不錯地段的近八百平方米的商業(yè)店鋪,終于被祁大虎夫妻買了下來。買下這個茶樓是夫妻倆多年的心愿,如今美夢終于成真,祁大虎簡直覺得走路都像駕云一樣有一種騰空飄逸的舒適感。他早早就決定:這一天茶樓停工歇業(yè),約幾個朋友搞個小型慶祝會,慶賀三喜臨門,順便答謝一下平時經常照顧生意的朋友和生意伙伴。
祁大虎沒多少文化,但腦子聰明手腳勤快。當年小兩口從一個包抄手的小攤位做起,到現(xiàn)在能夠買下一層商業(yè)鋪面,如果沒有大虎的果斷決策和夫妻倆齊心協(xié)力的奮斗又怎能有今天!
茶樓的大門半掩,門口掛了個“今日停業(yè)一天”的牌子。茶樓里好幾張方桌拼在一起,上面鋪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擺了一圈藤椅。應邀到場的二十來個好朋友和生意伙伴正圍桌而坐,喝著啤酒或品著香茶,指手畫腳地高談闊論。桌上還有一個碩大的雙層生日蛋糕,上面密密麻麻地插著三十九根細細的蠟燭。身為壽星的茶樓老板娘江萍身穿一襲改良版的淡紫色碎花旗袍,仍不時邁著小碎步走來走去地忙活,指揮服務員端茶送水,去廚房叮囑廚師準時上菜。而祁大虎則一手端著個大大的啤酒杯,一手比畫著跟來賓們探討一百天后的奧運會,作為東道主的中國會增設哪些運動項目,有可能拿多少塊金牌,哪些項目跟老美有一拼,哪些又肯定沒戲……一說起這個話題祁大虎就亢奮得要命,滿面紅光地扯著嗓門跟別人神侃,早就忘了事先跟江萍保證的今天要讓老婆好好休息,只管喝酒吃菜,由他親自操勞。
賓客們嚷著叫江萍不要忙了,趕緊坐下來讓大家給壽星敬酒。談興正濃的祁大虎聞言忙住嘴起身,叫來領班陳圓圓,叮囑她負責張羅飯局,讓江姐好好吃飯。
陳圓圓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兒,二十五歲左右,穿一身藏青色職業(yè)西裝,淡施粉黛,一頭中長的黑發(fā)利落地束在頭上扎了一個馬尾。她仰頭望著高大的祁老板,微笑著點頭:“祁老板盡管放心,我一定安排好。”
祁大虎抬手拍拍陳圓圓的肩頭:“多費心,到時候我會單獨獎勵你。”
陳圓圓的臉紅了一下,偷眼望了望剛入席的江萍,見她的目光正直直地盯著自己,忙對老板娘笑了笑,轉身進了廚房。
此刻坐在不遠處的江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虎和陳圓圓說話。老公那只拍向小姑娘肩頭的手臂怎么看怎么扎眼,還有兩人站得過近的距離。人家說普通社交距離一般是相距一尺,只有關系更親密的人才會比一尺更近一些,而老公站的位置離那姓陳的丫頭似乎不足一尺,還有小姑娘仰頭沖大虎笑和臉紅的樣子,很有一點兒曖昧。
其實江萍也知道老公不可能跟這女孩兒真的有什么事情,只是他們倆交流的眼神讓她感覺有點兒不大舒服。江萍相信女人的直覺總是很準確的,自己眼看就要進入不惑之年,人道是女人一到中年萬事皆休,而老公四十一歲的年紀,正是龍騰虎躍、瘋狗一樣到處亂叫亂咬的時期,有必要看緊一點兒,經常給他打打預防針。
好不容易等到宴會曲終人散,江萍覺得自己累得骨頭都要散架了,祁大虎也喝得醉醺醺的,不過興致倒一直高得很。領班陳圓圓很能干也很盡責,整個宴席過程都操持得井井有條,沒出什么亂子。把客人們一一送走后,陳圓圓把打包好的生日蛋糕交給祁大虎,說:“祁老板和江姐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我盯著他們收拾。”
江萍暗想:這女孩兒確實很會處事,她來茶樓時間并不長,工作卻干得很上手。難怪老公對她另眼相看。
2008年5月12日這天,江萍一大早起來就跟祁大虎吵了一架。或許這正于冥冥中預示了這個家庭災難的開始,當然江萍彼時并不知道。
頭天晚上星期天,是2008年瓊斯杯籃球賽中國隊對安哥拉隊的比賽,祁大虎在電視機前坐到半夜三更不挪窩,把江萍煩得不行。她想著兒子祁江這幾天一直有點兒感冒,都咳嗽幾天了也不見好,今天晚上回爺爺奶奶那邊時走得急,又忘了把藥拿上,她叫祁大虎別老看電視了,早點兒睡覺,明天一早去都江堰給兒子把藥送去,如果覺得病情加重了干脆帶他去醫(yī)院看看。誰知叫了幾聲他都沒反應,盯著電視看個沒完,還不時罵罵咧咧的,真像他是場外教練一樣,把她也吵得沒睡好。
到了12號早上,天都大亮了,祁大虎還睡得跟死豬一樣,喊了幾聲都喊不醒。要不是江萍以前出過一次小車禍以后不大敢自己開車上高速路,她就不求他,自己去給兒子送藥了。今天茶樓那邊要進貨,要去銀行還貸款,還有工商局有幫人對茶樓例行檢查要去應付。她一想有這么多的事情要辦,頭就大了,使勁推大虎:“你咋還不起床啊,看看幾點了?”
可能心里有氣,下手就重了點兒,祁大虎從睡夢里一下子被驚醒,迷迷瞪瞪地爬起來,瞪著大眼珠子沖她嚷:“你打我干啥?”
“誰打你了,你看都啥時候了?看你那醉生夢死的樣兒!昨天叫你早點兒睡你不早點兒睡,吵死個人。跟你說了今天一大攤子事要辦,兒子馬上就要中考了,要是咳嗽老不好怎么辦?你這當爸爸的咋啥事都不管?你不關心我也就罷了,兒子你都不心疼……”
正絮叨著,突然聽到祁大虎一聲怒吼:“你煩不煩啊!”聲音之大,震得她耳膜嗡嗡響。
江萍愣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還擊:“哈!真厲害!沒道理就比聲音大是吧,生怕鄰居不知道你有能耐吼老婆是吧?呸!你不要臉我還要呢。”話雖一句接一句,肚子里的小火苗也呼呼地躥得老高,但聲音還是刻意壓得很低。
砰,一聲更恐怖的巨響從廚房傳來,原來是祁大虎把一只碗狠狠摔在地上。別看平時祁大虎油嘴滑舌能說會道,一旦真的吵起架來他就啥都不會說了,要么一聲不吭,要么大吼一句把她嚇得心驚肉跳。不過摔東西好像還是第一次。江萍氣得嘴唇直哆嗦,眼淚也不爭氣地掉下來,卻不知道該怎么應付。橫不能自己也找個杯子砸地上吧?她連早飯都沒吃,一扭身出了家門,砰的一聲把門狠狠地關上,算是發(fā)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氣。
江萍家在十二層,但她連電梯都沒有坐,怕自己一臉的淚被鄰居看見。她從樓梯慢慢下樓,不住對自己說:“不生氣不生氣,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不能做這種傻事。”這樣想著,仍克制不住地淚流不止。她從包里掏出一副墨鏡戴上,遮住紅腫的眼睛。
走到大街上,她先是在街邊一個早點鋪里買了油條豆?jié){,邊吃邊穩(wěn)定一下情緒,等吃完早點,拿出手機給婆婆打電話:“媽,我是江萍。小江咳嗽好點兒沒?哦,去上學啦。媽,您能不能去藥店給小江買點兒感冒藥回來,昨天家里的藥他忘記帶去了。行,您記一下……本來大虎今天要回來一趟的,這邊茶樓事情太多了。”
低頭吸了吸鼻子,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快十點了,又給陳圓圓打電話:“小陳,一會兒你到茶樓見到祁大虎,跟他說一聲,就說我去銀行了。叫他別忘了進貨和工商局有幾個人要來檢查的事。”說完匆匆趕到附近一家銀行,排隊取錢交錢。
這天是星期一,銀行人比較多,排隊等號就等了半個小時。剛辦完還款手續(xù)就聽到手機響了,是大虎發(fā)來的短信:“老婆對不起!是我不好,向你道歉。昨晚你沒睡好,趕緊回家去睡一覺。茶樓有我盯著,進貨和工商局的事都搞定了,你就不用來了。”看完短信,江萍一肚子的火氣一下子煙消云散。
江萍回家吃完午飯休息了一下,就匆匆出門了,剛站在路邊準備打車,忽然覺得不對勁兒,怎么突然有那么多的人呼啦啦地從各個建筑物里跑出來?她納悶地轉頭四望:是的,每個角度,每一幢樓房里,都像潮水一樣,驚慌的人群從里面奔涌而出,這時她也感覺到腳下明顯的晃動,是地震!
剎那間整個公路邊前所未有地黑壓壓全是人,人群中穿什么的都有,還有沒穿衣服、只裹著一條浴巾的。滿大街的人都拿著手機焦急地撥打電話,并相互詢問:“你能打通電話嗎?”
江萍本能地往茶樓的方向跑,邊跑邊回頭看能不能打到出租車。還真巧,一輛出租車正好停在路邊,一個中年男人驚魂未定地下車后她連忙坐進去,對司機說:“去光明巷38號綠島茶樓。”
司機說:“我不確定能不能過去,路上好多地方都被人堵死了。”
她說:“盡量走吧,能走到哪兒是哪兒。”
在車上她掏出手機,輪流給大虎和兒子打,還給婆婆家里的座機打,不管怎么都打不通。所有的通訊全部中斷!車開到離光明巷還有挺長一段距離的時候就被街上的人群死死地堵在那里,司機只得把江萍放下來,掉頭往回開。江萍下車,穿過驚恐的人群直奔茶樓,卻見茶樓的門大開著,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服務員小張站在門前,呆呆地望著街頭。
“小張,看見祁大虎了嗎?”
“江姐!”小張怯怯地說,“我不知道……他們都跑了,祁老板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不敢走,怕丟了東西……”
“你不要擔心,沒事了。”江萍從包里摸出紙巾遞給小張,心里感覺熱乎乎的。平時覺得這個胖女孩兒笨笨的,一點兒都不起眼,在這種時候,連老板都跑得沒影兒了,女孩兒還知道寸步不離地守著茶樓,可見是個實心眼的好孩子,不能不讓江萍心生感動。
這個時候大虎會去哪里呢,難道是回家去找自己了,或者去都江堰找兒子了?手機仍然打不通,街上不斷傳來各種消息,一會兒說地震是78級,震中在陜西,一會兒又說只有6級,震中就是蓉都市。江萍一籌莫展,心里慌得不行。忽然聽到一個人在跟別人說:“好像都江堰也塌了好多房子。”
都江堰!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你說什么!都江堰有房子塌了?”
那人看她兇狠急迫的樣子,并不計較她的態(tài)度,忙解釋說:“是呀,我才聽交通臺廣播里說的,說都江堰塌了好多房子,好多車都在往那邊開,去救人。”
她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趕緊進到茶樓里找出一張紙,寫下幾個大字:“我去都江堰了!”寫完用玻璃杯壓在柜臺上,然后走到大街上往城外方向的路口去打車。
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從路邊的行人口中她得知:這次地震是8級,震中是阿壩的汶川縣,那里的房屋基本倒塌,通信設施也已經全部中斷。都江堰市也是遭遇地震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無數房屋倒塌,目前正有數百輛車以志愿者的身份進入都江堰搶險救災。
江萍哭著在大街上攔車。旁邊雖然有不少人早就在等車,見她哭得實在凄惶,在第一輛出租車停下的時候都自覺讓她先坐。她坐進后排座位對司機說:“去都江堰,我要找我兒子。”
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他說:“好的,我也正要去。我聽說那邊需要車運送傷員。”
車載收音機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播放地震的相關新聞,江萍一邊抽泣,一邊手里機械地重復著撥打老公和兒子手機的動作,卻始終都打不通。一路上人太多了,成群結隊的車連成串地涌向都江堰。也有那邊回來的車,車上載的幾乎全部是傷員。車一路都在堵,開到都江堰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司機直接把她拉到聚源中學所在的那條街,那里人山人海,車根本開不進去。司機默默停下車,拒絕了江萍要給他的兩百元錢,對著圍上來的人群說:“我是志愿者,來免費運送傷員的。”
江萍一下車就看見不遠處校園里倒塌的教室。那間教室她來過兩次,從窗戶外看見兒子在里面上課。兒子那時才上初中一年級,個子還不到一米七……四周有凄厲的哭聲傳入她的耳膜,她也想大哭,此刻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了,只軟軟地、慢慢地跪坐在地上。立刻有幾個人過去把她扶起來。她已經不會邁步,被幾個人架著、拖著往學校方向走去,她的手使勁指著兒子以前的教室,那片倒塌的廢墟,她的嘴唇哆嗦著,發(fā)不出半點兒聲音。
來到兒子的教室前面,昏暗的光線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半跪在廢墟上,一邊抹淚,一邊拼命地試圖搬動一塊水泥預制板,那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是老公祁大虎。
在城郊接合處一個破舊樓房二樓的狹窄兩居室出租房里,陳圓圓穿一件舊T恤,腰上系條超市里搞活動送的尼龍花圍裙,正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炒菜做飯。她動作嫻熟又麻利,一會兒就把三菜一湯端上小餐桌。她擦把汗坐下來,邊吃飯邊對男朋友說:“我們老板說要給我漲工資呢。”
“又漲工資?你們老板對你這么好,是不是看上你啦?”男朋友半開玩笑地說。
“瞎說啥呀。我看祁老板不像是那種人,而且他和老板娘關系好著呢。唉,他們也真可憐,那么大的一個兒子,說沒就沒了。聽說江姐傷心得幾天沒吃飯了,病懨懨的,還總和祁老板吵架,怪他地震那天沒早點兒去看兒子。”
“兒子死啦?”
“是啊,真可憐。他們才把那個茶樓的房子買下來的。也真有錢,那房子花了好幾百萬呢——哎,你咋不動筷子,想什么呢?”
“沒什么。對了,我明天再給你爸寄兩千回去吧。”
“你有錢嗎,又寄那么多?”她有些奇怪地問。
“你媽那病老拖著也不是個事,那天你爸不是說那些討債的都跑你家去砸東西了嗎?我們公司這段時間還不錯,這次又發(fā)了抗震救災獎,我得了一千二呢。”
陳圓圓放下碗,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哥,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才好。我家那么大個拖累你都不嫌棄……”
“說啥呢圓圓。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兒,你那么聰明漂亮,本來可以找個大款,就不用這樣辛苦地工作了,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唉,可惜我是個沒本事的男人,掙不了多少錢,要啥沒啥,害你住在這么個破地方。”
“你不要這樣說嘛。跟著你,住狗窩也是幸福的。如果不是給我爸媽還債,你早就可以買房了。”
“好圓圓,這么多年我沒看錯你。你相信我,一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當然,我絕對相信。”
……
地震一個月以后,綠島茶樓渙散的人氣才又慢慢地聚集起來,老板祁大虎緊皺的眉頭也跟著重新舒展開來,他現(xiàn)在忙得甚至沒有悲傷的時間。自從兒子遇難,老婆江萍就像沒了魂兒似的,茶樓的事情根本甩手不管,成天就往災區(qū)跑,去當志愿者,給那些災民送去吃的喝的用的,跟他們絮叨在地震中遇難的兒子,和那些同樣失去親人的災民一起哭天抹淚。雖然地震給人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一時間難以平復,但生活畢竟還要繼續(xù)往前走。可江萍似乎已經停留在5月12日那天永遠都走不出來了。
不僅如此,江萍還拿走家里好幾千塊錢去給都江堰的災民買衣服被子,有一次把給茶樓買茶葉的錢也拿去給一個失去兒子的農村老太太買電視機去了,害得祁大虎臨時抓瞎,差點兒耽誤大事。
開始,祁大虎還對江萍的行為抱著理解和寬容的態(tài)度,而且他也確實非常后悔那天晚上為了看那場球賽,沒聽老婆的話早點兒睡覺,第二天早點兒去看看兒子,說不定就會帶兒子去看病而躲過那場災難。他每天一個人在茶樓忙前忙后累得要命,晚上回去還要哄著老婆,聽她沒完沒了地抱怨他那天晚上看電視的事,陪著她一起回憶兒子如何如何的乖,如何如何懂事聽話,忍受她半夜三更歇斯底里的哭訴,實在是厭煩透了!好在陳圓圓真是一個好幫手,聰明能干不說,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對茶樓的事情盡心盡力。好幾次她出面去陪吃陪喝、拼命灌酒,終于把那個存心刁難的工商局干部擺平。這幾個月里祁大虎已經給陳圓圓漲了三次工資,她現(xiàn)在的收入是一個普通服務員的四五倍,祁大虎還是覺得她拿得太少。祁大虎有時甚至會胡思亂想:假若這次地震遇難的不是兒子,而是……老婆,那么他一定會愛上圓圓,會娶圓圓為妻。嗨,亂想些什么啊!祁大虎搖搖頭,像是要把自己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甩掉。
這天又是很晚陳圓圓才下班,男朋友去茶樓接她回到出租屋。“那個才出去的個子挺高的男人就是你們祁老板吧?”男朋友問。
“是啊。怎么了?”
“長得蠻帥嘛。”
“嗯。他老婆長得也不錯,身材蠻好的。”
“祁老板現(xiàn)在跟老婆關系如何呀?”
“好像不咋樣,那天還聽他們在電話里吵架來著。”
“圓圓你愛我嗎?”
“你好奇怪!這還用問嗎?”
“圓圓,今天我給你爸爸打了電話,你媽媽的病不能老這樣拖下去了。醫(yī)生說,如果做那種治療的話,至少需要三十萬,也可能更多,而且最好一兩年內就做手術。”
“哇!那么多!把我賣了也沒那么多錢啊。”
“把你賣了?一億也不夠!你就是個無價之寶。”
“也就是你把我當個寶貝。哥,你說我媽媽的病怎么辦呀?”
“辦法倒是有一個,就看你肯不肯去做。”
“你說!”
……
“啊……你!”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你混蛋!”
兩人第一次鬧翻,圓圓冒著瓢潑大雨跑出家門。
最近祁大虎覺得陳圓圓似乎心事重重的,先前的那股子機靈活潑勁兒一下子減了幾分,沒事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坐在那里愣神。這丫頭別是也碰上什么不開心的事兒了吧?祁大虎不由得有些擔心,甚至有點兒心疼。見陳圓圓不主動跟他說,也不太好意思問,他自己還一腦門子官司呢。
“你最近咋回去這么晚?其實你不用晚上老加班的。”一天祁大虎和陳圓圓一起吃工作晚餐,他給圓圓夾了一只清炒大蝦仁,柔聲說。
陳圓圓目光有些渙散,機械地往嘴里刨著飯粒:“沒什么,一點兒小事。”
“哦,有什么困難跟我說,或許我能幫上忙。”祁大虎有點兒餓了,開始埋頭狼吞虎咽。
半天沒有動靜,也不見圓圓夾菜,抬頭一看:“咦?你怎么哭啦?”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圓圓哭,只見她滿臉是淚,卻無聲無息。
見祁老板愣愣地看自己,她連忙低頭抬起手臂掩飾著,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臉。祁大虎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一下子拽住圓圓的胳膊,竟把她拉了個踉蹌,一頭撞在他厚實的胸前。她抬頭看了看他因緊張和激動而有些扭曲的臉,像是下了決心一樣,說:“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分手就分手了唄。”祁大虎有點兒不以為然,又問,“是他欺負你了嗎?”
“沒有。只是……我確實很難過。”她勇敢地承認。
“坐下說坐下說。”他指指椅子,把她攬到椅子前坐下,然后自己在對面坐下來,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我和男朋友相處已經有好幾年了,基本算是青梅竹馬吧,我們是一個村里的。他比我大幾歲,對我很好,對我父母也很好。我爸爸媽媽都挺喜歡他的。我承認我很愛他,也很依賴他。”
“然后呢?他愛上別的女人了?”
“怎么說呢?可能是吧。最近他好像開始跟我有點兒疏遠了,前幾天,他突然跟我說分手的話。我猜他是有別的女人了吧……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陳圓圓起身準備收拾桌上的杯盤碗盞,卻被祁大虎一把按住肩膀迫使她坐下。他起身輕掩房門,回頭對陳圓圓說:“妹子,你如果不嫌祁哥莽撞,以后就把我當你親哥,有啥委屈盡管跟哥說!誰要敢欺負你我去給你出頭!”
“祁……老板,我……”她有些窘迫地看看虛掩的房門。這個包間很小,一關上房門立刻感覺空間有些壓抑。
“圓圓,私下你就不要叫我老板了好不?就叫祁哥吧。最近祁哥也挺不順的,碰上這么多糟心事,多虧你全力幫忙,一直想感謝你。”
“祁哥不要這么說,我真的沒做什么。是祁哥和江姐關照我……”
一提到江萍,祁大虎臉上立刻陰云密布,陳圓圓一看他的臉色,連忙緘口。祁大虎趁熱打鐵:“你今晚沒什么事吧?干脆陪我出去轉轉,散散心,好嗎?”
陳圓圓望著他期待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
深夜一點左右,祁大虎半摟半抱著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的陳圓圓走出一家KTV的大門,伸手打了個出租車。他把圓圓塞進后座,自己也擠進去,對司機說:“找家酒店,要好點兒的。”
這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夜晚。凌晨三四點鐘時,極度疲憊的陳圓圓才蜷縮著身體在祁大虎的懷里沉沉地睡去。祁大虎覺得自己已經有一百年沒這么酣暢淋漓地享受男歡女愛了,他并不認為這是在乘人之危,相反,他覺得這是幫助圓圓趕快忘掉那個背信棄義的男朋友最好的方式。
祁大虎有個觀點:沒有哪個男人可以經受住美色的誘惑,就如同貓肯定要偷腥、狗改不了吃屎、向日葵只要沒死就一定會追逐陽光一樣。只要對老婆孩子好、有家庭責任感并且肯付出辛勤和努力來養(yǎng)家糊口的,就是好男人。所以,結婚十幾年,祁大虎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偶爾找機會在外面偷偷打野食是對不起老婆,不管是在酒吧找一夜情也好,去夜總會和桑拿房招小姐也罷,他能做的就是絕對不讓老婆知道,不給老婆傷心的機會,這就是對老婆最大的好了。要讓一個男人做到對老婆絕對忠誠,一輩子只和老婆一個人上床,祁大虎覺得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而且極其不人道。就算是山珍海味也還有吃膩的時候呢,何況天天在床上面對同一個人幾十年?當然祁大虎這個觀點從來不敢對江萍講,只是在和幾個哥們兒看球賽的時候偶爾發(fā)布,肯定是百分百被投贊同票的。
這么多年,江萍還真沒怎么懷疑過老公有外遇,這并不是江萍反應特別遲鈍,一方面因為祁大虎非常小心,另一方面,他從來只是身體出軌而感情不會隨便溜達出去,一顆心基本還是撲在老婆身上的。
而此刻酣睡在懷中的這個嬌小的女孩兒,祁大虎不得不承認自己對她確實很喜歡。這些天他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圓圓,看見她傷心,他會心疼;見到她笑顏綻放,他的心情也會跟著輕松歡快起來。
第二天傍晚,祁大虎總算有了一點兒閑暇時間,他坐在辦公室喝了杯茶發(fā)了會兒呆,然后揉揉發(fā)痛的太陽穴,打了個電話叫前臺送五千元營業(yè)款過來,然后把陳圓圓叫進辦公室。陳圓圓進門的時候低著頭,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祁大虎起身把門輕輕帶上,陳圓圓有點兒緊張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老板。祁大虎并沒有做出任何親昵的舉止,只是回身從桌上拿起那個裝錢的信封,對她說:“圓圓拿著,最近辛苦了。”
陳圓圓的臉色漸漸漲紅,表情由一絲羞澀變成憤怒。她沒有接過那個信封,而是直視著祁大虎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祁老板是怕我以后纏上你吧?其實你大可不必嚇成這樣,我陳圓圓雖然很窮,可還沒窮到要賣的地步!”
祁大虎張口結舌:“不是的圓圓,我……”
“盡管放心,我以后絕對不會糾纏你,必要的話我還可以辭職!”說完,她不等祁大虎做出任何解釋,跨前一步拉開房門,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自從祁大虎在賓館里與失戀并醉酒的陳圓圓有過一次親密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兩人的關系都客氣而疏遠,當然主要原因是裝在信封里的五千元錢大大挫傷了陳圓圓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自尊。做了錯事的祁大虎一直想找機會彌補,同時向她表達欣賞和尊重,但無奈陳圓圓除了與他在工作上必要的交往和聯(lián)系,平時根本不給他機會多談一個字,這讓他在沮喪的同時對這個特別的女孩兒好感倍增。無論如何,她并沒有憤然辭職離他而去,這就說明他們不會永遠沒有溝通的機會。
祁大虎之所以迫切地想要與陳圓圓交流,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現(xiàn)在也處于十分孤獨的狀態(tài),正急需來自異性情感的滋潤和撫慰。
自從兒子去世后,老婆江萍一天比一天難以捉摸,每天就像個冷漠的幽魂一樣在身邊游走,即使去了茶樓也是心不在焉,要么就對陳圓圓百般挑剔。江萍過去從來都不是個刻薄的女人,更不會因為嫉妒而故意找某個女人的茬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她只要來茶樓就會明顯跟圓圓過不去,幾次擺出老板娘的款兒對她頤指氣使,讓祁大虎十分惱怒和不安,又不好明目張膽地護著圓圓,內心對江萍的不滿和厭惡一日重似一日。難道中年喪子的打擊可以讓一個原本溫柔豁達的女人徹底改變性情,變成一個不講理的妒婦嗎?慢慢地他開始找借口阻撓老婆來茶樓,寧愿自己一個人忙得四腳朝天。他非常害怕圓圓有一天會一氣之下一走了之。
江萍果然不大來茶樓了,也不知道她成天在忙些什么。祁大虎一心一意地經營著茶樓,每天早出晚歸,回家的時候江萍大都是早就睡著了,夫妻倆雖然每天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基本上連句話都懶得說。
有一天祁大虎叫圓圓去“老房子”酒家訂了一個包間,晚上請幾個朋友吃飯。祁大虎在上衛(wèi)生間時無意中看見一個半開著門的小包間里有一男一女正在膩歪,那男的背對著門口,身體緊挨著一個女人,正舉著一勺什么菜要喂到女人嘴里去。女人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太興奮,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躲躲閃閃。
祁大虎的臉氣得鐵青——這女的居然是江萍!他從沒見過自己老婆如此恬不知恥的模樣,喝得醉醺醺地跟一個小男人調情!雖然沒看見這個男人的臉,但從他的背影也能看出應該是個年輕的男人。看著江萍在別的男人面前那副扭捏作態(tài)的樣子,祁大虎血液中的酒精全都化作一肚子酸醋和沖天的怒火,兩手緊緊地攥成拳頭蓄勢待發(fā)。但一想到隔壁包間里的朋友們,只好拼命克制住想要沖進去狂揍這對狗男女一頓的沖動,頹然回到自己的包間。
見祁大虎突然意興闌珊,幾個朋友也很體諒地沒再鬧酒,幾個人埋頭吃飯,飯局很快就結束了。其間,祁大虎又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卻見小包間里已經人走茶涼,兩個服務員正在收拾桌子。
那天晚上祁大虎沒有回家,而是假裝醉得厲害,第二次把陳圓圓“挾持”到酒店。第二天早上一醒來,他就十分鄭重其事地對懷中的小女人說:“做我的女人吧,讓我好好疼你。”這一次,陳圓圓沒有拒絕。
第二天上午祁大虎接到江萍的電話,當時他正召集員工開會講加強紀律的事。一看是江萍的號碼,他想都沒想就摁斷了。還是不解恨,過了幾分鐘又發(fā)過去一條短信:“你現(xiàn)在本事大得很啊,敢拿老子的錢去養(yǎng)小白臉了!!!”后面連續(xù)三個嘆號表達自己做丈夫的權益受到嚴重損害時的極度憤怒。他等著江萍低三下四甚至痛哭流涕地打來電話,向自己解釋,卻不料等了半天都沒有任何動靜。他有些心慌,像是自己出手重重的一拳,卻并沒有擊中對手,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對手躲在哪個角落里,說不定正嘲笑自己這個被戴了綠帽子的冤大頭呢。之后有十來天時間祁大虎都沒有再見到江萍,等他終于和老婆面對面的時候,兩人已是陰陽相隔。
那段時間茶樓生意很好,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而陳圓圓自從做了他的情婦,就不好意思繼續(xù)留在茶樓里工作了,祁大虎正托人另外給她謀求一個合適的崗位。平時他晚上就在茶樓找個房間將就一晚,或者去圓圓的出租房里過夜,一直賭氣不回自己家。
祁大虎有一種透心涼的感覺: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一旦失去了孩子這個堅實的紐帶,居然就可以形同陌路,各自尋找快樂,相互竟連一句解釋都沒有。之前他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江萍是個如此薄情寡義的女人呢?
對于陳圓圓,祁大虎也覺得她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他不能夠完全清晰地把握圓圓對自己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從一開始,在他們的關系中她就處于一種被動接受的地位。對他的表白和進攻,她的態(tài)度是曖昧甚至是鼓勵的,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祁大虎能感覺到她的思緒并沒有完全停留在他的身上,而是處于一種游離狀態(tài),就像一葉小舟,在浩瀚的大海中隨波逐流,不知去往何處。
是心里還沒有徹底放下男朋友吧,祁大虎這樣想著,有點兒醋意又有點兒坦然,好像這樣自己也就不欠她什么了。好在圓圓還從來沒有和他談起過將來的事情,這讓祁大虎稍許心安。雖然現(xiàn)在他像一個貪婪的孩子一樣享用著圓圓年輕的身體和激情,但他知道自己無法承諾給予她一個未來,至少現(xiàn)在還根本談不到那一步。眼下才買下茶樓,還欠了銀行一大筆貸款,假若和江萍離婚,茶樓就無法經營下去。就算雙方各自分到兩三百萬又如何,坐吃山空,今后他靠什么來生活和立足?
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恐怕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取代自己對事業(yè)的追求,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把自己辛苦打拼了多年,現(xiàn)在正欣欣向榮前景看好的綠島茶樓拱手讓給他人——也就是說,現(xiàn)在他不能跟江萍離婚,不管他們的感情壞到什么程度。至少,他必須等到茶樓賺的錢足夠還掉全部貸款并能讓自己繼續(xù)擁有這個茶樓的經營權才行。等到那個時候,哼,他一定會和江萍這個無恥的女人離婚的。反正她也能分到幾百萬,就讓她拿這些錢去養(yǎng)小白臉好了。
陳圓圓是個相處起來會讓人感覺很舒服的女孩兒。她性情平和,手腳勤快,處事很周全,心思也比較縝密,從不會丟三落四怨聲載道或者得寸進尺咄咄逼人。而且,她廚藝頗佳,做飯?zhí)貏e合祁大虎的口味。祁大虎干脆勸圓圓不要出去找什么工作了,反正也不缺她這點兒工資。
他這樣說,圓圓也就點頭同意了,從此更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地照顧和取悅于他。這種取悅并不像是刻意討他的歡心好從中有什么所圖,而是……祁大虎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圓圓對自己的態(tài)度,竟然好像她虧欠自己什么一樣。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
2008年8月初的蓉都,天氣一如以往的沉悶濕熱,動一動就是一身黏糊糊的汗。這天祁大虎照例在晚上八點多回到陳圓圓的小屋里,圓圓做了綠豆粥和幾樣爽口的小菜,兩人開著空調喝粥吃菜。吃完飯圓圓收拾好桌子洗完碗,就一起坐在客廳兼餐廳的小房間里看電視。到十一點多的時候正好連續(xù)劇《亮劍》結束,兩人關掉電視準備洗漱睡覺。
祁大虎先進衛(wèi)生間去洗澡,圓圓在房間折疊洗干凈的衣服時突然聽到耳邊有“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音樂聲響起,這是祁大虎的手機鈴聲。
陳圓圓探頭向衛(wèi)生間的方向望了一眼,聽見祁大虎正在衛(wèi)生間里心情很好地邊淋浴邊大聲唱歌。她喊了一聲“大虎”,那頭沒理會,她又看了看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拿起來接聽。
等祁大虎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時候,發(fā)覺圓圓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像是做了什么錯事一般忐忑不安又有些惱怒的樣子。“怎么啦?”祁大虎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陳圓圓低著頭,可憐巴巴地說:“說了你不許罵我。”
“喲,可憐的寶貝,到底怎么啦?”祁大虎攬過圓圓,親吻著她光潔的脖頸。
“剛才,你洗澡的時候,你老婆來電話了。”她用下巴朝床頭柜示意了一下。
“嗯?”他松開圓圓,探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
陳圓圓一把摁住他的手,又道:“是我接的電話。我們吵架了,吵得很厲害。”
“吵架了?”祁大虎難以置信地看她一眼。他很難想象圓圓跟別人發(fā)生沖突的情景,她是那么溫婉柔和忍耐克制,即使心里不高興,也不會輕易逞一時口舌之快出口傷人。
圓圓解釋道:“開始我也沒注意是誰打來的電話,喊你你也沒聽見。我想著可能是茶樓有什么事情,就接了。結果她一聽見是我的聲音劈頭就罵,罵我不要臉,費盡心機勾搭她老公……后來,我就跟她吵起來了。”說到這里,圓圓的喉嚨開始哽咽。
“好啦好啦,沒事的。甭理那個瘋婆娘。”祁大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把圓圓安撫著睡下后,他想到另一個房間里去打電話。不料圓圓卻騰地一下子坐起來,一把搶過他的手機:“不許給她打!”
她緊咬著嘴唇,臉色因極度的委屈而變得蒼白,眼淚無聲地從大眼睛里流下來,那楚楚可憐的小模樣讓祁大虎心疼得要命。他知道,如果不是被傷得太重,圓圓一定不會如此失態(tài)。江萍那個潑婦,還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惡毒的話讓她傷心成這樣……
第二天上午,祁大虎還是抽空給江萍回了個電話,卻是打通后無人接聽狀態(tài)。一直到下午,電話仍無人接聽。他感覺不太對勁兒,決定立刻回家一趟。頂著下午熱辣辣的太陽開車回到已經十來天沒回的梅花小區(qū),他站在家門口,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陳圓圓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家里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視,突然手機響起,是祁大虎打來的:“圓圓!不好了,江萍她……”他的聲音抖得簡直不像是從他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怎么了?江姐她怎么了?”陳圓圓也緊張起來,一迭聲地問。
“她好像……服毒自殺了。”
“自殺了!怎么會突然自殺了!你在哪兒呢?”
“在我家里呢……”
“那你報案沒有?”陳圓圓急急地問。
“報了。公安局的人叫我就在這里等著,說他們馬上就到。”
“啊!那昨天晚上江姐給我打電話的事……”圓圓的話音里早已帶了哭腔。
“你放心圓圓。這事跟你沒關系,我知道該怎么說,是我昨天接的電話。”盡管心里亂成了一團麻,祁大虎還是本能地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保護好無辜的圓圓。既然事情已經出了,再多牽扯別人也是于事無補。在等待警方到達現(xiàn)場的這十來分鐘里,他想好了自己該怎么說、怎么做。
“大虎,我昨天不是故意跟她吵架的,怎么會這樣啊?”電話里,圓圓開始哀哀地哭泣。
“跟你說了沒你的事!就這樣吧,我掛了啊。”祁大虎掛斷電話,哆哆嗦嗦地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
負責調查“8·05”梅花小區(qū)室內服毒自殺案的是錦河分局刑警大隊重案組警察文家祥和搭檔任峰。8月6日下午三點零五分,110報警中心接到報案稱,本市梅花小區(qū)二棟一單元12樓1203房間的女主人江萍已經在家中死亡,報案的是死者的丈夫祁大虎。
祁大虎告訴警察他剛才一打開房門走進客廳,就看見妻子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有一瓶紅酒,散發(fā)出濃烈嗆人的氣味兒。他想摸妻子的脈搏,卻摸到一只已經冰冷僵硬的手腕,于是馬上打110報了案。
文家祥在現(xiàn)場勘查時發(fā)現(xiàn),紅酒瓶里的酒只剩下小半瓶,而死者的口腔里也同樣散發(fā)出那種與酒瓶里一模一樣的強烈氣味兒,他很清楚那就是毒鼠強的味道。毒鼠強是目前市場上比較容易找到的唯一一種毒性很強的藥物,它原本是用來毒殺老鼠的,雖然已經被明令禁止公開銷售,但仍無數次被一些厭世的男女用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在刑警大隊重案組效力多年的老文已經是好幾次跟這種氣味兒沖天的毒藥打交道了。正因為它的氣味兒太大,倒是很少被兇手選擇作為謀殺的工具。無論毒鼠強是被拌在飯里還是混在酒中,那股刺鼻的氣味兒都難以遮掩。
尸體檢驗的結果,死者江萍死亡時間大約在十六到二十個小時之前,也就是說,是在昨晚八點到十二點之間死亡的,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是毒鼠強,死者的胃里還殘留有大量的紅酒成分和食物的殘渣。另外,化驗的結果顯示,死者的血液里還含有大量的安眠藥成分。茶幾上的紅酒瓶里毒鼠強的成分非常濃,一小杯就足以使人當場斃命。茶幾上還放著一個手機,祁大虎證實是死者江萍的。
指紋鑒定的結果,紅酒瓶和手機上都只有江萍一個人的指紋。現(xiàn)場家具和物品放置整齊,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現(xiàn)場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遺書。后來警方得知江萍早已父母雙亡,兒子在地震中遇難,自己又是個獨生女,除了老公祁大虎之外,她沒有其他直系親屬。
手機顯示昨天一共有兩個電話。下午五點多,電信公司10000號打進來一個電話,通話時間是三十九秒;晚上十一點三十二分打出過一個電話,通話時間是四分十二秒,撥打的對象是“大虎”。
“是的,頭天晚上我老婆給我打了個電話。”在分局接受詢問的時候,祁大虎老實地承認。他顯然已經被妻子的意外死亡嚇壞了,臉色慘白,聲音顫抖,一腦門子的虛汗。
“當時你在哪里呢?”文家祥瞇縫著小眼睛,心平氣和地問。
“我……”祁大虎抬手擦把汗,欲言又止。
“說吧,當時你在哪里?”文家祥好脾氣地望著他。
“警官,如果跟案情沒有關系,我希望你們能為我保密。因為這是我的個人隱私。”祁大虎鼓足勇氣要求道。
“這個不用你提醒,該怎么做我們自有分寸。”一旁的年輕警官任峰有點兒不耐煩了。
祁大虎沒敢計較任警官的態(tài)度。“當時,我正和陳圓圓在一起,昨晚我在她的房間里過的夜。”祁大虎的頭垂了下來,兩只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
“嗯。現(xiàn)在你講一下昨晚跟你妻子通話的內容。”文警官對祁大虎的這番坦白并沒有表現(xiàn)出格外的興趣,甚至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依然眨巴著小眼睛,公事公辦地繼續(xù)往下問。
“昨晚我老婆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心情很壞,睡不著覺。說她想兒子,然后又罵我,說是我那天沒去都江堰接兒子看病才害他死了的……反正就是那一套。我勸了她幾句。”這幾句話是祁大虎在腦子里反復演習了很多遍的,所以,說出來格外流暢。
“她有沒有向你表示想要自殺的意思呢?”任峰目光銳利地盯著他。
“沒有。”他搖頭,想了想又補充說,“現(xiàn)在看來,或許她早已經下定決心了,但昨晚我確實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不然,我再怎么也不會看著她……”祁大虎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哭聲壓抑而沉悶。
年輕的任警官瞪著一雙炯炯的大眼睛,絲毫不掩飾自己對祁老板貓哭耗子行為的強烈鄙視;而中年警官文家祥則不動聲色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對方慢慢平息下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煙,起身碰了碰祁大虎的手肘,示意他也來一支——他從祁大虎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上看出他跟自己一樣,是個老煙鬼。
祁大虎抬頭,感激地沖文警官點點頭,接過煙,掏出打火機先為文警官點燃香煙,然后自己也點燃,狠狠地吸一口。一團煙霧裊裊地上升,掠過他凄惶的面孔和哭得紅腫的眼睛。
“你最后一次看見你老婆是什么時候?”文警官的態(tài)度依舊十分和善。
“大概有快十天了吧,最近茶樓事情很多,她又幫不上什么忙……自從兒子去世,她一直神神叨叨的,情緒很壞……”
“她平時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嗎?”
“以前她從不吃的,但兒子沒了以后她老是睡不好覺,就開始吃了。我也勸過她不要老吃那東西,上癮了就麻煩了,她不聽,一說就跟我吵……”
“哦,好吧,祁老板,今天先到這里。最近請你盡量不要離開本市,我們可能隨時會找你了解一些情況。”文家祥請他在詢問筆錄上簽下名字,然后起身送客。
警方對死者周圍住戶和小區(qū)門衛(wèi)的調查也比較順利。鄰居們說,祁大虎和江萍夫婦在梅花小區(qū)已經住了好多年,以前兩口子的關系很不錯,一起經營一個茶樓,經常親親熱熱地同出同進,也很少聽到他們夫婦發(fā)生爭吵;但自從他們的兒子祁江在地震中遇難以后,兩口子的感情似乎也因兒子的去世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鄰居們經常能聽到他們在家里大聲爭吵,有一次還聽到摔東西的聲音,后來就很少看見祁大虎回來了。
小區(qū)門衛(wèi)說出事當天傍晚,有一個穿著電信公司維修人員工作服手提工具箱的小伙子進入小區(qū),說是二棟一單元12樓1203房間電話線路有問題報修,小伙子大約六點半進去,八點左右離開。這名維修工人進入小區(qū)的時候門衛(wèi)照例打開了與住戶的可視對講電話來確認此事,電話中江萍親口證實了是她要求電信公司來人維修電話線路的。
在電信公司的維修服務室里,年輕的技師袁浩告訴警察:“我和江萍姐是‘5·12地震以后在一個社區(qū)的青年志愿者組織里認識的。江萍姐跟別的志愿者不太一樣,對那些災區(qū)百姓尤其是有家人在地震中遇難的特別容易動感情。后來我知道她兒子是在都江堰聚源中學遇難的,他的去世給江萍姐的打擊特別大。她在精神上幾近崩潰,干脆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受災群眾的身上,像是從中獲得感情的支撐。我也聽她說過一些類似‘活著沒意思,還不如死了跟兒子做伴之類的話。我勸她想開點兒,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她真的會走這一步。出事那天江萍姐約我去給她家檢查網絡,她家網斷了。我傍晚過去的時候看見她情緒似乎不太好,就勸了她幾句。沒想到……唉!”
祁大虎作為江萍死亡后最大的受益者,自然被列為警方調查的頭號嫌疑對象。而綠島茶樓的多名員工和陳圓圓出租房所在小區(qū)的不少鄰居都可以證實,事發(fā)當天祁大虎全天在茶樓里忙碌,晚上八點多回到陳圓圓的出租房;而他的情人陳圓圓除了上午去菜市場買菜以外,全天待在家里沒有外出,兩人均有足夠的不在現(xiàn)場證明。
最后的調查結果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定性為自殺。理由主要是死者在晚上十一點三十二分給老公祁大虎撥出過一個電話,那么她死亡的時間應該是深夜十一點三十二分以后。這個時段她是獨自在家,小區(qū)物業(yè)的監(jiān)控顯示,這個時段以后也沒有任何住戶以外的可疑人員進出小區(qū),也就是說,不可能有人于深夜?jié)撊胄^(qū)殺害江萍。
祁大虎和陳圓圓是在江萍去世后四個月結的婚,他這么快就再次步入婚姻是因為圓圓懷孕了。考慮到前妻江萍自殺身亡的特殊情況,他們的婚禮很低調,領證后祁大虎帶著身懷有孕的小新娘去南方幾個海濱城市走了一圈,算是蜜月旅行,回來給鄰居分發(fā)了喜糖,在兩人為結婚而新買的秀色花園小區(qū)住宅的單元門口和家門口貼上喜字,也就沒再搞什么儀式了。
婚后的圓圓肚子慢慢地挺起來,她一如既往地對祁大虎溫柔順從,勤勉持家,并不計較祁大虎對她始終有點兒防范之心,沒有把財政大權全部交到她的手上。當祁大虎知道圓圓身在農村的媽媽患有嚴重的腎病需要約三十萬治療費用之后,二話沒說,立刻給她父母打過去五十萬,說剩下的錢就給二老蓋套房子,還說如果不夠盡管說話,因為她家里的房子已經破舊得不像樣了。這件事讓圓圓對老公更加感激涕零,在家里任勞任怨地買菜做飯伺候老公,全心全意做一個溫柔的賢妻和未來的良母。
祁大虎覺得上天對自己實在是不薄,雖說地震無情奪走了他心愛的兒子,原配之妻也以最極端的方式與他陰陽兩隔,但老天又慷慨地給了他一個如此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小嬌妻。與前妻相比,且不說年齡和相貌的優(yōu)勢,單要論起性格脾氣,陳圓圓確實要比江萍相處起來舒服得多。茶樓的生意也不錯。雖說忙得腳不沾地,但每天晚上打烊時看著賬面上一天天上漲的數字,祁大虎就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
“祁大虎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老婆陳圓圓。據說綠島茶樓的生意不錯,他們的財產少說也有上千萬了。”案情討論會上,帥寧翻看著他的調查記錄,一只手神經質地把玩著他的圓珠筆。
“可是,他們的兒子才出生啊。小區(qū)里住戶們都說,祁大虎兩口子感情一直很不錯,而且陳圓圓在鄰居中口碑也很好,別人都說她雖然年紀不大,倒是個為人和善有禮、行為端莊自重的女人。所以,盡管他們夫妻看起來年齡差距挺大,鄰居們也并沒有太多的閑話。再說,出事那天她剛生完孩子,那些天應該一直在醫(yī)院里哪兒都去不了。”助手小林說。
“也是啊,陳圓圓怎么說也沒理由去害死自己才出生兒子的父親,除非孩子的親生父親不是他。”帥寧不經意地隨口說完這句話,兩人都猛然吃了一驚的樣子,四目相對,電光石火。
冬日的蓉都,陽光懶洋洋地透過樹梢,像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臉頰。通常每天上午太陽出來的時候,秀色花園住戶中有小孩兒的家長或保姆就會帶著孩子來院子里曬曬太陽,以幫助孩子增加鈣的吸收。保姆們喜歡扎堆閑聊,八卦些家長里短,相互攀比主人每月給多少工錢,或者控訴自家主人如何的刻薄吝嗇……
5棟二單元七樓2號祁家的保姆劉琴是個30多歲的女人,平時從不參與這種八卦兼控訴會。她帶的孩子還不滿百天,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沒事的時候,小嬰兒沐浴著陽光,在童車里呼呼大睡,劉琴就安靜地坐在一邊拿出針線活兒來做。別的保姆來跟她搭話,她也只是簡單地答應兩聲,并不多言。
“琴姐,快來坐這里曬曬太陽。哎喲,你這是給寶寶織的小毛衣吧?琴姐你的手真巧,哪天教教我好不?我也想給妞妞織件毛衣呢。”同她打招呼的是5棟一單元二樓王家的小保姆,叫小燁,才來這個小區(qū)不到一個月。劉琴注意到小燁跟其他小保姆不太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同樣是那些過時的舊衣服,穿在她身上卻怎么看怎么洋氣;她說話雖然也帶有濃重的鄉(xiāng)音,可也不像別的保姆那樣土得掉渣。更重要的是,她從不跟別人講主人家里的事,從不抱怨主人如何不好,也不會一臉八卦地向劉琴打聽她的工錢和主人家的隱私什么的。
劉琴聽說小燁幾年前是考上了大學的,不料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父親上山采藥不小心從半山腰上摔下懸崖,癱在了床上。她毅然撕碎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留在家里打工掙錢,給爸爸治病,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談婚論嫁。劉琴很喜歡這個有孝心的小妹妹,就坐在那把長椅上,把她給主人的兒子織了一半的淺藍色小毛衣展示給小燁看。她一邊留意著小推車里嬰兒的動靜,一邊和小燁隨意閑聊了幾句天氣和正熱播的電視劇《雙面膠》。只坐了一會兒,她就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心急火燎地推著正熟睡的孩子離開了。“孩子該喂奶了,可能他媽媽都等急了。”她解釋說。
其實劉琴并非沉默寡言的性格,之所以不大與其他保姆多話,完全是主人陳圓圓一再叮囑警告的結果。這家女主人每月給她開的工資遠遠高于普通保姆的市場價,只強調一點:絕對不要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在小區(qū)里向鄰居八卦,也不要打聽別人家的閑話,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一旦發(fā)現(xiàn)她把家里的事情給別人講,立刻辭退。
在陳圓圓家干了兩個多月,她感覺很滿意;看陳圓圓對她的態(tài)度,顯然也是很滿意的,不僅每月工資一分不少地遞到她手中,上個月還特地上街去給她買了一條漂亮的連衣裙,稱贊她干得不錯,做家務勤快,照顧孩子細心,所以買條裙子表達一點兒謝意。她在高高興興試穿新裙子的時候,陳圓圓又說:“我最喜歡你這點,不愛跟那些人一起東家長西家短的。做保姆最大的惡習就是去外面跟別人講主人家里的事情,你一定千萬注意。”
劉琴連連點頭,心想:我肯定不會冒著失去這份好工作的危險去跟別人嚼舌頭,你盡管放心好啦。
所以,剛才小燁雖然只跟她談了幾句天氣和連續(xù)劇,她就緊張得不行,生怕陳圓圓從窗口那兒看見她跟別的保姆說話,一不高興把她給辭退了。
回到家里,劉琴見陳圓圓正在客廳打電話,好像是在和房屋中介談買賣房產的事情,見她進門,忙對著電話說以后再談,放下電話過來接過兒子,在兒子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哎喲寶貝兒,這么快就回來啦?”
“今天天氣挺干燥的,回來給他喂口水喝。”劉琴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童車,一邊回答。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劉琴照例帶著剛吃完奶的寶寶出門曬太陽。突然寶寶大聲哭鬧起來,一檢查,原來是拉肚子了,她急忙推著孩子回家換尿不濕。剛進門給孩子放水洗屁股,就聽見對講機在叮咚作響。
陳圓圓去接,原來是保安向她求證是不是有三個人約好來她家。陳圓圓說:“對呀,是我家親戚,放他們進來吧。”
一會兒門鈴響了,家里來了兩男一女三個客人。陳圓圓客氣地將他們招呼進屋,給他們找出一次性鞋套,然后帶著他們挨房間參觀。看樣子穿西裝的年輕男人是個房屋中介,正給那對夫妻模樣的中年男女殷勤地介紹這個小區(qū)的綠化率有多么高,環(huán)境有多么幽靜雅致,四周有商場超市醫(yī)院小學,生活多么方便;還有這個戶型多么合理,采光多么好……比主人還要熱情。
劉琴在自己的房間里找出尿不濕給孩子換上,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里有些慌,想著難道陳圓圓要搬家?那她會不會辭退我?唉,明明是來看房子的人,為什么她卻跟保安說是自家的親戚呢?是怕被別人知道她要賣掉房子嗎?她想起陳圓圓好像一直有點兒神神秘秘的,總愛把她支到院子里去,然后自己在家里不知道忙些啥。聯(lián)想到陳圓圓那么不愿意自己跟別人講家里的事情,難不成她是有什么秘密生怕別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正胡思亂想著,陳圓圓進來對她說:“劉姐,外面太陽挺好的,你還是帶寶寶出去轉轉吧。”
她忙答應著把孩子輕輕放進童車,又把一張干凈的尿不濕塞進童車下面的小包里,然后推著孩子出門進電梯。來到院子里,見到小燁正守著妞妞的小推車,手里拿了一個透明塑料袋,袋里放著幾根棒針和一團粉紅色的粗毛線。她一看到劉琴就使勁招手:“琴姐!”
劉琴推著童車朝她走過去。“琴姐,你教我織毛衣吧,你看我把毛線都買好了,你瞧好看不?”小燁掏出毛線給她看。
“好看。”劉琴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手扶著童車,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她知道陳圓圓正在家里忙著招呼客人,沒工夫從窗口觀察她是否跟別的保姆多話,所以不再心慌慌地怕跟小燁多聊。她也特別想找個人幫忙分析一下,究竟自己的主人家是什么意思,賣房子之后是不是打算不用她了?她能不能張口去問陳圓圓呢?
“琴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嗎?”她抬頭,看見小燁關切的目光。
“哦,沒有。剛才家里來客人了。”她沒頭沒腦地說。
“哦?”小燁有些詫異地看著她。通常不管別人怎么打探,琴姐都是不會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向鄰居們透露的,今天真是奇怪。
“那幾個客人好像是來買這套房子的。我不知道陳老師是不是想搬走,不打算用我了……”她一口氣向小燁倒出心思。
“這樣啊。我想不會吧,大概是她老公在這里出的事,她覺得不吉利才想搬走的,不過她就是搬到別處也應該把你帶去對不?不然誰給她帶寶寶呢?”小燁很有把握地幫劉琴分析。
“也是啊,前幾天陳老師還表揚我來著,說我?guī)殞氂薪涷灒旨毿模褍鹤咏唤o我特別放心。”劉琴的心情頓時開朗愉悅起來,又道,“昨天她還出門辦事來著,一去就是大半天,回來見孩子好好的,可高興了!”
“陳老師經常出門嗎?是去打理茶樓吧?聽說她是茶樓的老板娘呢。”
“也不是經常,我也不知道她忙啥去了。對了,我來教你織毛衣吧。”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連忙岔開話頭。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晃劉琴已經在陳圓圓家干了四個月,大概因為吃得有營養(yǎng),心情也不錯的緣故,她很快變得豐腴白皙起來。她非常感激陳圓圓的知遇之恩,越發(fā)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寶寶,把家里的事情也料理得井井有條,讓陳圓圓十分滿意。陳圓圓也多次送給她一些女人的小飾品,七八成新的衣服,有一次還送給她一套全新的護膚品,裝在一個漂亮的大盒子里。
春節(jié)的時候陳圓圓給劉琴放了十天假,讓她回老家去看看公婆和孩子,也跟在另一個城市打工的老公好好親熱親熱。陳圓圓說自己臨時請了個鐘點工來做飯收拾房間,孩子就由自己帶著,等她休假回來。走的時候陳圓圓還硬塞給她一個紅包,說給她女兒買點兒禮物帶回去。劉琴感覺紅包里厚厚的一沓,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嘎嘎新的二十張百元大票!她當時真是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暗下決心今后要更加努力,爭取做得更好。
正月初九那天,在家鄉(xiāng)過完年的劉琴凌晨四點多就起床了,使勁推開被驚醒后還想和她親熱一次的老公,急急忙忙洗漱后拿一個大饅頭幾口啃完,喝下一大缸子水,然后去婆婆房間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女兒,就拎著行李在村口搭乘一輛拖拉機一大早趕到縣城,擠上回蓉都的長途汽車。下車后已經是中午一點多,她顧不上吃點兒東西填肚子,風塵仆仆地乘坐公交車來到秀色花園,進了大門,看見保姆們帶著孩子在院子里曬太陽聊八卦,這熟悉的場景讓她心里一熱,雖說兩手拎著沉重的行李箱和給陳圓圓帶的老家土特產,腳步仍然輕快。
進入5棟二單元上電梯,上七樓來到再熟悉不過的2號房門口,她放下東西就抬手按門鈴,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是門鈴壞了嗎?這個時候陳圓圓應該在家的啊。她開始敲門,還是半天沒反應。她有些心慌,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倒是把隔壁的門給敲開了:“劉姐回來啦?”是鄰居的保姆小云。
“小云,你知道陳老師去哪兒了嗎?”她急忙問。
“不知道啊,好像走了好幾天了,這幾天都沒聽到有小孩子鬧呢。”小云因為要照顧一個癱在床上的老人,平時除了偶爾上街去買菜,基本不大出門,小區(qū)里的新聞八卦之類她也不怎么清楚。劉琴想了想,把腳下那堆東西交給小云代為保管,然后轉身下樓,同時拿出手機給陳圓圓打電話。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怎么可能!
劉琴來到保姆堆中四處尋找小燁的身影,卻找不到。有人沖她喊:“嗨,二單元祁家那個,你是找一單元王家的小燁吧?”
“是啊,她今天還沒出來嗎?”她問。
“你還不知道啊?人家已經辭工啦,可能是找到婆家了吧。”那人嘻嘻地笑著。
真是太奇怪了!
她頹然走到小區(qū)大門,見門口的保安盯著她看,就隨口問:“請問5棟二單元七樓2號的陳圓圓搬去哪兒了,你們知道嗎?”
保安仿佛就等著她問這句話,反問道:“你是不是她家以前的保姆,叫……”
“我叫劉琴。”
“對了,劉琴。是這樣的,陳圓圓那套房子已經轉賣給別人了,她給你留了一封信,還有一個袋子。”他轉身進到里面的小房間里拿出一個很大的編織袋,然后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遞給她,信封上寫著:“請轉交劉琴親收,陳圓圓托。”
“那陳圓圓究竟搬去哪兒了呢?”她急忙問。
“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業(yè)主搬到哪兒怎么會告訴我們呢?”保安翻翻白眼,好像怪她不懂規(guī)矩,不該問的也要亂打聽。
劉琴接過信和大編織袋,又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上寫下“信和包裹已經收到”和自己的名字,然后垂頭喪氣地拎著編織袋來到院子里的一條長椅旁,拂去灰塵坐下來。編織袋雖然很大,倒不是很重,估計里面主要是衣服之類。她想起自己以前多次坐在這條長椅上教小燁給妞妞織毛衣,而現(xiàn)在自己才離開了十天的工夫,已經物是人非,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陳圓圓拋棄了,這種舒心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她把編織袋放在腳邊,疲憊地坐在長椅上,慢慢打開那封信。
劉姐你好。首先感謝你這四個月來對寶寶的悉心照顧,同時向你表達歉意,因為特殊原因,我需要離開這個城市,而且不方便把你帶走,雖然我和寶寶都非常舍不得你。
或許我們今后真的沒機會再見面了,或許我們的緣分還沒有徹底完結。我以前的手機沒有再用了,假若我的寶寶還需要你的幫忙,我會給你打電話,他跟著你我最放心。如果你的手機號有變化,那么請你與秀色花園的保安取得聯(lián)系,把新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們好嗎?
陳圓圓
2010年正月初六
這封信劉琴看得似懂非懂,好生納悶。信里明明說陳圓圓要離開這個城市并明確表示不能帶劉琴去,也不告訴自己她到底去了哪里,卻又云遮霧罩地說什么“緣分未盡”“他跟著你我最放心”之類的話。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為什么不能直接跟自己聯(lián)系,非要通過保安轉達呢?
不過不管怎么說,這封信還是帶給劉琴一線希望:自己還是有可能繼續(xù)給陳圓圓的孩子當保姆的。
突然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請問你是劉琴姐吧?我是小燁啊。想起來沒?就是帶妞妞的小燁。”
“啊,小燁!他們說你不在這里做了,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我正想找你呢!”劉琴高興壞了。
“我現(xiàn)在在武文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呢,你方便來一趟嗎?”
“啊!你……你怎么啦,咋會跑公安局去了呢?”劉琴嚇壞了,腦子里一下子閃過各種可能,說話也不由得結巴起來。
“你先過來一趟吧,來了就知道了。我在辦公室里等你。”電話里分明是那個保姆小燁的聲音,但又不太像,究竟是哪兒不像呢?今天發(fā)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琴邊走邊想,腳下生風,很快就到了武文區(qū)公安分局。她東張西望地往里走,卻被一個門衛(wèi)攔住:“請問你找誰?”
劉琴猶猶豫豫地說:“我找……找小燁,是她約我來這兒的。”她記得小燁明明跟自己講的是“在辦公室里等你”,但她不確定這個門衛(wèi)知不知道小燁是何許人,正想進一步解釋,卻見門衛(wèi)手朝里面一指:“請進,上二樓左拐是刑警大隊辦公室。”
這時一個漂亮的女警官從里面走出來,同她熱情地打招呼:“琴姐。”
啊!這不是小燁嗎?劉琴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個英姿颯爽的年輕女警官,大張著嘴巴,半天都合不攏。
“你來得好快啊,快進來喝口水吧。”小燁完全是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簡直酷斃了!
2010年3月的蓉都,已經有了幾分春天的韻致。雖說寒風依然料峭,但街上那些愛美的女人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薄薄的絲襪和短裙。彼時春運剛剛結束,蓉都市雙林機場仍是人群熙攘。陳圓圓一款長靴加風衣的打扮,正排隊等待安檢。她濃密的棕色長發(fā)上別著一副咖啡色大框墨鏡,肩上挎一只很大的黑包,手里抱著一個五個月大的孩子,神情冷峻,目光有幾分焦灼地站在隊伍里。她手里機票的目的地是洛杉磯。她的風衣是黑色的,面料挺括,更襯托出她皮膚的白皙。她的臉色也很白,而且越來越白……
原來,她看見兩個年輕男子正朝她走過來,這兩人無疑是她此刻最最懼怕見到的。所以,她就像見到鬼魅一樣面無血色,只能強作鎮(zhèn)定。
身穿便裝的帥寧和小林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陳圓圓面前,兩人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隨后帥寧彬彬有禮地輕聲說:“陳圓圓,我想我們不必再相互介紹了吧?現(xiàn)在請你跟我們走。”
陳圓圓緊緊抱著孩子,下意識地回頭朝人群張望。
“不用看了,他已經在分局刑警大隊等你了。”帥寧仍保持著輕言細語的聲調和瀟灑的站立姿勢,耐心地等待著因陷入絕望而情緒變得有些歇斯底里的陳圓圓慢慢平靜下來,看她似乎沒力氣抱穩(wěn)懷中的孩子,帥寧很自然地伸手接過孩子。那個睜著大眼睛的小男孩兒居然非常順從地張開雙臂讓帥寧抱過去,然后伸出一只小手緊緊地摟著帥寧的脖子,耷拉著小腦袋在帥寧胸前蹭啊蹭的,不一會兒就流了一攤口水在他的外套上。
眼看陳圓圓的身體軟軟地癱下去,被小林一把扶住。三個人并肩走出機場,四周的乘客沒人注意到這三個人有什么不妥,除了幾個目光銳利、一直密切關注他們的男女,他們是配合這次抓捕行動的分局刑警大隊便衣。
從機場出來坐上分局的小車,一路無話。陳圓圓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很舒服地撅著小屁股蜷縮在帥寧懷中熟睡的兒子,目光充滿母親所獨有的溫柔和慈愛。車停在公安分局院子里,陳圓圓仍然緊緊盯著兒子,和帥寧并排往樓上走。快走到刑警大隊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下腳步對帥寧說:“帥警官,我有一個請求。”
“請講。”帥寧回頭看著她。
“你看我兒子還這么小,我能不能請求你們幫我找一個人,來幫我?guī)鹤印!?/p>
“你是說劉琴吧?”帥寧說著又開始往前走。
“對對對,就是劉琴!能麻煩你幫我找到她嗎?我這里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陳圓圓一邊加快腳步跟上去,一邊急忙從包里掏手機。這時他們已經走到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迎出來,從帥寧手中接過孩子。寶寶醒了,揮舞著小手表達著興奮,嘎嘎地笑著。
“劉琴!”陳圓圓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劉琴的臉龐和她復雜的目光,但她的心已經從半空中徹底地落了地。
她一步跨上前,對著劉琴撲通一下跪下去,聲淚俱下:“劉姐,我兒子就拜托給你了!求你好好待我兒子,我下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
劉琴一手抱著孩子,慌忙去扶陳圓圓,一旁身穿警服的小燁也過來拉起她。陳圓圓淚眼模糊地抬頭一看,咦?這不是隔壁單元給老王帶孫女的小保姆嗎?
陳圓圓被帶到訊問室,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她開始轉頭四處尋找,心想:剛才帥警官說他已經先于我被帶到這里來了,這個冤家!他究竟在哪兒呢?
帥寧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說:“他現(xiàn)在也關押在我們這里,但目前你們還不能見面。”
陳圓圓說:“帥警官,我一定要親眼看見他,否則我什么都不會說。”
帥寧說:“你是在威脅我們嗎?”
“不是,我就是想看他一眼。求你了。”
帥寧想了想:“那行吧,小林,你去把他帶過來。”
幾分鐘以后,一個年輕男子被兩位刑警帶到訊問室。男子的雙手被銬在一起。他是袁浩,陳圓圓的戀人,也是她兒子的親生父親。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著,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陳圓圓,也不說一句話,任憑圓圓一雙淚眼死死地盯著他。片刻后,他又被警官帶了出去。
眼睜睜望著愛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陳圓圓的心頭突然充滿恨意。是的,此刻她恨透了這個一肚子心機和詭計的男人,自己原本只想和他一起過普通平淡的小日子,卻生生地被這個無比貪婪惡毒的男人教唆成一個殺人犯的幫兇。同時她也百般憎惡眼瞎的自己,對袁浩這份盲目且盲從的愛情令她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她與這個曾經青梅竹馬的翩翩少年從此將后會無期,地獄是兩個作惡之人最后的歸宿。
2010年3月中旬,秀色花園高空墜樓案告破,同時破獲的還有2008年發(fā)生在梅花小區(qū)的室內服毒自殺案,兩案的受害者祁大虎和江萍系夫妻,而兇手均為同一人——袁浩。同時獲罪的還有這兩起殺人案的另一個涉案者,犯有包庇罪和偽證罪的陳圓圓。
袁浩和陳圓圓是一個偏遠山區(qū)同一個村子的老鄉(xiāng),保持了多年穩(wěn)定的戀愛關系。2002年,十九歲的陳圓圓考上家鄉(xiāng)的一所大學,因她母親生病,家中一貧如洗并欠下巨額外債,袁浩主動承擔了陳圓圓的學費,靠打工攢錢來供陳圓圓讀完四年大學,他的這一義舉在他們的家鄉(xiāng)被傳為佳話。陳圓圓曾鄭重發(fā)誓:“今生寧死不負浩哥!”
大學畢業(yè)后陳圓圓來到蓉都市,與袁浩一起打拼。2008年“5·12”地震后,陳圓圓突然與袁浩解除戀愛關系,令親朋好友大為震驚,而兩人均對分手原因守口如瓶。幾個月后陳圓圓閃電般地與她曾經工作過的綠島茶樓的老板祁大虎結婚。人們恍然大悟:哦,原來這忘恩負義的女人是攀高枝兒去了。
綠島茶樓多名員工和陳圓圓所租住的小區(qū)住戶都能證實,陳圓圓與祁大虎之間的情人關系應該始于2008年7月下旬,也就是祁大虎的原配江萍死前半個月左右。江萍于8月5日突然“自殺”,而且“自殺”前袁浩以“維修電話”為由與她在一起待了一個多小時,這是促使警方決定重新深入展開調查的最大疑點。當初之所以得出自殺的結論,是在并不知道袁浩與陳圓圓曾經是多年戀人關系的前提下。當然,兇手極其狡猾的作案手段也是迷惑警方的原因之一。
首先,在江萍“自殺”的當天,祁大虎情人的前男友袁浩有什么理由,可以在江萍家里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袁浩后來向警方承認他和江萍是朋友關系,說他們是因為碰巧在同一個青年志愿者災區(qū)服務隊而認識的。事實上,無論是按行政區(qū)域劃分還是以工作單位組合,袁浩和江萍都絕無任何可能被分配在同一個志愿者災區(qū)服務隊,袁浩是通過熟人介紹設法進入江萍所在的這個志愿者隊伍中去的,換句話說,袁浩是處心積慮地尋找機會與江萍結識,從而達到他的最終目的。
從時間順序上看,袁浩在“5·12”地震發(fā)生后不久就與陳圓圓分手,并幾乎同時期開始設法與江萍接近;而祁大虎與陳圓圓關系開始曖昧是在大約一個多月以后。袁浩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是想通過與江萍的朋友關系從感情和情緒上對她進行控制,并挑撥她與老公祁大虎的關系,從而給陳圓圓接近祁大虎并與之成為情人創(chuàng)造機會和條件。另外,也可以適當激怒祁大虎,讓他與江萍的關系更加惡化,把感情之舟順利地劃向陳圓圓這邊。畢竟祁大虎夫妻倆原本感情不錯,要達到讓祁大虎移情別戀的目的還是需要費一番心思的。而彼時江萍面臨喪子之痛,內心脆弱,情無所依,也急需有一個傾訴和依靠的對象。對于頗有心機且很有女人緣的帥哥袁浩來說,趁虛而入搞定江萍確實易如反掌。包括某天晚上祁大虎在“老房子”酒家無意中撞見老婆和一個年輕男人舉止親密,其實也是出自袁浩的刻意策劃。
當初錦河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之所以排除了他殺的可能,理由主要基于三點:
一、死者死于大量服下毒鼠強,這種毒藥因氣味兒很大,不可能在無意中誤食,所以排除了兇手事先在紅酒中下藥導致江萍在喝酒時誤食毒鼠強而死亡的可能。
二、死者在晚上十一點三十二分給老公祁大虎撥出過一個電話,那么她死亡的時間應該是深夜十一點三十二分以后。這個時段她獨自在家,小區(qū)物業(yè)的監(jiān)控顯示,這個時段以后也沒有任何住戶以外的人員進出小區(qū),也就是說,不存在有人于深夜?jié)撊胄^(qū)殺害江萍的可能。
三、現(xiàn)場沒有任何掙扎、打斗的痕跡,說明死者不可能被強行灌入毒藥導致死亡。
當時尸檢后發(fā)現(xiàn)死者胃里除了毒鼠強,還有安眠藥的成分。警方詢問祁大虎后得知江萍近期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所以沒有把安眠藥與這次死亡案件聯(lián)系起來。錦河區(qū)公安分局刑警文家祥在后來的重新調查中設想出另一種可能:假若死者是在服用過量安眠藥后進入深層睡眠的情況下被強行灌入摻有毒鼠強的紅酒呢?另外,現(xiàn)場取證時發(fā)現(xiàn)放在茶幾上的紅酒瓶上只有江萍一人的指紋,仔細一想,這個也不盡合理。一瓶紅酒從生產到包裝到流通環(huán)節(jié),應該有不少人接觸過啊,那上面怎么可能只有死者自己的指紋呢?除非是有人故意把之前的所有指紋全部擦掉,然后把江萍的指紋重新印在上面。
該案最難以解釋的是死亡的時間,因為袁浩離開小區(qū)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多,而警方推斷出江萍確切的死亡時間是深夜十一點三十二分以后,正是這個時間差成為完全排除袁浩是兇手的重要證據。其實江萍這個死亡時間的唯一證據支撐就是江萍在十一點三十二分用手機打給祁大虎的電話,畢竟死人是不可能打電話的。這就是當初警方得出自殺結論的主要依據。
問題究竟出在了哪里?有沒有可能是有人在手機上做了什么手腳呢——文家祥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袁浩就是電信公司專門維修電話的技術人員!
當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地把這句話說給搭檔任峰的時候,任峰也一拍腦袋:“對呀!前幾天我去電信公司調查袁浩工作情況的時候,他們公司里的人都說袁浩的業(yè)務能力非常強,對座機和手機都玩得特別溜,還可以改裝電話,增加新的功能呢。”
文家祥打開塵封了一年多的“8·05”梅花小區(qū)室內服毒自殺案相關物證袋,拿出江萍的手機送到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技術科,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個手機是被人改裝過的,新安裝了一個芯片和程序,使這款手機具有定時撥打的新功能。警方在江萍手機的內部多處檢測到袁浩的指紋。
定時撥打!也就是說,十一點三十二分打出的那個電話,有可能是在江萍已經死亡后兇手設置的定時撥打功能。但前提是必須有人接聽這個電話才行。按當時祁大虎的證詞,他確實接聽了這個電話,還說到江萍在電話里就兒子遇難一事對他進行指責。難道,祁大虎也是配合袁浩殺害妻子江萍的幫兇?!
這個推論,完全不合邏輯和情理呀。祁大虎怎么可能協(xié)助袁浩殺害江萍呢?再想想……
幫兇肯定是有一個的,因為袁浩要確保這個深夜十一點三十二分打出去的電話順利地被人接到,而且這個人在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無聲電話后不會大驚小怪,而是十分默契地編出一套假話,好像江萍真的在電話里和他說話了一樣。但這個幫兇一定不會是祁大虎,那么,誰最可能成為袁浩的幫兇?
陳圓圓——那天晚上祁大虎正好和陳圓圓在一起。
接聽到祁大虎的電話并不難,只要確保祁大虎在十一點半左右聽不到這個手機鈴聲就可以了。事發(fā)后陳圓圓可以向祁大虎承認她在電話里與江萍發(fā)生爭吵,并央求祁大虎對警方證實是他與老婆通話,這樣可以避免節(jié)外生枝,避免把陳圓圓牽扯到這個案件里來。于是,祁大虎順理成章地向警方作了偽證。因為他不可能料到江萍并非自殺,而是被兇手蓄意謀害。
陳圓圓歸案后的交代,證實了警方這一推論完全符合事實。袁浩事先在電子郵件中和陳圓圓有過溝通,祁大虎通常習慣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洗澡睡覺,所以他專門把這個定時撥打的電話安排在這個時間,以確保電話被陳圓圓接到。
自從陳圓圓兩年前與袁浩“分手”后,他們幾乎沒有通過一次電話,所有的聯(lián)系都是通過電子郵箱。袁浩十分謹慎,每次互發(fā)郵件之后他都立刻刪除了所有郵件記錄并指示陳圓圓也照辦,兩人見面的次數也非常少。2009年年初,他在確定江萍死亡案已經基本平息并淡出公共視線之后,才開始找機會與陳圓圓接觸,兩人在非常隱蔽的地點約會,直到確認圓圓懷孕以后又不再輕易見面了。據陳圓圓交代,她是在懷上袁浩的孩子后才與祁大虎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同房,袁浩則開始全力策劃實施殺死祁大虎的計劃。
在確定對祁大虎墜樓案重新開始偵查以后,武文區(qū)公安分局刑警大隊派出剛從公安大學心理學系畢業(yè)不久的女警官田小燁假扮小保姆來到陳圓圓居住的秀色花園進行調查,從陳圓圓的保姆和鄰居口中了解到很多重要情況。也是她巧妙地獲取了陳圓圓兒子的頭發(fā),通過DNA鑒定證實了她兒子與祁大虎之間并無血緣關系。
田小燁還調查到:祁大虎出事后不久,5棟二單元七樓1號的小保姆小云跟別人講起過她在祁大虎墜樓的幾分鐘后,似曾聽到祁大虎家的開門和關門聲。后來小燁裝作串門去向小云求證這件事,小云很詳細地向她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那天祁大虎剛摔下樓的那一刻,她嚇得蜷縮在墻角不敢動,卻似乎聽到祁大虎家門口好像有很輕的開門和關門聲,當時她太過緊張和害怕,竟忘記了把這個細節(jié)告訴警察。后來她再次想起這件事時,又懷疑是自己因為太緊張而產生的幻覺,所以也沒有給警察打電話。
后來帥寧和小林又去向5棟二單元的住戶挨家挨戶調查,果然三樓1號的一位六十多歲的退休老人說:“我聽到樓下鬧哄哄地說有人掉下去了,也想下樓去看熱鬧。剛出門,就差點兒和一個穿灰色衛(wèi)衣戴帽子的男人撞個正著。我記得特別清楚,那人是從樓上往下走,當時我還納悶兒呢,誰家的孩子這么沒禮貌,差點兒撞倒老人也不道個歉,看熱鬧比我還積極……”
帥寧查看屋頂花園墻邊伸出的磚塊,發(fā)現(xiàn)掉落的那兩塊磚斷口很整齊,很可能是被人為故意弄斷的。他們在祁家屋頂花園現(xiàn)場勘查,在女兒墻四周多處發(fā)現(xiàn)了袁浩的指紋,另外他們在屋頂花園的涼亭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約一米多長的木棒,好像是普通拖把的木把,上面也布滿了袁浩的指紋。
在接受訊問時,開始袁浩死不承認祁大虎是被自己事先躲藏在屋頂花園里用那根拖把的木棒捅下去的,帥寧不緊不慢地說:“不要以為你這樣一口咬定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了,現(xiàn)在公安機關的刑偵技術和設備都先進得很,我也不妨給你透露一二。最新刑偵科技成果表明:一個人在突然受到極度驚嚇的瞬間,映射在他瞳孔中的影像會長久地保存在視網膜里,當然這個影像靠人的肉眼無法辨別,只有特殊的電子儀器才可以把這個影像記錄下來。而市局最近恰好進了一臺這種儀器。”
帥寧回頭對身邊的小林說:“就是那天我們去市局技術科,余科長給我們看的那臺電子瞳孔影像設備。你還記得吧?”
小林點頭道:“嗯,那玩意兒挺貴的吧?那天余科長生怕我們把它給碰壞了。”
帥寧又對袁浩說:“其實不管你交不交代,證據都很清楚地擺在那里。當然如果你的認罪態(tài)度好,或許可以爭取到一些政策,比如看看你兒子。”
說到兒子,袁浩再也撐不住了,終于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實。
他事先叫入院待產的陳圓圓找機會藏起祁大虎的家門鑰匙,他自己在祁大虎回來之前藏進祁家,去屋頂花園把那兩塊磚頭弄斷,然后潛伏在屋頂花園守株待兔。被陳圓圓派遣回來拿一些日用品的祁大虎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兜里鑰匙不在,只好像以前一樣從鄰居的屋頂花園翻過去。祁大虎踩到被做了手腳的磚頭上,失去重心。這時,袁浩從墻的上方伸出木棒,使勁頂在祁大虎胸前,把他推了下去。
鄰居與祁大虎家之間有兩米多高的墻相隔,保姆小云看不到袁浩和他伸出的木棒,只能看見祁大虎突然掉下樓。
所有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結果。兇手袁浩費盡心機、步步為營,先后設計害死江萍和祁大虎。作為同案犯的陳圓圓對袁浩言聽計從,與之配合默契,企圖在成功除掉兩人后把他們的上千萬財產據為己有。這盤棋他倆整整下了一年多。
走出訊問室,小林奇怪地問帥寧:“帥哥,市局什么時候進了這么個先進的電子儀器啊?我咋不知道?居然還可以儲存兇手的影像,真了不得!”
帥寧嘻嘻一笑:“就等著你以后發(fā)明這么個玩意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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