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集彬

狗夜里必須守護(hù)村莊,這是它的職責(zé)。因此,每天晚上狗一點兒也不敢懈怠,蹲坐屋前,目光掃視四周,眼睛一刻也不敢眨一下,就是一只蚊子從眼前飛過也逃不過它的眼睛。狗在夜里坐著,就像一尊雕塑。狗是夜色的守護(hù)者。
村莊的白天是無需守護(hù)的,狗白天可以盡情地玩耍:去村口嬉鬧、打架、追逐;在塵土里翻滾,在田野中奔跑,展開四蹄,風(fēng)呼呼地刮過耳畔,像是要飛起來;跑出一身汗,又去河中洗澡。
狗白天盡著性子玩耍,夜里必須守護(hù)村莊,這是它的使命。
狗坐在那里,眼睛時刻睜著,表情異常嚴(yán)肅。
夜里出來走動的,除了狗,還有貓。貓夜里是不睡覺的,貓夜里必須起來抓捕老鼠。天一黑,老鼠便成群結(jié)隊出來搬糧食,稻谷熟了搬稻谷,玉米熟了掰玉米,把糧食從糧倉里搬到野地里去。老鼠在田岸上打了四通八達(dá)的洞穴。貓早就摸清了它們的行動軌跡,白天睡覺,養(yǎng)精蓄銳,晚上就在那里蹲守。白天,狗看不起貓,追得貓到處跑,直到貓爬到樹上才罷手。夜里,貓干貓的,狗干狗的,誰也不打擾誰。
狗坐在房子前面,時刻豎著耳朵。村莊的夜是安靜的,只有風(fēng)聲。風(fēng)有時刮著刮著累了也就不刮了,這時候便有蟲吟。吟的是蟋蟀。蟋蟀藏在屋角,耐不住寂寞,看夜太安靜了,便出來吟唱,一聲長,一聲短。蚯蚓藏身地底,看蟋蟀吟唱,便出來和鳴,你一聲,我一聲,十分好聽。夏天的晚上,蟬也加入進(jìn)來。但是蟋蟀和蚯蚓嫌蟬叫得太難聽,見蟬鳴,它們便息了聲。
狗喜歡聽蟋蟀唱歌,但它一刻也不敢分神。它趴在那里,聽地底下的腳步聲。腳步聲從哪一條村道傳來,遠(yuǎn)與近,輕與重,它都分辨得出來。有時候屋里的聲音:男主人的齁聲,女主人起夜小解的聲音,小孩兒磨牙的聲音,老人說夢話的聲音,會讓它分神。它盡力不讓自己受到干擾,時刻注意著村道上傳來的腳步聲:光著腳板踩在土地上的聲音,穿著皮鞋躡手躡腳踩進(jìn)院子的聲音,這些聲音時刻引起它的警覺。
一天晚上,狗叫了一夜,屋里亮了燈,男主人拿著手電筒出來察看,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又去睡覺了。門剛關(guān)上,狗又叫,那是它看見先人回村了。先人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蹩到自家院子里,見大人小孩兒都睡得很香,又回山上去了。
麻雀在墻縫筑巢,村里人稱之厝鳥。
筑巢于屋的鳥除了燕子,還有厝鳥。
燕子穿著燕尾服,春天從南方更南的地方飛回來了,歡歡喜喜的,在田野里斜掠一陣,去田里銜來新泥,來來回回,把去年的舊巢修整一新。燕子一來,春天就來了。它們在村莊里生活了百來天,天一冷,又飛回南方去過冬了。它們只是村莊的客人,孩子們都不愿傷害它,把它捉在手里玩一會兒,和它說一會兒話,就把它放回春天里。
厝鳥一年四季長住在墻洞里,趕都趕不走。孩子們拿彈弓去打它,從這一面墻趕走,它又飛到另一面墻筑巢。它們在墻洞里產(chǎn)蛋,孵出更多的厝鳥。厝鳥世世代代居住在墻洞里,儼然以主人自居。
村莊里,每一家每一戶的墻縫里都住著厝鳥,它們是起得最早的鳥雀。天還未亮,它們就嘰嘰喳喳叫起來,從墻洞里鉆出來,飛到門口龍眼樹上,成群結(jié)隊,吵吵嚷嚷。它們在樹上開會,討論這一天要去哪里覓食,把一村子的人都吵醒了。人們起來做飯,灶腳里的炊煙升起來了,孩子們都起來了,牛羊雞鴨從巢里放出來了,它們便飛往田野里去。
在田野里飛行的時候,它們成群結(jié)隊,就像一張扯來扯去的網(wǎng)。厝鳥落到田野里,田野里又嘰喳一片。人們在這一丘田里扎了稻草人:穿著舊夾克,戴著破草帽,麻雀飛到另一丘田里。它們在田野里尋找遺落的稻穗,到草叢里覓草籽、捉蟲仔。吃飽了,又成群結(jié)伴飛到樹林里,嘰嘰喳喳吵起來。
厝鳥是最愛說話的鳥兒,它們沒有一天不說話,它們有說不完的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天氣?莊稼長得好不好?村里哪一家羊走失了,牛不見了?它們一天到晚圍在一起爭論不休,直到天黑,這才停歇;飛回村莊里,落到龍眼樹上,吵一陣;夜黑透了,靜默了,像一顆顆黑色的小石子;牛羊入圈,雞鴨歸巢,這才飛回墻洞,息了聲。
這個村莊有幾條巷子,怎么構(gòu)成,有幾口井,有幾棵樹,村莊的巷子到哪里上行是個陡坡,到哪里拐彎,到哪里往下走又是長長的臺階,這些只有蜻蜓知道。因為只有它,每一天在村莊的上空游弋、盤旋和懸停。
村莊飛過蒼鷹,飛過麻雀,也飛過其他鳥雀。蒼鷹只顧尋找地面上草叢里的兔子,麻雀只顧著說話,其他鳥雀飛抵村莊僅僅為了覓食。它們一點兒也不介意村莊長成什么模樣,只有蜻蜓不是。
最熱愛這個村莊的是蜻蜓。它一會兒棲息在村莊最高處古大厝的燕尾瘠上,一會兒飛到巷子中間,一會兒又飛到老井旁邊的那一棵桃樹上,一會兒又飛到田岸上的那片芭蕉葉上。它斜著眼睛端祥著村莊的每一座房屋。這座叫古縣的村莊,只剩下一座皇宮起古大厝了。這個村莊姓黃的人家都是從這里面繁衍生息出來的,在外圍蓋了無數(shù)的石頭厝。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古大厝,如今顯得凋敝破敗。村東的李姓,來自于三座小許多的大厝。他們的子孫,一樣在外圍蓋了無數(shù)的石頭厝。這些房屋,形制、規(guī)模、朝向和新舊各不一樣,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范,這邊裝一個門,那邊安一扇窗,這里挖一個狗洞,那里壘一個雞窩,全憑著主人的意愿。
蜻蜓時常懸停于村莊巷子的上空,知道哪一條巷子孩子們最喜歡去,哪幾座房屋孩子們喜歡在里面捉迷藏。它還知道,藏在古大厝的芭蕉林里最不容易被捉到。它時常盤旋于村莊房屋的低空,只有它清楚地知道,人們幾點下地去,幾點回來歇息。它經(jīng)常在莊稼地上空低徊,叫得出每一塊土地的名字:斜山頭,彎彎,坑內(nèi),大邱里,蓋路。每一塊地的形狀,哪里一條溝,哪里一條渠,哪里一口水潭,這一塊地種稻谷,那一塊地種花生,包括土地的肥沃或瘦瘠,它都熟稔于心。
它還飛到山坡上去,飛到樹林里去,知道羊們喜歡到哪里去啃草,牛們喜歡到哪里去撒歡。
蜻蜓每一天都在村莊的上空盤旋、懸停、端詳、揣摩。這個村莊,只有蜻蜓熟悉它的形狀、結(jié)構(gòu)、肌理和氣息。
樹無語,卻能說話。樹不和人說話,樹只和樹說話。
白天是聽不到樹說話的。白天人在說話,白天鳥兒在說話,白天牛羊雞鴨都在說話,就把樹說話的聲音蓋住了。
只有夜間,世間萬物都睡著了,你才能聽見樹在說話:絮絮窣窣,嘮叨個不停。它們在嘮叨,哪一棵樹上又有一窩鳥兒出殼了,那是什么鳥兒的雛,再過一個月,它們羽毛長滿了,就要下樹試飛。樹用枝葉小心翼翼地把窩護(hù)著,保證它不被風(fēng)吹雨打落。它們在嘮叨,哪一頭牛,今天又犁了幾畝地,哪一頭牛,犁地的時候不小心把腰閃了,不能下地去,主人把它拴在樹下,在那里唉聲嘆氣。它們在嘮叨,哪一家又娶了新媳婦,這女娃長得可俏,經(jīng)常到樹下來,和樹說話。這女娃愛她的小丈夫,卻不敢說,只和樹說。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不停地說,說到最后,臉紅起來了。
白天樹是靜默的,看雞鴨牛羊從圈里出來,鳥兒飛出巢,各自覓食,各行其是。看大人們扛著犁吆喝著牛下地去,看孩子們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學(xué)堂里傳來清朗的書聲。放學(xué)的時候,孩子們又到樹下來,嬉戲打鬧,爬上跳下,不知道疲倦。
風(fēng)起了,云涌了,人們都回屋里去了,牛羊入圈,鳥兒歸巢,樹舞動起來了,枝葉隨著風(fēng)跳起舞蹈。大片大片樹葉涌過來涌過去,像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拍過來,一個浪頭拍過去,發(fā)出嘩嘩的聲響。風(fēng)是沒有聲音的,風(fēng)的聲音是樹發(fā)出來的。
樹是靜默的,樹舞動起來卻很瘋狂:甩頭扭腰,嘶吼叫喊。孩子們站在屋里,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樹,好奇沉默的樹,怎么跳出這樣瘋狂的舞蹈。
風(fēng)停了,雨息了,人們從屋里出來,樹又靜默不語了。
天亮了,雞鳴狗叫,只有牛沉默不語。
牛在圈里站了一夜,一夜都沒有睡。春耕來了,牛很忙,主人一覺醒來它就要下地去。牛不敢躺下,一個晚上都不敢睡,只能站著睡。夜太短,它只打個盹,天就亮了。
白日里,牛犁了彎彎的三畝地,又去犁斜山頭的三尖地。犁完這些地天都黑了。牛忙得沒有時間去坡上啃一口青草,滿山坡的青草多么誘人喲。犁田的時候,它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山坡,就把地壟走岔了。它一分神,主人就要把手中的鞭子揚(yáng)起。鞭子在空中打個呼哨,擦過它的發(fā)際,它只好低下頭繼續(xù)前進(jìn)。
春天里,牛忙得幾乎沒有時間想自己的事情。
春天田野里的風(fēng),吹來一股新鮮的腥氣,從泥土里來,從嫩芽里來,從芳草里來,從新綻的鮮花里來,讓它躁動不安。牛想到山上去撒歡,然而此時,只能負(fù)著轅、拖著犁奮力向前。牛沉默不語,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山的牛都在拖犁,犁鏵翻動春天的土地,把沉寂的山川攪動了。不出一個月,這里又是滿坡莊稼。牛似乎能夠攪動整個春天。
只有夜里反芻的時候,牛才有時間想自己的事情:想起溝渠里郁郁蔥蔥的青草,想起和村莊里的牛們一起去山坡上撒歡,想起撒開四蹄在春天的風(fēng)里奔跑。夜里,村莊里的一切都睡著了,只有牛沒有睡,寂靜的夜里能清晰地聽見牛反芻的聲音。牛反芻的不僅是肚子里的青草,牛反芻的是所有春天里生活的細(xì)節(jié)。牛圈里,除了牛,還有羊。羊一天到晚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牛想自己的心事,懶得搭理羊。
天一亮,主人扛著犁鏵過來,牛又要下地去了。
貓半夜醒來,看見什么?貓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曬了一天太陽。冬天的屋頂暖意融融,貓臥在那里瞇著眼睛曬著太陽,正面曬夠了,又翻過身來曬肚皮,曬得渾身發(fā)燙,然后呼呼大睡。
貓半夜醒來,醒來的時候村莊已經(jīng)入睡。貓站起身,打個呵欠,伸個懶腰,舒展一下四肢,站在屋頂瞭望:這時候月亮隱去了,只有遠(yuǎn)處幾顆星星在霎眼,天空遼闊無邊。
往年這時候,糧谷滿倉,村莊里飄著稻谷、大豆、地瓜、芋頭、花生、玉米的香味兒。然而現(xiàn)在糧倉全都荒廢了,老鼠成群結(jié)隊拖家?guī)Э谶w移到野地里去。
貓半夜醒來并不是為了捉老鼠,村里早已不見老鼠的蹤跡,貓沒事做游手好閑,半夜醒來,像幽靈一般,從這一家屋頂跳到那一家屋頂,到處晃蕩。
村莊的夜靜悄悄的,牛羊入圈,雞鴨歸巢,連鳥兒也棲息到樹上睡著了,只有狗還坐在門前,警惕地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貓無聊極了,坐在屋脊上干脆閉上眼睛。閉上眼睛的時候,貓又重新看到村莊:有風(fēng)從稻草上刮過,呼呼地響;有果子成熟了,從樹上落到土里,啪嗒一聲;有狗看見什么,在吠;有男人在屋里翻身、磨牙、囈語,叫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有小孩兒夢見白天在稻埕上打鬧,哈哈一笑;有床板壓得吱呀呀響,聲音節(jié)制隱秘。
貓閉上眼睛的時候看見村莊的夜,洞悉村莊的秘密。貓睡了一天,養(yǎng)精蓄銳,半夜醒來,似乎就是為了看村莊的夜。
貓在村莊里逡巡轉(zhuǎn)悠。貓在村莊里走累了,天空已經(jīng)翻出魚肚白。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