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頑梅
《珠峰海螺》大的故事框架是基于一個“文革”悲劇的復仇故事。謝有順曾說:“歷史的苦難只有在它被記憶的時候,才有可能轉化為積極的思想資源,以及必要的前車之鑒。”①可是,與這段歷史有涉的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文革”之后,在中國社會高速商業化的進程中,吳鐵兵、齊延安這樣的當年的紅衛兵順利地讀了大學,縱身一躍成了新時代的權貴。歷史也在他們的講述中似是而非,甚至成了他們竊取財富的手段。吳亦兵與婷婷這樣的新一代,則與這段歷史重負毫無關系,他們正倚靠父親的權勢,樂此不疲地追逐金錢與奢靡的生活。
時間回轉至1966年夏天,“文革”開始不久,吳鐵兵戴上紅袖章,搖身一變成了紅衛兵,他鼓動一幫女同學去批斗自己的女班主任。班里一個年輕秀美的女孩子在他的慫恿之下,跳上臺,抽了女班主任一個嘴巴。女班主任無論如何承受不了這種屈辱,上吊自殺了,留下三個月大的女兒。這場悲劇發生之后,這個女孩子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她生不如死。
為了尋求救贖,女孩子全身心學習畫女班主任生前最想臨摹的兩幅畫《梅杜薩之筏》和《春天里的耶穌》。畫畫是通往救贖之路,也是通向死亡之路。1974年4月15日,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中死去了。“一堆一堆的火,似乎在將她火葬。但她的雙眼十分安詳,有種向死而生的被救贖了的幸福表情。”②黃怒波借法國畫家泰奧多爾·籍里柯的油畫《梅杜薩之筏》,講述了一個罪與罰的故事。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人共同制造了這個悲劇事件,在女孩子的心目中,他們這一伙人都是壞人,都是喪盡天良的,都是殺人犯,都該天打雷劈,都該下地獄。她時時遭受著良心的譴責、罪惡的煎熬以及對黑暗的恐懼,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良知在吳鐵兵等人身上根本不存在,他們全然不能理解自身的惡行,不能理解現實的黑暗與蒙昧。女孩子臨死之前,預言了這個悲劇事件的結局——“上帝是公平的,從我們畫《梅杜薩之筏》的那一天起,他就盯上我們了,如果有一天,你們被一個美麗的女孩掐住喉嚨時,那,就是你們登上《梅杜薩之筏》的時候了。”③魯迅先生說過:“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只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④有良知與責任感的女孩子早早死了,而那些血腥與野蠻的家伙,卻越活越得意。
一
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社會發生了急劇變化。隨之,涌現了一大批企業家,他們改變了傳統的社會生態,促進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但是,也逐漸帶來了許多負面的東西,如社會貧富分化加劇,財富愈來愈集中到少數人手中,各種文明病和城市病也出現了。社會經濟結構的改變,必然導致價值觀念的改變。短短幾十年,中國社會就進入了一個價值多元而又混亂的時代,相對主義,主觀主義開始占據上風。細讀文本就會發現,在這個意識形態信仰日益消減,價值觀日益多元的時代,講故事成了最有影響力和說服力的溝通方式,也成了實現人生目標和價值的重要手段。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在講故事。
英甫在東方夢都一期工程竣工慶典現場逃過一劫后,按預先準備,召集自己的重要下屬去用餐。整個用餐過程長達四個多小時,他講了好幾個故事——兄弟鬩墻、割席分坐以及自己的童年故事、阿修羅的故事。英甫講故事是借古喻今,威懾下屬,拖延時間。這場飯局之后,東方夢都的項目總經理葉生被吳鐵兵第一次請進了自己的書房。《梅杜薩之筏》被吳鐵兵講述成了一個人在困境中需要斗志、尋求救贖的故事,也成了葉生人生命運的隱喻。吳鐵兵講故事的目的,是勸說和威懾葉生與自己合作,把所持東方夢都的股份賣給自己兒子,以達到控股的目的。
幾乎同一時間,在齊延安講給英甫的故事中,吳鐵兵是一個粗魯、野蠻、沒有任何罪惡感的人,英甫只是吳鐵兵向自己復仇的工具。英甫之所以能拿到東方夢都的項目,全靠他的力薦。齊延安一方面強調自己在該項目審批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又勸說英甫讓出利潤更高的二期項目。他甚至恐嚇英甫,只有讓出二期項目,才能保全身家性命——破財才能免災。美國作家亨利·米勒曾說,故事的真諦就在于如何講述。每一個講故事的人,都有目的和用意,不在于故事的材料,而在于如何講述。
英甫不肯出讓東方夢都二期項目,為躲避追殺,他逃往西藏。這時,尕子身后的出資人委托尕子給西門吹雪講故事,讓他想辦法使英甫在8400米的高峰喝下小玻璃瓶中的瀉藥,從而因腹瀉下不了山,死在海拔8400米以上的高峰。怕西門吹雪不相信,尕子故意從小瓶中倒出一小撮,當著他的面用茶水沖咽進肚子,并輕描淡寫地說,腹瀉是一種高山病癥狀,沒有人會懷疑他是被謀殺的。為確保英甫在珠峰必死無疑,萬無一失,尕子給葉娜又講述了另一個故事:英甫身患肝動脈瘤,不能攀登珠峰。葉娜的任務是在他爬上8400米高峰的時候,給他的保溫杯中倒入巴豆粉,讓他腹瀉,無法登山,然后安全? ? 歸來。
尕子講述的不同版本的故事,真實目的只有一個——借刀殺人,置英甫于死地。他給西門吹雪和葉娜的瀉藥中,除了巴豆粉,還有一種能置英甫于死地的東西——青霉素。英甫有嚴重的青霉素過敏癥,喝了青霉素會昏迷抽搐。
葉生也是講故事的高手,他以暫借款為由,支使財務總監于曼麗從東方夢都工程私自挪款一點八個億,逾期不還;他又把英甫秘書張丹丹的肚子搞大,還跟她領了結婚證,目的是為了讓張丹丹幫他偽造英甫的簽名和授權書。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這個以金錢為主導的社會中,人人都在講故事,以說服對方達到自己的目的。
二
東方夢都這個由政府牽頭,民營企業家英甫承接的項目在落地實施過程中,黃怒波向我們呈現了商海中的人性之暗,也向我們揭示了中國社會的層級差別。從政府官員到開發商、合作商、包工頭再到最底層的建筑工人,他們的收入差別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文本中充滿了違法違規行為,都是誰干的呢?法院副院長的小舅子,施副區長的小姨子,吳鐵兵的兒子吳亦兵,齊延安的女兒婷婷,還有吳鐵兵曾經的那群下屬。這些人根本不在乎法律法規,肆無忌憚地越軌。東方夢都這個項目的內幕在人物對話中極盡展現。人人都惦記著東方夢都這塊肥肉,從項目經理到銀行、法院、區政府,甚至連中紀委的人也盯上了東方夢都項目,準備打個漂亮的反腐打貪殲滅戰。
無論是吳鐵兵還是齊延安,都想把英甫掃地出門,自己來認領那萬貫家財。英甫的屬下葉生企圖殺人滅口,自己來做東方夢都的二期項目。按吳鐵兵的說法,葉生跟他們就不是一個層級的,吳鐵兵與齊延安玩的是資本游戲,葉生不過是他手里的一個棋子,用來掃除英甫。葉生只有與吳鐵兵合作,才有利可圖,否則他也不會有好下場,就是另一個英甫。
英甫自以為趕上了一個好時代,趕上了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卻沒想到,這個項目活生生印證了一句古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故意找茬的;支使工人鬧事、包工頭堵門的;仗著法院后臺強行給項目放高利貸的;綁架董事長的;仗著銀行后臺催款的;勾結派出所強拆的;買兇殺人的;渾水摸魚的;釜底抽薪的……商海的明爭暗斗與血雨腥風盡收眼底。在這場商海爭奪戰中,英甫被逼到了墻角。
三
在陷入人生困境,被處處追殺時,英甫逃到了西藏。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生死問題上,他需要的是徹底,而不是妥協。他認為,一旦做了魔鬼交易,那就是出賣靈魂了。出賣靈魂是他所不恥的,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情懷的鐵骨硬漢,想在這個大時代干出一番事業,出人頭地,實現自己的理想。登世界七大洲的最高峰,是為了戰勝夜夜的噩夢,克服內心的恐懼。
英甫必須獲得一種足以克服內心恐懼的力量,才有望戰勝商海中的黑暗與人性的惡。的確,“人可以被殺死,不能被打敗!”他希望自己的人生是戰斗的人生,是打拼的一生,是像海明威那樣的硬漢子,像屈原、黃繼光、董存瑞、普羅米修斯,散發出自己的光和熱!
被困在這人世間的頂峰,對英甫來說,既是一次對精神極限的挑戰,也是一次來自上天的審判。坐在珠峰8750米的高度,他寧愿接受上天的審判。英甫內心的罪惡感來自商海。誠如他自己所言:這商海之中,人人有錯,人人有罪,但又人人都對,人人都無辜。”①他開始回想人生的得與失,罪與罰,愛與恨。如果從這里下不去了,那他的人生就這樣一筆勾銷了。
在8750米的海拔高度,英甫被困幾天幾夜。他既目睹了大自然的暴戾——雷暴電劈,接受了所謂的末日審判,又領略了常人難以見到的自然奇觀。在內心充滿絕望時他甚至也質問過上面,為什么他聽從了上天的指示,卻得不到寬恕,看不到生存的希望?
內心經歷了幾天幾夜的跌宕起伏,英甫終于得救了。就像新生一樣,英甫覺得這一次,他是清新而干凈的。因為,他已經接受了審判的洗禮。珠峰海螺是最神奇的法器,護佑著英甫經歷了千難萬險,他要重新做人,修行消業。
四
借英甫的西藏行動,黃怒波在文本中表達了他對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的深切關懷,也表達了他對藏族傳統文化的濃厚興趣與熱愛,特別是他對藏族人的喪葬方式——天葬的贊賞。天葬一方面是藏族傳統文化的體現,另一方面又是最環保、最理想、最神圣的歸宿——隨著鷹鷲升天,也是對靈魂超升的最形象化表達。在藏族人看來,人死亡之后,靈魂脫離了肉體,死者的遺體必須盡快處理,而天葬恰恰是最迅速干凈的喪葬方式,不僅意味著死者能夠迅速投胎轉生;天葬也是一種功德,把遺體施舍給兀鷲或別的生靈,在某種程度上含有保護更弱小生命的訴求,也有解救蕓蕓眾生之意。
可是,這種食人遺體的神鷹也瀕臨滅絕。據統計,每年有數以千計的鳥類包括兀鷲因食用死牛腐尸而死亡。環境保護主義者為了挽救瀕臨滅絕的神鷹,設立救助基金會,籌錢購買健康牛肉以喂食兀鷲。文本中,西門吹雪、麗莎、葉娜等人去西藏的其中一項任務就是保護兀鷲。同樣,英甫到達西藏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保護野生動物西藏狼,他買了幾頭老弱病殘牦牛,殺了取肉,每天黃昏和藏族小男孩拉巴用馬馱上山,四處拋撒去喂狼。英甫不僅自愿保護野生動物,還有非常專業的野生動物保護知識,他知道三、四月份是狼的繁殖季節,也是保護狼的最好季節;他也熟知狼和兀鷲在生態鏈上的關系,為了避免兩個地盤上的狼為兀鷲食后的牦牛肉殘渣爭得你死我活,他建議西門吹雪等兀鷲保護者更換喂食地點。
自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態危機讓人類逐漸認識到生態環境的重要性,認識到要實現人類的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必須保護生態環境。人類保護大自然、關愛動物,就是保護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可是,非常悖論的是,人類在試圖保護生態環境的同時,卻無法停止人類自身之間的競爭、廝殺和怨恨,這樣何以構建生態社會?難道生態環境的破壞,不是人類社會高速發展、激烈競爭的副產品?不是人性貪婪的副產品?可見,生態社會的建構,突破點是人,人的問題最大。
在種族平等與性別平等都遙遙無期的人類社會中,何以構建物種平等?小說人物麗莎對男女平等的絕望與無奈可見一斑。因而,她想走出人類社會固有的思維與建構模式。人類是不是可以找到第三條路,從物種平等出發,建立一種新的倫理觀,探尋一條精神平等的路?構建生態社會,人的角色與覺醒至關重要,離開這一點,一切都是空談。人類已經在社會進步和發展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是時候重新思考進步的意義和發展的目的了。所謂的社會進步和發展真的給人類帶來了福祉?麗莎的探尋,也可算作是反抗絕望吧,她只能從點點滴滴做起,為這個社會的逐漸改變貢獻一點自己的力量,否則,這個社會中永遠沒有女性的位置,更談不上物種平? ? 等了。
葉娜的父親是研究獵頭習俗的人類學教授,但是,2001年3月之后,他發誓再也不研究獵頭文化了。因為他在做研究時,看到了悲慘的種族屠殺。尕子也覺得這樣的種族屠殺很殘忍,可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在現代社會,這種獵頭行動依然存在,只不過改變了形式。“人類的進化史證明,在金錢面前,每一個人天性都是獵頭族,也同時是一個獵物。就像達雅克族獵殺了馬都拉人,但馬都拉人日后必定反過來獵殺達雅克人。”①尕子與英甫之間玩的就是獵頭游戲,他們追逐的目標就是金錢與財富。在商場游戲中,誰占的份額大,誰就占據了控制權,占份額小的,虎視眈眈地覬覦更多的財富,不惜以非法手段獲取。尕子不正在雇兇殺人嗎?也不知道尕子有沒有想過,他們獵殺了英甫,當金錢進入了他們的錢包,他們又變成了所有人獵殺的對象。這就是所謂的獵頭游戲,周而復始,無始無終。黃怒波在文本中以一群灰喜鵲獵殺一只烏鴉為隱喻,暗示了人類社會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人類常常渲染動物的兇殘與狠毒,卻很難反觀自身,萬物之中,人可能是最歹毒的,也是最下得了狠手的。恰如葉娜在得知尕子給她的瀉藥里面混雜著能置英甫于死地的青霉素時也驚嘆人性的兇殘。
黃怒波在文本中多次表達了他對人性的深重絕望,但同時,他希望人們能夠停下發展的腳步,認真地思考如何構建生態社會。因為“……‘人是萬物的尺度’一點不假。生態社會的構建,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就是人的作用。”①
結? ?語
小說結尾,牦牦成功地把吳鐵兵和齊延安父子們送進大牢,她替母報仇的人生使命終于完成。她的復仇計劃是建立在對人性的準確判斷上,她看透了吳鐵兵和齊延安骨子里的貪婪和以權謀私。東方夢都項目的董事長英甫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魚餌,因為她也看清了他們把英甫當成了商海中的白手套。那個要掐住吳鐵兵與齊延安喉嚨的美麗女孩子果然登場了。在審判吳鐵兵與齊延安的同時,牦牦也在捫心自問,如果自己在這些無恥之徒的逼迫之下,替英甫在補充協議上簽了字,那么她就成了罪犯。黃怒波通過《珠峰海螺》表達了歷史在現代社會的遭遇,遲早有一天,那段歷史會歸于虛無。如果沒有牦牦這樣的復仇者,母親的死亡早已被人們淡忘,遲早有一天,那段歷史也會歸于虛無。
像現實人生一樣,文本中每一個人物的生命故事都很漫長,黃怒波僅從中挑選出幾個瞬間,就能向我們展示人物的整個人生,真是從瞬間到永恒,從方寸到寰宇,體現了黃怒波對社會、自然和人性的深刻洞見。“如果沒有文字留下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會像水那般地消失無蹤了。相應的歷史也就會成為一片空白,變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②黃怒波用自己的如椽之筆,喚起了文革記憶,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發展與變化,表現了現代人各種真實的生存境況,他愿意面對社會的種種黑暗角落,進行心靈的審視和拷問。他也讓我們相信,歷史一定會懲戒那些與罪惡勾結的人,從來如此。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