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雨 王 強
(江南大學,無錫,214122)
冕服是中國古代帝王、諸侯及士大夫參與祀天帝、祀五帝、享先王、享先公、禮四望山川、祭社稷、祭五祀、祭群小祀時的禮服。其中,帝王穿著的冕服等級最高,也最為貴重。漢代鄭玄在《周禮·大行人》中注云“冕服,著冕所服之衣也”①參見〔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汪少華整理,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556頁。,《周禮·司服》中也有注疏“凡冕服皆玄衣纁裳”②同上書,第1954頁。。據(jù)此可見,冕服主要由冕(冠的一種)、玄衣(青色的上衣)、纁裳(赤色與黃色的下裳)三大部分組成,此外還包括帶(束帶)、黻(蔽膝)、舄(鞋子)。
冕服最初限大夫以上階層作為禮服穿著,至明代更被嚴格限于皇室成員穿用。關于冕服之制,最早的圖像資料來源于安陽殷墟出土的商代石刻坐像,由此可窺探以上衣下裳、腰間束帶、前系蔽膝、足纏邪幅為特征的服飾雛形。③戴爭編著《中國古代服飾簡史》,輕工業(yè)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頁。當然,與冕服相關的禮服制度最早可追溯至舜帝時期,如《論語·泰伯》中的禹穿戴的“黼冕”①《論語》,楊伯峻、楊逢彬注譯,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76頁。是夏朝帝王冕服的雛形,《尚書·商書·太甲》中丞相伊尹穿著的“冕服”②參見〔宋〕張九成著《張九成集》(第二冊,“尚書詳說”部分),楊新勛整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74頁。是迎接帝王歸都時的禮服。而從出土的西周大盂鼎、頌鼎的銘文中可以看出,到了周代,隨著當時等級制度的建立,冕服制度也初步成形,其中繪繡的“十二章紋”在“表人之德”的同時,也象征著皇室或貴族的身份地位。冕服據(jù)禮而存,隨禮儀場合的不同,不同階層和身份的人也要使用不同種類的冕服,十二章紋也由此按品級身份遞減,衍生出九章、七章、五章、三章等。后來,各朝代冕服的種類、形制、功能以及章紋分布趨于多變。到明代雖變?yōu)榛适页蓡T專有,但制度仍得以保留,至清代才被徹底廢除,改為冠服制度。(袁世凱稱帝時,冕服還曾短暫回歸。)可以說,冕服制度隨王朝的更迭而不斷變化,其設計的美學思想至少在進入漢代以后也和儒家思想存在緊密的關聯(lián)。而歷史上多次的古禮復興,也能在冕服的藝術特征中得以印證。
縱觀目前關于中國古代冕服的研究成果,可見其展開多集中于兩個角度,即冕服的物態(tài)與冕服制度的考據(jù):在物態(tài)層面,沈從文、周錫保、孫機等學者堪為代表,他們采用以圖像為主、結合文獻的方法,對中國古代服飾視角下的冕服沿革展開了完整、系統(tǒng)的研究,③沈從文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279頁;周錫保著《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第13-32頁;孫機著《中國古輿服論叢》,文物出版社1993年版,第271-297頁。資料翔實,論述全面;在制度考據(jù)方面,王宇清先后撰寫的《冕服服章之研究》④王宇清著《冕服服章之研究》,(中國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66年版。和《周禮六冕考辨》⑤王宇清著《周禮六冕考辨》,(中國臺北)南天書局2009年版。從歷代服章制度入手,深入考察了冕服制度的起源與十二章紋的圖像意蘊,崔圭順的《中國歷代帝王冕服研究》⑥[韓]崔圭順著《中國歷代帝王冕服研究》,東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則具體闡釋了歷代帝王冕服制度的演變。近些年,還出現(xiàn)了一些以儒家思想、審美文化、社會經濟等領域的視角對冕服展開論述的專著與論文。不過,從設計學角度對歷代冕服的形制、服色等進行的研究仍屬鮮見。而且,現(xiàn)有的研究總體上較看重的是冕服的本體,對冕服作為封建王朝禮制的代表,在歷史的動態(tài)過程中與傳統(tǒng)禮樂文化的互動關系關注得還不太夠。
據(jù)此,本文擬以時間為序,從冕服形制、色彩、衣料及其與等級制度的對應等設計學本體要素出發(fā),勾勒歷代冕服的發(fā)展脈絡,并以傳統(tǒng)造物藝術研究的角度,嘗試探析冕服設計變遷的內在原因和規(guī)律,挖掘皇權思想與禮儀制度對冕服服制的介入狀況及其表現(xiàn)和影響。
孔子云“服周之冕”⑦《論語》,第147頁。,意即以周代冕服為儀范。而周代冕服的構成、種類、十二章紋以及服用范圍,也為后世冕服的演變奠定了基礎。冕服在周代主要用于祭祀場合,并具有詳細區(qū)分身份等級的功能,其形制對等級的表現(xiàn)相當直觀。
對這一時期冕服形制的相關記載,以《左傳》最為齊全。“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纮、綖,昭其度也”⑧〔清〕洪亮吉撰《春秋左傳詁》,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10-211頁。,說明周之冕服主要由十來個部件構成,且尊卑上下各不相同,用以彰顯法度。這些部件又分三類,即冕服的上部、下部和相關配件。據(jù)趙超先生所釋,袞、冕、黻、珽是冕服上部的主要部件。⑨轉見吳愛琴著《先秦服飾制度形成研究》,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3頁。其中,袞指冕服的上衣;冕指冕冠,配有冕旒(即冕頂前后垂下的珠串);黻稱蔽膝,指懸垂在腹部前的長方形繡花織物;珽又稱圭,是佩戴者須手執(zhí)的玉板。冕服的下部構成則為帶、裳、幅、舄。其中,裳與舄分別指下裳與厚鞋,帶與幅分別指腰帶和纏在腿上的寬布帶。最后,衡、紞、纮、綖特指冕的細節(jié)配件:衡、紞、纮都是冕上各有用途的絲帶或彩繩,綖則指冕頂上平覆著的長方形板,又稱綖板(見圖1①該圖由筆者在明魯荒王朱檀墓出土冕冠(現(xiàn)藏于山東博物館)圖片基礎上加工繪制。,也作“綖版”)。除此以外,身著冕服者還須穿著足衣(即襪),再掛玉佩、劍等裝飾物才算穿戴完整。

圖1 冕冠各構成部分示意圖
周代冕服分為六種,又稱“六冕”,據(jù)《周禮·春冠·司服》記載,分別為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希冕、玄冕。②《周禮》,陳戍國點校,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59頁。它們在服色上皆以玄衣纁裳為基礎形制,因為玄黑色的上衣與赤黃色的下裳分別以顏色象征天和地。其形制上的區(qū)別,則在于上衣下裳中的章紋樣式與數(shù)目,以及冕冠中冕旒的顆數(shù)。在功能上,冕服因穿用的場合以及使用的人群而有嚴格的區(qū)分——天子和朝臣均須依據(jù)禮儀事務的種類來選擇不同的形制,且級別越高,可穿用的冕服種類就越多(見表格③參見《中國歷代帝王冕服研究》,第26頁。)。

周代冕服等級分類表
其中,大裘冕級別最高,由黑羔皮制作而成,上衣下裳共繪有十二章紋,僅適用于祭天等重大場合,也僅限天子服用;袞冕以袞龍作為首章,整套共繪九章,多作為吉服穿用;鷩冕,上衣以華蟲(雉)為首章,上衣下裳共繪七章,多用于天子祭祀先王、行饗射典禮之時;毳冕,以宗彝為首章,上衣下裳共繪五章,規(guī)定于祭祀山川等典禮上服用;希冕則是以刺繡粉米為首章,上下總共僅繪三章;玄冕較為特殊,上衣沒有任何章紋,因此由玄衣之色而得名,下裳也僅有黻一章,僅用于小型祭祀場合。周禮不僅規(guī)定六冕有相應的章紋相配合,也對冕旒的數(shù)目等細節(jié)加以規(guī)定。《周禮注疏》說:“袞冕十二旒,每旒十二玉,前后二十四旒,共用玉二百八十八顆;鷩冕九旒,前后十八旒,共用玉二百一十六顆;毳冕七旒;希冕五旒;玄冕三旒。”④參見〔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523頁。由此可見,除大裘冕無旒以外,其余五冕的冕旒數(shù)目隨等級地位的下降而遞減。
周代除了確立冕服的構成與種類,還形成了完整的十二章紋體系,而且這一點更為重要。十二章紋即十二種紋飾圖案,通過六冕即可初探之——它們分布于冕服的上衣下裳之中,是區(qū)別于其他禮服、常服等的最為濃墨重彩的標識,亦是冕服的設計要件。對十二章紋最早的文字記載來源于《尚書·益稷》:“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繢,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并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⑤參見《張九成集》(第一冊,“尚書詳說”部分),第302頁。這十二種標志性圖案作為題材,分別繪、繡于冕服的衣裳之上,各有寓意。其中,“日、月、星辰”寓意三光照耀,取其光明之意,象征王權照臨四方;“龍”是氏族的圖騰標識,象征最高權力,又取其善于應變之意,喻天子善于審時度勢;“山”代表沉穩(wěn)、鎮(zhèn)重,象征天子雄鎮(zhèn)四方、江山穩(wěn)固;“華蟲”指華麗的雉鳥,喻天子文采昭著;“宗彝”為代表虎、蜼的圖飾,表示忠孝,又有不忘先祖之意;“藻”為水中之草,取其潔凈之意,象征天子品行高潔;“火”表示炎火向上,寓意黎民百姓歸順天子;“粉米”以白米為圖案,象征食祿豐厚滋養(yǎng)萬民;“黼”為斧形紋樣,取其干練果敢之意;“黻”為繁體“亞”字形的紋樣,取其明辨是非之意。十二章紋的樣式被賦予特定的意義,彰顯了“辨貴賤,明等威”①〔清〕龍文彬撰《明會要》,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39頁。的比德意蘊。周代實行分封制,有嚴苛的禮儀規(guī)范制度,十二章紋自然更是維護階層身份的主要形式。其中,十二章作為最高的章數(shù),僅用于天子冕服,其余均循官階品級依次減少(見圖2②圖中“周代六冕”參見〔宋〕聶崇義纂輯《新定三禮圖》,丁鼎點校、解說,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18 頁;“十二章紋”參見〔明〕王圻、王思義編集《三才圖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07頁。筆者根據(jù)以上資料加工繪制。),如《周禮·秋官司寇》中所載:上公冕服九章,諸侯七章,諸子五章。③《周禮》,第109頁。
總之,在周代,冕服的形制、種類和章紋數(shù)目皆由身份決定。天子冕服作為最高等級,構件最為齊全。這個體系整體上呈現(xiàn)了自上而下的兼容性,如天子享有全部種類冕服的穿著權,并通過十二章紋宣示自己具有各種美德,其余品級(由公至卿、大夫)的權利則逐級收縮。可以說,周代冕服等級差異的背后是周禮框架在支撐,而它作為后世儒家經典所強調的禮儀制度的代表事物,又隨著時代而嬗變。
周以后,由于王朝更迭,冕服的規(guī)制、種類、用料、著色、章紋分布以及服用場合等也多次更定,但上衣下裳、十二章紋、冕旒、蔽膝和大帶等主要構件始終不變。以周代冕服制度為參照,可見后世的冕服制度經歷了秩序的不斷重建。
從東周至東漢,冕服制度有一個從廢止到重建的過程,其整體形制和功能出現(xiàn)簡化的趨勢。春秋后期至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戰(zhàn),禮制缺失,冕服之制遭損。至秦始皇時,據(jù)《后漢書》載,周的“六冕”被徹底廢止,“郊祀之服皆以袀玄”①〔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62頁。,即只保留了被稱為“袀玄”的服飾。冕服制度直到東漢明帝時才逐漸恢復,這與當時的“古禮復興運動”有關。《后漢書·輿服志下》載稱,明帝主張重新確立冕服制度,但并未完全恢復周代的六冕制。當時所定的冕服制度亦按身份等級劃分,但一人限一冕,諸祭同冕,也就是說各級人士只用其最高限度的一種冕服,不再像周代那樣因祭祀對象的差異而使用不同的冕服。②王雪莉著《宋代服飾制度研究》,杭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東漢時期還更加系統(tǒng)化地確立了十二章紋的章服制度——這既是王朝制度改變的結果,也是等級劃分趨于鮮明的必然。不過,東漢冕服的色彩、結構大抵延續(xù)周代,沒有太大的變化。
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是冕服發(fā)展與變革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除北周之外,皇帝皆不穿用袞冕以下的諸冕。冕服制度在這個階段雖然不斷完善,試圖重建周制,但因王朝更迭頻繁,禮法觀念相對淡薄,結果只是讓形制比以前更加豐富、冗雜了。
具體來說,魏明帝時期沿用了東漢冕服形制,僅細節(jié)上做了些調整,將冕冠上的垂旒改用為珊瑚珠,在章紋方面則規(guī)定天子冕服用刺繡章紋,公卿只能用織的章紋。晉的冕服基本形制與魏相同,只是規(guī)定十二章紋中棄用宗彝紋樣。隨后的南北朝時期,冕服在色彩上更加完善,具體表現(xiàn)為部分冕服的色彩與五行之說相對應,分為青、朱、黃、素、玄五色;在十二章紋的使用方面,則是會在衣上和裳上反復出現(xiàn)一些紋樣,以此來強調章紋對冕服的重要性。這一時期道佛興盛而儒家勢弱,也讓冕服的形制越來越遠離周代的基本框架。例如閻步克先生所著《服周之冕》就提到,北朝時期冕服的創(chuàng)新在于其形制具有明顯的胡族特色。③閻步克著《服周之冕——〈周禮〉六冕禮制的興衰變異》,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81-283頁。另外,北周的冕服“與眾不同”,出現(xiàn)多達十個種類,且都配有冕冠上的十二旒,其中七種都施有十二章紋——這樣的形制僅在這一朝代存在過。
到了隋朝,冕服相較于北周的繁雜無序,逐漸有了較完整的規(guī)制,在冕冠、衣裳大小和章紋排列上都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并延續(xù)至唐)。隋文帝重視儒家思想,崇尚周禮,冕服上意圖沿用周制,因此革除了北朝制度中不合理的內容,首次恢復了周代的鷩冕、毳冕、玄冕制度。同時,該時期的冕服色彩尤其考究,恢復了周代的“玄衣纁裳”制,即上衣玄黑、下裳赤黃。隋代冕服在崇尚古禮的同時,也在冕旒和十二章紋的設計上大膽革新:它強調以旒的長度來彰顯等級制度下的身份差異,天子的冕旒最長,公侯則按等級依次變短;十二章紋方面則對章紋的分布做出改革,規(guī)定天子冕服在兩肩分飾日、月紋樣,還將星辰紋樣列于后背與之相接。后世冕服在章紋編排上,均參照了這個“肩挑日月,背負星辰”的基本框架。
唐代的冕服除力求在形制方面恢復周制外,還在功能與實用性上逐漸增強——該時期冕服整體寬大,還十分華麗。受“古禮復興運動”進入高峰期的影響,唐代也很尊崇儒家思想,高祖頒布詔令恢復冕服為六種,即周代的六冕。唐代社會空前繁榮,帝王及貴族階層皆要通過冕服的穿用來彰顯盛世風范,因此六冕的用途在該時期更為廣泛,除“祭天地,享先王、先公”外,竟還有四十多種,可謂不斷擴展。特別是盛唐時期,華貴富麗已成社會風尚,冕服也不例外,各類冕服皆多配金飾相彰。這一時期的對外交流也更頻繁,唐代冕服也因此逐漸傳到朝鮮、日本等地。
唐代冕服形制中的構件、色彩基本延續(xù)周的樣式,但對其中的冠改良較多。唐代冕冠也比此前各個時期更大,前圓后方,寬八寸、長一尺六寸,配有金飾,效果遠勝于周和東漢時寬七寸、長一尺二寸的冠。開元年間還規(guī)定,帝王在朝會時的冕服應戴通天冠——其來源應是《舊唐書·輿服志》中提及的東漢永平年間之制“服則袞冕,冠則通天”①〔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929頁。。如今有圖像資料可以印證唐朝帝王在大部分場合戴通天冠的情形,比如唐代紙本墨筆畫《送子天王圖》中,正在禮佛的帝王戴的即是這種冠(見圖3②左部為吳道子《送子天王圖》,宋摹本(局部),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右部為筆者依畫描繪。),其形制通體寬大、豎直規(guī)整,可謂極具威儀。

圖3 《送子天王圖》里的通天冠
五代至宋,政權更替頻繁,是冕服發(fā)展的轉折和分化時期。在這個階段,冕服的總體功能和使用頻率大大降低,形制上則有近乎兩極化的波動,一度出現(xiàn)諸多雜飾并且一直保留到遼金時期。這些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或許在于在皇權動蕩,統(tǒng)治者更需要華麗夸張的冕服來顯示自己的威嚴和神圣。特別是宋代冕服,與五代冕服極為不同,設計方案經歷了多次修改。
北宋時期,皇權進一步集中、強化。此時更是儒學的發(fā)展高峰,人們崇尚自然,審美觀趨于平和淡雅,從帝王到文人墨客皆追求風雅之趣,以禮為先。冕服受其影響,形成了古制之下獨有的肅穆之氣。但到了南宋,冕服又有了較明顯的變化:北宋冕服制度是對漢、唐制度的承襲,依舊以周禮為參照,仿古之余也因應宋的情況做了一些補充和簡化,設計和剪裁方面更具典雅風范;南宋冕服則是一改古制,將歷代冕服玄衣纁裳的色彩改為青衣緋裳,即上衣青藍色,下裳緋紅色,并將冕板形狀改得方圓難分、不易辨別。此時,冕服構件上增現(xiàn)了諸多衣帶,據(jù)《宋史》記載有緄帶、四神帶、襪帶、勒帛、梁帶、涼帶等。③《宋史》,第3523頁。在紋樣方面,雖然保留了十二章紋,但將山紋改為尖銳狀,以避免形態(tài)過于沉重。在實用性方面,冕服逐漸成為皇室專有服飾,其應用范圍較唐代大幅收縮,只對特定的人員和場合開放,甚至天子在某些儀式場合也不再身著冕服。
遼、金、元作為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建立的王朝,在冕服方面重視實用,淡化制度,不循古制而重繁飾,具有典型的民族特色,尤以元朝為最。元代冕服兼有漢族和蒙古族文化特征,特別之處在于材質上充分利用了蒙古族的絲織物——納石矢。納石矢以加金藝術為主要表現(xiàn)手法,是織金錦的一種。①施宣圓等主編《中國文化辭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830頁。據(jù)典籍所載,元代中期的英宗曾身著由納石矢制成的袞冕祭享太廟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二十七》,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607頁。——這是關于冕服在元代真正成形與使用的一項記錄。但是,此后有關冕服穿用的元代記載又很少了,畢竟元代冕服使用的范圍有限,朝會儀式上基本不用。據(jù)信,元代的皇帝只在祭天和祭太廟兩種漢式祭祀場合才穿冕服。通過有關的皇帝畫像可知,這些帝王大抵穿著蒙古袍服。同時,對《元世祖出獵圖》中的元世祖形象局部放大(圖4)后可見,他御青馬,戴貂冠,內著金云龍紋朱袍,外披白色裘衣,腳蹬皮靴,昂然坐于馬上。這不僅體現(xiàn)了元朝統(tǒng)治者在“實行漢法”的同時仍高度偏愛蒙古族的傳統(tǒng)衣飾,更透露出當時豪放不羈的社會文化特征。
明代是冕服制度后世發(fā)展的“頂峰”時期,朱元璋提倡儒家思想,更強調“復漢官之威儀”,因此欲再復周禮。明代冕服在形式上依舊追求古制,但也根據(jù)具體需求做了微調,使用范圍也再度更改,皇權專制意味更加突出。自此,冕服逐漸成為只限皇室成員擁有的禮服與祭服。據(jù)《明史·輿服志》,洪武元年即始定冕服,廢棄了元朝的禮服制度,同時去除了古代冕服制度中的繁雜因素,只保留袞冕這一種形式,并且決定“祭天地、宗廟,服袞冕。社稷等祀,服通天冠,絳紗袍”③〔清〕張廷玉等撰《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15頁。,即只在特定的禮儀活動中穿用袞冕。袞冕樣式依舊保留十二章紋和上衣下裳等,形制與《周禮》等儒家經典所描寫的周代冕服構件、色彩大致相同。不過,明代冕服在剪裁設計上也有調整,將原冕服下裳的“前三后四”式樣更定為一體化的帷幕式樣。另外,從定陵出土文物可見,明朝除了上衣下裳式的袞服之外,也同時存在袍式袞服,二者當是并行使用的。
隨后,直至嘉靖年間,明代的冕服雖有多次變更,但大多只集中在質料、章紋上,總之制作更加考究,設計也更加完善。從明代冕服章紋的相關圖像可以看出,當時的紡織技術有迅猛的發(fā)展,從而帶來更為高超的制作水平。據(jù)《三才圖會·衣服》所示,明代的十二章紋式樣幾近細膩入微,章紋中的日、月直徑達五寸,紋樣也十分具象化(下頁圖5)④見孫機著《中國古輿服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頁。,這充分反映了當時的審美追求,其藝術形式與思想內容也是高度統(tǒng)一的。

圖5 明代的十二章紋
清代為冕服制度的廢止時期。清朝皇帝從文化著手,將其改為冠服制度。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冠服制度之龐雜程度超越了過去的冕服制度,皇室和各階層的禮服及佩戴的冠帽附飾不僅都有嚴格規(guī)定,而且不能任意變動。從形制來看,清代冠服還是保留了十二章紋,只是又融入了滿族服飾的相關風格,而且在色彩和衣袖方面的改變較大。《大清會典》規(guī)定,皇帝的朝服一般為明黃色,例如下頁圖6。乾隆時期的冠服相較于周代冕服的玄衣纁裳,其色彩黃、藍對比明顯,尤為華麗鮮艷。清代冠服制度還規(guī)定:皇帝的朝服可分藍、紅、月白、明黃四種顏色,祭天穿藍色,祭日穿紅色,祭月穿月白色,而明黃色朝服一般用于典禮①如登基、金殿傳臚、頒詔受賀、元旦、萬壽節(jié)等場合。和其他祭祀②如祭太廟、先農壇、社稷壇、先師孔子、歷代帝王等活動。活動。圖6中十二章紋龍袍的袍面為明黃緞地,除了繡有十二章紋以外,還有通身繡龍九條,并彩繡四合云、八吉祥和八寶紋。形制結構方面,清代統(tǒng)治者將“繡作領,錦為緣”③〔北齊〕魏收撰《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52頁。“續(xù)衽鉤邊”④〔清〕孫希旦撰《禮記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379頁。和“祭服朝服,襞積無數(shù)”⑤〔清〕劉寶楠撰《論語正義》,高流水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99頁。這些中國古代服飾的傳統(tǒng)形制與帶有滿族服飾風格的“披肩領”和“馬蹄袖”結合起來,既承襲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元素,又彰顯了該朝“馬上得天下”的特點。

圖6 明黃色緞繡彩云黃龍夾龍袍,清乾隆,故宮博物院藏
清朝在冠服款式趨同的前提下,通過其布料、顏色、配飾等細節(jié)的差異突出皇權至上的思想,并且以賞賜“吉服”為手段籠絡人心,最終使其制度化,所以冠服在穿用范圍上也比此前各個朝代都要廣泛。應該說,清代雖然脫離了對周代以來的冕服制度的承襲,但保留了冕服所體現(xiàn)的皇權思想和章紋內涵,并在其基礎上加以更改,材質與織繡細節(jié)更加精致。究其背景,也離不開清代織造技術繼明代之后再一次提升,尤以南京云錦為代表。
袁世凱復辟帝制時,又起用參考周代形制的冕服以標示“道統(tǒng)”。此事因其迅速自取滅亡,就不值得贅述了。
從冕服的演變過程來看,歷代冕服的樣式和制度都有所變化,但大多不出周禮框架,同時,冕服的等級標識性越發(fā)清晰,相關的制度管理體系也越發(fā)完善。在少數(shù)民族王朝入主中原的時期,冕服設計中往往會加上該民族固有的文化內容,保有“兼存國制”的原則。冕服在形制和功能方面,經歷了從華麗寬大到精巧細膩的風格轉變,從材料到制作工藝都有一個精良化的過程,其各個主要構件的功能也逐漸由實用性轉變?yōu)檠b飾性與象征性。與此同時,冕服色彩的更替尤其凸顯了不同時期藝術審美觀念的轉變——如南北朝時期部分冕服的用色對應五行之說,又如南宋時期改“玄衣纁裳”為“青衣緋裳”。
冕服隨王朝更迭變遷的背后,是整個“古禮”傳統(tǒng)與王朝制度的互動。歷朝歷代皆為維護統(tǒng)治、以禮儀之道治理國家而頒布衣冠制度。從周始到明亡,在該制度的實行過程中,冕服作為統(tǒng)治者權力的符號、身份的標識,都是“禮”的表現(xiàn)形式和帝制的一大象征,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其中某些權力關系的演變。儒家思想是冕服形成并演化的文化根源,冕服不僅是儒家思想所強調的“以禮治國”觀念的重要依托,也蘊涵了儒家所提倡的“文質兼?zhèn)洹钡奶刭|,折射出中國古代禮制的精神文化內核。本文以中國禮服之首——冕服為研究對象,嘗試在還原歷史語境的同時將其藝術設計與社會因素相勾連,從歷時性維度上進一步總結這項造物設計的內蘊。至于更為深入的共時性研究,還有待今后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