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財
宋元之際,淳歙地區的方氏文士輩出,著名的有方逢辰和方逢振、方岳、方回、方一夔等人,他們不但地緣相近,而且屬于同宗。其中,方逢辰、方回在“合族”方面做了許多努力,開展了撰譜、建祠、祭祀等活動,表現出顯著的宗族意識。本來,作為家庭、家族、宗族三種血緣關系的最外層,宗族屬于五服之外的父系同姓族群,顯得虛泛而薄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宗族是一種更為廣闊的視域,它不但超越于家庭和家族之上,也超越了狹隘的地域觀念,而對廣大族人產生了較大的凝聚力和認同感,故而成為區域文學研究中獨特而有效的視角。本文即以方回為例,從宗族觀念的角度重新探究其詩歌思想,尤其是詩歌宗派觀念,對其著名的“一祖三宗”說也重新做一檢視。
至元十八年四月十七日,方回以建德路總管兼府尹的身份,赴淳安的石峽書院拜謁方逢辰、方逢振兄弟二人,感慨之余,作了《石峽書院賦》并題詩,《賦序》開篇云:“歙睦兩郡之方氏,皆東漢賢良真應仙翁之后。”(1)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7冊,南京:鳳凰出版社,1998年,第2頁。他將真應仙翁方儲視為雙方的“共祖”,又稱方逢振為“同年宗兄”,并追憶了方氏宗族自上古以來的發展歷程,可以稱得上是一篇簡明的方氏宗族史。又聯系到此前不久,方回剛剛祭奠了位于淳安的東漢賢良真應仙翁之墓(石峽書院就在仙翁墓附近),方回此次拜謁方逢辰兄弟之行可謂大有深意。
方回與方逢辰兄弟均是宋元之際的著名文士,方回是歙州人,時任建德路總管兼府尹;方逢辰是嚴州淳安人,淳祐十年進士第一,曾官至吏部侍郎、戶部尚書等職,宋亡后不仕,一直閑居于故鄉淳安,與其弟逢振講學于石峽書院。雙方的交往中有很多問題:真應仙翁是何許人也?為什么被后人視為方氏共祖?歙州方氏和淳安方氏又是怎樣的關系?這些與方回的交游范圍、宗族思想、詩歌觀念是否有一定的關聯?皆值得考究一番。
首先,關于真應仙翁被視為方氏“共祖”的問題。真應仙翁原名方儲,生于東漢初期。其族原居河南,其祖父方纮因避王莽篡亂遷徙至歙之東鄉(即淳安),開始綿延生息,生齒日繁,方纮也成為江南方氏的始祖。相較于方纮,其孫方儲在家族史上的影響更大。方儲善星文圖讖之術,東漢和帝時舉賢良方正,后為洛陽令。其事跡可見諸方回《歙縣柳亭真應仙翁廟記》:
章帝(按:蓋“和帝”之誤)當郊祭,以公知天文,問之,公勸毋往。帝發時,風景明淑,公稱疾不從行,既而雨雹如斗,死者千計。使者召公,已死。帝哀傷之,贈太常。喪歸家,發視之,惟只履,與舊所遺履合。又公令洛陽時,尚書張林使竇憲殺人誣吏,公發白其奸。今回以史所書同時官爵、姓名、年數旁證之,大概良是。公既歸葬,民世世祠之。(2)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7冊,第288頁。
方儲于天變災異預言若神,于是死后被視為可以福佑人間的神靈,受到當地百姓的世世祠奉,據說凡逢水旱,祈禱必應,乃至“每歲春夏之交,雖鄰近有疫癘,唯此無一疾病,實神以安也”(3)方善祖等纂修:《歙淳方氏柳山真應廟會宗統譜》卷17《廟額·敕賜黟縣侯廟額》,清乾隆十八年刻本。。淳歙地區由對方儲神異能力的膜拜,逐漸發展成廣泛的民間信仰。
值得注意的是,方儲信仰又經歷了由地方神崇拜到祖先崇拜的過程。這種轉變首先發生在歙州。方儲死后,淳、歙兩地均建有祠廟:一在歙南柳亭山,此為方儲的潛修之地;一在淳安東廓,此為方儲葬地和江南方氏的族源地。北宋端拱元年(988),方氏裔孫方忠正將歙南的方儲廟移建至柳亭山麓的左昌河畔,此地為方忠正的曾祖父方蒙的舊居,而且開始置祀田,招僧人管理,表明柳亭山的方儲廟開始由名人專祠變成了方氏宗祠(4)參見樸元熇《明清時代徽州真應廟之統宗祠轉化與宗族組織》,《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3期。。對此,生長在歙南地區的方回顯然是熟悉的,這對他的宗族意識也有深刻的影響。
淳安東廓的仙翁廟聲譽更隆,這主要得力于宋徽宗的表彰。徽宗政和四年(1114),有司以天子之命修葺洛陽公廟(即方儲廟);政和七年(1117)又賜額“真應”,自此方儲就有了“真應仙翁”的名號,淳歙兩地的“仙翁廟”均更名為“真應廟”。淳安東廓的真應廟被賜廟額,是由于“民間水旱,祈禱必應”,而不同于歙南柳亭山的宗祠色彩。由于淳安真應廟到了宋末長期失修,方回在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就曾給時任“宗長”的方逢辰寫信祈請修葺,卻被婉言謝絕,方逢辰認為當時“戎狄豺狼,擾我金湯”,此舉乃屬于不急之務(5)方逢辰:《通方宮使造黟侯廟書》,《全宋文》第353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5頁。。入元后的至元十七年(1280)方回守嚴州,又上疏祈請重修淳安真應廟,曰:“學士則知尊祖,巋邱隴之猶存;故國謂有世臣,蔚衣冠之甚盛。聿新廟貌,允合詔條?!美m熾昌,今方姓多其后裔。載瞻桑梓,於穆柏松。八座尚書,實為宗長;三年太守,亦是仍孫。”(6)《歙淳方氏柳山真應廟會宗統譜》卷2《分派序》?!鞍俗袝蹦酥阜椒瓿剑叭晏亍笔欠交刈灾?,兩人作為方儲后裔可謂一脈同宗。該疏的“嗣續熾昌”“載瞻桑梓”云云體現了顯著的尊祖敬宗思想,隱然將淳安的真應廟視為方氏宗祠。至于朝廷是否修繕及何時修繕淳安的真應廟,由于資料缺乏故不得而知,可以確知的是,次年四月方回先是赴淳安祭奠了真應仙翁墓,隨即拜訪方逢辰兄弟于石峽書院,也就是本文開首提到的事跡。方回呼吁重修真應廟、祭奠真應仙翁墓、拜訪方逢辰兄弟,均是方氏宗族史上的關乎“合族聯宗”的一件大事,惜乎方氏宗譜和相關宗族史均未予關注。
其二,方回與方逢辰兄弟交往中的地緣因素。淳安屬嚴州,與歙州相鄰,新安江一貫而下,溝通了兩地的風土和地脈。兩地在隋前本為一體:漢屬丹陽郡,六朝稱新安郡(或新都郡);隋文帝開皇九年將之分成遂安(睦州)和新安(歙州)兩部分,自此嚴、歙兩分的格局一直延續下來。此后嚴、歙兩地的名稱及區劃沿革列表1(7)據《隋書·地理志》《舊唐書·地理志》《新唐書·地理志》《宋史·地理志》。。

表1
地理的沿革也影響到方姓族人之間的離合親疏。方姓是淳安和歙州的大姓,兩者一脈同宗,數百年來生息繁衍,星羅棋布;不過隨著支派愈多(8)據《歙淳方氏柳山真應廟會宗統譜》,宋元時期淳歙地區共形成了十個支派:環巖派、靈山派、瀹坑派、瀹潭派、沙溪派、潛口派、蘇磻派、佘坡派、磻溪派、柘田派(卷5至卷14)。,遷徙愈繁,各派之間的關系也漸趨疏遠,甚至同宗相視如途人。方回本生于歙州,而出仕嚴州的經歷成為他合族聯宗的重要契機。方回自稱“七載專城閑五載”(9)方回:《別秀亭五首》之二,《全元詩》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00頁。,即指任職嚴州七年的經歷:他于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七月知建德府(即嚴州)事,明年二月即以建德降元,入元復為建德路總管,直至至元十八年(1281)解任。嚴州的人文風物對方回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的詩中經常出現嚴陵釣臺、秀山亭、桐江等景觀。他對嚴州的熱愛不僅因為當地風景韶秀,山水清奇,更因為淳安是江南方氏的“族源”,即一千余年前方纮的始遷地,也是方回的祖籍,此番任職頗有一種“尋根”色彩。也就是說,無論自然環境還是人文環境,嚴州都是方回精神上的家鄉。方回拜望宗長方逢辰體現了他對方氏族源的認同和合族的愿望,也是方回將宗族觀念由歙州向淳安傳播的過程。
除了方逢辰兄弟,方回與淳、歙乃至莆田的方氏文士有著廣泛交往,背后也是其合族聯宗的意識。通過檢索方回和宋元之際方氏族人的詩文集,現將方回與宗族中人的交往情況列表如表2。

表2
以上諸人皆是方氏宗族中人,分布于歙州、淳安、莆田三地,且分別以方儲的三子方儀、方覿、方洪為宗。從親緣關系來說,方回與以上人物頗為疏遠,即如關系最近的方岳來說,也已越出“五服”關系之外。但方回秉持的是“大宗”觀念,提及以上人物時常稱“吾宗”,表現出濃厚的同宗意識,比如南渡以來歙州方氏擢第者七人(方有開、方恬、方移忠、方貢孫、方岳、方琢、方回),方回稱為“宗盟七桂枝”(10)方回:《方去言府判挽詩二首》其二,《全元詩》第6冊,第407頁。,話語中充滿自豪?!按笞凇笔老党蔀榉交嘏c淳歙士人交往的重要憑借和紐帶,其中又以方逢辰和方岳最為典型。
方回與方逢辰的交往已見上文,相較而言他與方岳的關系更為密切。方岳(字巨山,號秋崖)是歙州祁門人,不僅是方回的同宗前輩,且是世交:其與方回的九叔父方琛相交甚厚,與方回父親方瑑亦為郡學同學(11)參見方回《叔父八府君墓志銘》,《全元文》第7冊,第421頁。。方回成年后頗得方岳的推獎和指授,他自稱“年二十九,見知于秋崖方公岳”(12)方回:《先君事狀》,《全元文》第7冊,第392頁。,又說:“回寶祐乙卯至祁門,上謁宗伯秋崖先生,一見客之門下。夜置酒誦詩徹曉,今再至已三十年?!?13)方回:《〈懷秋崖〉序》,《全元詩》第6冊,第47頁。在政治立場上方回與方岳都力斥與北人和議,方岳屢忤權奸史嵩之、丁大全、賈似道,因不為時用而隱跡山林。方岳死后,方回有多篇挽詩表達悼念,如“木綿老鬼死遺臭,萬古秋崖姓字香”(14)方回:《寄同年宗兄桐江府判去言五首》其二,《全元詩》第6冊,第366頁。。詩中對賈似道的恨怨、對方岳的景慕截然分明。至于方岳對方回詩歌宗派觀念的深刻影響,則留待下文再論。
方逢辰、方回都是宋元之際合族實踐的積極推動者,開展了撰譜、建祠、祭祀等一系列活動(15)方逢辰身為“宗長”,亦努力推進方氏合族,其對方氏族譜編纂的貢獻,詳見第三節。,方回的貢獻尤著。他雖不像方逢辰那樣擔任宗長,但又是宋元之際方氏宗族的核心:當時淳安和歙州方氏的中心人物分別是方逢辰和方岳,方回和他們都明確了宗親關系,這種交往打破了地域限隔,大大增強了方氏宗族的地域影響力和凝聚力。
方回作為宋元之際的著名詩人,其合族聯宗意識也延伸到了詩學觀念里。這首先表現為他對宗族中詩人的特別關注,并形成了“方氏詩歌宗派”的觀念。“宗派”一詞本指宗族的傳衍源流,以血緣為紐帶,包含了主流和旁支、本干與派生的關系。而合族背景下的“宗派”則有更多人為建構的因素,合族者的“宗派觀念”頗值得探究。這種觀念大抵包含了三義:1.以宗族早期的某位優秀人物為楷模;2.后人的“統緒”意識和傳承不墜的使命感;3.同一宗族的認同感和凝聚力。有學者指出,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的拈出,即有宗族結構的影響(16)參見龔鵬程《江西詩社宗派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3年版)論及呂本中批評意識的產生時對“宗族結構”有簡要論述(見該書第三卷第三節)。。方岳和方回作為方氏宗族的著名詩人,對江西宗派均有所關注(17)方岳《黃宰致江西詩雙井茶》:“黃侯授我以江西詩禪之宗派,瀹我以雙井老仙之香雪?!?卷34)再如方回評晁沖之:“呂居仁亦以其詩入派,此詩才學后山,便有老杜遺風。”(方回《瀛奎律髓彙評》第761頁),但他們論詩時更回歸“宗派”的本義,著眼于方氏宗族的詩歌傳承,標榜方氏詩歌宗派,可以說是把宗族詩學“統系化”了。
方岳與方回除了共同的始祖方儲外,也有較為晚近的共祖,那就是晚唐著名詩人方干(字雄飛,號玄英),其名經常出現于兩人的詩文中。方干是真應仙翁的二十九世孫,本為淳安人,后遷徙至桐廬白云源,是方氏宗族史上的著名人物。其現存詩作均為律絕,清新和婉,蕭散閑適,但又對屬工穩,格律謹嚴,尤精于江南風物的摹畫。唐宣宗大中年間方干連舉進士不第,憤而隱居會稽,漁于鑒湖,蕭然自放?!短撇抛觽鳌し礁伞份d:“王公嘉其操,將薦于朝,托吳融草表,行有日,王公以疾逝去,事不果成。干早歲偕計往來兩京,公卿好事者爭延納,名竟不入手,遂歸,無復榮辱之念?!?18)傅璇琮校箋:《唐才子傳校箋》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75頁。方干終生為一介布衣,入宋之后卻得到了官方表彰和名流的品題,由此聲名赫赫。范仲淹景祐四年(1037)守睦州時,曾繪其像配享子陵釣臺書院,并為方干建清芬閣以表彰其操行,且賦詩《題方先輩山居》:“高尚繼先君,巖居與俗分。有泉皆漱石,無地不生云。鄰里多垂釣,兒孫半屬文。幽蘭在深處,終日自清芬?!?19)董弅編:《嚴陵集》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48冊,第551頁。政和四年(1114),有司以天子之命修葺洛陽公廟,裔孫方仕爕乃“考其后封侯伯以上及元英先生三十二人繪像于廟壁之左右”,將方干單獨擇出,和嚴子陵、范仲淹同入嚴州的釣臺書院祠奉(20)方仕燮:《方氏續修族譜序》,方善祖等纂《歙淳方氏柳山真應廟會宗統譜》卷2《各派譜序》。,他因此也成了嚴子陵品格的代言人和嚴州地方文化的一部分。據《河南方氏衍慶圖》,自方干以至方岳、方回的世系關系是:
方干—羽—栻—公叔—煥—珎—垕—子興—琢—方回
可知方回與方岳均出方干一系,血緣在“五服”以外。方岳自稱:“余家自嚴徙徽,而譜系遠矣。”方干就是睦州(后稱嚴州)淳安人,是方岳的七世祖。方岳在詩中寫到方干其人其詩時,常系以“宗派”,其詩云:“唐人猶有故家存,山里鸕鶿步下村。宗派儻容詩嗣續,橫枝吾亦是兒孫?!?21)方岳:《次韻徐太博》,《秋崖先生小稿》卷4,明嘉靖五年方謙刊本。“鸕鶿步下村”即鸕鶿源,是方干的故里和垂釣之處。方岳所謂“宗派”,有時指宗族譜系,有時又指詩歌宗派,而其《重題釣臺》云:“最喜吾宗詩有派,每依蒼石插檣竿。”(22)方岳:《秋崖先生小稿》卷10。則是將詩派和宗族流派統合起來了:“宗”是方氏宗族,“派”則是詩學傳統的賡續,方岳更是自居為宗派傳人。方岳詩作句律清圓,琢句工穩,且強調苦吟,均有方干的深刻影響(23)論者評方岳詩或云其受楊萬里、范成大的影響,或云受四靈的影響(錢鐘書《宋詩選注》、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均未指出其與方干詩歌間的影響關系;其實后者才是方岳明確標舉的詩學楷模。。
深受方岳的影響,方回也以“方干云孫”而自矜(24)方回:《記三月十日西湖之游呂留卿主人孟君復方萬里為客》,《全元詩》第6冊,第389頁。,還常把方干和真應仙翁方儲相并提:“歙溪真應仙翁墓,嚴瀨玄英處士祠?!?25)方回:《送方復大宣城學錄》,《全元詩》第6冊,第477頁?!跋摄谜鎽?,詩愧玄英屬?!?26)方回:《秀山霜晴晚眺與趙賓暘黃惟月聯句》,《全元詩》第6冊,第578頁。而方回任職嚴州也給了他尋訪先祖遺蹤的機會,約在至元二十二年(1285),他同桐廬人楊德藻共游鸕鶿源,憑吊方干的故居并夜宿其中,且作詩云:“吾家三拜公,晚唐老詩伯。衣冠世不墜,奕葉紹桂籍?!?27)方回:《同楊明府華父夜宿鸕鶿源》,《全元詩》第6冊,第102頁。在方回眼中,方干兼有“祖宗”和“詩宗”的雙重身份,他對方干的高尚操守心存敬意,對其不凡詩才多致景仰的同時,也以接續方干的“詩脈”而自任,自許“詩名聊得繼方干”,表達了明確的詩歌統緒意識。
方回為詩不但要“繼方干”,還要“繼方岳”。這首先是因為方岳是方回的師長,對方回的詩學多有啟沃之功。其次,方岳的詩歌“宗派”觀念對方回亦有影響,自己有心承襲方岳的詩學衣缽。他曾作詩表達對方岳的懷念:“倏三十年如一瞬,東坡門下愧雙溪。”(28)方回:《懷秋崖》,《全元詩》第6冊,第47頁。“雙溪”是蘇軾的族孫蘇元老的號,亦以文學名家,方回將自己比作蘇元老,以未能繼承方岳詩學而抱憾,這當然是謙辭。同時他又表示,方岳后人能夠克紹先業仍令人欣慰,如稱述方岳之侄方貢孫(號竹溪君):“不見秋崖老,吾宗尚有人?!?29)方回:《湖口寄方去言》,《全元詩》第6冊,第54頁。又在給方岳侄孫方洽的贈詩中云:“虛谷宗生雙鬢禿,秋崖家學一燈傳。”(30)方回:《送方仲和信州學正》之二,《全元詩》第6冊,第534頁。更是在慨嘆自己衰老的同時,稱贊方洽能得方岳的詩學之傳。
方回同方氏宗族其他詩人的交往,也頗有同氣相求的意味。所謂“詩可以群”,而對于方氏宗族而言,詩歌也成了“合族”的重要紐帶,讓他們能借詩相親。方回與方巖夫、方觀、方召、方初元等同宗人物交往,均有往來吟詩的記錄(31)參見本文表2,茲不具引。。如果說方回建構的宗派以方干、方岳為根干,則以上諸人均為枝葉,或者說前者為“宗”而后者為“派”,總體呈現出一源眾流的景象。基于這種詩歌宗派意識,方回為詩對本宗先賢也有自覺繼承,其所繼承者更多的是創作主體的品格情操方面,大約表現為兩個方面:
一是詩人的隱逸情懷。嚴州與歙州(徽州)都有悠久的隱逸文化,嚴州的嚴子陵釣臺,徽州黟縣的“小桃源”均為代表;方干作為家族的先賢,其事跡更強化了這隱逸文化傳統。如果檢閱方干詩集會發現,“釣臺”“漁翁”等意象反復出現,隱喻了對官場的逃離和對心中自由世界的歸依。受其影響,垂釣主題也成為方氏宗族文學中的長久回響,他們經常表現出對嚴瀨、釣臺和先賢方干的高度崇敬和親近。方岳即是典型,他晚年曾因忤賈似道黨而在家閑居約六年,二十多首《山居》詩即是此時生活的記錄,上引《次韻徐太博》詩也表達了對方干“鸕鶿源”的神往。方回亦把七里灘當成了自己的故鄉,如“歸心七里灘頭棹,客思三茅閣上燈”(32)方回:《思家五首》之二,《全元詩》第6冊,第539頁。。漁翁本就是古典詩歌中遺世獨立、清高脫俗的意象符號,嚴州一帶江湖滿地的水域更易讓這種意象和理想得到安頓,先祖方干則成為隱逸江湖的化身。方回在經歷了宋末的宦海險惡和降元后的進退失據后,終于決心歸隱,而嚴州釣灘成了他晚年的精神歸宿。
與之相關的是詩作之“格高”品質。方回論詩以“格高”為第一,而“格”應以詩人的品節為根本,品格高才有詩格高。這方面他也以方干、方岳為楷模。方回看來,方干作為晚唐的著名隱士,其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頗有先賢陶淵明、嚴子陵等人的風采。他同楊德藻共游鸕鶿源時賦詩云:“老夫今十年,往來釣臺側。汗顏不敢登,人品霄壤隔?!?33)方回:《同楊明府華父夜宿鸕鶿源》,《全元詩》第6冊,第102頁。對于方岳,方回也多贊其人品:“崖仙終牖下,壑鬼死漳南。人品誰今識,朝端汝豈堪?!?34)方回:《追懷秋崖吏部知郡宗伯》,《全元詩》第6冊,第372頁。對方岳品格的崇敬不僅在其“生無媚骨,與世少諧”的脾性,更在于其潔身而退的冰霜品節,這亦與方干相似。方回對方干和方岳品格的稱頌應是真誠的,其中也包含了自我人生感悟,乃至有切膚之感。方回于宋德祐二年以嚴州守臣的身份降元頗致訾議(35)參見方回《先君事狀》,《全元文》第7冊,第393頁。另外,潘柏澄《方虛谷研究》(新文豐出版公司1978年版)、許清云《方虛谷之詩及其詩學》(臺灣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1981年)、詹杭倫《方回的唐宋詩律學》(中華書局2002年)等書均力辨方回品節有虧之誣。,且成了他后半生痛苦的心結。他至元十八年后寓居錢塘,以賣文為生,“徜徉錢塘湖山間二十余年”,至死不復出仕(36)洪焱祖:《方總管回傳》,《新安文獻志》卷95上“行實”,合肥:黃山書社,2005年,第2402頁。。在“天地閉,賢人隱”的易代之際選擇隱居,可謂是對早年出仕新朝的自我救贖,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氣節,這種選擇應有前賢方干和方岳的影響。
綜上,若考諸詩歌史實況,方氏宗族的詩歌并算不上嚴格的宗派,詩風和詩學思想的傳承亦不甚明晰,但方回對方干、方岳的推崇和承續意識卻彰顯出濃厚的詩歌宗派觀,這種宗派觀根植于宗族觀念,是對宗族文化的一種認同和標榜,其基礎是祖先崇拜情結;隱逸情懷和清高品格則是方回從宗族前輩那里所汲取的詩學營養。
方回的合族觀念,對他的“一祖三宗”說亦有啟發?!耙蛔嫒凇闭f是他有關江西詩派的著名論斷,為學界廣泛熟知——即以杜工部為“一祖”,以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為“三宗”。但是方回為什么采用了“祖宗”的話語模式?其思想依據何在?對此學界討論并不多。而該問題也將影響到對“一祖三宗”說的理解深度,故值得再做思考。筆者認為,宗族觀念是“一祖三宗”說的重要思想背景;禪宗雖也講祖宗門庭,卻并不是方回“一祖三宗”的思想緣起(37)方回《名僧詩話序》提及禪門宗派:“六祖之派分為五宗,摩呵斥罵、奇險譎怪,其語實出入于詩人之詩。”(《全元文》第7冊,第83頁)從上下文看,方回認為這是世道衰頹的表現,對這種“耽博溺異、往而不返”持批判態度。方回作為朱子理學的重要傳人,其辟佛的言論亦多見,如云:“佛之學寂滅為樂,其變也,誕而為禪機。”(《送胡子游赴調序》,《全元文》第7冊,第53頁)因此認為方回“一祖三宗”說是受到禪門宗派的影響是站不住腳的。?!跺伤琛分蟹交卦凇耙蛔嫒凇钡恼摂嘀?,接下來一句“余可配饗焉”,也印證了其所受的宗族祠祭的啟發。
若考諸源流,“祖宗”概念是與宗法傳承世系聯系在一起的,《禮記·喪服小記》云:
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五世而遷之宗,其繼高祖者也。是故祖遷于上,宗易于下。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禰也。(38)《禮記正義》卷32《喪服小記》,《十三經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95頁。
“別子”是相對于國君的嫡長子而言的,即庶子之長子,大多受封并世代居于采邑,因其在始遷地開國封疆,故稱“始祖”,即始封君,其嫡系后人為“繼別者”,一直繼襲而百世不遷,此即“大宗”(39)“大宗”與“小宗”具有相對性,此“大宗”相對于天子又為“小宗”。?!袄^禰”者,即不能“繼別”而只能“繼父”的普通宗支,他們又成為各自子孫的祖先,此為“小宗”。所謂“五世而遷”,即在世系認定上明確以五世為限:若從某人的宗親關系來看,有第一旁系(兄弟一系)、第二旁系(同祖父者)、第三旁系(同曾祖者)、第四旁系(同高祖者),第五旁系出此范圍,血親疏遠,宗親關系也就宣告終止,且無喪服規定,此為“五世而遷”。小宗的世系由高祖算起,隨世代繁衍而逐代下移,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并不講“始祖”;而大宗既為“繼別”,其始祖百世不變,以始祖為基點可以向后世無限延伸,凡屬同祖的直系旁系子孫均可包容于其中,故其收族的范圍即比小宗要大得多。
秦漢以來宗法制雖逐漸消亡,但“大宗”“小宗”觀念在世系的認定方面仍頑強存續下來,到了宋代更有宗法復興之勢(40)參見馮爾康《中國宗族史》第三章第一節《重建宗族制度的主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且以小宗世系觀念為主導。體現在族譜方面,由于“世次荒邈,則統序脫略,莫能紀遠,故多敘小宗”(41)史在鑛等編:《史氏譜錄合編》卷6,清康熙三十二年八行堂刊本。,一者唐末衰亂造成許多家族的傳承世系不清,再者由于宋代科舉給寒門子弟帶來了身份巨變,由貧賤而富貴者其先祖多湮沒無聞,這都是“小宗譜法”盛行的原因。體現在祠祭方面,宋仁宗慶歷間規定:貴族、官僚可以依照爵位品級設立家廟,祭祀四代;士人、庶人不得立廟,只能在寢室供奉祖先牌位,祭祀父親一代。宋徽宗朝進一步規定:“執政以上祭四廟(高、曾、祖、禰),余通祭三廟(曾、祖、禰)?!?42)《宋史》卷109《禮》,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632頁。對官僚士庶祭祀范圍的這種限制,曾引起過程頤的不滿,他認為高、曾在五服范圍,大多數官員和平民卻不能祭祀高祖、曾祖,顯然不合乎情理,因此他私自實行了“祭五世”的做法。受其影響,朱熹的《家禮》主張官民都可以祭祀高、曾、祖、禰四世,相對于“祭三世”的規定已經有所擴大;還認為民間開始出現的一些建立宗祠、祭祀始祖的行為也無可厚非,在“法制不立,家自為俗”的情況下“從俗可也”(43)朱熹:《答潘立之》,朱熹撰,郭齊等點?!吨祆浼肪?4,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3373頁。,都暗含了一定的大宗色彩,對民間的宗族活動有一定的導向作用。
到了宋末元初,“大宗”觀念在民間逐漸流行,始祖崇拜和始祖祭祀漸成風氣,如俞氏宗族“每歲寒食,主祭者率子弟各執事,自始祖而下合祀焉”(44)徐元杰:《楳埜集》卷10《洪慶庵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第748頁。。戴表元遷居剡源后的祠堂“初祖以下在北室,高祖六四府君在中室,五祀諸神附南室,唯土地之神在下室”(45)戴表元:《剡源集》卷23《遷奉祠堂文》,四部叢刊景明本。?;罩莸臑趿纳街伊覐R所祭祀的始祖汪華、篁墩世忠廟所祭祀的始祖程靈洗也是典型例子。在譜牒的纂修方面,宋末元初的《慶源詹氏族譜》《汪氏淵源錄》《新安汪氏族譜》《汪溪金氏譜》等,主張追遠至始祖,故世系大增(46)參見陳櫟《汪溪金氏族譜序》《跋五城黃氏族譜》《徐氏族譜跋》(《定宇集》卷2、卷3、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編定于南宋咸淳十年的《方氏統宗衍慶圖》也是大宗譜系,方逢辰即是重要推動者,方桂森序稱:“會禮部蛟峰(方逢辰號)公始有合族之舉,收渙萃散,各出源流,合并一集,萬派千支,連珠貫玉,綽乎可觀,了然在目,本支百世,若指掌然?!?47)方桂森:《方氏衍慶圖序》,明刻本。其編纂范圍囊括了淳歙兩地的方氏賢能,淳安的方逢辰,歙州的方岳、方回等當代著名人物全部編入譜中。這些都顯示了元初地方精英在聯宗共治方面的新探索。“大宗”觀念盛行的原因大概有三:一,大量世系久遠、聚族而居的義門宗族的表率作用。入宋以來出現了大量同居共財的大家族,如漢陽張昌宗宗族八世同居、青陽方氏宗族十一世同居、會稽裘承洵宗族十九世同居,因其最符合儒家睦族敬宗、長幼有序的齊家之道而受到宋廷的旌表(48)參見王善軍《宋代宗族和宗族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8頁、59頁。,這些都突破了“小宗”家法而有垂范作用。二,宋元之際的戰亂反倒強化了宗族的凝聚力,隨著戰亂的結束,眾家族由顛沛離散而趨于穩定,為保障其作為地方精英的權力,族人也渴望聚族以親,統合以強。三,元初科舉制度的結束使地方精英仕進無門,為了家族的延續和發展,聯宗共治以重建血緣凝聚力也是這種轉變的原因之一(49)參見劉成群《元代徽州理學家群體與新安理學的傳承發展》,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78~180頁。。方氏宗族建方儲祠廟、修聯宗統譜等行為也應作如是觀,聯宗共治也成為方氏在特殊時代的重要舉措,關鍵在于始祖的確立和宗支源流的辨明。這不但體現于方氏家譜的編纂中,也影響到方岳、方回等人的學術史思維,成為追源溯流思想的一種隱喻。證之方回的言論,他曾數次以“祖宗”說詩(50)如方回《汪斗山識悔吟稿序》:“古詩以漢魏晉為宗,而祖三百五篇、《離騷》;律詩以唐人為宗,而祖老杜。沿其流止乾淳,溯其源止洙泗。”(《全元文》第7冊,第92頁)《跋劉光詩》:“以毛詩、屈騷為祖,以《麗澤選》為宗。”(同上,第222頁),論及理學宗派時亦采用了“祖宗”式的表達:“八圣四賢暨濂洛關西,學之祖也;張宣公、呂成公早世而書傳,朱文公獨后死而書大備,學之宗也?!?51)方回:《送柯德陽如新城序》,《全元文》第7冊,第43頁。由此推之,其“一祖三宗”說絕非偶然。
方回的“祖”“宗”并提,體現了“大宗”世系盛行時對“始祖”的強調,因為“小宗”世系并不論始祖;另外,方回赴淳安拜訪方逢辰兄弟,并作《石峽書院賦》,顯示了淳歙方氏同宗共祖的大宗觀念,其事在至元十八年;而他提出“一祖三宗”說的《瀛奎律髓》編成于至元二十年(52)關于《瀛奎律髓》的編定時間,請參見田金霞《方回〈瀛奎律髓〉研究》(浙江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第一章第二節。,即拜望方逢辰兄弟后二年,兩者之間應有一貫性。若基于此宗族觀念再審視“一祖三宗”說,可能會有一些更深入的理解:
首先,“一祖三宗”說與合族聯宗相似,均以秩定宗祖、辨明源流為核心要務。聯宗的思想基礎是“始祖崇拜”,因此確立諸宗的始祖而奉祀之乃屬首要,既表明后裔不忘本,也包含了名門正宗的自我標榜。影響及于宗派觀,方回指出:“余平生持所見,以老杜為祖……此詩之正派也,余皆傍支別流?!?53)方回撰,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彙評》卷16《節序類》,第591頁。在晚唐詩風、江湖詩派大行其道的時代,“一祖三宗”說具有針砭意義:即揭出正統,以江西詩法為正脈,反對四靈詩派和晚唐詩風的取徑偏狹(54)方回論詩集矢晚唐,對晚宋的四靈詩派也多有批評,對此學界討論較多。參見查洪德等《方回詩論中的“晚唐詩”》(《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其次,由“宗”而“祖”的學詩路徑。方回有鑒于學人盲目追隨黃陳而忽略杜甫,故主張由“三宗”而上溯老杜,云:“少陵一老擅古今,學所從入須黃陳?!?55)方回:《贈江東李提學》,《全元詩》第6冊,第264頁。即是“陳師道、黃庭堅→杜甫”思路。不寧唯是,如果聯系呂本中的《江西詩社宗派圖》,其所列二十五人實為黃庭堅“一宗”所傳之“派”,方回則更由“宗”而“祖”,不但將“一宗”擴展為“三宗”,而且上溯至“一祖”杜甫。如果擬之以族系,呂本中《宗派圖》如小宗譜法,方回的“一祖三宗”則是建筑在呂本中《宗派圖》上的大宗譜法。若聯系方回與呂本中二人的相關言論,則會形成一個完整的“祖—宗—派”的詩學譜系。此處所論方、呂之間的聯系并非牽強,因為方回對呂氏《宗派圖》顯然是熟悉的,詩文中曾多次言及;再者兩者詩歌宗派論的背后均有宗族結構的影響,關于呂氏《宗派圖》的宗族背景龔鵬程先生已有論述;至于方回“一祖三宗”說背后的宗族觀念亦見前論。若考慮到呂本中時代正是“小宗譜法”盛行的時代(56)呂本中雖沒有關于呂氏宗族方面的文字,但不太可能認可大宗世系。除了時代風氣的影響外,一則其先祖可上溯到九世祖呂韜,再往上則世系不明(參見羅瑩《東萊呂氏家族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9頁);再則小宗思想與科舉和官僚制度相聯系,有利于維護呂氏這一地方精英家族血緣的親近和純度。,相較之下方回的“大宗”觀念更重始祖和遠源,這可能恰是方回對呂本中《宗派圖》予以“升級”的思想助力。
第三,方回“一祖三宗”的結構與宗譜亦相似,三宗間為平行關系,實為三種詩歌風格和流派,不過皆出自“一祖”杜甫而已。前人不曉此理,故多有疑問,尤其是陳與義與山谷、后山風格出入甚大,被列入“三宗”所引發的疑問最多(57)參見吳淑鈿《“一祖三宗”說與陳簡齋的詩學定位》,《學術研究》2014年第2期。。其實,若追溯“祖”“宗”的宗族思想淵源,則會明白“一祖三宗”說僅指三者同出一源,并沒有合三者而一的意思,意謂三宗皆學老杜而又自成風格,難于一概而論。方回對“三宗”的差異即多有揭示,如“山谷弘大,而古詩尤高;后山嚴密,而律詩尤高”(58)方回:《瀛奎律髓彙評》卷17“晴雨類”,第667頁。,“黃陳二老詩各成一家”(59)方回:《劉元輝詩評》,《全元文》第7冊,第259頁。,等等。“三宗”的詩歌面貌并不似,但又在格調風味方面可以相通。這也啟發學者不應于形貌上求詩,而于主體的胸襟、修養、識見上著力,以達到詩格高邁的境地。
總之,方氏的聯宗共治體現的是“大宗”觀念,“大宗”則必確立始祖,必辨明源流?!耙蛔嫒凇北旧聿捎玫恼恰按笞谧V牒”的模式。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宗族意識催生了方回的“一祖三宗”說,也可以說“一祖三宗”就是方回心目中的“江西詩人宗族”。
基于以上分析,可知方回的詩學帶有明顯的宗族性特點,他的相關詩學思想也可稱作“宗族詩學”,并呈現為兩條線索:一條是對方氏宗族詩派的建構,一條是對江西詩社宗派的再建構,即“一祖三宗”說。前者是對方氏宗族詩歌的歸納和某種標榜,后者是將祖宗觀念作為一種話語和思維方式,運用于江西詩派的詮釋。前者以宗族世系為基礎,探討其詩歌傳統;后者則以詩學流派為考察對象,宗族世系只是一種比擬。兩者均體現了方回的宗族視角和詩學視角的融合,其中寓有一貫的詩學品格。
如果說到兩者的共性,無論是方氏宗族的詩歌還是江西派的一祖三宗,均可以“格高”來概括?!案窀摺笔欠交匾回灥脑妼W主張,但其內涵較為復雜,總的來說是“人格”和“詩格”的統合:既有品格崇高、胸襟高遠的內涵,也有詩歌功力老成、不徇流俗的含義,而前者乃是后者的內在根基。對方干、方岳等宗族詩人,方回更多稱贊其“人”之格高,此點已見前述;對江西詩派的始祖杜甫,方回多次贊揚其“不忘憂愛”的人格境界,對陳師道、黃庭堅的品節亦多稱頌。這與方干、方岳的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雖事跡不同,但皆無愧于各自時勢,可以說“易地皆然”。
但“宗族”和“詩學”兩種視角畢竟不同,其評價標準有寬嚴之別。至于方氏宗族詩歌,其句法、格調、意趣等方面各自不同,只是在作者“同宗”的層面才得以稱為“宗派”。也就是說,由于采取“大宗”的視角,凡方氏之共祖者均納入考察范圍,世代、人員的范圍過于廣大,且世系間的詩學與創作未必有傳承和影響——這與血緣宗親是兩回事,故難以一律概之。另一方面,宗族的范圍相對于整個詩歌史來說又是小的,顯然不能持文學史家的高標準來要求族內人,因此只要是本宗族人,且在詩歌領域有所建樹均應認可;這種認可,更多地出于感情上的親近。
若從詩歌史的視角來看,方干詩是典型的晚唐體,其詩工于寫山水景物,情致雅淡,詩風自然悠遠,而極少用典;方岳除了深受方干影響,與江湖派亦有密切關系,他當時與劉克莊相頡頏,甚至被認為是江湖詩派的重要代表。但晚唐體、江湖詩派則是方回所極力反對的,他曾多次批評晚唐體只知在“工于寫景”方面著力,不重學養而筆力薄弱,并批評劉克莊和江湖詩人的“格卑”。所以他在《瀛奎律髓》中所選方干和方岳的詩歌數量很少,方干10首,方岳僅3首,且評語極少,即有所評亦似有所保留。如評方干:“此篇起句超放,末句有終焉之志。佳句不一,予別已摘抄矣。”(60)方回:《瀛奎律髓彙評》卷23“閑適類”,第960頁。對于方岳詩,他僅選了三首詠物之作,對具有較強江西色彩的《效茶山詠楊梅》,方回僅有一句詩評:“其詩不江西,不晚唐,自為一家。”(61)方回:《瀛奎律髓彙評》卷27“著題類”,第1210頁。對另一梅花詩評曰:“年壯氣銳,句律高峭?!?62)方回:《瀛奎律髓彙評》卷20“梅花類”,第842頁。方岳學詩雖由江西詩派入手,但既熏染于方干,又受到楊萬里、范成大的影響,造成了“清雋新秀”的主導詩風(63)陳訏:《宋十五家詩選·方岳小傳》,清康熙刻本。,“句律高峭”的詩在方岳詩中甚少,選評此類詩也可見方回的審美趨向。所以,他對方干和方岳的贊揚多是基于宗族的視角,而《瀛奎律髓》的評價則是品彙百家的視角和江西詩學的標準。
詩歌宗派研究曾經是古典文學界的熱門話題,而對詩歌宗派觀念的發生機制,我們的探討似乎還不夠。而重視合族聯宗,且有“一祖三宗”說的方回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發,即宗派觀念有著中國宗法社會根深蒂固的影響,是中國人分辨族群關系、血緣親疏的重要依據,而這可能會成為一種思維方式,影響到古人對詩歌史的認識。中國古典詩歌向來重視傳統和傳承,與高、曾、祖、禰的傳承之間似有一定的同構性,背后體現的都是“崇古”的觀念。另外,“宗族”概念相較于“家族”顯得虛泛而不好措手,故相關研究也頗為冷落,其實若將詩人群視為一個特殊的族群,會發現宗族觀念會影響到詩人群體的交往和價值評判,乃至對詩歌史的闡釋。這就將宗族文學的研究落到了實處,這對于家族乃至宗族文學的研究也是一種拓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