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
馬年春節,我回故鄉板板橋省親。剛進場口,便看見一個老女人顫顫巍巍的身影自水巷子逸出。那個身影雖然佝僂,卻似曾相識。
同行的侄兒告訴我,那個人就是黑牡丹。難道她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們時常在小街見到的那個身材高大,風風火火的女人?
侄兒回答說:正是她!
聽了侄兒的話,再看看那個女人老氣橫秋的神態,面無表情的容顏。我驚詫了。雖然說歲月無情,可對一個人的改變也不至于如此吧?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在板板橋,黑牡丹是一個響當當的風流人物。
黑牡丹并不姓黑,牡丹也不是她的真名。關于她名字的由來,還有一段奇特的故事。黑牡丹那個時候住在供銷社,但并不是供銷社的正式員工,而是以一個供銷社職工家屬的身份住進來的。
她的丈夫,是板板橋鎮供銷社的采購員,常年在外,為供銷社采辦經銷農業物資。很多時候,黑牡丹其實都是在獨守空房。
那個年代,很多人看過一部電影《紅牡丹》。電影的片尾曲《牡丹之歌》,更是很多年輕人時常掛在嘴邊的流行歌曲。黑牡丹住進來的時候,也不過20多歲,正是少婦思春,青春煥發的年紀。因此,她也常常會吊足嗓子大聲哼唱:“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啊……牡丹,眾香國里最壯觀”。
雖然她并非學聲樂出身,但天生嗓子干凈、醇厚。因此,哼唱起來還真有原唱蔣大為演唱時的那種昂揚的格調。以至于,她在板板橋街上走過,都會增加相當的回頭率。
平常喜歡唱唱,哪怕在大街上,只要人們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但是,有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哼唱,那就有些令人吃驚或者不可思議了。
黑牡丹,皮膚較黑,臉蛋圓潤,身材修長,雖然說不上怎樣的漂亮。從臉蛋,身段和氣質上進行總體來看,還是一個有風姿有韻味的女人。好在她是結過婚的女人,所以板板橋那些穿喇叭褲、留長頭發的時髦青年,一般還不會在她的身上打主意。
這并不是說,她就是一個被社會遺忘了的女人。在板板橋,真還有一個人在悄悄地惦記她,那個人便是供銷社的劉主任。劉主任當時已40好幾的年紀,老婆死得較早,他時常會有意無意的,不動聲色的關注黑牡丹的飲食起居。
日子久了,黑牡丹在劉主任的默默關心下,開始對劉主任慢慢有了一些好感。劉主任也感受到來自黑牡丹的暗示,自然更是心情激動。很多時候,他都生搬硬套地找些理由往黑牡丹家里跑。要么送上一些布匹,要么割上幾斤豬肉,噓寒問暖,顯得十分殷勤。
那個年代,雖然市場開始慢慢地在搞活,卻還在實行糧票、布票等票證管理。價格放開了些,糧油等生活必需品供應也只能滿足老百姓的急需。可如果有更大更多的開銷,布票糧票還是必不可少,多多益善的。
于是,黑牡丹經常會找到劉主任,向他索要一些布票糧票之類的票證。一方面她娘家六姊妹,生活日用品需求量大。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愛好添置新衣服,隨時都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劉主任老早就對黑牡丹心懷叵測,自然有求必應。一來二去,黑牡丹對劉主任的依賴與時俱增,有些不可分離了。
有了這些物質上的交情,黑牡丹要報答劉主任的關照,也只好在精神上對劉主任進行回報。不到一年的功夫,水到渠成,兩個人就粘在一起了。
對待劉主任的精神渴求,黑牡丹是有籌碼的。她都必須要劉主任作出一項經濟上的承諾。時間久了,劉主任對黑牡丹的那些要求便不勝其煩。卻又實在不舍得與黑牡丹分手,只好不太情愿地被黑牡丹牽著鼻子走。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劉主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有些想黑牡丹了,就深更半夜跑去敲黑牡丹的門。黑牡丹爽快的打開房門,卻死活不接受。因為她給劉主任又提出一個條件,必須再給她三丈二的布票,她娘家妹妹要嫁人,急需添置幾身新衣服。劉主任心中老大不高興,一門心思只想吃天鵝肉,卻推三阻四的不想承諾布票的事情。黑牡丹急了,威脅劉主任說,你再不答應,我可就要喊了。
劉主任心想,深更半夜,老子就不相信你敢喊出聲,你未必還真敢自己不要臉?黑牡丹不知是吃錯了藥,還是膽子真的變大了。居然張口便“啊—”地喊出聲。劉主任開初以為黑牡丹不過是威脅他,根本沒當回事。一看黑牡丹已經脫口而出,急得亂跳:“三丈二就三丈二,姑奶奶別喊了”。
但劉主任的表態遲了些。黑牡丹已經脫口而出。好在黑牡丹的腦瓜子還算靈活,她在“啊”字喊出后,以萬分之一秒速度進行了補救。在劉主任表態的當口,硬生生把“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這句歌詞連成一氣,拖腔拉調的給唱了出來。
黑牡丹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根本來不及想,這一喊一唱的后果。一個女人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大喊大唱《牡丹之歌》。而且只唱了一句便沒了下文。板板橋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對她的這個舉動產生懷疑。
第二天,板板橋便傳開了黑牡丹跟劉主任半夜唱《牡丹之歌》的故事。這故事終于傳到黑牡丹丈夫耳中。他在縣城聽到這些傳聞后,連板板橋都沒回,便懷著滿腔的怨恨趕到縣供銷社。找到縣供銷社主任,要求給他做主。
縣供銷社主任是位軍轉干部。最看不慣的事情,就是下屬單位負責人亂搞男女關系。聽了黑牡丹丈夫的憤怒控訴,當即派人到板板橋調查,并對供銷社進行財務審計。
一賬查下來,劉主任因為貪污挪用公款被縣供銷社撤銷主任職務,調至偏遠山區作一般工作人員。
這樣一調查,劉主任跟黑牡丹的男女關系大白于天下。“黑牡丹”的別名由此而來。而黑牡丹的丈夫,一氣之下,再也沒回過板板橋那個名存實亡的家。
可黑牡丹天生就是個犟脾氣,明知自己的名聲已經在板板橋敗壞了,明知自己的男人也不回家了。她就是不離開供銷社。儼然單位的正式職工,依然住在供銷社內。新來的供銷社主任也不好說啥,更不敢出面強制攆黑牡丹搬家。
時間這樣一拖,便進入新時代。糧票布票不再使用,而且,緊接著供銷社的業務也面臨著極大的縮水,因為個體私營經濟雨后春筍般發展起來。供銷社的職工出現大量的離崗潮,大家都忙著為自己的生計奔走,更沒有人去操心黑牡丹的事情了。19970EC1-FB3F-4249-AA84-441360CBAAA5
黑牡丹便一直在供銷社住了下來。
鬧了一場不大不小桃色風波,又經歷了供銷社業務大滑坡的特殊時期,黑牡丹居然不驚不詫,依然在板板橋堅守了下來。
從骨子里講,板板橋人并不討厭黑牡丹,他們對這個女人內心有一種說不明道不出的感覺。自從出了這一檔子事情后,男人們都不敢正面跟黑牡丹接觸了,除了怕旁人看見說閑話,更怕自家的女人打翻了醋瓶子。
一個時期,黑牡丹在板板橋成了孤家寡人,很多時候門可羅雀。但這樣的局面很快便改變了:一夜之間,從通江縣城,乃至更遠的下河都涌來了大量的外地人。他們紛紛到板板橋淘金來了。
他們看好這個地處川陜要道的千年古鎮,希望在這里找到賺錢的買賣。黑牡丹原本就來自通江城附近,在板板橋一住就是十幾年。她與那些外來人一見如故,很快便打得火熱。尤其是,她對這個上場口摔跤,下場口撿帽子的小場鎮如數家珍,對鎮上的領導,場鎮上的住戶更是知根知底。
因為有了黑牡丹做內應,那些人就便有了聯絡站。干起事來,便很少走彎路。一來二去,他們都把黑牡丹當作可以信賴的自家人。
黑牡丹那兩間破舊的宿舍,一下子門庭若市,前來向她打聽情況的人,每次來訪免不了總要買上一些禮品孝敬。想找她幫忙介紹認識板板橋頭面人物的,除了送上不菲的禮物外,往往還有豐厚的酬金。
板板橋人為此心中頗有醋意,甚至不爽。可那些外來人只相信黑牡丹,沒有黑牡丹這個中間人,他們寧愿不做生意。因而,在板板橋還真找不出來第二個人,可以取代黑牡丹當時所處的地位。
外來人中,有一個姓金的木料販子,對黑牡丹情有獨鐘。他的年紀不大,不過20來歲,卻把木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到板板橋不過一年時間,幾乎壟斷了板板橋乃至諾水河一帶的木料生意。他把從板板橋和諾水河沿線低價收購的原木、舊房料一車又一車發往南充、綿陽等丘陵地區,賺回大把大把的錢,然后再擴大投入,將更大的生意面擴張開去。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已經成了板板橋乃至諾水河一帶木料市場的晴雨表。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可以決定這條河的上百個木料販子的飯碗。
這個姓金的木料販子,卻鬼使神差地迷戀上了徐娘半老的黑牡丹。有人說,那個姓金的年輕人早年喪母,成長期間缺乏母愛。自打他第一次見到黑牡丹,通過她認識了鎮上的領導后,便一直與黑牡丹交往密切。據說,他私下里已經把黑牡丹叫干娘了。也有人說,主要還是黑牡丹成熟的女人風韻,虜獲了姓金的。
黑牡丹與這個姓金的究竟是干媽跟干兒子的親密關系?還是成熟女人與火熱男子的曖昧關系?沒有人搞得懂,也沒有人敢去問那個姓金的年輕人。
木料販子們卻明白一個道理,如果要想賺到錢,不讓姓金的年輕人一家吃諾水河的獨食,必須要找到一個可以跟金得說上話的人,從中做通姓金的工作才行。
于是,木料販子們私下開始串聯商議,決定集體行動,共同去求黑牡丹出面,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他們瞅準姓金的去成都參加西南木材交易會的機會,集體去了黑牡丹的家。那天,黑牡丹的家里齊刷刷的來了二三十個各色各樣的木料販子。他們中年紀最大的已經50出頭,最小的也30來歲了,還有一個瘸子是被人背去的。他們在黑牡丹家中,都一言不發地齊刷刷跪下了。
開始,黑牡丹以為這些人是去找她碴子的。還沒等她開口解釋,那些老老少少的販子們已黑壓壓地跪在面前。他們只有一個目的,懇請黑牡丹出面,為他們說句話,讓姓金的年輕人高抬貴手,給他們一條生路,有錢大家賺。
黑牡丹饒是久經世事,也架不住這個陣勢。她忙不迭地把跪在地上的老少爺們一一扶起,豪氣地拍著胸口,滿口答應他們的請求。送走那些各懷心思的木料販子后,黑牡丹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來。
還沒等到黑牡丹出面,找姓金的年輕人為下跪的木料販子們說話。姓金的年輕人卻出事了。他在參加完貿易會,深夜趕回板板橋的路上,越野車從幾十米的懸崖跌進了諾水河。
那伙木料販子最先得到這個消息。他們頓時變得十分輕松。因為從這一刻起,他們的飯碗保住了。
姓金的死訊傳回板板橋,已經是第三天。黑牡丹得知這個消息后,腦袋嗡嗡直響,隨后便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
黑牡丹沒有死,只是從此變得有些癡呆。很多時候她都會跑到板板橋街口怔怔的悵惘,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沒有人關注黑牡丹的死活。她的丈夫早已離開通江縣城,不知所蹤。那些曾經集體向她下跪求情的木料販子,更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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