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蘭
對故鄉而言,人生就是一邊背離,一邊靠近的過程。從母體剝離出來,漸行漸遠,但無論抵達哪里,總有一股力在將我們往回拉。李凱來自山西,因工作原因,舉家遷往四川,在遂寧安家。詩人本身作為“異鄉人”形象,帶著故鄉記憶,流淌著故鄉血液,通過精神之路返回那個回不去的故鄉。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這是精神的還鄉。詩本身就與故鄉存在互文指涉。城市與故鄉的距離,始終被精神拉扯著,忽近忽遠,若即若離,詩就在這些節點上誕生。
李凱的這組詩,可看作故鄉的“回聲”。在《深海謠》中,“而我是那靠近海底的失魂水母,從一出生/便忘記了月亮以及故鄉的模樣/我的淚水上常常堆有冷色調的懸光/這里是人心追逐不到的地方”。水母多生活在深海,它的傘狀體內有一種特別的腺,可發出一種氣體,使傘狀體膨脹,遇到危險時,就會自動將氣放掉,沉入海底。危險過去,只需幾分鐘又可以重新膨脹并漂浮起來。通常,形象比概念更能打動人。詩人將自己比作水母,生動而貼切。詩人常常內陷于這樣的語境中,“故鄉”構成了一種隱痛的“癥候”,帶領讀者持續辨認物質之外的精神之我。再來讀《要給春天騰出更多空間》,“屋廊已將燕子認作家人……憂慮在春天面前,總會保持緩慢的節奏/我不悲哀冰雪曾傳染給我幾根白發/就像抱薪者堅毅的心上/不知承受過多少釘子冷漠的敲擊/想到這,一股使命感讓我多了些打算:/我要給春天騰出更多的空間/好讓北歸的燕子,飛得再從容一點”。騰出的空間,何嘗不是為安置自己的心。正如《浮水西施》里表達的,“閉上眼,平靜替她診治了/所有在城市患上的疾病”。焦躁快節奏的城市生活,時常給人一種窒息感,詩人是幸運的,可以在詩歌中獲取片刻從容與寧靜,平衡生活的得失。某種程度上,“故鄉”更像一個容器,它裝下你的失落、沮喪、不安與彷徨。
李凱特別重視煉句煉意,語言呈現出很強的質感,舒展的想象、精巧的構思,使其詩平中見奇,見巧。他并非刻意表現語言的“陌生化”,而是選取獨特的視覺,深入下去,讓詩意自然浮現。你會驚異于“懷孕的鐵軌”這樣的比喻,冰冷、堅硬、靜止的鐵軌,被詩人賦予了流動的“母性”。“四舅媽守著藥罐,村莊被焦慮煮熟/堅強如山脊間的鐵軌……我深知被疼痛掠過的地方,趨近娘胎”。一位母親,經歷了生育的陣痛,又面臨孩子的病痛,生命如鐵軌般被一次次碾壓,一層一層情感的變化將詩人的憐憫之心串聯了起來。《春晨遐想》中,“那些被我贊美過的小草們/都能在春天找到體面的富足/這一次我想贊美自己,好讓春天/發現我的善良,在我醒來后/也能擁有,一顆露珠的陪伴”。詩人的憐憫從向外擴散到向內聚合,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被愛被惜。“車轍是這片河床上最后的淚痕/那天,夕陽與故事一起跌倒在大山深處”(《鵝卵石》)這樣的詩句,精神與遠致并行。
詩歌不是將人帶離,而是使人著陸。詩人不斷打破語意邊界,在敘事中去構建一個故鄉視域下的詩意王國。《傳承》中,詩人去車站接妹妹回家,這是遂寧的新家,而非山西的老家。孩子的心中,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鄉。“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舅舅蹲在山坡上/在暮色中等待回村的母親/那時我還很小,鄉道上的客車也少/我只知道在舅舅起身的地方/一定有十幾根煙頭圈起來的明亮王國”——煙頭圈起來的王國,明亮中有了一層凝重,那是血脈親情的牽絆。父親、母親、妹妹、自己以及舅舅、舅媽,都是這個王國里的子民,也是這個王國的靈魂,詩人以此作為這組詩的詩題,來凸顯故鄉之魂。詩人在《心愿》中表明心跡,“這些年陪伴的赤字,該我去填補了”,這就是他將父母接到身邊的原因吧。是填補,也是傳承。詩里詩外,詩人將故鄉隨身攜帶。
詩人通常自有一套思維方式。好的詩人卻善于創設和打破,否則靈感就容易枯竭。古典詩多從乍現的靈感中生發,新鮮動人,現代詩有明顯的“做”的痕跡。“做”也并非不好,經歷孕育生產錘煉的過程,思想與現實的沖撞,更能展現一種沉郁之美。生活積累,是催化劑,李凱更多趨向于通過場景描寫來呈現人的生存意識和精神緯度。如《動靜學》里的父親,“亂石灘上的父親,目光/與蒲公英緊緊貼在一起/他屏住呼吸,生怕松口氣/就會拆散一個家庭的團圓……在堆壓日子的皺紋里/我依稀看到他的平靜/那淡然的哲學——/由重復的苦痛,一點點熬成”。《法則》里的智性之思,也讓我們看到一個不斷成長和深化的李凱。
詩人,應該成為時代的記錄者、發聲者。在任何時代,詩歌之所以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也在于此。通過詩人這個存在本體,去重塑過去經驗,呈現當下的生命狀態。這種“當下性”,隨著個體經驗的生長,越發深入。“90后”的李凱,是一個快速成長的詩人,他對詩歌有著執著的熱愛,在詩歌創作上的才氣與靈感,使他從一開始便鋒芒凸顯。中國新詩發展至今,“90后”甚至“00后”,已成為一股新生力量。他們以新鮮的獨特的視覺去看世界,體察人情,感悟生命。唯愿詩人在未來的創作中,克服對自身的復寫,去挖掘更多詩之可能。D45094F1-47E0-46CF-8F3C-3E7C1B9E6F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