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疫情偷走的童年

加比·欣斯利夫

在2020年春季前，瑞貝卡·漢福德兩歲的女兒伊迪每周有三天在爺爺奶奶的照顧下開心地外出玩耍或用餐。

然后，新冠疫情首批封鎖措施來了，她的世界在一夜之間被封閉。伊迪一家住在英格蘭北部柴郡和德比郡交界的小村莊，幸虧家里還有個花園可供伊迪玩耍，不過，漢福德抱怨說，在自己居家辦公時，“電視承擔了大部分育兒責任”。

伊迪是獨生女，居家隔離期間和父母的長期相處讓她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但漢福德擔心女兒錯過了學習社交技能的機會，“如果有一群小朋友跑來跑去，她肯定不會加入他們。我們去公園的時候，如果滑梯上有另一個小孩，她就會先去別處玩，直到滑梯空出來再過去。”

上幼兒園后，伊迪變得自信了一些，但她仍然更愿意和大人一起玩。和許多家長一樣，漢福德和丈夫不知道這種現象是暫時的，還是說新冠疫情在某些方面塑造了伊迪的性格。

艾米麗·奈特與兩個兒子

艾米麗·奈特和丈夫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第一次封鎖期間，他們在位于林肯郡格蘭瑟姆的家中遠程辦公，同時照顧一個嬰兒和一個兩歲的孩子。去年夏季解封時，奈特發現，由于長期沒有接觸他人，她的孩子們在嘈雜的超市里不知所措。“我最小的孩子一聽說要去游泳池就開始尖叫。”她說，“他們沒有體驗過正常情況下我們讓孩子從小習慣的那些事情。現在我四歲的孩子一聽到店員跟他打招呼就嚇得往后退。”

許多家長最初擔心防疫措施——比如勤洗手——可能會對孩子造成心理負擔，但奈特說她的孩子們完全不擔心這一點。“他們總說，‘媽媽，別忘了戴口罩。’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再正常不過了。無論我們去哪里，他們總是伸出手來主動接消毒凝露。”對于在疫情陰影下成長的孩子，成年人眼里的正常生活才令人困惑。

許多五歲以下的孩子對于口罩和消毒液以前的生活只有微弱的記憶。封鎖期間，孕婦不得不獨自進入產房，她們的伴侶只能在醫院停車場無助地等待。如今，這些孩子都快兩歲了。過去三年，疫情總是卷土重來。可能直到現在，研究人員才開始理解人生之初經歷的這場混亂對這些孩子的影響。

輿觀調查網發現，比起孩子感染病毒，英國家長更擔心疫情對孩子發育產生的影響。25%的受訪家長認為，疫情會阻礙孩子的語言發展，50%的受訪家長擔心孩子的情感和社會技能發展，比如學會分享、做事輪流來、交朋友等。家長們還擔心，在一個充滿焦慮的環境中成長是否會影響孩子的心理健康，以及他們上學后會不會落后于其他同學。

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新冠寶寶”們能否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忘掉這場特殊的經歷？還是說，他們這代人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永久地貼上了“疫情”的標簽？

在一個凜冽的冬日，一群裹著大衣、戴著絨球帽的學齡前兒童興奮地在一起挖土。在他們附近，蹣跚學步的孩子們騎著兒童三輪車橫沖直撞。自疫情暴發以來，牛津郡法林登的“老車站”幼兒園就鼓勵孩子們到室外玩耍。但變化不止于此。

這所幼兒園在疫情暴發后曾短暫閉園，在2020年6月復課時扔掉了所有的坐墊、地毯和織物，因為擔心它們可能藏有病毒。

對幼兒園工作人員來說，在新冠疫苗面世之前重新開放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每個人都在說‘保持距離’，但你怎么和一個小朋友保持距離？”幼兒園管理人員斯蒂芬妮·多林說。她認為，重要的是補償孩子們在封鎖期間失去的東西。她說：“我們覺得需要填補疫情在他們生活中留下的空白，所以我們在那個夏天舉辦了豐富多彩的主題周活動。我們讓所有孩子都參與進來，給他們穿上漂亮衣服，一起燒烤，帶他們體驗居家期間沒有機會體驗的事情。如果幼兒園是他們唯一能來的地方，那我們最好給他們多安排一些好玩的活動。”

不過，多林發現，孩子們居家后再次來園有了明顯的變化，“離開父母變得特別艱難。有的孩子比以前更安靜了，不愛說話。三四歲的孩子比以前更焦慮，你能看出來他們的憂慮。”此外，大多數孩子居家期間看屏幕的時間顯著增加。多林說：“我們聽到孩子們說話開始有美國口音，因為他們看了太多的YouTube視頻。”

多林認為，復課一年半后，園里的大多數孩子已經能趕上老師的進度，少數孩子落后也只是因為害羞。“他們參加活動沒有任何問題，只是自信稍有不足。兒童的韌性比我們想象中更強。”但她也知道，孩子們尚未完全走出困境。

我在2021年12月參觀多林的幼兒園時，新冠病毒新變異株奧密克戎剛剛登上英國的新聞頭條，但多林已經為即將到來的困難作好了準備。疫情期間，幼兒園也屬于前線機構，需要照顧孩子，讓他們的家長能夠安心工作，也需要為年紀尚小、無法遠程學習的兒童提供早期教育。

“幼兒園沒有松懈的時候，疫情暴發以來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讓多林感到不解的是，雖然人們都認為幼兒時期對未來的人生意義重大——從出生到五歲是人一生中學習效率最高的階段——但幾乎沒有人公開討論這場疫情將如何塑造在此期間出生的一代人。

瑞貝卡·漢福德與女兒伊迪

對于新冠疫情對兒童發育產生的持久影響，牛津布魯克斯大學的Babylab項目組人員一定是最先知曉的。通常情況下，這個項目組由來自五所英國高校的研究人員構成，會招募學前兒童家庭以研究兒童發育，比如小睡的益處和雙語成長環境等。

疫情暴發后，Babylab的研究人員希望探究這場經歷會如何影響兒童發育。18個月前，他們開始追蹤“保持社交距離”這一措施對600名當時不足三歲的兒童的影響，具體方式是家長通過做游戲來評估孩子各方面的技能。

Babylab的初步研究證實，第一批封鎖措施可能對學說話的孩子產生了影響。在封鎖期間，部分家長的孩子每周仍然至少有兩天去上幼兒園，他們比一直待在家中的孩子平均多掌握48個新詞。在執行功能（比如集中注意力或控制情緒等）方面的進步，每周上五天幼兒園的兒童幾乎是其他同齡人的兩倍。

目前，Babylab正在研究幼兒園重新開放后這些兒童的表現，研究結果可能在明年春季公布。Babylab成員之一亞歷珊德拉·亨德利的看法比較樂觀。“大家都想知道，我們能否在孩子們身上看到復原力和韌性。”她說，“人生的頭三年十分重要，但聽到這句話，家長可能會以為‘如果不早早開始培養孩子就來不及了’，這是不對的，不是說有一扇門到點就關閉了。讓孩子接受幼兒教育，體驗充實的生活，從來都不晚。”

負責教育與兒童服務的英國教育標準局于2021年發布的年度報告也印證了這個結論。報告指出，雖然英國近半數幼兒園認為，兒童在春季封鎖期后分享玩具或按規矩做事等技能有所退步，但他們在秋季學期表現出了顯著進步。部分兒童甚至在封鎖期間學會了新技能，或者由于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增加而感到更開心了。

亨德利說，人類對社交的渴望是“最強烈、最具復原力的一項本能”。在封鎖期間居家辦公的家長不必為孩子看了大量動畫片而感到自責。

有的家長擔心，疫情導致自己的孩子錯過了教育活動，比如幼兒音樂課程。亨德利表示，幼兒應該從家庭中獲得他們所需要的社會互動，真正需要這些課程的其實是疲憊的家長。她說：“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應該增加對家長的關注，因為如果家長不開心，就可能對孩子產生負面影響。”

亨德利的團隊發現，如果家長狀態良好，家庭團聚就能產生正面效果。但是，疫情封鎖擴大了不同家庭之間的差距，有的家庭游刃有余，有的家庭則處境艱難。疫情期間孩子的狀態其實反映了家長的狀態。

對許多新手家長而言，在疫情期間生養孩子仍然是極其孤獨的經歷。去年秋季發布的一項調查顯示，疫情期間，很多新手家長難以見到全科醫生和健康巡訪員。1/3的家長表示，很多診所在疫情期間完全停業;超過1/4的家長說，只能通過網絡和電話的方式聯系上當地的健康巡訪員。該調查報告的作者之一薩利·霍格指出，受訪的兒科醫生擔心的不僅是漏診重大疾病，還包括養育孩子的一些細節問題，比如吐奶、不睡覺等。在封鎖期間，這些家長無法獲得別人的反饋，他們過于焦慮，最終把孩子送進了急救室。

慈善機構“兒童行動”開設的家長咨詢熱線在疫情期間接到的電話數量增加了三倍。該機構去年秋季在英國開展的調查顯示，半數家長感到焦慮，1/3的家長感到孤獨或抑郁，其中學齡前兒童家長受到的影響最為嚴重。“許多家長缺乏支持，感到孤獨。”家長咨詢熱線服務協調員喬·瑟斯頓說，“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中，育兒的確是一件苦差事。”

疫情封鎖期間兒童最常見的問題包括分離焦慮、不聽管教、發育遲緩（比如說話晚）等。解封后，語言治療等轉診需求激增，患兒家庭不得不一再等待。每當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忙亂地調度資源，以應對新一輪疫情時，患兒家庭和殘疾兒童家庭就擔心孩子目前的治療受到影響。

三歲的山姆出生時患有帕利斯特–基利安綜合征。他視力不全，需要輔助聽力設備，肌肉張力減退——這意味著他無法獨立行走或說話。新冠疫情前，他每周需要進行三次理療幫助他行走。疫情暴發后，他的理療師被調往新冠病房，之前為山姆一家提供幫助的慈善項目也停止了。

疫情期間孩子的狀態其實反映了家長的狀態。

山姆的父親馬特是一名公務員，他說：“孩子有特殊需求的家庭面臨的最大困難在于，一旦造成損失，可能就無法補償。行走與壽命密切相關——如果無法行走，身體的器官就不能健康發育。我盡力保持客觀，但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我們失去了多少機會。他的生命是不是原本可以更長？他在發育過程中又錯過了多少窗口期？”

與此同時，解封也為這個家庭帶來了新的難題——山姆的兩個姐姐出門見朋友可能會把病毒帶回家中，但山姆的免疫力十分脆弱。“我們最終決定采取預防措施，但不會將孩子隔離起來，因為那樣我們真的無法生存。”馬特說。

對于艱難度過封鎖期的家庭來說，未來再次封鎖的可能性尤為可怕。2020年3月封鎖前，安娜·沃特曼的女兒梅根剛滿五歲，是個“非常快樂、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從來沒有社交方面的問題，也沒有焦慮情緒”。沃特曼生活在倫敦，經營著一家旅游機構。一家人平安無事地度過了第一次封鎖，但2021年1月實施的第二次封鎖則大不相同。每天滿滿當當的遠程課程讓梅根應接不暇、驚慌失措。沃特曼說：“這么小的孩子沒辦法通過在線課程學習拼讀。她開始厭惡屏幕。30個孩子的遠程課堂十分吵鬧，她一句話也不想說，也不想開攝像頭。”

2021年春季，學校開學了，但疫情一再反復，孩子們也一再返回家中隔離。這種不確定性讓梅根感到苦惱，“你沒法去圖書館看書，因為圖書館關了，你也沒法和別的孩子玩，因為他們屬于另一個隔離圈。”有一天，梅根放學回家說：“媽媽，幾千個孩子都死了，你知道嗎？”那年7月，她開始拒絕吃需要咀嚼的食物。沃特曼說：“她覺得食物會堵在她的喉嚨里，導致她窒息而死。她吃得越來越少，最后什么都不吃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沃特曼說，梅根被轉診到兒童心理健康服務中心，但他們在2021年8月被告知次年1月才能見到醫生。后來，梅根連水都不敢喝了，沃特曼一家決定求助私人醫生。但沃特曼也知道，對很多家庭來說，這條路走不通。

梅根在2021年秋季回到了學校，狀態還不錯，不過她一直對病毒耿耿于懷。“她問我，新冠病毒走了嗎？”沃特曼說，“我們試圖向她解釋，還沒走，而且它還會不斷變異，我們得學習與之共存。”

在女兒生病時，沃特曼一心只想著每頓飯怎么讓女兒吃東西。女兒康復后，她才反應過來發生的一切，這讓她萌生出一個想法：讓在疫情期間遇到困難的其他家庭知道自己并不孤單。

沃特曼說：“作為兒童家長，你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唯一一個承受痛苦的人。可是，每當我和其他有過類似遭遇的家長交談，告訴他們我們的經歷時，我就會看到他們的臉上閃過一絲寬慰——原來這一切不是自己的錯，而是無法預測的情況導致的。回望過去的經歷，你會想，‘天哪，我們竟然熬過了這一切！’”

[編譯自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