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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上海是現代小說中最為常見的空間場域,“上海書寫”則是構成現代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書寫上海的眾多作家中,張愛玲是非常特殊的一個。張愛玲出生、成長于上海,對海派文化有著高度的認同,并用文學創作豐富和發展了海派文化。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張愛玲小說中的上海意象有著不同的呈現,包括作為現代都市的上海意象、作為殖民地的上海意象、作為傳統城市的上海意象。張愛玲小說中的海派文化既有多元融合的文化格局、細膩精致的生活態度,也有蒼涼頹廢的精神世界,而海派小說、生平經歷以及淪陷區政治環境則是張愛玲小說上海意象與海派文化形成的原因。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上海意象;海派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2)06-00-03
鴉片戰爭后,清政府先后簽訂《南京條約》《五口通商章程》。作為五大通商口岸之一的上海正式開埠。上海位于長江入海口,有著廣闊的腹地,地理位置極為優越。開埠后的上海迅速取代廣州成為中外貿易中心,并發展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受此影響,近代以來,上海逐漸成為文學創作的焦點,無論是具有傳統色彩的譴責小說、狎邪小說,或是具有現代氣息的都市小說,均不乏上海的身影。劉俊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提出了“上海書寫”的概念,將以上海為題材,包含作者對上海的情感態度與價值判斷的文學創作統稱為“上海書寫”[1],而張愛玲則是“上海書寫”的重要作家。與矛盾、夏衍、丁玲等從意識形態層面進行“上海書寫”的作家不同,張愛玲更加關注小市民的上海,側重從波瀾壯闊、紛繁復雜的環境下凸顯平凡男女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形成了獨特的上海意象,蘊藏著豐富、多元的海派文化。
一、張愛玲小說中的上海意象
(一)作為現代都市的上海意象
上海是中國第一座都市,很長一段時間也是亞洲最大的都市,甚至有“魔都”的稱謂。獨特的地理位置促使上海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走在全國的前列,華洋雜處的空間格局則使得上海具有很強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而言,現代都市意象是“上海書寫”中最為常見的意象。并且,由于作家觀察的角度不同,上海都市意象的呈現維度也有著很大的差別,左翼作家擅長從勞資糾紛來揭露上海都市生活中的階級矛盾,張愛玲則熱衷于對上海都市生活的描摹。作為最早開埠的城市,上海建筑具有中西融合的特點,最為典型的便是租界內隨處可見的小洋樓。張愛玲小說中不乏對小洋樓的描寫,如《小團圓》中郁先生姑父的小洋樓,既有粉墻黛瓦的中式特點,也有“意大利風的深粉紅色墻壁”[2],彰顯著上海的都市現代氣息。對都市女性生活的細致描繪是張愛玲小說的一大特點。深受傳統小說影響的張愛玲,多將描繪的重點落在風月場所的女性,這些女性也成為體現上海都市意象的重要載體。以《半生緣》為例,曼璐是上海灘的舞女,整日沉迷在燈紅酒綠的舞池中,嬌艷的紅唇、濃得化不開的眼影是以曼璐為代表的都市女性的象征,這與傳統風月場所的歌伎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二)作為殖民地的上海意象
上海城市文化的形成、發展和殖民經歷有著密切的關系。早在1845年,英國領事便與上海道臺簽訂了《上海土地章程》,設立上海英租界。英租界是上海最早的租界,爾后,美國、法國紛紛開辟了美租界和法租界。1863年,英租界、美租界合并為公共租界,并不斷擴大,分中、北、東、西四個區。一戰后,日本資本大量流入上海,旅滬日僑數量不斷增加,客觀上形成了日租界。租界是帝國主義殖民的產物,它們一方面促進了上海的現代化發展,造就了上海的繁榮,另一方面也沉重地打擊了民族心理,導致上海市民的精神普遍陷入了空虛、迷惘的困境。盡管張愛玲有意識地規避國家、民族、戰爭、革命等宏大主題,坦言“只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但被殖民所帶來的屈辱感以及價值層面的彷徨感仍流露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上海作為殖民地的意象也成為張愛玲小說中常見的上海意象,最為典型的便是《紅玫瑰與黑玫瑰》。《紅玫瑰與黑玫瑰》以上海淪陷區為背景,主人公佟振保曾留學英、法,受到了現代文化的熏陶,但在殖民地荒誕、混沌的生存環境中逐漸迷失了自我,淪為情欲的奴隸。佟振保也成為殖民地環境下上海市民精神困厄的代表。
(三)作為傳統城市的上海意象
在中國的大城市中,上海是較為特殊的存在。一般的大城市,如北京、南京、廣州、杭州等,均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古城記憶,而上海則被視作鴉片戰爭后開埠的城市,換言之,世人眼中的上海僅有近代史,而無古代史。事實上,這種看法存在很大的偏差,也難以準確地解讀海派文化。海派文化與傳統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吳福輝認為吳越文化是海派文化的基質,海派文化又是中國南方文化經過長期內部雜交,而向前的一種變形的發展[3]。從這個角度而言,上海同樣具有傳統城市的身影。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上海不僅作為現代都市、殖民地的意象出現,也以傳統城市的意象出現。唐末以來,中國經濟中心南移。宋高宗南渡后,江南成為中國的經濟中心,注重生活細節,追求生活品質是江南兒女的重要特點。吳越文化散逸、精巧的享用性同樣體現在海派文化中,張愛玲小說中有不少反映這一方面的內容。比如《金鎖記》中對家具細膩的描寫,“金綠山水屏條”“翠竹簾子”“紫檀匣子”“綠泥款識”等。張愛玲雖然為河北人,但出生、成長于上海,對吳越文化有著深刻的體認與領悟,這為張愛玲在小說中呈現傳統城市的上海意象奠定了基礎。
二、張愛玲小說中的海派文化解讀
(一)多元融合的文化格局
張愛玲小說中的上海書寫的海派元素包括對既定海派文化人群的繼承,接受了時人公認的鴛鴦蝴蝶派的市民性、世俗性的特點,又吸收了現代派寫作風格;既具備中國傳統典雅、清麗的語言風格,又帶有意識流、內心獨白等西方語言特色。
上海得風氣之先,與西方文化的碰撞、交流、融合走在全國前列,并形成了海派文化。海派文化既有傳統文化的元素,也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響,呈現出多元融合的文化格局。上海是最早開埠的城市,也是中國受西方影響最大的城市。十里洋場不僅是對上海華洋雜處的真實描繪,也是上海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客觀寫照。張愛玲小說具有多元文化融合的格局,這既體現在小說人物的思想觀念上,也表現在小說外部環境中。以家居裝飾為例,張愛玲小說的家居裝飾具有中西結合的特點。比如在《金鎖記》中,既有大量的中式家具,如屏條、簾子等,也有許多新穎、前衛的西式家具,如大理石長桌、玻璃罩、燈罩、洋鐵筒子、銀茶壺等,這種中西合璧的家居裝飾風格正是上海海派文化多元文化融合的一大特點。
(二)細膩精致的生活態度
吳福輝把市民眼光和都市描寫作為判斷海派文學的兩個向度,而這兩個向度在鴛鴦蝴蝶派等洋場小說中均有涉獵,為凸顯海派文學的審美范疇,吳先生把舊文學的市民愛好和城市書寫與海派小說的市民趣味和都市文化做了區分。海派第一品格是現代質素,鴛鴦蝴蝶派不屬于海派的原因主要是其文學活躍期間中國大都會文化未成形。
對精致生活的追求是海派文化的重要特點,這可以追溯到吳越文化。從地理空間來看,上海位于長江南岸,屬于文化地理上的江南范疇。晚唐以來,中國經濟中心逐漸南移,江南一帶成為中國最為富庶的地區。宋元后,江南開發程度進一步提高,商業經濟日益發達,并出現了商業資本主義的萌芽。萬歷年間,張居正主導了“一條鞭法”賦稅改革。“一條鞭法”改革以貨幣賦稅替代實物賦稅和徭役,不僅簡化了征收方法,降低了農民的負擔,也使得農民以及手工業者具備了一定程度上的經濟活動自由選擇權,為晚明商品經濟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明朝中后期,紡織業規模不斷擴大,出現了許多以紡織業而聞名的市鎮,如以棉紡織業為主的魏塘鎮、楓涇鎮,以絲紡織業為主的盛澤鎮、南潯
鎮[4],并且,這些市鎮中已經出現了“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資本與雇傭勞動相結合的經濟模式。上海長期屬于松江,受到江南文化注重生活品質的影響,張愛玲小說中隨處可見細膩精致的生活態度。以服飾為例,旗袍是民國時期成形的女性服飾,張愛玲小說中有大量關于旗袍的細節描繪,如小藕色鏤花紗旗袍、白洋紗旗袍、藍布旗袍等,凸顯了上海穿著打扮的時尚性,符合上海的都市生活氛圍。
張愛玲對上海的書寫蘊含的“現代質素”,建立了以都市為支點的文化符號的海派。科技文明與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文化沖突城市作為審美對象,在傳統與現代、中西文化、現實與理想等對立關系中拓展文學書寫場域。某種程度上是把都市作為人物活動背景來展示的。張愛玲筆下的浮世悲歡中,上海依然是那個人們居住其間的城市,租界帶來的歐美生活方式的影響和留學生帶來的文化影響,上海的都市性被賦予了現代特征和現代文化因子。
(三)蒼涼頹廢的精神世界
海派文化是民國時期“上海書寫”的養分,而各類作家的“上海書寫”又推動了海派文化的發展。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民國時期的“上海書寫”分為三類,一是進步的、積極的“上海書寫”,作家主要為左翼作家。他們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致力于從上海興盛、繁忙的表層下凸顯出階級間的激烈矛盾,從而喚醒工農大眾。二是獵奇的描寫,主要有新感覺派作家,他們熱衷于發掘上海都市生活中的新鮮內容,滿足于感官、心理上的刺激、享受。三是蒼涼的描寫,即張愛玲的“上海書寫”。張愛玲說“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5]。”因此,張愛玲小說的精神世界多是蒼涼頹廢的。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作為一個悲劇人物,她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正是自身悲慘的經歷,才使得曹七巧逐步成為一個性格扭曲的害人者。曹七巧是一個健康的人,有著正常人的情欲,卻被嫁給了一個“骨癆”病人。長時期的壓抑使她失去了心智,見不得別人的幸福,成為施害者,而親生女兒則是她迫害的對象。類似的同時具有受害者、施害者雙重屬性的女性人物在張海玲小說中還有很多,這些都是張愛玲小說蒼涼頹廢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
三、張愛玲小說中上海意象與海派文化的成因
(一)海派小說的影響
從某種角度而言,張愛玲在上海生活期間創作的小說可以納入廣義的海派小說范疇,是海派小說新的發展。因此,不少學者將張愛玲視作海派小說的殿軍人物。張愛玲出生于上海,除跟父親短暫居住天津外,青年時光多在上海度過,對上海風土人情與海派文化極為熟悉,特別是喜愛海派小說。晚清以來的海派小說有著很強的傳統氣息,一直以來,不受新文學作家的認可,而張愛玲則對海派小說情有獨鐘,甚至癡迷。如《海上花列傳》是一部反映清末上海妓院的社會小說,被魯迅先生稱為狎邪小說。《海上花列傳》由吳語寫成,張愛玲不僅將小說翻譯成國語,便于一般大眾閱讀,更將其翻譯為英文,可見張愛玲對海派小說的強烈認同感。張愛玲小說中的脂粉氣息和她對海派小說的繼承有著很大的關系。如《怨女》中關于“圓光”的描寫,與海派小說《歇浦潮》如出一轍。海派小說的興盛主要得益于市民社會的發展,晚清以來,上海的城市化進程不斷提升,文學出版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反映男女愛情的故事深受大眾喜愛。張愛玲繼承了海派小說“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盡量拿他所能拿的”的傳統[6],將自身的文學創作定位在海派都市市民小說的傳統上[7],并由此構建了具有張氏特色的上海意象,豐富了海派文化。
(二)個人的生平經歷
張愛玲小說中有明顯的“末世情結”,正如她自己所言,“可是我寫的上海,是黯淡破敗的”。一方面,張愛玲出身于貴族家庭,祖父曾在清朝為官,但隨著清王朝的終結,張愛玲家道中落,對過往的回憶與眷戀是張愛玲小說蒼涼感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張愛玲的“上海書寫”集中于上海淪陷時期,籠罩著殖民氣息與戰爭陰影的上海存在衰敗的跡象。同時,女性身份也是張愛玲小說中上海意象與海派文化的成因。相比男性而言,女性對政治有天然的疏離感,她們缺乏對政治的狂熱,也無意肩負起國家、民族興亡的責任。張愛玲對政治的疏離使得她在小說創作中會自覺地繞開戰爭的陰影,將目光投身到男女間的愛恨情仇上。民國時期的上海光怪陸離,各類女性則是作家們熱衷描寫的對象。新感覺派在女性形象的刻畫中存在物質化的傾向,沉浸在物化女性的玩賞趣味中,女性總是和洋房、汽車、舞廳、咖啡、煙酒等連在一起,張愛玲的女性身份使得她對都市生活中的女性有強烈的同情心。盡管張愛玲小說中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女性,不乏曹七巧、顧曼璐這樣的反面形象,但張愛玲并沒有對她們進行道德評價,而是有一個清醒的自審意識。
張愛玲小說中上海意象與海派文化疏離政治,除了外在的客觀環境下,張愛玲本人主動的追求也是張愛玲小說中上海意象與海派文化的重要成因。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為晚清名臣,曾擔任左副都御史,祖母李菊藕更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愛女。盡管張愛玲在小說中描繪了不少困于家族“囚牢”,郁郁而終的悲慘女性形象,但她并不能割裂自己與封建傳統文化的聯系。她熱衷于舊小說,有著強烈的貴族情結,這也使她本能地對革命、戰爭等宏大主題有隔膜。
四、結語
上海不僅在中國近現代發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創作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而張愛玲則是“上海書寫”作家群體中最為重要的一員。張愛玲的生平經歷以及女性身份使她在上海的觀摩與描繪中有別于其他作家,構建了具有張氏鮮明個人色彩的上海意象,豐富和發展了海派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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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暉.張愛玲與現代主義[M].廣州:新世紀出版社,2004.
[6]張愛玲.童言無忌:張愛玲小品精萃[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
[7]陳思和.都市里的民間世界:《傾城之戀》[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20-32.
(責任編輯:張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