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牧 鄧奕
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具悲情意義的一位女作家,蕭紅無疑是站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延長線上的,“男女平等”“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出走的娜拉”等“五四式”的女性啟蒙主題,始終在她的作品中有所表現,但是,作為文學上“起手式”的《生死場》,卻因為九一八事變的刺激、“東北流亡作家”的身份,以及由此而起的激進的抗日情緒,而給她“打開了踏著政治史的刻度進入文學史的時間之門”①。在這些政治化的閱讀與闡釋中,蕭紅諸多作品中左翼的、救亡的、階級革命的主題不斷被發掘出來,而那些有悖于這些主題的內容,比如作為“出走的娜拉”,在經歷婚戀的失敗和生育的痛苦后,所基于女性的脆弱和敏感而體驗到的“可怕的寂寞”,則變成了她人生和文學中消極、灰色、落后的面向。但畢竟有魯迅的褒獎在前,加之悲苦早逝的命運,所以在總體基調上,蕭紅在左翼作家陣營內部仍是獲得肯定的,她那些“被狹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縛”的“弱點”,以及相伴而來的“病態”,也都能得到有限度的理解和同情②。蕭紅這幸與不幸的辯證法,不僅給過往的歷史留下一抹溫情,而且給她在新時期以來重獲肯定埋下了伏筆。原先她作為“后五四”女性對于性別啟蒙的關注,也直到這時才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渡缊觥吩谶@個過程中,也成為不斷重訪的對象。其中當然不無“新啟蒙”的推波助瀾,但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方法的介入,也無疑是居功甚偉。在“新啟蒙”視野里,蕭紅被認為“跟激進的左翼思潮保持了心理的距離”,并為她找到五四啟蒙理想的源頭③。此間因為女性主義的介入,“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重新受到重視,并發展出對女性經驗的挖掘。其中“女體”“生殖”“動物”“苦難”就成為關鍵詞。而在這種情況下,蕭紅作為一名“出走的娜拉”的自我形象,及其在婚戀生活中的諸多不幸,也與《生死場》中受難的女性形象勾連起來了。
然而由此建構的蕭紅作為“后五四一代”的女性啟蒙者形象,及其在五四延長線上對于女性命運的思考,卻充滿了一種內在的矛盾:她雖然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卻又時常感嘆“女性的天空是狹窄的”,并因此總是給她筆下那些懷著希冀的女性安排了悲劇性的命運④。這當然有著復雜的時代政治因素。比如民族救亡的危機不但限制了對蕭紅作品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解讀,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她這方面的探求,所以如何在民族和女性天平的兩端尋求平衡,就成為闡釋蕭紅時所必須面對的問題,并因此而發現她作為“后五四一代”知識女性所遭遇的,在很大程度上仍是“娜拉走后怎樣”的難題。像這難題雖在魯迅那里已有揭示,但蕭紅的作品中,卻無疑包含了最為切己的體驗。作為蕭紅的代表作,《生死場》就是這切己經驗的產物,而其中的弱女子金枝,則又反映了她的觀念,堪稱她真實心境的代言人。在其中,蕭紅不僅“復寫”了諸多像她一樣的“金枝”們所經受的自然生理“刑罰”、男性權力欺侮、時代政治傾軋,而由此構成的文本“幻象”,盡管無法全部納入“覺醒與反抗”的敘事鏈條,卻也毋庸置疑地有著強烈的反抗性,而這深藏在愛恨交織情感中的反抗,不僅指向了日本侵略者,并且涉及自然的、性別的、階級的多重壓迫結構。所以,實在有必要以《生死場》及其金枝為中心,在眾多解讀的縫隙和越來越多的贊嘆中,重構蕭紅不斷面對的性別啟蒙難題,以及她在探索女性解放路徑時所不經意暴露的五四啟蒙話語可能有的破綻。
一、“抗日”的主題與“金枝”的出路
在新時期以來的眾多解讀中,金枝因為游離了《生死場》的“抗日”主題而受到普遍的重視。但在原先由魯迅的序言和胡風的后記所確立的民族國家視角下,她作為一名命運多舛的鄉村女性,卻因為沒有辦法納入“覺醒與反抗”的敘事中心,而不免多少帶有一些令人費解的成分。如果說敘寫“九一八”前后哈爾濱近郊農民普遍的生活,在鄉野人物群像中反映苦難的現實,還多少帶有左翼革命敘事的痕跡,但它所講述的,卻又不是一個階級革命的故事,其中的一次反對土地增稅運動,竟因為一場小小的意外,就偃旗息鼓了,接下來還是生老病死的無望循環。像這樣“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竟占去三分之二篇幅,當然會讓胡風覺得“對于題材的組織力不夠”⑤,但到了后面,蕭紅終于還是讓日本入侵打破了這些“愚夫愚婦”蟻子般的“為死而生”,而他們中的大多數,終于“悲壯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前線”,所以從敘事轉折上,這大體算是完成了必要的鋪墊。從這個意義上,小說從二里半家的山羊走丟了開始進入農民灰暗的生活世界,就成了一個別具匠心的安排。因為山羊的丟失而打破了生活中的平靜,這似乎暗示他們穩定的日常中其實并不缺乏波折。但“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⑥,不僅是在魯迅代為寫序的上海,這哈爾濱近郊農村也如此,二里半竟因為找羊跟人打了一架,“那個紅臉長人”并不理解他的急切,而只在乎“你踏碎了俺的白菜”;這當然不過是一個鄉村生活的插曲,但也表明即使此后面對日本人的暴行,他們自會有各自不同的反應,“抗日”的主題無論如何都只能從外部植入。蕭紅在這個問題上應是遵從了自己的經驗,但她仍然讓日本入侵打破這一切,所以到最后,二里半因老婆孩子被殺,將心愛的山羊托付給老趙三,而一瘸一拐地奔赴抗日前線。這中間雖然是經歷了多重曲折,并不斷地旁枝逸出,但畢竟從開端到結束,都可以納入由胡風強調的“抗日”主題所確立的敘事結構,而“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束,使得當時的讀者們爭相走告,并使日后許多文學評論家們大聲喝彩”⑦。
然而金枝這個蕭紅著力甚多的角色,卻沒辦法在這里得到有效解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金枝突兀但卻又重要的存在,讓胡風感到不滿,并因此指責《生死場》存在諸多的“短處和弱點”。這些胡風所謂的“短處和弱點”,已在后來的闡釋中被重復了很多遍,其中題材的組織、人物的描寫,都顯然因為“抗日”的前提:如果不被納入“覺醒與反抗”的敘事鏈條,就被當作無效的、冗余的、散漫的,就是沒有“向著中心的發展”的。但其實金枝從戀愛的幻想、欲望的沖動,到婚后的生產、嬰兒的夭亡,再到后來流浪哈爾濱而受奸污,這些瑣屑但卻有著因果關系的碎片并不能說是“散漫的素描”⑧。我們不僅可以從中感受她性格的變化和態度的轉移,而且能看到日本人的暴行所給她造成的恐懼和壓迫。但她的反應卻終究溢出了“抗日”主題:參與抗日集會的寡婦都高喊“千刀萬剮也愿意”的口號,她卻選擇獨自去了哈爾濱,而當她結束流浪重新歸來,并見證日軍挑破懷孕女人肚子的暴行后,王婆問她對于日本人的態度,她的回答竟仍是含混的。蕭紅在這里特別提醒我們“金枝從鼻子里作出哼聲”,而后才說“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這當然算是胡風所強調的對“抗日”主題的回應,但緊接著她又“轉到傷心的路上去”,做了一個大煞風景的補充:“我恨中國人,除外我什么也不恨?!雹釓慕鹬χT多“恨”的對象中,我們可以理解加之于她的痛苦根源是多樣的,也并不難明白,她所置身的社會中存在多種對于女性的壓迫力量。當時即將卷入“兩個口號論爭”的胡風,之所以跟魯迅一起強調“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其中一個重要的考慮,就是擔心為強調“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提出的“國防文學”口號,會忽視左翼革命文學對階級壓迫議題的關注。然而在閱讀《生死場》時,他卻采取了另外一種態度,以為金枝偏離了“覺醒與反抗”的情感反應模式,自然也就抹殺了他所意在強調的“抗日”主題,所以才不免態度堅決地指出,“到都市去也罷,到尼庵去也罷,都走不出去這個人吃人的世界”⑩。615689C8-84AC-4807-89C7-C44481763445
其實蕭紅也知道這個結果。從金枝的出場來看,她似乎有著“明麗”而又“新鮮”的性格,但蕭紅卻無意給她安排一個美好的未來?!翱诘巡蛔〉卦谶h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而就為著這誘惑,她“繞過人家的籬墻,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這看起來實在是溫馨的一幕,她心里也一定有著幸福的憧憬,但很快成業就從浪漫的化身而成“兩只腳的暴君”。她剛剛激起的戀愛幻覺,也被野性的欲望所填充,“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下面”11。眾多的女性主義批評,刻意從這里發現男性對于女性的身體宰治,但卻忘了蕭紅其實也肯定了原始欲望的正當性,所以在性愛的暴虐書寫中特別指出“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12。而此后成業跟嬸娘的對話,也預示金枝對于戀愛的幻覺、欲望的沖動,不過是走入了一個亙古的循環。因為嬸娘“年輕的時候,姑娘的時候”也曾著迷于這種古典的浪漫情調。“九月里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然而嬸娘也一下子從這美好的幻象轉入情感的交互場景:“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拉到馬房去,在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即便如此,她還是樂在其中的。所以緊接著強調“我歡喜做你叔叔的老婆”13,其潛臺詞中除了愛情的幻象,也還有對原始欲望的回味,而這中間,不過是用不斷喚起的久遠的戀愛記憶表達對于婚后現狀的不滿罷了。從這絮絮叨叨而又自相矛盾的中年婦女的敘述中,不難發現從戀愛到婚姻的轉變中,男性對于女性身體上的暴力,只不過是他們憑著原始的欲望沖動共同推動的前奏,悲劇的開端其實在于此后生產中的焦慮與經濟上的壓迫,而男性在這個過程中,才因為身體的優勢、傳統的因襲和制度的保障,逐漸占據了宰治的地位?;蛘驗檫@個認識,蕭紅在小說中鋪排了眾多生殖的慘痛場景,但卻總讓未嫁的少女表現出明媚可喜的樣子。她們似乎都懷著愛的期待,而同時對婚后的日常顯露出恐懼的神色。事實上,“愁嫁”也正是蕭紅筆下諸多女性所共有的特征14。在這些人中,金枝顯然更多了些懵懂,而又承擔著未婚先孕的壓力,所以此后她雖也是陷入亙古的循環,但卻少了必要的應對能力?!靶塘P的日子”似乎來得特別迅猛,即使僥幸挺過生殖的關隘,卻還是在焦躁而又暴虐的男人那里失去早產的孩子。此后金枝的狀況應是每況愈下的,等她再次出現時就已成了寡婦,而從隱秘的敘事心理來看,這或是蕭紅有意讓暴虐的成業承擔罪責了,但擺脫成業的金枝,卻也沒在身心上獲得解放,而是更進一步陷入從都市到鄉村無邊的恐懼、欺辱和壓榨了。
所以在這些恐懼、欺辱和壓榨中感到幻滅的金枝,非但不能按王婆的引導而完全認同抗日的觀念,反倒因為心思“轉到傷心的路上去”,而將她的仇恨指向了“中國人”。王婆應該對此是深感詫異的,這是因為她并不知道金枝在哈爾濱的經歷,而想當然地以為“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對王婆而言,她的前提是“村子里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子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但金枝在哈爾濱的遭遇中,卻不僅對大街上的日本人心懷恐懼,而且受到了獨身漢的欺辱。除此之外,所受到的壓迫也一點不比村子里少。所以,到都市里去并不是出路,那么到尼姑庵去呢,卻被告知那里的尼姑在“事變”之后,就跟著造房子的木匠跑了。這是一個饒有意味的細節,并在其中穿插了走投無路的金枝不忘提醒大肚子鄰婦被日軍開膛破肚的危險,以及五姑姑做義勇軍的丈夫“死蛇一般爬回來”的情形。看似有意將敘事拉回到抗日的語境,但此外,蕭紅也以此確認宗教也不能提供救贖的力量。這就是為什么胡風指出無論到哪里都“走不出去這個人吃人的世界”,然而與胡風不同,蕭紅也不認為抗日可以給金枝提供一條生路。所以,在蕭紅的認知和《生死場》所反映的現實里,日本人當然是邪惡的,但金枝所遭遇的苦痛,卻并非全部來自他們。借用胡風的話說,“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是無所不在的,既如此,單單反抗日本人應無濟于事。像這樣的觀念,其實在蕭紅那個時代的左翼陣營中是普遍存在的,而況她從中學時代就閱讀五四一代作家的作品,受到五四新文學影響的同時,又積極參與左翼文化活動15。眾多評論家也正基于此,紛紛指出蕭紅在《生死場》里并非純粹表達一個“抗日”的主題,而迷茫于像金枝這弱女子的出路,也貫穿在她創作的心理結構和文本呈現的現實苦境中。至于魯迅和胡風何以會在民族國家視角下忽視作品中對左翼革命和女性啟蒙的觀照,則又從新時期以來“救亡壓倒啟蒙”論述中找到解釋:不僅在社會輿論上民族救亡的危機,壓倒了五四式的啟蒙議題,而且這輿論的趨勢也反映在《生死場》的閱讀與接受中,并因此將對金枝的理解和闡釋束縛在觀念的鎖鏈中了。
二、含混的“金枝”與“斷裂”的文本
盡管金枝對于自己悲哀無助的命運的理解,是超越或消解了“抗日”的主題,但她悲哀無助的命運,卻并不與抗日的內容相沖突。因為她承受的諸多苦難雖然并不是日本人施加的,但日本人的到來卻無疑加深了她的苦難。自從天上飛來宣揚“王道”的飛機,路上不斷穿梭“親善”的汽車,“村中的寡婦多起來”了,但我們并不知道金枝是怎么成為寡婦的,而且蕭紅似也無意將成業的死跟日本人扯上關系。寄居到母親家里的金枝顯然過得并不舒心,這不單是因為更趨極端的貧窮,而且還有日本人造成的恐慌。在選擇去哈爾濱碰碰運氣之前,小說中曾出現一幕金枝母親與王婆對話的場景:金枝的母親“捉住兩只公雞”準備進城去賣,王婆攔住她閑話,她先抱怨“日子算是沒法過了”,而后又向王婆“耳語”了一陣:“日本子惡得很!村子里的姑娘都跑空了!年青的媳婦也是一樣。我聽說王家屯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叫日本子弄去了!半夜三更弄走的。”金枝母親與王婆都是老年婦女了,但她們所傳播的這類見聞卻顯然并非是杞人憂天,因為接下來的一個夜里,王婆就險些被日本人抓走,是隨行的中國警察給她解了圍。那中國警察說:“誰稀罕她,一個老婆子!”隨行的“中國人都笑了”。這不懷好意的笑中彌散著一股淫邪氣息,并透露出一種人人自危的氛圍。所以金枝的出走,跟日本人的到來有關,她對此也有著明確的認識。臨行前,她給母親說:“這不都是小日本子嗎?挨千刀的小日本子!不走等死嗎?”16她因此成為村上眾多逃亡年輕女性中的一個。不但如此,她在逃亡路上“扮個老相”,并因為躲避日本人而滾下路邊小溝的狼狽,這些都指向日本人的壓迫。這些細節或不夠生動,而且據葛浩文所言,蕭紅此前“也沒有親身目擊日本侵略者的暴行”17,但它確實有著強調金枝的苦境與日本人的暴行之間的因果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葛浩文指出金枝流浪哈爾濱的一章“描述一個弱女子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中勉力求生的經過”倒也準確,但若以為“抹殺了作者在前部所激起的一點點抗日情緒”18,就不免是帶著偏見的皮相之論了。615689C8-84AC-4807-89C7-C44481763445
這是因為葛浩文并不認為《生死場》是一部單純以“抗日”為主題的小說,卻又讓人費解地單純以“抗日”的標準評判這部小說最后三分之一部分?!渡缊觥樊斎徊皇且徊繂渭円浴翱谷铡睘橹黝}的小說,但它確實又是關于抗日的,而這一點在小說的前后兩個部分,都有著明確而又一致的貫徹。蕭紅以自己的情感和經驗,理解并表達了家鄉農民尤其是其中弱女子所面對的各種壓迫,而日本人的到來不但新增了壓迫的形式,而且加重了既有的壓迫,并因此激發了他們的反抗,但如果反抗局限于抗日,卻恐怕是遠遠不夠的。這就是何以蕭紅選擇在小說前面部分全景式地展示他們的生活,“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而不愿直截了當地將敘事線索都集中于“覺醒與反抗”的結構。即使在后面的部分,她仍借助金枝之口,質疑“抗日”之于女性的意義與限度。葛浩文的問題或在于,他認為蕭紅在《生死場》的前半部分充分調動了“個人日常觀察和生活體驗的素材”;而后面的三分之一,既千方百計突出“抗日”主題,但又沒有相關經驗,就只能夠“以暴行的故事和謠言”這類并不足以采信的素材來“彌補此缺憾”,連自己“也沒帶多少感情”,當然“無法引起讀者的共鳴”。比如小說中“總是從村民的聊天中常常提到孕婦被破肚以及年輕的婦女被帶走、奸殺的傳聞”表現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而“那些作惡的日本鬼子很少在書中真正露面,所以缺乏緊張的氣氛”19。這當然不無道理,但從這里卻不難發現葛浩文先行認定《生死場》后半部分集中于“抗日”,并為此而希望感受其中的“緊張”和“共鳴”,而不能意識到鄉村社會,偏偏最是擅長于傳播種種“道聽途說”的“故事和謠言”,即便這些“故事也謠言”是虛假的、夸張的、變形的,卻也可能因為它們的四處彌散而讓人們感受到真實的恐怖。事實上在傳染病肆虐的時候,這些村民們也不斷傳播著“洋鬼子”給病人打針怎么可怕的流言,而這恰是他們表達恐慌的重要方式。所以,從傳播“故事和謠言”這一點上,《生死場》后半部分仍大多基于“個人日常觀察和生活體驗的素材”,而表現了村民們在日軍治下的惶恐不安。此間,“覺醒與反抗”只是他們生活的一個側面,而更多的還是像小說的前半部分那樣無望地掙扎于生與死的邊緣。原來對他們構成壓迫的“兩只腳的暴君”主要是地主,如今則增加了日本人,而像金枝這樣的女性更為不幸,無論日本人來去,她們都還在遭受男人的暴力。
很大程度上,葛浩文之所以強調《生死場》前后兩個部分的“斷裂”,是因為他仍受限于魯迅和胡風的民族國家視角,而又以此作為辯駁的對象,認為并不存在他們所強調的“抗日”主題上的內在統一。在葛浩文看來,“抗日”主題是中途強加的,但他又以“抗日”作為標準衡量小說后面三分之一部分的審美價值,結果,這部分的審美價值反倒被“抗日”的有色眼鏡遮蔽了。所以,他反對“把《生死場》前一百多頁看成了準備日寇出場的序幕”的讀法,相反倒認為這前面的部分才構成整個小說的中心,其中滲透了蕭紅“生”與“死”的相走相親、相生相克的哲學20,有意將她從“政治覺醒”和“抗日精神”的話語圍困中解救出來,還原一個鄉土的、女性的、詩意的、悲憫的文學形象。像葛浩文這樣的企圖,得到了極大的響應,不僅蕭紅的文學天才獲得越來越多的肯定,而且從“斷裂”的角度理解《生死場》,也逐漸成為一種主流范式。但它們之中的大多數,不是熟稔于理論術語的操練,就是執著于意識形態觀念,等而次之的,則是在各種話術的迷障中將兩者混搭在一起了。比如在“新啟蒙”視野下,《生死場》的前面部分被認為表現了“生命意識的麻木”,這看似仍沒脫離胡風的論調,但卻站在肯定的立場上,而對于后面部分,以為教條而機械,則又在重復葛浩文的判斷21;比如女性主義的解讀,不但將小說前后部分一分為二,而且將其中的人物按著性別一分為二,以為相對于投身抗日的男性,女性拒絕被“升華”或“移植”為民族主義主體,結果則又將有關闡釋一分為二了:一部分是被置于對立面的民族國家視角,另一部分則認為蕭紅堅持了一種性別化立場,“該立場介入了小說表面上建立起來而實際上予以顛覆的民族主義話語”22。葛浩文似乎對這些外部植入的價值立場不感興趣,而更愿贊美蕭紅“不為題材所限的驚人之筆”,但這贊嘆又引發《生死場》敘事美學的討論,其中有論者從這種松散的結構中發現了它散文化、詩意化的特征,并將之作為理解蕭紅小說學的重要路徑23。
所以歸結起來,這些“斷裂”論述雖是從葛浩文那里獲得啟示,但顯然都將論辯對象指向了胡風“全篇現得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著中心的發展,不能使讀者得到應該得到的緊張迫力”的批評之語,并借以挑戰他們所認為的“經典現實主義”審美原則。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金枝的不幸遭際及其對于抗日含混的態度,又都成為這些“斷裂”論者所熱衷于選用的例證,并因此將之與蕭紅的人生經歷關聯起來了。事實上,在《生死場》中發現“自傳性”因素并對之作出知人論世的解讀,這是葛浩文最熟稔的方法。他之所以視《生死場》為一部“斷裂”的文本,就是認為蕭軍、舒群、羅烽等男性友人的政治態度影響了蕭紅的創作,所以她才會中途強加了“抗日”的主題,而因為“蕭紅認為她所能寫的與她或蕭軍認為他應該寫的之間的距離”,即使在小說中以“抗日”為主題的后半部分,也呈現出“斷裂”的表征。他所找到的證據,就是有關金枝流浪哈爾濱的部分,“描述一個弱女子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中勉力求生的經過”,跟“抗日”主題并無多少瓜葛,卻因為摻雜了太多蕭紅個人的慘痛經歷而有著“不為題材所限的驚人之筆”。與之相反,像老趙三在群眾抗日宣誓中那段“不當亡國奴”的發言,就被視為一場“鬧劇”24。然而吊詭的是,有關金枝流浪哈爾濱的描寫,恰恰因為在傳達蕭紅個人經驗上的成功,卻又被認為“抹殺了作者在前部所激起的一點點抗日情緒”。像這成功與失敗的辯證法,讓一切又回到最初的結論上,即葛浩文一再強調《生死場》并非成功的抗日小說,它最好的部分是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在嚴苛的自然和社會條件下東北農民的生死劫難,這部分跟抗日沒有關系,但后面的部分卻錯誤地將主題限定在抗日上,所以總體上是失敗的,然而在這失敗的部分,卻因為蕭紅自我經驗的滲入,則又在它不怎么抗日的地方顯露了她不為題材所掩的才情,有著感人至深的力量。615689C8-84AC-4807-89C7-C44481763445
三、文本的“金枝”與“蕭紅”的難題
將個人經驗的有無作為審美判斷的前提,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但葛浩文先行認定《生死場》后面三分之一部分是以“抗日”為主題的,并因為其在這一主題上的“失敗”,而否定蕭紅觀念上的“抗日”卻是不無偏頗的。強行將《生死場》判定為“抗日小說”,與尋章摘句否定其內在的抗日意識,都可能有著想當然的成分,而知人論世的解讀并沒給葛浩文提供更為客觀的視角,原因很可能就是他不自覺地陷入了“覺醒與反抗”的路徑依賴。事實上,蕭紅在創作觀念上受到蕭軍等人影響的傳記材料,既不能從文本中否定蕭紅在小說后半部分仍保留了充分的鄉野趣味,而且忽視了現實中的另外一種情況,就是蕭紅的抗日意識,其實還跟她中學時代的經歷有著聯系。那是在1928年,南滿洲鐵道式會社計劃鋪設吉林和敦化之間的鐵路,而當時的民間輿論普遍認為,如果這條鐵路開通后可以直達朝鮮,日本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兵東北,所以,為了防止引狼入室,就有愛國學生掀起了抵制運動。蕭紅興高采烈地加入其中,但游行卻像演戲一樣,不斷變換抗議的對象,而她也有一種看戲的心態。即使游行隊伍被警察開槍沖散了,她很多年以后憶及此事,念念不忘的竟是自己的影子在商店櫥窗上的情形,而“那些受傷的同學們的照片,好像現在的報紙上躺的傷兵一樣”25,也給她一種疏離感。像這樣的疏離感,既可以歸結為“樸素的愛國情感”,也可以聯系到金枝抗日的消極態度。金枝回答王婆的那段話,總被反復引用,但相比此中的憤恨,她在尋訪尼姑庵時的茫然,可能更能與蕭紅共情:尼姑跟木匠跑了,她不知下一步該到哪里去,而一個大肚子女人站在跟前,她禁不住提醒她王婆說起的傳聞,于是這孕婦抱怨不該聽從母親建議結婚,而她或想起了當初在成業那里所受到的誘惑,就在這時,廟后爬出一個滿臉帶血的男人,他是五姑姑家的,但接下來卻是“五姑姑垂下頭,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26,這應是《生死場》中最為動人的場景之一,但它所涉及的主題,除抗日外卻一言難盡。其中五姑姑和大肚子女人也都是傷心人,但最為傷心的卻是金枝,因為她們正經歷的,她已經歷過了。她們要么有受傷的男人需要侍弄,要么肚子中的孩子還可期待,她卻只能茫然著,不知道往哪里去。值此情景,金枝應不會有蕭紅那樣的善感,但像蕭紅從報紙上躺著的傷兵而想起多年前“那些受傷的同學們的照片”,卻可能正是金枝對于五姑姑和大肚子女人所經歷的一切的感受。
所以,金枝和蕭紅隔著文本的空間實現了情感上的互通。在眾多的解讀中,金枝被當作了蕭紅真實心境的代言人,這當然是有道理的。葛浩文就曾在分析金枝的戀愛時,發現她是跟蕭紅一樣都很容易被男性吸引:很多人在論及蕭紅的背叛家庭時,總將之與反叛傳統聯系在一起,但事實上,更可能跟她容易受到誘惑有關,“尤其是對于年輕、英俊、主動的異性追求,更是缺乏抵抗力”27。金枝就是受了成業誘惑,但當她克服母親的阻力和鄉親們的流言而結婚后,成業也像其他男人一樣,對她變得冷漠、殘暴和無情起來,而這正如蕭紅所遭遇的背叛一樣。此后她在懷孕、生殖、苦惱于男性暴力、哈爾濱流浪以及遭遇孩子死亡這些事情上,也跟蕭紅相仿佛,所以葉君在詳細考證蕭紅生平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指出,金枝“是蕭紅自我形象的投射”28。像這樣聯系起來,當然是極具啟發性的,但若追根溯源,則又是胡風最先作出有關金枝出路的判定,更猶如政治讖言一般預示了蕭紅的命運。當然,就《生死場》發表時的情形看,胡風對于蕭紅的文學還是寄予厚望的,他們私人關系上也還沒有出現后來的緊張,所以,盡管不滿于種種游離于“抗日”主題之外的枝蔓,但要求作品中的人物朝著“時代需要”的方向前進,這本就是左翼批評家們慣常的表達習慣,而他之于金枝應沒有超出文本之外的影射。但有關于未來尤其是關于金枝一般弱女子的出路,蕭紅顯然沒有胡風那樣的信念,而即便像她一般接受新式教育,幾經波折逃出了家庭,勉強可以過上賣文求生的“亭子間”生活了,她仍時時迷茫于自己的處境,感嘆男性的壓迫,而當金枝看到五姑姑在男人像死蛇一樣爬回來時,卻像“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垂下頭,猜她心中所涌起的也許就是蕭紅對男性的抱怨。
所以將金枝和蕭紅聯系起來,就將闡釋的動力歸結到女性經驗的強調上。以女性經驗對抗民族國家,這可能是一個普遍的共識。聶紺弩曾經回顧他與蕭紅的談話,說“你所寫的那些人物,當他們是個體時,正如你所說,都是自然的奴隸,但當他們一成為集體時,由于他們的處境同別的條件,由量變到質變,便成為一個集體英雄了”29。這不過是將胡風所謂“這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就悲壯的(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戰爭底(的)前線”的文學批評用語,轉換成了左翼陣營內熱衷的辯證法套話了,但這樣的套話,卻不僅對于作家筆下的人物,而且對于作家本身提出了政治要求,希望他們完成從“個人英雄”向“集體英雄”的轉變。蕭紅顯然與這樣的時代要求有著巨大的差距,而證之以《生死場》,她筆下的金枝就在這個意義上得到強調,認為同樣作為弱者“性”的她,“毫無疑問首先對著弱肉強食的世間的不合理性(自然的‘刑罰、暴力以及其他)抱有強烈的抗議的感情”,而如此,借著金枝之口發出的蕭紅的抗議,就被賦予“與單一的‘抗日這一主題相抵觸”的價值30。從這個意義上,冒著“抹殺抗日感情”的風險而對于自己所感受到的眾多跟男性、跟傳統、跟社會有關的苦痛表達抗議的金枝,理應站在跟蕭紅同等地位的。然而孟悅和戴錦華,卻認為她像鄉民一樣“心理結構尚未進入主體階段”,“不僅被自然、被欲望,而且被歷史、被傳統、被因襲的觀念”所限制,過著“沒有主體的生活”31。這也不過是借流行話語轉述了胡風的判斷“蟻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底(的)威力下面”。不同的是,胡風將改變的希望寄托在“覺醒與反抗”上,而孟悅和戴錦華則更愿意相信改變傳統農村生產方式,使她以及像她那樣的村民才能實現動物性生存向主體化生存的轉變。
然而蕭紅可能不會完全同意這樣的議論。孟悅與戴錦華雖是以女性主義的姿態重新審視蕭紅的作品,但她們卻又抱持了啟蒙主義視角,這一點與胡風的民族主義其實并無本質的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她們都是作為自覺的知識分子,從高處看待鄉土社會中的人物的,而蕭紅在跟聶紺弩談話時,就曾指出魯迅的小說之所以調子低沉,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魯迅筆下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動物性的,沒有人的自覺,他們不自覺地在那里受罪”。蕭紅對于魯迅的小說當然是肯定的,并且認為自己開始也是這么“悲憫我的人物”,但她后來卻改變看法,“感覺自己不配悲憫他們”,因為“悲憫只能從上到下,不能從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輩之間”,甚至發出“我的人物比我高”的感嘆32。像這樣的感嘆可能不必當真,但至少讓我們明白,她對知識分子的啟蒙話語已有所懷疑,她并不像孟悅和戴錦華那樣相信改變傳統生產方式就可以改變金枝們的處境。實際上,若是細讀文本,就會發現蕭紅其實在《生死場》中已經作出充分的暗示,比如老趙三從年輕時就一心想擺脫土地里刨食的命運并作出過多種嘗試,可惜他這些嘗試都以失敗告終,而金枝的男人成業也并非安于現狀的人,他后來在摔死小金枝時所表現的狂躁,恰恰跟火車通行導致他畜力運輸破產有關。這一點已為季紅真所注意到,并嘗試將之歸入“東北近現代文化史進程”中加以考量33??梢娫谑捈t的視野里,現代化并不能改善金枝們處境,甚至于相反,可能會加重她們的苦難。小金枝就是在這時無辜而又可憐地失去了生命。不但如此,所謂動物性生存,可能存在于蕭紅對于那些村民們苦難生活的看法中,但她對于這樣的居高臨下,的確是有所反思的,這不僅表現在金枝對“抗日”的質疑中,而且這樣的質疑也存在于王婆那里,像王婆這么要強的女子,蕭紅顯然更多充滿了認同,她對女兒馮丫頭的復仇教育,就是這認同的一個重要表現。但不幸的是馮丫頭后來犧牲了,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時她卻對通知女兒死訊的黑胡子一再發出質疑:“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沒有?”而對于得到的答復,諸如“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之類的高調,終究是將信將疑。像這樣明確的自我意識,顯然不能歸入“尚未剝離動物階段”的啟蒙主義判詞。但從那之后,“王婆什么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地退縮在趙三的背后”,難得的女性意識的曙光熄滅了,但這并不意味著蕭紅就此擁有裁判的資格,而只說明她跟筆下的女性一樣被“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壓迫著,苦于找不到終極的出路罷了。615689C8-84AC-4807-89C7-C44481763445
【注釋】
①③季紅真:《對著人類的愚昧——序〈蕭紅作品集〉》,《小說評論》2006年第2期。
②茅盾:《呼蘭河傳序》,載《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第705頁。
④李福熙:《論蕭紅小說的悲劇意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3期。
⑤胡風:《讀后記》,載蕭紅《生死場》,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第123頁。
⑥魯迅:《小雜感》,載《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第147頁。
⑦171819202427葛浩文:《蕭紅評傳》,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第53、54、55、54、58、54、47頁。
⑧⑩胡風:《讀后記》,載《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第147、145頁。
⑨1112131626蕭紅:《生死場》,載《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第136、67、67、68、127、1073頁。
14陳千里:《〈生死場〉:女性對“家庭”的恐懼與顛覆》,《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15季紅真:《蕭紅年譜(上)》,《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3期。
21摩羅:《〈生死場〉的文本斷裂及蕭紅的文學貢獻》,《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0期。
22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中國,1900—1937)》,宋偉杰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第287頁。
23郭冰茹:《蕭紅小說話語方式的悖論性與超越性——以〈生死場〉和〈馬伯樂〉為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6期。
25蕭紅:《一條鐵路的完成》,載《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第1073頁。
28葉君:《“是的,金枝就是我”——論〈生死場〉的自傳性》,《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2932聶紺弩:《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序〈蕭紅選集〉》,《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
30片山智行:《蕭紅的文學觀與“抗日”問題——由〈生死場〉說起》,《社會科學戰線》1990年第2期。
3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第182頁。
33季紅真:《魯迅序言對〈生死場〉的經典定位之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10期。
(趙牧、鄧奕,廣西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現代作家的‘延安道路及其當代意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0BZW183;廣西壯族自治區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政治·文學·社交:三維視野中的左翼文化圈——以蕭紅與華崗的交往為例”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YCSW2021004)615689C8-84AC-4807-89C7-C44481763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