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秉東
一
2004年底,我退伍回到閩北老家時,父親在當地縣城務工。隔年,他于一個小鎮自來水公司里尋下一份活計,看守設施、管理水質,便和我母親搬進了位于鎮郊的水廠。那年我21歲,在隔壁鄉上做代課老師,周末與寒暑假也一同住到這臨時的家里來。
我攢了近半年的工資,買了輛燃油助力車。每次回家,我都把鎮區到郊外的這一段路想象成西部荒野,MP3耳機里唱的是諾拉·瓊斯的《遠走高飛》,自由感爆棚。過了街巷,翻越一個小山包,進入一塊長條狀的旱谷地,便能望見北邊山坡上的水廠了,除了坡底一叢竹林下有兩戶人家外,附近再沒有房屋。這真是一個幽靜的所在。
水廠外觀與普通圍院住宅無異,大致坐北朝南,一層半式樣,左半邊上下兩個房間用來起居和睡覺。從戶外樓梯(梯下兩平方米的空間,我們搬來后勉強做了我的臥室)上到二樓,可見廠房右側其實是個蓄水池,圍著欄桿,被水泥隔斷隔成很多道空間,以完成自來水的混凝、沉淀、過濾、消毒四個步驟。
自來水廠里的生活極端得涇渭分明,就像一道鴛鴦鍋,一半焦頭爛額,一半清淡閑適。日常的開關洗池、去淤消毒等工作都還相對簡單,最怕的是強降雨天氣。春夏之交,一下大雨,源頭水庫就渾。關系全鎮居民用水,茲事體大,也為避免用戶投訴,須24小時守在進水口處,每隔幾分鐘攪拌一把混凝劑投入池中,讓水保持清澈。大雨過后,水源往往會繼續渾好幾天,得守個天昏地暗,徹夜無眠。一夜突降暴雨,父親不巧外出了,我便鋪了涼席在二樓小屋地板上睡下,方便替換母親。棚頂和雨衣遮擋不住子彈般斜射的雨點,風刮得近旁山林噓噓作響,有如地獄之聲。電閃雷鳴時,窗玻璃哐哐抖動,真讓人擔心這薄墻小屋隨時會被風雨削去。半夜,一個巨雷在不遠處炸裂,轟得我頭皮發麻,電路被擊斷了。幸好撒混凝劑這事兒很機械,摸黑瞌睡中也能操作,但這種狀態難免有隱患。一日,父親說夢見我掉進水池,怎么也撈不上來,他急迫得無法形容。又講他最怕大雨天接到來電,一年難得見到幾回自來水公司老板和經理,倒是更常接到他們氣急敗壞的電話。
以上是這個生活的A面,B面則完全另一番景象。這里空氣清新,出行便利。只要天氣晴好,全家人的日子都很安逸。父親在附近承包了些水田種稻谷,屋后有菜園。母親養了一群雞鴨與鵝,偶爾還可采摘當季野菜。我們吃得天然健康,居住水電又都免費,實在無須與外界有太多瓜葛。我有大把時間把《考研英語詞匯》背得滾瓜爛熟,準備各種資格證、語言水平考試,當然更多的時候是無所事事。閑時我閱讀、看劇、聽音樂。能在最好的年華常與文學親密接觸實是件快樂的事,我愛上的第一個作家是王安憶,還著迷村上春樹筆下大膽活潑、個性鮮活的綠子,同情立原正秋《殘雪》中生性怯懦的工藤;那會兒用的是功能手機,播放器才是心頭好,我從MP3一直用到MP5,用它們拷貝播放流行歌曲和《絕望的主婦》《越獄》《美國偶像》等熱門美劇,以便消磨水廠里的時間。
那時我還年輕,有思念的淡淡憂傷,無戀愛與婚姻的一地雞毛。我在此地最愛的風景是遠處的一座平頂山,站在屋后山嶺眺望其幽藍高大、寬廣平坦的樣子,心胸便極為開闊。它雖位于東北方向,卻是我“悠然見南山”里的那座南山,就算足不出戶也是愜意的。二樓小屋左窗外是人工杉木林,樹干密匝筆直、冠蓋嚴實翠綠,在雨天更是賞心悅目(順便提一下,一般的雨不會使池水渾濁)。廠房右邊是滿山谷參差高聳的松樹,各種姿態,夕陽常常從那里墜下,為叢林染上金光。炎炎夏日,晚飯后一家人手搖蒲扇,坐在樓上池邊。遠道而來的夜風路過小鎮,翻過山脊,穿過谷地,繞過無數林子,撫過房前的梧桐葉,來親吻我的臉龐時,已有了涼意。年少的心在月色皎潔或星斗滿天里,在夜鳥孤鳴和蟬蟲嘶叫中,徹底放空與放松。秋冬的清晨,太陽從前面東南淡遠的山巒間升起,晨光普照,市聲隱隱。那些年不禁煙花爆竹。每年除夕的入夜到子時,這里能看到小鎮每個角落上空綻放的煙花,這場煙火秀以人間夜色為屏,巨幕上道不盡的斑斕、絢爛,讓人超然世外。
二
在水廠住下不久,我偶然聽人說起這附近的路是從前的官道。我甚是驚訝。眼前不過是條野路,哪里還有官道的樣子?嶺上的路徑清靜隱秘,我倒是常常去,或晨跑鍛煉,或看看晚景、記記單詞,抑或純粹為了排遣煩悶、陶冶心情。不久,我發現有些路面的確殘存人工鋪砌的痕跡,遺留少量平滑窄小的鋪石。
我特地去翻閱資料,這兒可能是仙霞古道的一部分,也稱江浦驛道、閩浙官路,是古代連接中原與福建地區最重要的通道,其歷史可追溯到漢建元三年(前138)。漢軍與閩越國曾沿此路好一番殺伐,后者歸漢后,在閩北三江源頭附近興建了漢陽城。
中原入閩第一關漁梁驛,就在水廠往北六七里處。古時的漁梁驛周邊自然形成了一個頗為興盛的集鎮,至今仍保留長約1公里、寬5米的舊街。滄海桑田,如今漁梁村旁的205國道川流不息,交通便利。我有一個堂姐嫁在那里,我少年時去送親,對古街印象深刻。村里現存諸多遺址,如驛館、馬坪、養馬房和伙房。村后小溪還有石砌護坡和石蹬,溪中有飲馬潭。
想到腳踏的地方從前人來車往馬馳,傍晚閑步時,我便很容易陷入撫今追昔的懷古情緒。曾在這一路上奔波營生的百姓,進京趕考的書生、騎馬飛奔的役使、車輿搖晃中的商賈和官宦等,方才似乎還一幅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的熙攘景象。此刻大伙兒該是投宿去了吧!遙想當初,南朝江淹被貶此地(古稱吳興縣)任縣令,即取此道入境,不知隨扈幾人?詩人陸游早起南下時也許就在這彎道里字斟句酌“投宿漁梁溪繞屋,五更聽雨擁篝爐”;千古游圣徐霞客剛從閩浙邊境下來時,可能就在這條路上邊走邊感念浮蓋山的怪石拿云、飛霞削翠吧!
三
我家搬來兩三年后,水廠擴容。公司砍掉了院前的幾株梧桐,新建了個百來平方米的密封水池,并添了兩間房。擴建后的廠房外墻雪白簇新,好似郊外別墅。2008年竣工的京臺高速閩浙段從山下穿過,來往車輛不分晝夜,看似拉近了這里與大千世界的距離。但高速把原先的小路堵了,新開的那條通往山谷南段的村莊,再從路橋底下折去鎮里。這一繞道使水廠與繁華鎮區離得更遠了些,隱居的意味也更濃了。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
年月增長,四面林木也唰唰地長,不知從哪年哪月開始就擋住了下方的山谷和高速路。水廠越發成了世外桃源,安靜得像另一個星球。日子孤寂空曠,時間好似透明凝固物。偶有一輛摩托車闖入,這片天地即刻被發動機的聲音充實起來,狗兒先警覺地叫喚。若在飯點,大家會端著碗筷,紛紛走到門口或站在臺階上直著眼睛張望,直到看清來人,了解了動向才作罷。常常把不熟的人盯得尷尬生疑,以為我們是第一次看見人類。
這隱居似的生活大體上是逍遙的,也契合我的性情。唯一的缺憾是我天生安全感不強。忘了是從哪個地方帶回了一根鐵棍子,我把它藏在床頭底下。
我們一家不是本鎮人,當地也沒什么親戚。我母親不久和山腳下一家主婦熟悉了,那瘦高個女人偶爾上來坐坐,聊聊家常。不過,只在年節做糕點時,她們才頻繁串門互助。后來,到附近務農的莊稼人路過時,跟我們有了點頭之交。我父親常招呼道:“早哦,進來喝口茶。”“日頭還大呢,再歇一會兒。”但農事有其固定節律,農忙時人們很少有空閑坐,終究只是寒暄。非農忙季節,更成天見不著一個人影,聽不到一點兒人聲,只剩雞犬相聞。
雖然極少,但終歸還是會有訪客到來。一個寒冬雨夜,我早早睡下。不知幾更天里,雨水聲中屋門被敲響了。我在蒙眬中拉燈,開門,一股濕寒之氣裹挾進來,把已焐熱的小小空間浸得冰涼。父親對著客人歉意道:“就在這里擠一晚吧,地方實在小。”聽聲音,客人是個30多歲的年輕人:“不要緊,這么晚突然過來,真是打擾了。”安頓好后,父親晃了幾下手電,在樓梯上囑咐我道:“東,是你官田來的大哥嘞。”我應了一聲“哦”,轉身朝里,又繼續睡去。
大約往前20年,我父母在一個叫官田的村子租住過一段時間,戶主正是官田大哥的父親。但從記事起,我并沒有跟官田的人家打過照面。第二天,年輕人早早起來,吃完早飯就走了。我倒是松了一口氣,當時我兩個上大學的妹妹正放寒假,家有年輕女生,這兒又偏僻,對不太熟悉的男性訪客,我總有些防范戒備。父親隨后說起,稱贊官田大哥一貫勤快本分,不知什么原因昨天跟妻子鬧矛盾,一時無處可去,想到我父親在這里,便臨時決定到此投宿。聞言后我頗為同情和自責,后悔自己下意識里表現出來的冷淡。若非太過委屈,一個男人怎會在寒冷的深夜離家出走?維持婚姻不易,生活有諸多煩惱,不過當時的我還無法感同身受。
四
上一輩的遠親舊友我大都很陌生,現今有個熱詞“斷親”就描述這種現象。其實這事由來已久,除了熟悉父母雙方的直系親屬外,我們這代人確實少了很多沾親帶故的往來。
曾經,水廠家里來過一個老人。我并不認識他,聽說我在教書,老人套近乎又似顯擺般地說:“我‘孫子也是老師。”還頗自豪地指了指小鎮的方向。但當得知他住在一家養老院里時,我有些納悶。那會兒我未經世事,對養老院有著鄉村人根深蒂固的偏見。老人雖上了年紀,但能走這么遠,上得了陡坡,證明其腿腳便利,身體還硬朗。孫子又是老師,他怎么就無容身之地,得住養老院?于是我情商感人地問道:“孫子?是你兒子的小孩嗎?”老人支吾其詞一番,我才明白他不曾有過婚姻,其口中的“孫子”是侄兒。我們方言里,這兩者使用同一詞匯。
晝長夜短的夏日,晚飯后太陽還未落山。那時水廠未擴建,巴掌大的地方無法留客,可連我也能看出來,老人家很想留住幾天。養老院生活一定頗為艱困。才成年不久的我,差不多是第一次直面成人的無助,哪怕是老人,因此感覺很奇怪。我不忍看老人的失望,便上了樓,坐到水池臺沿漫無邊際地想心事。終于,在我父親的攙扶下,老人沿著坡道顫巍巍地離開了。幾縷鮮亮的夕陽涂抹在林梢上,天地間還亮堂著,但兩旁杉樹遮蔽的土路已有些黢黑,老人蹣跚地挪進陰影里,沒入了最初的夜色。
原來老人家是我母親的一個表舅,年輕時曾闊過狂過,承包過茶場,后來經營不善,外逃躲債流浪多年,以至老來一無所有。生活中每每遇見這樣的人物事例,父親無一例外會拿來教育我一番,提醒腳踏實地的必要性。我師范畢業的當年進了軍營,退伍后馬上又做了代課老師,我總生活在圍墻里,充滿著理想主義幻想,缺乏對現實社會的觀照。那夜,我腦海里一直停留著老人走下坡道的背影。我幼時總以為成年人都是強大、無拘束且無所不能的;另一方面成為一個成年人以及肩負起他們的責任又曾經給我造成過心理壓力。很久以來,我有種一個人的成長需要鼓起全部勇氣面對同類的感覺。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做了一個自己結婚的夢,新娘子沒影兒,倒是夢中婚禮上有好多人,把我給嚇醒了。后來,我漸漸開始看見人的多面性,原來人并不可怕,而是可憐,大部分都是。這種體會給我以淡淡的傷感,同時也是一種淺淺的釋懷。
五
小鎮郊外水廠的生活使我漸漸褪去天真與懵懂,不知是該歸功于歲月還是離群索居。有段時間,我心心念念北京要開奧運會了,自己的英語不錯,想去首都碰碰運氣;在義烏做小本生意的二舅說,可以到義烏、溫州一帶找事做,有人懂外語,在老外和中國工廠之間當倒爺掙了不少錢。他還花了幾百塊為我買了一張假的四川大學畢業證。盡管如此,最初幾年父親堅持讓我留在家鄉,我自己好像也很認同,直到25歲我才提出去外面打工。那年暑假我老老實實根據自己的專業和學歷,上網申請了幾個教師崗位,其中廣東惠州的一所私立中學很快就通知我去面試。出發的那天,天沒亮我們就起來了。要趕當地縣城早上6點多的班車去江西上饒,再乘坐南下廣東的列車。父親送的我,扛著我的行李箱一起走去鎮上。當背對著廠房里明黃色的燈火,投入黎明前的黑夜時,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我在水廠斷斷續續生活有近十年,清貧但自由,荒度年華也逐漸成長,在孤獨中自得其樂;不止一次,我從這里出發去向外面世界的很多角落,累了就原路返回;再到后來苦讀考編,然后按部就班地在家鄉上崗、相親、結婚,成全了當下。我感謝那一段段光陰,它有點兒像是我人生的自習課堂,也是我迄今最自由、最爛漫的山野時代。盡管它們早已消逝得無蹤影了,但對我生命的浸潤和滋養將永遠不會結束。85EBF759-AD71-494E-BC1C-B9EC57520C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