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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常安

2022-06-09 14:34:21張宗娟
金沙江文藝 2022年5期

張宗娟

鄰居與鄰居

門外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鹿小麋站在門口。

我跟鹿小麋是鄰居,我們共同租住在一棟居民樓的頂樓,頂樓有三間屋子,鹿小麋搬來之前,我是這里唯一的租客。我住在靠近樓道的一間,鹿小麋選了中間的屋子,最里面的一間是顧弋的,他比鹿小麋晚一個月搬來,只剩了那間。三間屋子前本是寬敞的露臺,可大部分位置已經堆滿了陳舊的雜物,它們都曾陪伴過這樓里短暫居住的租客,而現在卻已無人問津,堆在上層的落了厚厚的灰,底層的長了青色的苔蘚。

大抵是觸景生情,鹿小麋問過我:“芷溪,你會為我們租住在這里感到悲傷嗎?”

“住在這里能省下一筆房租。”我說。

我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當然不會為租住在這里感到悲傷,我是一個要靠“販賣悲傷”謀生的人,我的生活被陰暗捂得嚴嚴實實,這里是可以喘息的棲身之所。在這里,我就是我,我不是一個哭靈人。

我叫蔣芷溪,是一個職業哭靈人,鹿小麋搬來我的隔壁時,我二十七歲,可已經從事這個職業八年了。我的工作就是出殯當天,在死者靈柩前痛哭,哭一哭先人艱辛不宜的一生,表一表兒女悲痛的心情。常常一次哭靈要磕200個頭,久了久了膝蓋磨出了厚厚的繭,眼睛也出現了一些并發癥,可想到那些逝者,是我帶領他們走完陽間最后一段路,也算是功德一件,我也就跟這個職業和這個職業帶來的傷痛和解了。

我反問鹿小麋,是不是會因此感到悲傷,她回答說:“住在這里,可以看到星星”。

是啊!鹿小麋不一樣,星星在她眼里只是星星,而星星在我看來卻是一個又一個已經逝去的人。

“芷溪,顧弋要搬走了。”鹿小麋說著干脆倚在了門邊。

“進來吧!”我示意鹿小麋進屋,她靠在門邊沒有挪動。

“芷溪,顧弋要搬走了。”鹿小麋又說了一遍。

“進來吧!”我繼續示意她進屋。

她從門邊挪開,繼續說:“芷溪,顧弋要搬走了。”

我瞅了一眼顧弋的屋子,關著門,一如往常的樣子。

“麋,顧先生要搬走,即使要道別,也應該是他自己來。”我說。

我稱呼鹿小麋“麋”,圖個省事,也能化解我們之間這種僅有的“鄰居關系”的疏離感,我稱呼顧弋“顧先生”,他年長些,鄰居之間保持距離,保持尊重,這大概是最合適的稱呼;鹿小麋叫我“芷溪”,而那個時候的她剛滿二十二歲,聽得出來她并沒有把我劃撥為“姐姐輩”,對于顧弋,她卻是直呼其名,這大概是二十來歲的女孩子自然而然的親近與可愛;顧弋像是聽懂了這些稱呼將會鏈接的鄰居關系,他稱呼我“小蔣”,叫鹿小麋“小鹿”,后來改了口叫她“小鹿妹妹”。

我們共同的鄰居要搬走了,在他搬到這里的第十四個月,我想不出其他的語言來回答鹿小麋剛剛的三遍“顧弋要搬走了”,她聽到我這么說,原本頹靡的聲音多了些急促,她說:“芷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來替顧弋道別的,她只是不知要如何面對顧弋的搬離,十四個月,從她的二十二歲到二十三歲,有些情感已經悄無聲息地在她的心里生了根發了芽,割舍起來總是痛的。

可鄰居就是鄰居,舊的鄰居搬走,新的鄰居又會搬來,這人世間再平常不過的事,而這時的鹿小糜還沒有悟透。

鹿小麋癡迷于彝族刺繡,她打聽到這附近有個從彝鄉來的彝族阿媽,阿媽會彝繡的手藝,鹿小麋尋了很久,找到了阿媽,阿媽白天不得空教她,她便傍晚去學,半夜里回來。

“麋,我今天正好有工作,你跟我一同去吧。”我說。

她伸手過來擁抱我說“芷溪,全世界最好的芷溪”,大概是以為我擔心顧弋要搬走了會令她心情不好,想帶她去散心呢!而我心里清楚,并不是,我要帶她去看看這人世間真正的別離,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在割舍時都是痛的,不是她一個人。

“麋,去換身素色的衣服!”我說。

聽到我這么說,鹿小麋問我:“芷溪,你說你是自由職業者,可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她好奇,到底是什么工作竟要穿素色的衣服,而彼時,我們已經做了十五個月的鄰居,在這之前我從未向她提及過我的工作,她偶有問起,也是用“自由職業”搪塞了,我并非刻意要搪塞,只是要維持鄰居之間該有的邊界感。

這些年攢了些錢,這些錢足夠我在檔口盤下一個包子鋪,明天我就要搬離這里,去做一個包子鋪的小店主,在每一個清晨,蒸出熱氣騰騰的包子,迎接踏著晨光而來的食客。我們之間的鄰居關系將不復存在,而我也不再是哭靈人蔣芷溪,這一切結束之前,帶她去我最后一次哭靈的地方,就算是跟她道別了。

鹿小麋同我去了我最后一次哭靈的地方,她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釋懷了鄰居與鄰居之間再平常不過的分別。我在那個夜里搬走了,不久之后我的包子鋪順利開張,新的生活里有了新的鄰居。

彝族阿媽告訴鹿小麋,她的家鄉在云南滇北的邊陲小城,那是彝繡生長的地方,鹿小麋輾轉去了云南。

顧弋在鹿小麋離開后才搬走,他竟成了我們三人中最晚離開的那一個。

在平行時空里,其實有另一個關于鄰居與鄰居的故事,在那個故事里,鹿小麋傍晚去跟彝族阿媽學彝繡的手藝,半夜里回來,而在她回來之前,顧弋已經送走了他的“女客人”。顧弋知道鹿小麋對他的感情,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純粹干凈的愛慕,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心照不宣,讓他夜里的事成了在鹿小麋面前守住的秘密。

鄰居與鄰居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可鹿小麋那種自然而然的親近與可愛,是我們陰暗生活里唯一可以取暖的星光,我跟顧弋都渴望在星光照耀的地方,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

房東來收租,顧弋跟房東說自己很快就要搬走了,這話被鹿小麋聽了去,落進了心里,那個傍晚她沒有去找彝族阿媽,我跟顧弋都不知道她沒有出門,她在她的屋里聽到了“夜里的秘密”,她推開顧弋的房門,顧弋正從“女客人”手里接過錢。

從傍晚等到夜里,彝族阿媽沒有等來鹿小麋,阿媽尋來時,鹿小麋躺在血泊里,無聲無息。她從樓頂跳下去的時候,也是這般,無聲無息。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我最后一次哭靈的人,是鹿小麋。

彝族阿媽來了靈堂,她說起鹿小麋患有嚴重的恐懼癥,偶然間,她接觸到了彝族刺繡,發現繡彝繡能夠穩定病癥,阿媽心疼她,挪了夜里的空檔,教她手藝。彝族阿媽說她了解過這種病癥,這是一種精神類的疾病,患有恐懼癥的患者對特定的人、物或場景有按捺不住的恐懼、緊張心理,甚至會出現回避反應。

在鹿小麋的靈堂上,我理解了她面對顧弋要搬走的恐懼,理解了她跳下去時的無聲無息,我看著靈堂上她的照片,心好痛啊!麋啊,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在割舍時都是痛的,不是你一個人。

我突然想起,鹿小麋說她告訴過顧弋一個秘密,顧弋知道這個秘密后,依然接納她,還改了口稱呼她“小鹿妹妹”。這個秘密會不會就是她的病癥?如果是,顧弋在被鹿小麋撞破他的“秘密”時為什么可以若無其事?是真的不知道她患有恐怖癥,還是為了自己那點可笑的體面和尊嚴,所以根本不在乎鹿小麋有沒有因他受到刺激?

我感覺眼前一片昏暗,暈倒在了鹿小麋的靈堂上。

阿 ? 滿

街巷盡頭的小店還亮著燈,我望向小店門口擺放的那塊寫著“火鍋十元一位”的牌子。牌子做工粗陋,在切割并不勻稱的木板上用白色油漆刷了底,紅色油漆涂了字,暗沉的光線里,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油漆上因為沾滿了油漬而泛出的黃。

我走到小店門口,店里沒有食客,陳舊的天花板上垂吊著一盞老式的白熾燈,暗沉的燈光落滿小店。一個女人佝僂著正在擦拭一張方形的木制餐桌,她擦得很認真,汗水順著她的臉頰滴到了桌上,透過光濺落出滿天星辰。

“有酒嗎?”我問她。

她抬頭看向我,我也看向她,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年輕與小店的老舊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落進我的眼里,化成滾燙,灼紅了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臉。

“有酒嗎?”我壓低聲音,故作深沉,生怕她從我的聲音里聽出我的年紀。

她沖我點頭,指了指墻角堆放整齊的凳子說:“凳子在那,你先坐。”她的普通話說得并不標準,還夾雜著濃重的鄉音。

我拿過凳子,坐到了她剛才擦拭的那張桌前,桌子被她擦得很干凈,我伸手觸摸桌面,還能感覺到水漬消逝后余留的涼。

她拿來兩瓶啤酒和一個酒杯,詢問我是否需要把瓶蓋打開,我點頭應允。她動作嫻熟地打開瓶蓋,將啤酒倒滿酒杯,將酒杯推到我面前。我看到了她的手,那雙手腫脹通紅,上面長著厚厚的繭。

她挪了凳子坐到白熾燈下,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個黑色的粗布荷包,黑色布面上繡著一朵紅色的花,恰到好處地遮掩了荷包所有的俗氣。她從包里掏出一沓鈔票,一沓皺巴巴的最大面值僅是十元的鈔票,她用那雙腫脹、通紅、長著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鈔票一張一張攤開撫平,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

我端起那杯她倒好的酒,杯中的黃色液體升騰出無數的氣泡,翻涌而后破滅。

“阿滿!把錢給我!”一個男人從門口闖了進來。

男人一把奪過她手中那一沓她數過兩遍的錢,順勢塞進了衣服口袋里。她站了起來,黑色的繡花荷包,滑落到了地上。

“店里掙來的錢,你又拿到賭場里輸出去,這日子沒法過了。”她說著,臉憋得通紅,和她的手一樣的通紅。

“呸!阿滿,你盼我點好行嗎!”男人說完,快步躥出了小店。

我拾掇起地上黑色的繡花荷包,紅色的花在黑色的布面上長成了嬌艷欲滴的模樣。

“你叫阿滿?這花繡得真好!”我拍了拍包上的灰,然后遞給她,她接了過去,塞回了圍裙里。

“這是我出嫁時,阿娘繡的。”她的臉已不似先前那般通紅,語氣也漸顯平和。語畢,她利索地開始收拾桌子。

“這酒——”

我原本想說“這酒我想喝一口”,可她抬起頭看向我,她的目光落進我的眼里,化成滾燙,又一次灼紅了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臉。

“你毫無指望地生活過嗎?”她將目光從我身上挪開,垂下頭,開始擦拭桌子,她擦得很認真,似乎對于這個問題,她已經知道了我將作何回答。

“你毫無指望地生活過嗎?”我反問她。

她停下擦拭桌子的動作,抬頭看向我,卻沒有回答。

警報聲響徹街巷,警察很快把小店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沖了進來,用冷冰冰的手銬把我銬上,一個老婦人上前指認,她用手指著我說“對!就是他!就是他到我店里搶了錢!”言語里充滿了厭棄。

我看向阿滿,她的臉憋得通紅,比她的手還要紅。

“阿滿,這才是毫無指望的生活!”說完,我被押上了警車。

陌生人

那個陌生號碼第一次打來的時候,我正準備去出攤。想著八成是廣告推銷電話,便沒有理會。

我在一條老巷口擺了一個夜宵攤,以此維生。我每天晚上七點出攤,凌晨兩點收攤,巷子里的人都認識我,他們叫我“安子”,他們的孩子也叫我“安子”,我聽慣了他們這么稱呼我,他們吃慣了我賣的夜宵。

擺好攤,深邃的巷子染上了昏黃的燈光,像極了一張無人問津的舊報紙,它老舊破落,卻包容著這個城市里艱難謀生的太多人。

“安子”翩翩在街道對面的水果攤前,朝我打招呼。

翩翩,一個五歲的小姑娘,五歲孩子的聲音就像一顆溫軟的糖,消磨了生活的苦澀,想到這,我似乎理解了妘姐的平和。妘姐是翩翩的母親,在街道對面擺水果攤。一開始,我也同巷子里的其他人一樣,對她晚上才來擺攤深感不解,直到見到了翩翩,濃稠的夜色裹挾來無盡的涼,我多想越過街道,去抱一抱翩翩。

那個陌生號碼第二次打了進來,我接通了電話,一個男人用帶有奇怪口音的普通話說:“我途經中國,很想念你——”

沒等他講完,我便掛了電話,八成是打錯了。

老巷的嘈雜被漫無邊際的黑淹沒得無聲無息,厚重的烏云把星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已是深夜,街道對面,妘姐正嫻熟地將簡易攤位上剩余的果子挪回紙箱里,翩翩在一旁的椅子上睡著了。庸常生活,破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子,毫不留情地劃傷了翩翩的生命,翩翩患有魚鱗病,聽說這是一種罕見的皮膚病,“魚鱗”從她的臉蔓延到了腳,聽說治療這種病要花很多錢,為了治病,她們的生活這些年都沒有得到改善。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那個陌生號碼,發來一條短信:我明天要回國了,想給你寄份禮物,你現在的地址發給我。

妘姐已經收好了攤,她把熟睡的翩翩從椅子上抱到了拉貨用的手推車上,然后毫不費力地推著車離開了。我多想叫住她,給她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但是我沒有,保全一個人的尊嚴,真的可以簡單到只是不去施予同情。

我給那個陌生號碼回復了消息,然而卻再也沒有收到對方的電話和短信。

城市改建,老巷里那些老態龍鐘的房屋需要拆遷,巷里的居民,有的搬離了這條巷子,有的搬離了這座城市,在此之前,妘姐和翩翩也已經很久沒有再來擺水果攤了。我輾轉去了別的地方,依舊靠擺夜宵攤維持生計,我每天晚上七點出攤,凌晨兩點收攤,只是再也沒有人叫我“安子”。

一眼望去,街道對面空空蕩蕩,只剩下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在黑夜中滋生出無邊無際的憂傷。滿天的星辰,泛出熠熠的光,陪伴著在夜里生長的人,不知道妘姐和翩翩是否也同我一樣,身處其中;不知道翩翩是否褪去了“魚鱗”,長成了少女美麗的模樣。往事如針,扎得我生疼,很多事情我終其一生,都沒有勇氣去尋找答案。

很多年前我曾回復過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發來短信的陌生人說著有奇怪口音的普通話,他說他途經中國,他說他要給想念的人寄份禮物,陰差陽錯,聯系的卻是我。

我在回復他的短信中給他講了一個關于“魚鱗病”女孩的故事,我請求他幫一幫這個叫翩翩的五歲小姑娘,在短信的最后,我留了妘姐的地址和聯系方式。不久之后,妘姐和翩翩,以及街道對面的水果攤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了,沒有在這個城市留下任何的痕跡。

她們離開后,我曾撥打過那個陌生的號碼,電話里一遍又一遍地傳來:“您好!您撥打的號碼不存在……”

葉子街

“你叫什么名字?”他說著便輕熟地翻上了窗臺,與我并肩而坐,他的語氣并不像是在詢問我,似乎我答與不答都無關緊要。

入秋了,院里的銀杏葉子黃得越發好看了,院外的葉子街兩旁也種滿了銀杏樹,生長在葉子街的銀杏樹就像這院里的人一樣,無人問津。

“我帶你離開葉子街,從今天起你叫栩,栩栩如生的栩,從此你便是我的妻子。”他說。

栩,栩栩如生,確實是個好名字。

不再說話以后,我便開始從語氣里揣摩人的心思,他剛才的語氣與其說是說與我聽,倒更像是在說與他自己聽。是我恍惚了,葉子街的我本就是那個既聽不到,也不會說話的我。

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了看這座葉子街盡頭的院落,寫著“葉子街精神病院”的牌子上落滿了灰塵,映著這秋天的銀杏葉子,倒也不顯得那么荒涼。

離開一座院墻進入了另一座的院墻,這座院墻比葉子街還要無人問津,平日里就只有我跟嬸,他回來時,琛偶爾會過來。

嬸是個閑不住的人兒,每天都把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她打掃房子的時候喜歡念叨,念叨來念叨去都是那些事。

嬸年輕的時候得了病,沒錢去好點的醫院做手術落下了病根,大半輩子了也沒有一兒半女,那個年代沒有孩子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大伙兒攛掇老頭子娶二房,老頭子硬是沒肯。倒也古怪得很,嬸每次講到這里就開始抹眼淚花子,不再提及后面的事。

“栩是無辜的。”是琛的聲音,他似乎是在生氣。

琛嚴謹得很,他甚少這般疾言厲色,琛每次過來,如要宿在這里,嬸都會尋了理由出去,眼下只剩一個又聾又啞的我,倒也是無妨了。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雷聲隆隆作響,下雨了,他就是在那個雨夜帶她回來的。她看到我時,臉上的笑意瞬間化成了驚愕,所有的情緒融進了眼里,流出深惡痛絕的恨。

“這是我夫人,早年她落水,我母親恰巧經過救了她,人雖救活了,精神卻恍惚得很,聽不到也說不了話了,入秋時方從老家把她接過來。”他說。

近來,我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想是那年落水后落下的病根,嬸對我照看得越發無微不至了,親自煎了藥喂我喝下去。

天氣也怪得很,太陽剛落,這會子卻變了天,雨簌簌地落了下來。

她來了,他也來了。

“我當年把你推下水你就應該死!我也是父親的女兒,我從小便沒有母親,還得靠著你的憐憫和施舍度日,我現在不能讓你活著跟我搶他!”

她的語氣里溶滿了畢生所有的恨,她伸過手來掐我的脖子卻被他拽開了。

“我愛的是琛!你并非沒有母親,你的母親與我的父親私奔了。”他說。

“可你的母親也早就已經死了,那日你口中救栩的人,當是我老頭子。”嬸看著他。

嬸在我喝的藥里下了毒,嬸的老頭子確是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姑娘方才丟了性命的。

入秋了,院里的銀杏葉子當是黃得特別好看,嬸在藥里下的毒沒傷及我的性命,卻讓我失了明,是再也瞧不著這葉子街獨有的凄涼了。

醫生方才說,近來我的精神分裂癥有所減輕。

我問醫生“葉子街兩旁的銀杏樹,葉子可黃了?”

“這葉子街哪來的銀杏樹?”

花間一壺酒

這壇“羽青釀”已經在“花間酒閣”里擱置了數年,卻依然沒有等來取走它的酒客,看來,世人皆只知“花間醉”,而未聞“羽青釀”。其實,聞與未聞又有何區別呢!就算如我,自幼便生長在這“花間酒閣”里,且還是對這“羽青釀”一無所知。

我取了這酒,還未踏出閣門,老阿嬤揮出手中的古笛,攔住了我的去路,古笛揮過來帶動的風撲打到我的臉上,生生地疼。看來老阿嬤并非尋常的老嫗,我當年入酒閣時,老阿嬤便在這閣中,她身處其中,卻素來不牽涉閣中之事,今日她出手攔我,定是因為這壇“羽青釀”。

“阿嬤素來不管這酒閣中事,今日何以攔我。”

“酒閣中事老婦自然不會管,可這壇“羽青釀”本就不屬于這里,姑娘今日又是為何要取走這酒呢?”老阿嬤字字咄咄逼人,而我,倒顯得無了底氣。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前日宮中傳來圣旨,要這“花間酒閣”里的“女酒”入宮,而我便是那個要奉詔入宮的“女酒”。這兩日便要啟程,宮闈深深,這往后怕是再無回“花間酒閣”的日子了,今日如若不取走“羽青釀”,恐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眼下,若是使用功力與之抗衡,老阿嬤斷然攔不住我,可“花間酒閣”里的“女酒”,自入閣之日,便不可修習武藝,如有違者,當廢其修為,逐出酒閣。尚不可貿然行事,若被旁人知曉我身懷武藝,怕是要壞了入宮之事,看來,只能硬拼了。

我左手抱緊“羽青釀”,試圖用右手擋開老阿嬤手中的古笛,老阿嬤功力深厚,古笛沒有擋開,我踉蹌著差點摔倒,她收回古笛,順勢把“羽青釀”奪了過去。

“簌簌姑娘,莫為了這壇子莫須有的酒,毀了前程,這兩日便要奉詔入宮了,莫要生事才好。”說著老阿嬤將“羽青釀”放回了酒柜。

我指著她剛放回去的“羽青釀”說:“莫須有?它在這酒閣中放置了數年,怎么會莫須有?”

“‘花間酒閣從來就只釀‘花間醉這一種酒”。老阿嬤說著,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手,似是告誡,更似在提醒。

我看著老阿嬤,她的模樣還是同我兒時見到的那般,容顏未改,這世上,還真有人不會垂老呢!

“梁簌簌!你什么時候下的毒!你取走‘羽青釀,甯筎笙定不會饒過你!”血從她的嘴里流了出來,順著唇角滴落到了她的衣衫上,衣衫很快就被血浸紅了,都這會子了,老阿嬤的語氣竟然還是一股子的咄咄逼人。

老阿嬤口中的甯筎笙是“花間酒閣”的閣主,聽聞她早年間被情所傷,后苦求良方,望化解心中痛楚,遍尋不得;后借酒消愁,偶得一酒方,聽聞釀成此酒,飲之能解千苦;故而避世,一生只釀這一種酒,她創立“花間酒閣”,將酒取名“花間醉”,甯筎笙立下規矩,凡酒閣中人,方能飲此酒。從此,“花間酒閣”成了這世間苦情兒女的棲息之所,我母親當年帶著我入這閣中,不過也只是為了飲上一口“花間醉”罷了。

“阿嬤,這偌大的酒閣,今日為何如此安靜,簌簌若不是奉命行事,又怎會有機會在這下手。”

“奉誰的命?甯筎笙?”

我看著老阿嬤,她的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衫,凝成了一段面目猙獰的往事,那段往事里有一個初入酒閣的女子,有這壇“羽青釀”,有老阿嬤,還有淌了滿地的血。

見我不語,老阿嬤接著說“甯筎笙!我當年與她立下盟約,她掌管酒閣,我留住‘羽青釀,為何她今日又想奪走‘羽青釀,我不會讓她如愿!”語畢,她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將古笛甩向了“羽青釀”。

古笛砸到酒壇,酒壇頃刻間支離破碎,酒花飛濺,很快又落到了地上,化成了一抹云煙。

“梁簌簌,你竟然不攔,你可知道‘羽青釀——難道甯筎笙今日命你殺我,不是為了這壇‘羽青釀?”

我自是知道飲“羽青釀”可保容顏不老,我還知它且要和人血同飲方能顯這一奇效,而這人血需要乃是心脈之血。

“老阿嬤糊涂了,這花間酒閣里從來就只有‘花間醉'這一種酒,我剛才奪‘羽青釀不過是要引你中計,你中的這毒啊,可就下在了這酒壇上”。

老阿嬤不再作聲,很快咽了氣,她容貌并沒有隨她落盡的氣息而改變,這穿心入骨的毒,卻也毒不過這老婦人。地上的血沿著破碎的酒壇碴子,蜿蜒成觸目驚心的模樣,而母親當年流的滿地的血,卻遠比這般觸目驚心,當年她初入酒閣,一心執念于想飲一口“花間醉”,錯拿了“羽青釀”,招來殺身之禍,她至死不知,這花間酒閣里從來就只有“羽青釀”這一種酒,根本沒有“花間醉”。

今日我親手殺了老阿嬤,卻并非只為母報仇,我乃“花間酒閣”里一名殺手,毒殺老阿嬤,是我執行的第一個任務,今日之后,我將背負著第二個任務,踏入那深深皇城。

責任編輯:郭秀玲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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