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外二篇）

李亦杭

鉛灰的天空像沒擦干凈的黑板，我抬起頭，看見大片雪花緩緩飄落。

世界安靜得好像我失去了聽力，連雪落下的聲音都沒有。莫名的恐懼在體內(nèi)叫囂著想要尋找突破口，我卻沒有發(fā)聲的力氣。

巨大的湖泊閃爍著幽綠的光芒，好像連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我就站在湖心，低頭，腳下是一群往一個方向前進的游魚。

像雪花一般的魚兒，渾身是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蒼白，很大。

剎那間心就像被一雙手緊緊攥住。人怎么可能站在湖面上？

念頭一閃而過，我的身軀也隨之墜入冰冷的水中。我是不會游泳的，掙扎間我看到魚兒們張著嘴吞吐著湖水。我不明白這種有生命的動物為何會有一張死人一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我在驚懼中失去了呼吸。

……

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夜晚在熟睡中被驚醒。

看著鏡子里如枯葉般毫無生氣的臉頰，我擠出一個微笑，鏡中人回予的卻是勉強得略顯嘲諷的表情。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飲水機旁，魚缸里的金魚睜著眼死死盯著我。我攥緊拳頭，極力克制住想要沖上去把魚缸打碎的沖動，世上怎么會有魚這種奇葩的生物？天天瞪著眼不嫌累么。好像有些恐懼是人一生也無法戰(zhàn)勝的，比如害怕魚的我，十五年來都沒能攻克掉這個可笑又致命的弱點。對于魚，我的感情很復(fù)雜，厭惡里摻雜著恐懼。

可是那又如何？那個自私得近乎病態(tài)的奶奶，幾時考慮過我的感受，像是故意針對我一樣，家里處處擺著魚缸，大的小的，金魚錦鯉。她甚至想要往我房間里也擺上魚缸，要不是我又哭又鬧差點和她打起來，我那個小天地也要被怪物給侵占了。

揉了揉酸澀的太陽穴，看著墻上大大的黑白照片，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她在三天前死了，尸體還陳列在屋子中間。雖然是冬天，悶悶的怪味還是從棺木縫隙里鉆了出來，像那種在冰箱里冷凍了很久的肉解凍時的味道，聞了讓人心情很不好。我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繼續(xù)返回床上。討厭的是我的床正對著她。

墻上爬過一只蟑螂，我抓起拖鞋熟練地將它拍死。是啊，她死了，家里的屋子又空出一間，我可以搬到更寬敞的地方了吧？樓梯間環(huán)境真是越來越差了。

還沒睡多久，鬧鐘把我吵醒。我做好早餐，將弟弟喊起床，等他洗漱好了，幫他系好鞋帶，督促他吃早餐，帶他到教室門口，我再去自己的學校。日子就是這么一天天無聊地過，沒有一點新鮮感。記得小學時候老師讓我們寫日記，我特別認真地記錄了一天的生活，老師竟然說是“流水賬”。從此以后我痛恨語文，甚至影響到后來高二的分科。我的文科分數(shù)實在是太可憐，可是奶奶說：“什么文科理科，我聽說理科特別費腦子，高中那么忙，選文科吧，多留點時間照顧你弟弟，他今年小學畢業(yè)可是很關(guān)鍵的，出不得差錯。”當我踏進新組成的文科班時，所有人都以為我腦子被門夾了。即便她現(xiàn)在死了，我的路也回不了頭了。

月考成績下來了，即使數(shù)學滿分也拯救不了我排名倒數(shù)的慘況。沒有了獎學金，回家自然少不了父親的一頓數(shù)落。我低頭扒著碗里的飯，一邊還要忍受他比女人還要啰唆的口舌，再香的飯菜也索然無味。

“有本事就再考個第一給你奶奶看看！”我頓住腳步轉(zhuǎn)身，看到的是父親把我碗里的飯全扒到了門口邊的狗盆里。那時，我只覺得一股氣在胸口堵得慌，沖上前去一腳踢翻了狗盆：“都死了的人還能看見什么，你們這些沒讀過書的人怎么會懂什么是科學！迷信！”

“你這個爛草鞋！你怎么不去死？跟著你奶奶一起去死！！”隨著幾聲怒罵，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半夜里，眼眶里的一陣刺痛將我從睡夢中弄醒。我支起身，努力將眼皮撐開，借著月光隱約間看到一個清瘦的輪廓。

“媽？”

黑影頓住了一下，接著又繼續(xù)手上的動作，我的眼眶處疼痛慢慢被溫熱代替。水煮蛋就是有這么神奇的功效，消除了淤青，還有著讓人安心的味道。她的身軀因為小聲啜泣而輕輕顫抖著，我抬起手擁住她，感覺她的淚流到我頸窩里，燙得我皮膚一陣刺痛：“沒事的，老頭子在工地累一天了，根本沒力氣傷到我。媽你等著，明年我高中畢業(yè)，就帶你離開這個野狼窩……”

話還沒說完，她便掙開我的懷抱，慌亂地捂住我的嘴巴，一邊咿咿呀呀示意我說話聲太大了。我點點頭，她松了口氣，笑盈盈地從旁邊變戲法一樣給我端了碗熱騰騰的面條。我的母親就是這么可愛，即便無法發(fā)聲，也絲毫不影響她的美。

看著我吃完面，她才躡手躡腳地回去睡下。我抓起枕邊的習題冊，打開客廳里的燈坐在棺木旁看了起來。

第二天，我照常打算送弟弟去上學。

“姐，你這個樣子好可怕，不要送我去了，同學會笑話我的。”弟弟撇了撇嘴，沒等我的回答便自己抓起書包跑出門去了。我抬頭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巨大的黑眼圈使眼眶看起來更加深陷。也罷，省了那段路程，我有更多時間學習。

“今天你奶奶下葬，別去上學了，來幫忙。”我還沒來得及高興為多出的這一點點時間雀躍，就聽見男人這么說。

“嗯。”

“什么叫嗯？不會好好回答嗎？你又不像你媽一樣是啞巴！”父親一邊說著話，一邊掄圓了巴掌朝我臉上打來。

“知道了。”我揉了揉因為擊打而失去了知覺的半邊臉頰，抬起座機撥通班主任的電話請了一天假。

父親先前是建筑工人，近幾年事業(yè)才有了些起色，可以承包一些小型工程。最近工地上出了些事情，工人在工作時受了傷，賠償問題讓他焦頭爛額，加之奶奶的死，更是給他添了許多煩躁。我就是喜歡看他焦躁不安的樣子，看著就會覺得開心，身上的傷也不怎么痛了。

忙碌了一天，渾身酸痛的我倒在床上，眼皮沉重。就在我快要睡著時，聽到廚房里傳來一陣哭鬧聲。

“……賤狗，讓你再偷吃東西！”

我連鞋都沒穿，跑到廚房門邊，看到母親蜷縮在角落里小聲嗚咽著，父親正一腳一腳踹到她背上，砰砰地響聲像極了夏天烏云里滾動的悶雷。

“你干什么！”我沖上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沒有防備的他一把推開。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

聽著母親不均勻的呼吸聲，我的胸腔里涌起一陣風暴，努力克制住涌出的淚水，我顫抖著將她頭頂上的雞蛋殼一點一點拿掉，小聲問她：“還好嗎……”

是昨晚她幫我敷淤血用的水煮蛋殼，而我今天沒有清理垃圾簍。

“女人都是廢物！”父親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媽……”聽到我的呼喊，她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眼神空洞。我看著她被鼻腔里的血污和淚水浸透了的蒼白的臉頰，緊緊抱著她瘦弱的身軀，流下了淚。

魚缸里，魚兒在不停地吃著食物，我投下多少魚食，它們就吃多少，根本不管快要漲破的肚皮。

“真是愚蠢。”我低聲咒罵，看準一尾吃得最撐的魚兒，伸手一把將它抓了出來。

它在我手里掙扎著，尾鰭上的水濺到我的臉上，嘴巴大張，好似要把所有空氣都吞到肚子里。我加大手上的力道，幾乎快要把它捏破。

對啊，不能反抗的東西，我怕它干什么？

深夜，臥室里傳出均勻的鼾聲，我輕輕打開房門，借著月光走到床邊。這個被我叫作父親的男人，此刻正大張著嘴打著鼾，像極了那尾先前被我攥在手里的魚。我舉起手里的菜刀，對準他的腦門砍了下去。

……

頭很痛。

我睜開眼，室內(nèi)一片潔白，刺鼻的消毒水味摻雜著花朵的芬芳。

“……快看快看，她醒了！”

嘈雜的人聲立刻淹沒了我。

我稍微緩了緩思緒，那天晚上明明……可是，為什么在醫(yī)院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我支起身問道，原本熱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本市一女子因不堪丈夫常年酗酒，毆打恐嚇自己和兒女，趁丈夫入睡將其殺害……”

我抬頭，看到電視里正在播著新聞，屏幕里是一張我最愛的清瘦蒼白的臉，眼神空洞。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拔掉插在手上的針頭，咆哮著向門邊跑去，周圍立即有人圍了上來將我按住。

“我媽沒殺人！”

“快按住她！”

“給她注射鎮(zhèn)靜劑！”

……

我的喊叫立即淹沒在人聲中。

閃著光的刀，地上張嘴喘息的魚兒，滾燙而腥臭的血液……支離破碎的鏡頭在我夢里閃過，可是我記得，血液是燙的。

媽媽沒有錯啊……為什么……

再次清醒過來，身邊的人群已經(jīng)不見，一個微胖的女人正在床邊削著蘋果。

“老師……”嗓子痛得厲害，我認出了女人是我的班主任。

“醒了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老師，快幫幫我，和警察說，我媽沒有錯……”我緊緊抓住她的衣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而她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她嘆了口氣，輕輕握住我的手：“小靜，你的媽媽……這個事情也不全是她的錯，你別著急，法院會酌情考慮的……”

“可是人是我殺的！”

偌大的病房被我的咆哮聲填滿，她的手被我甩開，桌上的蘋果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小靜，我知道你很愛媽媽，但是……你的媽媽渾身是血地敲開鄰居的門，警察到了你家時候，你的父親已經(jīng)……你暈倒在地上，你的弟弟還在睡覺，唯一清醒的只有你媽媽，而且，兇器上有她的指紋，她身上的血漿也都是你父親的……”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你的母親身體情況特殊，不堪忍受家暴，做出這么極端的行為也不是不能理解……社會上都很關(guān)注這件事，你放心，法院一定會從輕處理的……”

我的后腦隱隱作痛。

“人是我殺的啊！我記得……我記得那個男人的血，那是世界上最難聞的味道！還有……那把刀子上肯定也有我的指紋！……”

一個月后，省高院終審裁定，維持市中院一審判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母親有期徒刑10年。

那天晚上，我是打算殺害父親，可是在舉起刀子的那一刻被媽媽打暈了。

她確實殺了那個人。

“……你屬于殺人未遂，但未滿十六周歲，法院不予以責任追究，只要求加以教育。”警察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覺得這些話像碳酸飲料的泡沫一樣，在我身體里發(fā)生了一陣小小的爆炸。

從警察局走出來，寒風凜冽猶如掌摑。陽光溫暖而燦爛，卻驅(qū)不走體內(nèi)的寒意。我蹲在街上，放聲慟哭。“快看，那個殺人犯的姑娘。”僅僅幾分鐘，周圍便圍上了一圈人。“怕是神經(jīng)不正常。”“她媽就不正常。”“一個殺人犯能生出什么好人。”……無數(shù)惡毒的語言像一把把利劍，我只覺得頭疼欲裂，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那群魚又向我游過來了，無數(shù)的魚大張著嘴巴，吐出一個一個的氣泡。我張著嘴，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大家都散了吧，她還是個孩子。都散了吧。……”是老師的聲音，她一遍遍地請求著圍觀的人，蹲下身子，將我摟在她的懷里。

她的微胖跟母親的清瘦截然不同，但卻讓我感覺到了同樣的溫暖。

那群魚游走了。我終于吐出來一個氣泡。

怪 ? 人

1

“幾塊錢的事而已，至于這么費神么？再說了……吃力不討好你懂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我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tài)度同她說過話。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我轉(zhuǎn)過頭盯著路邊的枯樹，試圖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好讓自己能喘口氣。大約過了半分鐘，我才聽到她說：“希希，情況就是這樣……要利用好這筆資金。”

“對喔，我都忘了你總是這么熱心這么無私！”

“希希，你是不是缺錢了？我馬上……”

還沒等她說完我已經(jīng)掛了電話。

2

早春天氣還有些冬的凜冽，風往衣服縫兒里鉆。我把圍巾拉起來蒙住半張臉，快步走到圖書館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鉛灰色的天空預(yù)示著將要有一場大雨來臨，心情也隨之沉悶起來，姐姐大概生氣了吧，我用那樣的口氣，那樣的態(tài)度對她，居然還把電話掛了，心里有了一絲愧疚，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剛進大學的情景：姐姐把我送上長途汽車，叮囑我注意安全，笑盈盈地往我口袋里塞了個水煮蛋。那個時候姐姐剛工作一年，在鄉(xiāng)里的一所小學當老師，工資少得可憐。我的口袋里除了雞蛋以外還有一沓薄薄的鈔票，那是臨行前一夜姐姐悄悄給我的。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我能感受到雞蛋的溫度透過紙幣傳到我的皮膚上，暖暖的。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

大學教會我很多東西，老師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高考是人生中唯一一次最為公平的競賽。如今我覺得這個觀點簡直就是真理，人生中很難再找到與之相較能稱之為公平的事。這幾年我的觀念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逐漸默認了以自我為中心和利益至上的生存方式。為了節(jié)省交易過程的中間費用，姐姐與學校領(lǐng)導(dǎo)申請代表校方到市里圖書批發(fā)市場完成圖書采購工作。孩子們剛感受到學習雨露的甘甜，正是急需拓展知識的時候;而學校規(guī)模小，上邊撥款有限，只能錙銖必較地利用這部分有限的資金，選擇最為適合他們的書籍。對于這件事我頗為不滿，畢竟我身處的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每個人表面上都是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無私好青年，其實真實情況是怎么樣的呢……比如為了獎學金反目成仇，為了評優(yōu)秀兩面三刀，當面獻殷勤背后捅刀子似乎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她這么不入流的做法，甚至給了我一種影視劇為襯托女主人公形象而專門設(shè)定好的情節(jié)的感覺。

3

她就是個怪人。

姐姐大學剛畢業(yè)時我還在高中上學。明明有更好的工作機會擺在面前，她卻選擇回到那個小地方，當一名普通的小學老師。中國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很多教師待遇與付出往往不成正比。我們家往前倒數(shù)三代都是農(nóng)民，為了供她和我上學，本就不寬裕的生活更加拮據(jù)。她的選擇不僅沒有起到改善整個家庭環(huán)境的作用，甚至連她自己的生活也只是能夠勉強維持而已。因此我決定，將來絕對不會步她的后塵。

我不明白，生活已經(jīng)給了她這么多教訓，她還是沒有學乖，做出的選擇哪怕有一次是為自己考慮的，我也就不會這么恨，恨她不會愛惜自己。在教學事業(yè)上，她仿佛有著用不完的耐心和愛，無論是平時，還是拿這次的事來說，簡直比影視劇里的女主角還要無私。要是在十年前，這樣一個小太陽般的人物肯定會把我感動得流淚。然而放到現(xiàn)在，生活的長河早把身上的棱角沖刷干凈了，我已經(jīng)變得世故圓滑，她發(fā)出的光和熱，再怎么燦爛也照不進我心的深處。

這樣的人往往只會受盡苦難，電視劇里美好的結(jié)局都是用來安慰人的。我為什么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看看她就可以了：這幾年來雖然成了家，日子并沒有什么起色，有了孩子以后更是，夫妻二人為了生活焦頭爛額。而且，結(jié)婚以后她對我的關(guān)心越來越少，除了生活費，我和她的對話內(nèi)容似乎也就沒別的了。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看起來她對外人比對我這個親妹妹還要上心得多。

周末，我如約到車站去接她。幾本書而已，網(wǎng)上找不到合她心意的也就罷了，明明我買好了直接寄回去就行，她偏要不遠上百公里親自前往。她似乎有些焦慮，在電話里說路上堵車了。堵車在開學季是正常的，真正讓我臉色難看的原因并不是漫長的等待，而是滿腹的牢騷。她老遠就認出了我，下了車就趕緊朝這邊過來：“希希，等很久了嗎？餓不餓？”說著，她到一旁倒出保溫杯里的水，變戲法般從中取出一個溫熱的水煮蛋遞給我：“先墊墊肚子吧。”

記憶里那顆水煮蛋的溫度仿佛穿越了時空，在三年以后的今天匯集到我的掌心，燙得我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4

“到家了嗎？……嗯，那就好。”

從她來到回去不過幾小時，我本要留她多待幾天，她執(zhí)意要走，我理解她，也就沒有做過多的挽留，畢竟她心里記掛的都是孩子，不管是自己家孩子還是別人家孩子。回想起她在圖書市場和老板講價時手叉著腰漲紅了臉的樣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為了幾塊錢，不惜置人民教師的形象于不顧，與小商販唇槍舌劍;而她似乎也忘了，這么折騰一趟，節(jié)約下來的費用雖然可以多添置幾本書，可是連路費都不會有人給她報銷。

“其實這次我也有私心……就是趁著這個機會來看看你。上次通話之后我一直很擔心，前段時間我工作很忙，沒有好好關(guān)心你，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失職啦。”

這樣一個怪人，連說話都總是官方的口氣。我說：“下次回來時候給我做一頓好吃的，我就原諒你。”

過了幾天，我收到一條微信消息，是她發(fā)過來的一張照片。我剛點開，幾十張燦爛的小臉兒就擠滿了手機屏幕：孩子們舉著嶄新的書本，笑著將她簇擁在中心。我承認在這個被虛假與金錢包圍的世界里，我太久沒有見過這么純粹的笑臉，太久沒有被感動了。就在此刻，心底那一片干涸的精神土壤里，悄悄萌生出了投身于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的念頭。我也想象她一樣，做一個從天堂掉到人間的怪人。

鈔票與愛

“我覺得我是一個失敗的母

親。”

周六，我宅在家看電影，好友突然來訪。當今時代生活節(jié)奏飛快，交流基本依靠網(wǎng)絡(luò)，想想也有些日子沒見到她真人了，我連忙拉著她進門，沒想到剛坐下她就冒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有些緊張，看著她的臉，找不到她眼神的焦點，心下更是擔憂。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拉過她的手：“怎么了？”

接下來她和我說了一件發(fā)生在前不久的事，內(nèi)容大概如下：

朋友的兒子三年級了，剛剛學習如何寫作文，某天的課后作業(yè)老師布置了一個小練筆，題目是“我最喜歡……”，半命題作文總是最容易發(fā)揮孩子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朋友是一名大學教授，為人師表，嚴謹治學，自然有每天檢查孩子作業(yè)的習慣，當她翻開作業(yè)本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出了些問題。

“我最喜歡的是錢，錢可真是好東西，它可以買我喜歡的零食，比如巧克力、漢堡……可以買許許多多我喜歡的玩具，比如變形金剛、手槍、沖鋒槍……”

這段話寫得沒錯，但看得她心里堵得慌。

“凡凡，和媽媽說說為什么這么寫？”

小男孩正聚精會神地盯著熒屏上卡通人物的一舉一動，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媽媽，我覺得錢真的挺好的。”

這句話又讓朋友一愣，很難相信一個九歲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同齡孩子不該都是寫喜歡小動物或者是游戲等等其他內(nèi)容的嗎？不過她還是很快做出反應(yīng)，拿過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沒錯，錢是好東西。但是凡凡，在用錢可以買到的東西中，你都只考慮到了自己，你就不想考慮一下其他人嗎？”

凡凡撅著小嘴，似乎對媽媽關(guān)了電視的做法很不滿意，不過這下他倒是可以集中精神聽從教導(dǎo)了。看兒子陷入沉默，她接著說：“如果你有很多很多錢了，你只會給自己買巧克力和玩具嗎？”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

凡凡搖了搖頭。見狀，朋友循循善誘：“媽媽不是一直教你要學會分享嗎？我覺得你的作文還可以再加幾句話。”

接過本子，凡凡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抬起筆在文末加了一句：如果我有很多錢，我會去捐助山區(qū)里的小朋友，讓他們買自己喜歡的東西。

至此，事情算是暫時告了一個段落。

“……你知道嗎，他當時的樣子真的很勉強，”她用手輕輕扶著額頭，接著說道：“作為一名大學教師，我自認為我已經(jīng)給了他最好的教育，哪知道他這么小就形成了這樣的觀念。”

“你說的都已經(jīng)是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情況了，照這么說來，未來心痛的日子還多著呢。”我打趣道。

她斜乜了我一眼：“要是你換作我的話，你可就不會這么說了。”

“價值觀的形成不僅需要家庭教育，還得依靠社會渲染，以你一人之力是無法抵擋社會影響的。”

“這正是我犯愁的地方，思想具有可怕的力量。”

“當然了，我剛才這么說只是為了和你解釋一下凡凡形成這種觀念的原因并不全在于你，擔憂是正常的，但不用過多自責……換個角度想，凡凡喜歡錢的原因是錢具有交換價值，小孩子嘛總是希望有吃不完的糖果用不完的玩具，你該慶幸他有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能力。”大概是安慰起到了作用，我看她眉宇間聚積的愁緒淡了不少，便接著說：“教育自然是家庭這個方面更重要些，多花些心思在孩子身上吧，這個年齡階段的教育可不能全靠語言。”

她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我放下心來，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把你開頭的話收回去啊，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茶涼了，我再倒一杯給你。”

“不用了，凡凡快下課了，我得過去接他。”

“周六也有課？小樣兒，不會在騙我吧，留你吃飯呢。”我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嗔怪道。

她臉色好了很多，微笑著回答：“鋼琴輔導(dǎo)班，小孩子培養(yǎng)點興趣特長什么的挺好。”

“剛才我說的你都忘啦？……你需要多陪陪他。”

“沒有，怎么會忘了您老的嘮叨呢？”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臉，接著說：“就今下午，明天的練習我和他的鋼琴老師請假了，帶他去游樂園。”

“還有那個書法培訓班、籃球培訓班呢？那打算讓他繼續(xù)去？”

“書法可以培養(yǎng)成熟穩(wěn)健的性格，籃球可以讓他的體魄更加健全。看來光上這些輔導(dǎo)班是不行的，最最重要的還是思想教育。我回去后會征求兒子的意見，他喜歡就繼續(xù)，不喜歡就取消。”

可憐天下父母心！看著朋友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再次陷入沉思當中：看來，我也該給自己的孩子出個辦命題作文了。

責任編輯：余繼聰92A3BC87-AD0F-4243-BC79-3E3FF4B32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