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鴻
1
一大早,麥花就開始絮絮叨叨了。麥花說,我昨晚夢見我媽了。我媽帶著我撿麥穗,突然一只兔子躥了出來,我們一陣猛追,誰知一腳踩空,掉下懸崖了!我想完了,這下死定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墜下去,而是在空中飛呢。我說,你經(jīng)常做這樣的夢,要么在天上飛,要么在水中游,憨著哩!麥花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你說我上世是不是鳥托生的?我笑了笑,未置可否,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上班。麥花說,你對我的事一點兒也不上心,我說啥你都沒耐心聽!我說,你天天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讓我怎么給你解釋?
下了一夜的雪,車上厚厚堆了一層,像裹了一層盔甲。車子發(fā)動后將暖風打開,前方乳白色一片,什么也看不見。眼看著就要遲到了,只好用車刷在擋風玻璃上開了個口,勉強上路了。
出了小區(qū),遠遠便看見那個流浪漢站在路中間,口里噙著一只哨子,在“指揮”交通。寒風凜冽,流浪漢穿著一件破舊棉襖,一只手持礦泉水瓶,“咕隆咕隆”喝上一口,嘴里叫罵著。一輛黑色小車差點兒撞上。司機正準備發(fā)火,見流浪漢已撲了過來,慌忙一腳油門,溜了。這個人和我年紀相仿,在這片區(qū)域流浪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聽口音像是我們那的人。他是如何到這里來的呢?突然,流浪漢調(diào)轉(zhuǎn)方向,揮舞著木棍向我沖來。我忙打方向盤,希望盡快擺脫他,誰知車輪一滑,迎面與一輛大車相遇。我意識到發(fā)生車禍了,千鈞一發(fā)之際,下意識低下頭,用手護著腦門。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我被撞得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十多米遠的路面上。血噴涌而出,像一桶被打翻的紅色油漆,洋洋灑灑,光彩照人。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在一瞬間出竅了,躺在地上的那個肉體與我無關(guān)。我曾在夢中多次夢見自己墜崖而死,然而死掉的我意識是清楚的,不疼不癢,在空中飄來蕩去。有時我在高速上行駛時也會臆想自己突然飛出路面,或與對面疾馳的車輛猝然相撞。后來我已習慣了這樣的夢境,就像麥花每次給我講她的夢時,我都覺得有些可笑。
我看見我的車頭已嚴重受損,像只鐵皮盒被管鉗捏了一下,深深地凹陷進去,十分丑陋。這輛8萬元的小車剛買兩年,跑了還不到3萬公里。買車的時候家里只有3萬元,麥花變魔法似地拿出了5萬元。她沒有工作,不知這5萬元攢了多長時間,壓得真穩(wěn)啊!買車是麥花提議的,我因膝關(guān)節(jié)壞死,舉步維艱,去了多家醫(yī)院受了諸多折磨,無濟于事,醫(yī)生的結(jié)論是必須做關(guān)節(jié)置換。遲遲未做的原因是我怕疼。我曾在網(wǎng)上搜過這種手術(shù),血淋淋的,駭人。我的一個朋友做完手術(shù)后給我發(fā)了幾張照片,關(guān)節(jié)腔取出的那些“連骨肉”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我的手術(shù)能拖就拖。還有,高昂的手術(shù)費令我望而卻步。我是個下崗職工,現(xiàn)在上班的公司是家民營企業(yè),單位沒交醫(yī)保,能按時發(fā)工資就不錯了。我常在睡夢中夢見自己健步如飛,醒來后一腳踩下去,齜牙咧嘴回到現(xiàn)實。現(xiàn)在好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那份洋罪了。
車禍現(xiàn)場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很快,警車來了,將人群疏散,拉上了圍擋。雪白得有些耀眼,太陽明晃晃的,我靜靜地躺在那里,姿勢很不雅觀。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來了!母親瘋了似地撲在我身上,哭得肝腸寸斷。我感覺自己的眼淚也下來了(奇怪,人的靈魂也會流淚?),突然想起母親去世已經(jīng)八年了,怎么會在這里呢?看來人死后靈魂是可以看見自己親人的。母親去世后我一直很難過,想給她寫一點文字,每每提筆便開始哽咽。這下好了,我們終于可以在一個空間見面了。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在期待一個人的出現(xiàn),這個人便是麥花。正想著,麥花披散著頭,跌跌撞撞從小區(qū)跑了出來。她在第一時間看到的是車,愣了一下,來不及心疼,扒開人群癡愣愣地望著我那傻樣兒呆了幾秒,然后一聲尖叫撲倒在地,讓人趕快打“120”叫救護車。一個警察示意她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麥花不放棄,堅持送我去醫(yī)院搶救。我可不想去醫(yī)院,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與一群素不相識的尸體陳列在一起,也許還要驗尸。我的一個外甥大牛因為車禍躺在縣醫(yī)院的太平間,后來被解剖了,樣子非常凄慘。我可不想被整成那樣。既然人已經(jīng)死了,就留個全尸吧。當然,最好的結(jié)果是能送我回老家,與父母葬在一起。我曾多次給麥花說過這件事,我說如果我死了,千萬不要火化。聽說火葬場尸體在燃燒的過程中極度扭曲,樣子特別恐怖,希望能葉落歸根,入土為安。麥花說,想得美,那時候還能由得了你?人家村子都不讓進的。我說,憨婆姨,你就不能找個車晚上偷偷運回去嗎?天亮后再搭靈堂,就說人回來后才不行了,村里人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麥花說,那我先死呢?扔到荒郊野外喂狗?我說,你憨著哩。麥花說,就是憨著哩,不憨能跟了你?
我有理由相信麥花是會送我回去的。我的幾個要好的朋友都在這里,每個人都有車,我想這件事對他們來說不算難事。老家離這里有300公里,開車上高速,三個小時就回去了。我摸了摸手機,發(fā)現(xiàn)還在,找到一位前幾天還一起喝酒的朋友撥了出去,對方關(guān)機;又找了一位,無法接通。這時手機沒電了,自動關(guān)機。我沉沉地嘆了口氣,想何不趁著他們還在那里磨蹭,先回去看看墓地。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回到了老家父母的墳地。墳地在二弟的蘋果園里,被雪包裹著,像一只巨大的饅頭。我長吁了一口氣,心想今后若長眠在此也是極好的。這時,村里突然傳來一陣嗩吶聲。墳地離村子不遠,不知誰家又死人了。一晃,我便來到二弟家門口,嗩吶是從院子傳來的,大門外站了許多人,大姐二姐攙著麥花,正在做安撫工作呢。人們忙忙亂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突然想起按老家風俗習慣,人死后,穿過的衣服都要被燒掉。我衣柜里有件經(jīng)常不穿的外套,里面的口袋與內(nèi)襯相連處藏了3000元錢——那是我唯一的私房錢,會不會被燒掉啊!我得想辦法把這件事告訴麥花!還有一件事,怎么說呢?我的電腦里有一個文件夾,保存了一些不雅的照片和視頻……麥花不會用電腦,我死后,她肯定會讓人整理我電腦的文件。我曾在一些刊物和報紙上發(fā)過不少文章,是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當?shù)匾菜阈∮忻麣狻_@件事如果披露出去,會不會成為轟動一時的丑聞?這將讓一向以爸爸為驕傲的女兒情何以堪?
這件事很重要!我要告訴麥花,可是她怎樣才能聽見我的聲音呢?我拿出手機想給她發(fā)一條微信,無奈手機沒電了,無法開機。我潛入二弟的房間找到一個充電器,卻怎么也插不進去。這時,二弟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呆在那里愣了幾秒,轉(zhuǎn)身又出去了。我來到麥花跟前,示意她到外面去一下。麥花目光無神,毫無反應。唉,這憨婆姨。
除了電腦里的那點事,我還有一些自己的秘密——永遠不可能向外人公示的秘密。趁著尚有意識,我認為有必要交代一下。上初中時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是個城里姑娘,非常漂亮,我特別喜歡上她的課。有一次我去她辦公室,偷偷地拿了一張她的照片,一個人的時候便生出非常齷齪的想法,蠢蠢欲動。后來女教師結(jié)婚了,我們夜里蹲在窗外聽里面的動靜。女老師知道后,羞得無地自容,幾天沒有到教室來。我還對鄰居的一個女孩起過歹心,好在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還有,我常常想,如果真的遇到一個值得自己深愛的女人,就與麥花離婚——可惜至今都沒遇到。我這人喜歡幻想,說難聽一些便是意淫,天馬行空,無邊無際。有時被人打斷了,靜一靜接著幻想。比如在大街上看見一個漂亮女人,幻想如果突然沖上去來個擁抱,會是什么后果?開會的時候領(lǐng)導在上面振振有詞,突想如果當眾揭露他的丑事,大家會做何感想?那時候每月數(shù)百元工資,幻想突然有了10萬元,會做哪些事?我還幻想自己喜歡的體育明星姚明拿了NBA總冠軍,C羅無所不能,場場進球,拿到世界杯冠軍……
當然,我的想法都是一廂情愿。比如姚明始終沒有拿到NBA總冠軍,C羅也沒有拿到世界杯冠軍。
我的靈柩被停在西邊的窯洞里。這三孔窯是父母在世時我和二弟一手箍起來的,說好了父母一孔,我一孔,二弟一孔。后來我出去工作了,西邊的這孔窯便閑置起來,里面堆滿了雜物。
先是聽見兩個姐姐的哭聲,此起彼伏,如泣如訴。剛才在院子里我就看見她們的臉上掛著淚,清汪汪的。我相信那眼淚的真實性。我是大姐帶大的。大姐大我十歲,小時候上學,我就坐在她的課桌上。后來大姐輟學了,依然帶著我,割豬草、撿牛糞、拾麥穗,我像個跟屁蟲,她到哪我跟到哪。大姐出嫁了,我賴在人家家不愿回來。二姐比我大三歲,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務農(nóng),供我上高中。二姐說,好好念,把我的那份也念上吧。二姐性子很倔,一心想要跳出農(nóng)門,結(jié)果陰差陽錯,嫁了個山里人,圖的就是人家有糧有房,每年都會給娘家接濟。我在縣城上學的時候,二姐經(jīng)常翻山越嶺,走幾十里山路給我送饃,風雨無阻。
按老家的風俗,人歿了靈堂需不斷聽到哭聲,以示氣氛悲壯。老人辛苦一生,不幸離世,兒女悲悲戚戚地哭一場,也是應該的。奈何這些年許多人眼變硬了,愣是哭不出來——女兒不管咋說還能哀號幾聲,淌幾滴淚,兒子兒媳無論如何努力,就是做不出模樣來。這就有些尷尬了。村里人品頭論足,說三道四。于是有人為了攀比,專門雇人來哭靈。你別說,術(shù)有專攻,哭靈的女人一進院門就開始大放悲聲,長腔短嘆,透骨酸心,凄凄慘慘戚戚,氣氛立馬就鼓脹起來,狀如繁弦急管,沸沸揚揚,弄得不明真相的婆娘女子也跟著淌淚,效果十分顯著。記得母親去世那年也是冬天,紛紛揚揚下了場雪。出靈的時候,作為長子,我頭頂著紙灰盆,泣不成聲。弟媳埋著頭干號了兩聲,偷偷地四處張望。大姐聲聲悲戚,二姐傷心欲絕,竟然昏了過去。麥花正在醞釀情緒,見狀忙跑了過來,將二姐攙起。一時眾聲喧囂,此起彼伏。安葬母親后,我感覺自己像大病一場,好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
如今,輪到自己了,難得置身度外,如此逍遙。突然,麥花長長地嚎了一聲,抑揚頓挫,很有氣勢。兩個姐姐迅速配合,聲音茁壯成長,氣場雄闊,激情豪邁。嗩吶不失時機地跟了上來,不過他們吹的曲子居然是《好日子》,十分不搭調(diào)。先是二姐聽出了端倪,立馬停止哭泣,上前理論。嗩吶手是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笑著,說換一曲換一曲。這時哭聲已經(jīng)沒有了,曲子響了起來,吹的是《牧羊曲》。
幾個要好的朋友來了,送了花圈,匆匆地在靈前鞠了躬,離開了。麥花送他們離去后,與兩個姐姐一起拉話。從她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我了解到:那天麥花打了幾個朋友的電話,沒人愿意拉我回來,最后還是二弟雇車拉回來的。設(shè)身處地,我覺得朋友們也不為過。畢竟是拉死人回去,車子都是自家的,以后還怎么坐人呢?家人肯定就不同意嘛。
沒看見女兒回來,也沒看見幾個外甥回來。女兒在外省讀研,因為疫情學校被封了,不能回來。幾個外甥都在省內(nèi),一個不來,說不過去啊!
大姐家有三個孩子,一個出了車禍,還有兩個在外面工作,都是我找人安排的。二姐家有兩個孩子,工作也是我找人安排的。幾個外甥從小都跟我親,過年的時候嘩啦啦跑來給我拜年,我壓歲錢都比其他人給得多,兩個姐姐臉上也很有面子。大姐的閨女翠花考上學了,第一學期的學費是我給的,還給孩子買了個小靈通,讓她在學校抬得起頭。翠花上的是衛(wèi)校,兩年后畢業(yè)了,我找在醫(yī)院工作的一位朋友安排她當了護士,翠花也爭氣,通過考試,成了醫(yī)院的正式員工。翠花結(jié)婚后經(jīng)常帶著老公孩子來我家,感覺比自己閨女還孝順。我想她一定會來的,大姐說最近醫(yī)院防疫工作忙,走不了。二牛更不用說了,小時候經(jīng)常和大牛在我家玩,來了就送不走。長大后,大牛留在了農(nóng)村,二牛考上大學。大牛出事后,大姐流著淚說,茂才呀,姐就剩這一個男娃了,無論如何你在外面工作,認識的人也比姐多,二牛的工作就靠你了。說實話,我在外面也就是個工人,后來工廠破產(chǎn),來到省城打工,認識了一些人,通過朋友安排個臨時工啥的還可以,正式工作根本沒戲。大姐不信。大姐說,茂才呀,你忘了是誰把你帶大的?大姐為了帶你,小學沒念完就輟學了。邊說邊抹眼淚。我說,那得逮機會。二牛畢業(yè)后,按照大姐的指示住進了我家,說是天天找工作,天天找不著,明擺著看我怎么辦。我說,網(wǎng)吧招網(wǎng)管呢,薪資還不錯。二牛去網(wǎng)吧干了一段時間,與人干了一架,回來后再也不去了。也是這小子命好,通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市上的領(lǐng)導,領(lǐng)導需要讓人代筆寫一部家族史,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領(lǐng)導很滿意,問我要多少錢報酬。我說不要錢。領(lǐng)導說那你有沒有孩子需要安排工作?我說孩子還小,正在上中學。領(lǐng)導“哦”了一聲,說親戚的孩子也可以。看樣子誠心想幫這個忙。我突然想起二牛宅在家里,領(lǐng)導聽說是本科,讓二牛參加一家國企的招聘考試,二牛參加后就被錄取了。這家企業(yè)效益很好,二牛參加工作三年后便在省城按揭買房,娶妻生子。大姐很滿意,人前人后說他大舅給幫的忙,讓二牛一輩子不要忘記。
幾年后,二姐的兩個孩子黑狗、二蛋相繼大學畢業(yè),工作沒著落。二姐仿效大姐的辦法。二姐說,茂才呀,姐是個愛爭氣的人,黑狗、二蛋畢業(yè)了,總不能回到村里種地,讓你姐臉往哪擱?你給翠花、二牛都安排工作了,黑狗、二蛋也是你外甥——權(quán)當就是你的兒吧。不要忘了你上學的時候,是二姐翻山越嶺給你送饅頭的。我說,二姐,現(xiàn)在所有單位逢進必考,人家翠花、二牛都是自己參加招聘考上的,國家每年招那么多人,讓兩個娃也參加考試嘛,說不定就考上了呢。二姐說,你以為他們不想?黑狗報考了幾次都沒名堂,二蛋說過得了筆試也過不了面試。一段時間后,黑狗、二蛋也相繼在我家安營扎寨,一個睡沙發(fā),一個拉張墊子睡地板。麥花開始還能忍受,時間長了意見也大了起來,常常為此事與我爭吵。我硬著頭皮找到上次幫忙的領(lǐng)導,領(lǐng)導說他已經(jīng)退休了,說話不靈了,幫不上忙了。后來在朋友的幫助下,兩個孩子都進了區(qū)縣的事業(yè)單位,但條件艱苦,工資很低,二姐很不滿意。
突然,大姐二姐吵了起來。二姐說,翠花沒回來就算了,二牛也沒回來!他大舅為了他的工作沒少求人,現(xiàn)在腰桿硬了,良心讓狗吃咧!大姐說,翠花、二牛沒回來,你黑狗、二蛋也沒回來啊!黑狗、二蛋的工作不也是他大舅安排的嗎?二姐說,黑狗、二蛋的工作能和二牛比?你二牛一個月拿的錢頂黑狗、二蛋好幾個月哩,沒良心的貨!大姐說,那是你娃沒本事,考不上好單位。二姐臉漲得通紅,說我黑狗上的是一本,二牛上的是二本,你娃能進好單位,全是他大舅的功勞……兩人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兩個姐夫看不下去了,說你姊妹倆在這里吵得面紅耳赤,不嫌丟人嗎?大姐嚶嚶地哭了起來,二姐也跟著號啕起來。兩人不約而同來到我的靈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楚楚動人。
我心煩意亂,想著都不回來也好,省得許多麻煩!這時,鼓樂又一次響了起來,這次吹的是“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對于樂鼓手,村里人似乎已司空見慣,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他們想要的只是一種熱鬧。再說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除了這些流行歌曲,還會吹什么呢?
出靈了,麥花拄著哭喪棒,哭得十分努力。這個一向自信一向要強的女人,見不得男人輕浮女人打扮,結(jié)婚二十多年來,一件衣服能穿十多年,不戴首飾不買化妝品,不施粉黛,進城十多年了,回到老家感覺比那些農(nóng)村婦女還土氣。我買首飾她挺喜歡,但很少戴,回老家更是不戴,說那是顯擺。買的好衣服回老家也不愿意穿,再勸就說,嫌我寒磣你另找去!外面的狐貍精多得是。她好吃醋,見不得我和女人說話,疑神疑鬼,曾捕風捉影鬧過幾次事情。結(jié)婚二十年,布衣蔬食,修舊利廢,這點比我強。許多時候,我承認自己做不到。突想:她才五十出頭,會不會再找?以她的秉性,我想是不會找別人的。她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男人酗酒、賭博就罷了,還在外面拈花惹草,把女人都帶回家了。麥花果斷地離婚了。她固執(zhí)、簡單,認死理兒,容不得那些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小學畢業(yè)的麥花除了剪窗花繡鞋墊,別無愛好。智能手機普及之前,麥花喜歡整天看電視劇,哭得稀里嘩啦。現(xiàn)在每天刷抖音,神神道道,有時哈哈大笑,有時痛哭流涕,整天神秘兮兮地說這個男人背叛了妻子,那個男人假惺惺地對老婆好,其實是個渣男——一句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喜歡待在家里,很少與小區(qū)里的人來往,所有信息來源均自網(wǎng)上,都是些不著邊的消息,但她深信不疑。女兒后來也對她嗤之以鼻,麥花說都是我蠱惑的,我們合起來欺負她。我說,你整天看一些憨不溜秋的東西,腦子里想的都是些憨不溜秋的事情,變得越來越憨,渾身冒憨泡哩!麥花說,你好,你精明!精明能讓人挖個坑跳進去?精明能把錢借出去要不回來?精明能下崗后沒個正式工作?說罷開始紅了眼睛,邊抹眼淚邊接著數(shù)落。麥花說,我就是憨著哩么,不憨能跟你過這么長時間,讓你晃蕩了幾十年?
2
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房里。
我說,怎么在醫(yī)院呢?麥花說,終于醒來了。你住院做手術(shù)呀!我說,哦!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出車禍死了……你們在老家給我辦喪事哩!麥花說,還說我憨著哩,整天做奇奇怪怪的夢,不曉得誰憨著哩!說罷白了我一眼,看了看支架上的液體,喊護士過來換藥。我動了一下身子,想坐起來,麥花說,別動,我把床搖起來吧。隨著床咯吱吱一點點抬高,我突然覺得下半身空蕩蕩的,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兩條腿大腿以下全沒了!
我說,麥花,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咋都沒了?麥花說,昨天手術(shù)截掉了呀!手術(shù)是經(jīng)過你同意的啊!我說,胡鬧!不是說膝關(guān)節(jié)置換嗎?怎么全都截掉了?!麥花說,醫(yī)生說你骨質(zhì)疏松嚴重,沒辦法做關(guān)節(jié)置換。你下肢骨頭已嚴重壞死,如果再不截肢,恐怕命都難保呢。我說,有那么嚴重嗎?太過分了,簡直是!沒有了腿,還不如死掉呢!
我感到出離地憤懣,看著空空蕩蕩的大腿,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楚。
朋友們來了,帶了一大堆鮮花,嘻嘻哈哈聊了一會兒,要麥花把我照顧好。朋友剛走,麥花拿起花便扔進垃圾桶。麥花說,又不能當飯吃,還不如帶兩箱牛奶哩。我說,花是精神上的享受,你咋一點兒都不懂得浪漫?麥花說,你浪漫,整成這熊樣子了,還浪漫。虛偽!
十天拆線后,我便出院了。麥花給我買了個輪椅。麥花說,今后,我就是你的腿。你想到哪里,我推著你到哪里。
我想說什么,嘴角翕動了幾下,眼淚順著臉頰流進嘴角,咸咸的,澀澀的。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我喜歡戶外運動,前些年每到周末就去爬秦嶺,花大半天時間爬上去,一口氣跑下來,感覺很過癮。然而由于膝關(guān)節(jié)沒有保護,先是半月板損傷,后來股骨頭壞死——當然,醫(yī)生說與我的骨質(zhì)不好也有直接關(guān)系。后來,我就成了個跛子,時不時需要拄拐杖而行。幸虧從事的是文字工作,每天坐在電腦前寫東西,要不早就失業(yè)了。那時候,我的心態(tài)還是比較樂觀的。我想我不過是行動暫時受到了限制,現(xiàn)在醫(yī)學水平如此發(fā)達,做個關(guān)節(jié)置換就好了。再說了,即使沒有了兩條腿,只要頭腦正常,兩手健在,什么事不能做?史鐵生下肢癱瘓,寫出那么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霍金全身癱瘓,不妨礙他成為全球最著名的科學家啊!
然而當這一切真的變成現(xiàn)實,我還是覺得有些殘酷。
首先生活不能自理,做什么事都需要麥花幫助。吃飯還好說,端到床前就行了,最麻煩的是洗澡、上廁所,沒有她幫忙根本不行。
麥花說,你真笨,就不能自己用點勁兒?這么沉的身子,我能抱得動嗎?我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看,頭上都出汗了。麥花說,我就是個罪人,是你們家的傭人。娃小的時候你在外打工,我一個人帶,半夜娃高燒,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好不容易娃出窩了,不磨人了,你又成了這慫樣子,伺候到何時呀!我說,你也可以選擇不管。你去吧,我一個人能行哩!麥花說,能行菜也自己去買,飯自己做!這么大的手術(shù),你們家一個人也沒見來。平日里你那些外甥侄子不是很親么?你把他們照顧得那么好,關(guān)鍵時候咋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還不是靠我伺候你!
想想也是。手術(shù)幾天了,大姐二姐倒是打了電話,說老家正在裝蘋果,忙得很,走不開。外甥們也各有各的事,都在關(guān)鍵時候,離不得,等忙完了一定來看我,要我多多保重。我心一沉,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看著麥花進進出出地晃,嘆了口氣。
洗澡的時候,麥花說,跟著你這么多年,福沒享幾天,盡受罪。我懶得理會。麥花說,現(xiàn)在好了,你成了一個廢人,我跟著守活寡哩。突然想起自截肢以來,半年多沒有夫妻生活了,下身突然潮起一股欲望。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拉扯她的內(nèi)衣,麥花說,你要干啥?我說半年沒那啥了。麥花說,你行么?算啦,我也不想了。說完轉(zhuǎn)過身去。我說,我想哩。說罷便從后面貼了上去,使勁往上湊。麥花說,你把我弄疼了。說罷弓起身子,像只大蝦。我說,一會兒就好。麥花說,算了,弄得人難受。我說那你在上邊吧,我這樣使不上勁。麥花說,我不會。我說,就像錄像上那樣嘛,你看人家那些女的多靈活。麥花說,那些女的都是流氓,你去找嘛,我又不是妓女!說完忽地坐了起來,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與麥花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她雖離過婚,但是在夫妻生活方面十分保守,從不主動。為了活躍氣氛,我借了那種錄像帶一起看,想嘗試更多的方式,然而她只接受男上女下一種姿勢,別的認為都是耍流氓。
漸漸地,我已開始習慣了這種生活。由于缺乏鍛煉,大腿肌肉開始萎縮。我曾咨詢想裝一對假肢,醫(yī)生看了看說不行。截肢后,我失去了原來的工作,整天坐在電腦桌前拼命地寫,然后把稿件群發(fā)出去,每月能收到數(shù)百元的稿費。麥花說,靠你這點錢能把人餓死。我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麥花喜歡邊干家務邊嘮叨,大多是一些牢騷的話。我說,你能否少說兩句?麥花說,干活不受氣,受氣不干活,我這人就是這樣!
生活難以為繼,麥花出去找了一份在網(wǎng)吧做清潔工的工作,每月上千元,三班倒,十分辛苦。有時,她也會跟我講網(wǎng)吧里的一些故事,比如有人在那里通宵打游戲,狂喊亂叫。有人看黃片,赤裸裸的,也不回避。我說要么咱們再試試?麥花想了想說,算啦,你已經(jīng)廢了。我生氣了,推了她一把。麥花打了個趔趄,狠狠地打了我一拳。麥花說,茂才,你年輕的時候聽上你媽的話打我,我現(xiàn)在可不怕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扔到樓下去!我說,扔吧,早就活膩了。我現(xiàn)在就是個累贅,扔掉你給找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吧。麥花說,扔掉我也不找。
貧賤夫妻百事哀。自從截肢后,麥花雖然還在照顧我,但嘮叨越來越多,話里透著尖酸,動作也越來越粗野。
我說,離婚吧。麥花說,不離。我說,我能照顧自己的。麥花說,那也不離。
轉(zhuǎn)眼便是春季,陽光很旺盛,小區(qū)里的櫻花都開了,粉嘟嘟的。這是一個城中村改造后的老舊小區(qū),設(shè)施都比較陳舊。院子里有一塊空地,物業(yè)在那里豎了一些健身器材,經(jīng)常能看到幾個老頭在那里揮胳膊踢腿。夜幕降臨的時候,隨著一陣鏗鏘的音樂節(jié)奏,一群老太太迅速占領(lǐng)陣地,忘我地扭動著。麥花不喜歡廣場舞,嫌吵。我轉(zhuǎn)著輪椅四處溜達,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流浪漢就住在7號樓3單元旁邊的自行車車庫里。
這時,麥花過來了,提著飯盒,還拿著一個手提袋。流浪漢看見麥花顯得很平靜,看樣子他們似乎很熟。麥花把盒飯遞給他,從手提袋拿出一件衣服,看時,正是那件我不經(jīng)常穿的外套!我差點喊出聲來,倒不是因為那里面有3000元錢,而是他們?yōu)楹稳绱耸祜?/p>
我轉(zhuǎn)著輪椅來到外面,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時,人群一陣騷動,看時,那個流浪漢吹著哨子從小區(qū)出來了,身上穿的正是我的那件外套。突然,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揮舞著棍子沖了過來。我慌忙轉(zhuǎn)動輪椅,東躲西挪,只聽“咔嚓”一聲巨響,一輛貨車迎面而來。我大喊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麥花說,神經(jīng)病,大清早的,喊那么大的聲,嚇我一跳!
我說,我夢見自己被截肢后,坐著輪椅與一輛大貨車相撞了。
麥花說,整天做奇怪的夢,還說我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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