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才
1
他在病榻上躺了很多天。一天,伴隨著病痛、陰暗和草藥的味道,撐起身子,對我母親說:“把算盤拿來。”
“算啥?”
“命。”
“算盤咋能算命?”
“我算算。”
那是一九四六年秋季的一天,我四歲。父親在病榻上打著算盤,算盤聲很脆,算盤珠噼里啪啦的碰撞聲傳到門外,傳到了鄰舍以及巷子外,被很多人聽到了。
母親說,他不光字寫得好算盤也打得好。他手指如一陣旋風,在炕沿邊上吹著。那天院子里真有一股子旋風,攜帶著樹葉、塵土和藥草的氣味,讓窗紙顫抖了那么幾聲,然后就翻墻走了。
算盤聲停了下來,周圍的聲音也停了下來,突然,算盤摔破了這種寂靜,他把算盤扔到地上,算盤珠四處逃散……
他說我不行了,準備后事吧。
第二天,他就走了。
這些也許在我的記憶里,也許不在。也許只是大人們的講述而變成了的記憶。
那時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知道死是一種顏色。白的。白的帷幔、孝服、紙人紙馬,以及整個的靈堂,白色好像是一種可怕的顏色。
靈堂在上房,父親躺在棺材里。母親和親戚們在一旁守靈,母親試圖按住我,讓我跪在身邊,但我像老鼠一樣,很快就溜走了,我到處亂鉆,誰也看不住。
天黑了,忽明忽暗的油燈在微風中一閃一閃,我在棺材背后睡著了,因為一只老鼠從我的身上爬過,我醒了,看見母親、姐姐和一些人在微弱的燈影下跪著打盹兒,我用手拍了拍棺材,覺得聲音不大,幾乎聽不到,我看墻角有半片瓦,撿起來,敲了一下、兩下、三下……
我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后是一種驚恐的氣息,混合著雜亂的腳步和驚叫聲,我傻了,為了給自己壯膽,我笑了那么一聲。
這時間,守靈的人,恐慌地從上房向下跑,以為詐尸了,他們在向下跑的時候,有人跌倒了,有人扭了腳。他們站在院子外頭議論著。
“真有聲音?”
“真有。”
“他在敲棺材板。”
“你說他沒死。”
“我咋聽到還有算盤聲。”
“還有一個娃娃在笑。”
這時,他們看見我從靈堂出來。我看見他們奇怪的眼神,從他們的表情里我看到了恐懼,我“哇”的一聲哭了……
父親活著的時候,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上過幾年私塾,字寫得好,年節時常為村里人寫對子。算盤也打得好,精明,為家里積攢了一些田地。一年,他去西安,考上一個什么學校,上了幾天,因為身體出現了問題,被退了回來。至于是什么學校?身體又是怎么了?母親說不清楚。總之,他在西安上過幾天學。
回來后,種地之余,走街串巷去賣油。因不懂或者不好意思,總是邊走邊喊,等人家拿著裝油的罐子或盆子出來,他已經走遠了。這樣,他沒賣出去多少油。
他勤快,經常天不亮就去地里干農活。一天,天色灰暗,他已經下到地里,趕著牛和驢耙地,被兩只狼圍住。驢嚇倒在地,牛呆愣著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拿著皮鞭、韁繩與狼對峙著,一個多時辰后,有人開始上地的時候,狼才不情愿地離開。
那年月,鄉間的狼多,經常有孩子被狼叼走,我伯母小時候就被狼叼走過,因為后面大人們追得急,狼沒來得及換口,撂下她跑了,我伯母才有幸活了下來,伯母的腰上一直留著兩排狼牙印,狼牙印伴隨了她的一生。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塬上的溝壑里,還有狼藏身的地方。那時組織過很多次打狼的運動,后來,隨著溝溝壑壑的填平,狼也就沒了。
父親沒有被狼傷著,但卻被土匪綁了,聽母親說,那時間家里有幾十畝地,還有兩畝大煙(那時候周圍很多人家都種)。也許因為這個,覺得我家有錢,就被土匪綁了票。
他被土匪裝在麻袋里,走了很遠的路,不知怎么土匪的馬驚了,馬車顛簸中,麻袋就掉在半路上。他被人撿了起來,撿的人以為撿了個什么寶貝,沒想到是個人。他被人送了回來,回來后就病了。
因為又驚又嚇,身體徹底就垮了。
他躺在了炕上,一直就沒有下來,直到離世。
2
一九四二年的陰歷二月,我出生在陜西大荔兩宜鄉周家寨村。那是一個普通的村落,一村人幾乎都姓周。周家寨離兩宜鎮只有兩里路,也就是一公里路,幾乎挨著,它在兩宜鎮的東南面,現在的房子幾乎快連在一起了。母親就是從兩宜鎮嫁到周家寨的。
父親故去的時候,母親只有三十二歲,獨自帶著我們姐弟三個,那年姐姐七歲、我四歲、弟弟兩歲。
為了爭奪田產,族里有人一度逼母親改嫁,說把我和姐姐要交給爺爺奶奶撫養,將我弟弟送人,在母親極力抗爭下,一家人才沒有分開。
父親死時,家里留下幾十畝地,母親小腳,即使下地也干不了太多的活。因為寡婦門前,為避免他人不必要的猜疑與是非,雇的長工被辭退了。被辭的長工叫周天寶,應該與我同輩,勤快,沒幾年的工夫,便買了不少的地,定成分時被定成了地主。“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經常被拉出來斗,被戴著高帽子拴著繩子,受了不少的屈辱。
父親死后,開始時地是舅舅幫著種的,因兩宜鎮離村子近,舅舅過來種地也比較方便。這時,母親也在學習著地里的農活。
本來一切還算平穩,可一天,舅舅趕著馬車往地里送糞,在巷道中間,突然,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從一個門臺上滾了下來,滾到車底。舅舅嚇得臉色煞白,掉下車來,坐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精神變得恍惚。
幸好孩子沒被車輪軋上,車輪從身旁擦過,只是頭上擦破了點皮,但舅舅的腦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沒過多久,一次他去窯頭拉煤,回來時下一大坡,不知怎么騾子卻驚了,開始狂奔起來,緊接著車就翻了,他被甩出去老遠,騾子死了,車散架了,他雖然還活著,但精神已經出現了問題,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這之后只能靠母親自己了,因為要養育三個孩子,就開始賣地。自從舅舅幫不上忙后,地就賣得很快,后來,在定成分的時候,才沒有定得太高,定了個中農。
從父親去世到新中國成立后的那幾年,母親不僅紡線織布、操持家務,還學會了地里的各種農活,里里外外樣樣精通,成為村里的全能人物。
一九五四年左右,開始實行農業合作社,姐姐有十五六歲了,和我母親一起在合作社掙工分,維持全家的生活,生活開始過得沒有那么沉重了。
3
周家寨村的小學,在一座破廟里。那是1950年,我開始在周家寨村的小學上學。我上學那會兒還是要挨老師板子的。我挨過老師的板子,好像還不止一次,有一次手都被打腫了。
一九五一年,我九歲。在富平縣做生意的爺爺,考慮到我母親帶著我們三個不容易。捎信回來說,讓家里把我送到富平上學,我二哥,也就是我的叔伯哥哥,那時間已經長大成人了,他趕著馬車,走了140里路,把我送到了富平縣的美原鎮。早晨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天黑。
爺爺名叫周有道,在美原鎮的寶塔巷也有一個家,在那里做布匹生意,生意應該還不錯,有幾間門面,還雇了兩個伙計。大多時候在美原鎮上擺攤設點,有時和兩個伙計一起背著布匹四處趕集。
美原鎮是富平縣東北的名鎮,重鎮,是戰國時期秦國名將王翦的故里與封地。
奶奶是爺爺在富平后娶的,與我有血緣的奶奶早已過世。我對我的親奶奶沒有什么印象,而這個奶奶,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關愛著我。
爺爺奶奶雖然勤儉,舍不得吃穿,但對我吃的用的一樣不會少了,奶奶每天都是變著花樣給我做飯。
我在富平上了三年小學,班主任姓寧。當知道我沒有父親,母親不在身邊,在爺爺奶奶這里上學時,一直很關照我,如同我的一個慈父,課余經常給我補課,由此,我的學習進步極快。
美原鎮存留著一座千年古塔,現在已經是一座珍貴的文物,在美原的中心街上。當時那座塔就在學校操場邊上,有十多層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寶塔成了野鴿子們的家,成百上千只的野鴿子,起起落落,成為遠近的一處風景。
深秋的一天,天剛黑,隔壁有個比我略大一些的一個伙伴說,辣子稈可以把野鴿子熏下來,他要用辣子稈葉去熏寶塔上的野鴿子。問我去不去?我說去,就跟在他身后,抱來不少的辣子稈,然后他把辣子稈點燃,黑煙與嗆人的氣味彌漫上去,一會兒工夫,十多只野鴿子被熏得掉落下來,我抓住了一只被熏暈的鴿子,我想把它交給奶奶,她一定會高興的,我們能吃上一頓鴿子肉了。可我拿著鴿子回到家里,奶奶卻很生氣,狠狠地訓斥了我,這應該是對我唯一的一次訓斥,并帶著我把鴿子放了。在奶奶的心里,不可能有“動物保護”之類的意識,有的是“善良”。
一九五四年六月,我完小(初等小學)畢業,爺爺要帶我回家,走路回。美原鎮離兩宜鎮有140多里路,我當時只有十二歲,一是覺得離不開奶奶,二是那么遠的路,我害怕,不想回。因為當時在搞公私合營,私人做生意不行了,爺爺這里的日子也不好過。
因為不情愿回去,一路上我嘟嘟囔囔,嘴噘得很高,但爺爺只管走他的,不理我,我跟在爺爺后面,邊走邊埋怨,但爺爺不理。在溝溝坎坎的土路上,我們翻過一道道塬,總是覺得沒走出多遠,我晃動著充滿怨氣的影子,遠遠跟著,爺爺在我前面十幾步的土路或者山梁上,有時只回頭看一眼,然后自顧自地往前走。我只能帶著埋怨跟緊他。
第一天,我們就走了90里路,我實在走不動了,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再走。可是到了第二天,我覺得更不行了,走上一會兒就想歇。最后好不容易走到了兩宜南城門口,腿已經不聽使喚了,邁不開步子,但畢竟是快到家了,我咬著牙,走完了最后的二里路。
這么多年過去,這段艱難的路程一直被我記著,這段磨煉對我之后的人生也許是有作用的,但在當時,每到走累的時候,心里就開始埋怨爺爺,想他財迷,連個自行車都不買。他那時候是能買得起自行車的,可他就是不買。
爺爺送我回來后,在家沒待多少日子就又回去了,過了一年多,美原鎮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就和奶奶一起回來了。
4
從美原鎮回來,我不想上學了,但母親不干,堅持讓我上,我拗不過母親,就參加了兩宜鄉的高小招生考試,那時間全鄉有四五百個考生,我考了全鄉第四名。這也讓我有了再讀下去的想法。
高小讀了兩年,被保送上了兩宜初中,初中后又被保送上了兩宜高中。
在上高小和初中時,在學校住宿,冬夏都是背著饃饃上學。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回家背饃,夏天饃饃長毛,冬天饃饃結冰。夜晚,住在能容納十幾個人的大通鋪上,簡陋但是熱鬧,與今天比起來,雖然很苦,但卻是學生時代的一段快樂時光!
那是一九五九年五月,初中畢業前,學校組織我們下鄉割麥子,我們班被分到了雙泉公社北太奇大隊,那時間,我算是動作比較麻利的,在我們班,我是割得最快的。其實在家幫著干農活時,在我們生產隊,我也是最快的一個。
那時間,我不知道有人正在悄悄地觀察與注視著我,對著我的背影點頭與微笑著,他是在給自己找女婿,我也就被他看上了。這個人也就成了我未來的岳父。
那時間我家里很窮,沒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過來。而他卻經常給他的女兒們說:“有米吃沒米吃,單圖個好女婿。”他挑女婿的標準很高很苛刻,不僅要有文化,還要勤快、懂事。那次他暗暗地相中了我,是想把他的小女兒秀英嫁給我。
那時我十七歲,秀英十五歲,算是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
那年,部隊曾到學校招兵,我年齡不夠,卻參加了飛行員的招考,到西安進行了一次體檢,因鼻竇炎未被錄取。但我當兵的念頭一直沒有打消。
一九五九年九月,我被保送上高中。
在上高中的時候,我一直擔任著班長。學校的不少教室是教師和學生背磚蓋起來的。現在回到兩宜,路過兩宜中學的時候,還會想起那段背磚的場景。
我上初、高中時一直吃國家的助學金,應該說是國家供我讀完了高中。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都在學校食堂里吃飯,不用自己背饃饃了,國家對我們這些學生有特殊的照顧,我們的定量是每月29斤。因為國家整體困難,油太少,加之我們正在長身體,食量太大,老覺得吃不飽。但就是在那種情況下,我還會節余點白面饃饃,帶回家給母親吃,那時的農村在家里吃的比學校差得太遠,家里幾乎見不到白面饃饃。
5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六日,我還在上高二,和雷秀英結婚了。
當時結婚很講究,秀英帶著鳳冠,是坐著轎子被接來的。當時婚房的墻是我用白紙裱的,頂棚也是我裱糊的。我還給房子盤了炕。房子里擺了一個舊桌椅,兩邊的凳子是我用磚壘的,上面鋪了一塊土布墊子。
我在門房也給母親用土塊壘了墻,隔出了一間住房,并在門房的面向巷道的墻上挖了一個窗子,并安上了我做的木窗。盤了炕,還壘了炕爐子。用白石灰刷了墻,用席子給母親架起了頂棚,那時我只有十八九歲,還在上高中。這些活都是節假日干的。
我和秀英結婚后,她受了很多苦,她在娘家最小,一家人都護著她。秀英到周家寨后,紡花織布,各種針線活和地里的活,學得很快。因為我還在上學,在家里她就是個主要勞力。
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比較緊張,各村都是按人頭分配口糧,秀英的口糧在北太奇大隊,她家條件相對較好,糧食多,秀英的哥哥總是及時把她的送過來。
一九六二年高考,全校220個同學考上了13個,我們班就考上了5個。而我落榜了。
畢業后,我回到周家寨大隊(村)小學教書。
那年,新疆軍區后勤部在大荔縣征兵,我報了名。在我接到入伍通知書后,才告訴了母親和妻子。母親和妻子其實都不想讓我離開,因為妻子當時已快臨產。最后他們還是支持了我,使我實現了從軍的夢想。
十二月二十日,縣武裝部發來了入伍通知書。我騎著馬帶著大紅花在兩宜鎮轉了一圈。當我坐上汽車,與母親、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和親朋好友們告別時,無法止住流淌的淚水……
在我走后不到兩個月,我的大兒子軍成出生了。而我遠在新疆,一切只能靠妻子和母親了。
6
汽車把我們拉到渭南火車站,我們坐上了開往烏魯木齊的大悶罐車。
那年月當兵,大都有過一段坐悶罐車的經歷。悶罐車,又叫“篷車”和“代客車”,是一種封閉的火車車廂,一般用來運送貨物,也是那個年代部隊機動的主要運輸工具,很多時候是運送人的,現在這種車已經很少見了。
那年我們坐在悶罐車廂里,地上鋪著稻草,稻草上是被褥,車上很冷,到蘭州每人發了一件大衣和大頭鞋。車上沒有廁所,小便還能湊合,門開個縫兒,大便只能等到站。就這樣搖搖晃晃了8天,才到了烏魯木齊火車南站,那時南站正在建設中,沒有像樣的車站,一下車我們就踩在了足有二三十公分厚的雪里,那時烏魯木齊天很冷,雪很大。接我們的是汽車,把我們接到了阜康鋼鐵廠,一個停產的鋼鐵廠。新兵訓練在這里進行,組建了三個新兵連,富平、大荔、蒲城縣各編一個連。
那時,新兵都來自農村,飯量都大,雖然伙食還行,但新兵都愿意每周多吃幾次發糕(玉米面),因為發糕可以吃飽,白面饃饃只發兩個大饃饃。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我的體能明顯強多了,也掌握了不少的軍事技能,我的射擊成績很好,100米的步槍射擊,6發子彈我打了57環。新兵訓練結束后,我被分配到汽車30團教導隊學開汽車。當時從大荔、蒲城兩個連各抽出一個班,與富平連共同編入汽車30團教導隊。學習了還不足兩個月,我又被調到新組建的汽車八連當文書,雖不愿意,但還得服從分配。
八連是新成立的連隊,張樹森是連長,白楊贊是指導員。我到連里的第一個春節,連里出了個大事。在大年除夕,連長值班。初一早上,白指導員來接班,連長去上廁所,我在連部火爐子上蒸水餃。連長的老婆跑到連部給指導員講,她把兩個女兒勒死了。兩個女兒,一個三歲多,一個五歲多。指導員不相信,便隨她去看,果真如此。指導員回到連部很快給團保衛部門打電話。先收繳了連長的配槍,接著公安部門帶走了張連長的老婆。過了幾天,公安部門讓我和連長,將40多天前埋在北山坡的一個女嬰挖了出來,經法醫認定,也是被她母所害。她先后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女兒,當時連長的老婆好像被定為階級報復罪,槍斃了。說來也巧,我看見連長的辦公桌上經常放著一本雜志,封面上有兩個小女孩,年齡和長相很像連長的兩個孩子。
一九六五年五月,我隨連隊前往葉城執行任務,隨后我們八連歸建汽車29團,為29團6連,先住在葉城外運站。同年七月,連里為了改善官兵伙食,派我一人前往七公社的鄉村收雞蛋。我坐車先到庫底兵站,第二天隨一個駱駝隊騎駱駝進山,大概走了有四五個小時,中間休息了一次。駝隊走到一條清澈的小河邊。趕駱駝的維吾爾族鄉親把馕拿出來蘸著河水吃。隨后又出發,到了一大隊,生產大隊的領導安排我住在一位維吾爾族老鄉家里。男女主人和十多歲的三個孩子待我和親人一樣。房子收拾得很干凈。我不會講也聽不懂維吾爾語,他們就幫我聯系。另外村里有個老光棍,事不多,也幫我張羅著收雞蛋。住在那戶人家里,大人小孩對我都非常關心和照顧,吃飯時總是把白面馕給我吃,他們吃玉米面的。我只能給最小的孩子。雖然當兵津貼只有幾元,但我還存了50元。我一天交5角伙食費,他們說只收我3角。我住了7天,還是交了3.5元。當時雞蛋3分錢一個,不到7天我收了1000多個雞蛋。在維吾爾族鄉親們的支持幫助下,我完成了任務。在大隊的安排下,我隨駝隊又回到了庫底,然后乘車返回了連隊。
每年團里都舉辦墻報、黑板報的比賽,我們連每次都是第一,板報是我辦的。因為我的字在學校時就寫得可以,當兵前的節假日,村子里的石灰墻上離不了我的寫寫畫畫,不少人家的紅白喜事都請我幫忙寫對聯,給門簾上畫花鳥。所以辦板報還是有基礎的。
一九六五年七月,葉城縣修建烈士陵園,寫字刻碑也就落在了我的身上。烈士都是一九六二年對印自衛反擊戰時犧牲的,有82位烈士。當時葉城縣民政局請了一個四川的刻碑的老先生。字由我寫,碑由老先生刻。我也就跟著老先生學刻字。通過三個月的學習,我石碑刻字水平提高很快,老先生很滿意,我們順利完成了任務。王光顯、王忠殿、司馬義·買買提等82位抗印英雄的碑,就立在葉城烈士陵園里。
一九六六年年初,我提干后調到團政治處工作。團里的毛主席語錄宣傳牌,都由我一個人負責設計書寫。記得一次在團大禮堂墻上寫標語。由于梯子不夠高,把梯子放在桌子上,由兩個人扶著,剛寫第一個大字,由于梯子沒放好,桌子倒了,我隨著梯子順墻滑了下來。紅漆倒了我一身,我變成了個紅人。不過還好有驚無險。
29團的任務主要是執行山上任務。高山缺氧,高山反應大,那時山上山下待遇差別不大。一九七零年年底,團里授予我“優秀指導員”稱號,一九七一年七月我隨一個班去神仙灣送物資。因當時有一段路很難走,比平時多折騰兩三個小時,我高山反應大,在那待了兩天,只吃了小半罐的水果罐頭,差點當神仙了。
7
我當兵走后不到兩個月,軍成便出生了,出生時一直體質很弱,總是生病,要經常帶到醫院去,秀英在照顧好孩子的同時,還要和母親一起織布,并把織好的布運到縣城去賣,要騎自行車來回走70公里。
那時,我弟弟天相還沒有結婚,因為家里窮,沒人愿意把女兒嫁過來,秀英為了弟弟的婚姻,到女方家去做了不少工作,才勸得對方同意將女兒嫁過來。
弟弟結婚后,一大家人都在一起過,開始時還不錯,可沒多久矛盾就出來了,因為那年月家家都窮,不可避免會為很少的錢物產生分歧,我的一個戰友回家探親,我給秀英捎了些東西和10元錢,家里的矛盾就公開化了,鬧得不可開交。一九六六年年初,我只好回家,處理這些矛盾。
這是我當兵后第一次回家。在我的調解下,矛盾看上去緩和了,我就回到了新疆,可事實是,一些潛在的矛盾還隱藏著。
由于軍成的身體不好,經常得去兩宜鎮醫院,秀英一個人帶著去,顯然有些困難,軍成的干爸有時會陪著去,這樣就有人造謠,說他們關系不正常,那時間這種謠言對人的打擊很大,加上家里的矛盾也越來越大,秀英想不通就尋死跳了井,多虧有人看見,及時將她救起。那是一口雖然水很少并已經荒棄的井,但還是挺深的,幸運的是她被救起時沒有什么損傷。知道這件事后,我趕了回去,那是一九六七年年初,因為家庭矛盾已經大到不能不分家了,分家時我叫來兩宜一位伯叔舅,給我分的那些房產和一些物品我全送給弟弟家了。分家后,我在上房壘了一個灶臺,家里的事對我沖擊很大,打擊真是不輕,這種矛盾弄得我身心俱疲。回到部隊以后,我感到壓力很大,想到離婚。
七月,我給秀英傳信要離婚,同時我給法院傳信,請幫忙查實一下情況。因我在政治處工作,政治處的章子由我管,我沒有給領導講,以公家的名義給法院寫了封信,讓查實此事。
九月,我因病住在莎車273醫院。那年月能寫寫畫畫的人不是很多,圍著我轉的醫生護士不少,覺得我年輕有才,我給醫院又是出板報,又是往大墻上寫老三篇,治療外的時間我挺忙,醫院里把我當成他們的工作人員了,很紅火。有個姓郭的護士對我特別好,但我并沒有向她說過我的想法,她特別照顧我,我感激她,我住了一個多月出院了,回到單位后,我給秀英傳了第二封信,要離婚。
十一月中旬,我傳給法院的信,也接到法院回函,法院讓領導批評我,說沒有那么回事兒,是有人造謠。這是村里明祥老婆說的閑話,這樣,離婚的事兒也就沒再提了。而就是這個月,永成出生了。
一九六八年三四月,秀英帶上兩個兒子坐了三天火車、八天汽車到葉城來找我。那時間,永成百天剛過,軍成剛五歲。
火車到烏魯木齊后,他們先是找到了軍區司令部車隊的張忠元家,因為和張忠元兩口子都是親戚。在他家住了幾天,張忠元找到了去南疆葉城的車。
他們母子搭乘汽車來到了葉城的汽車29團,他們剛到的那幾天,我在南疆軍區出席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會議,郭護士也來到了喀什。她家里人給她在南通市找了一個對象,催她回去,她來探聽我的想法,我那時很矛盾也很猶豫。這個消息被秀英知道了,說是我躲著不見她,并且把我告到了團里。我從軍區回來后,領導找我談心,并狠狠地批評了我。
到葉城時軍成五歲,不知誰教的,他叫我“陳世美”。當著很多人的面,弄得我很尷尬。軍成聰明,我給他買了個鼓,打得很好,還會背家鄉民間很長的快板段子。那個快板段子有那么幾十句,成年人都很難記住的。
他們在葉城住了兩個多月,我們的婚姻也逐漸穩定下來了,秀英就帶著孩子回去了。
8
一九七一年年底,我由葉城調到軍區后勤部政治部秘書科工作。
一九七三年初,秀英帶軍成和永成來到了烏魯木齊。一九八零年我離開了工作九年的機關,下部隊去當政委。在某部倉庫當了6年政委,一九八七年,我轉業地方工作。
秀英到新疆以后,先是在后勤的五七廠上班,縫制被服。后來調到了機關幼兒園。期間,女兒出生,將母親接來。因母親的戶口在老家,所以人口多,糧食就不太夠了。幸虧南疆的戰友們經常會帶些東西過來,算是補貼。母親和妻子有時還糊紙盒、縫手套補貼家用。
二零零零年時,母親的頭就有點不對勁,頭抬不起來,下巴經常抽搐抖動,有時甚至影響到下咽,住了好多次醫院就是查不出原因。二零零五年,因為去治臉部的抽搐,想著是不是用中醫試試,住進了自治區中醫醫院。在做頭部CT檢查時,發現第三腦室有占位性病變,被初步診斷為腦瘤,惡性的可能性較大,到新疆幾家大醫院看后,幾乎都是惡性可能性大,幾乎都建議開顱手術。后來,在兒子的一位同事的建議下,在心腦血管醫院做了伽馬刀治療。之后,腦部腫瘤一直沒有復發。
二零零七年八月的一天,一家人在慶祝孫子考上大學,在飯桌上,可能因為太高興,她突然覺得半邊身子動不了了。急忙送到醫院,是腦出血,左半邊留下偏癱的后遺癥。之后的好幾年,她一直堅信自己能好起來。她天天盯著報紙、電視上的廣告看,因為上面有很多“神奇”的藥能讓她恢復如初。我們購買了很多的所謂能治療偏癱的藥和保健器材,可沒有任何好轉。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底的一天早上,天還不太亮。她就坐在電視機前了,也許還在尋找一些神奇的藥物,可看著看著,她的頭不知怎么就耷拉了下來,我叫了很多聲,叫不醒,知道壞了,120將她拉到醫院,她再也沒有醒來,三天后她走了……
我講的這些,只是一些普通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跌宕,更沒有什么傳奇,但它是一段平常人的記憶。
責任編輯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