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園里的生靈

閆平

果園

去過我妹家的人，都說她家是一個風景秀美的好去處。

一片郁郁蔥蔥的果園，將我妹家鑲嵌在一片綠色的海洋里。每天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聆聽著百鳥婉轉的啼鳴，在忙碌中修身養性，讓我妹的日子過得既充實又愜意。

我的故鄉是伊犁第四師六十六團。先前這里曾是一片不毛之地。貧瘠的鹽堿地，除了堅硬的鵝卵石，就是稀稀落落的駱駝刺和灌木叢。

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我在部隊奉獻青春和汗水、與命運抗爭的時候，我妹和團場值班連隊的一個窮小伙結了婚。后來他們調到了這個正在籌建開發的園林單位。一紙合同，承包了這片二十多畝荒地。

我妹和妹夫就像亞當和夏娃，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平整土地、開挖渠道，他們在孕育愛情的結晶時，將一棵棵幼小的果樹苗栽進土里，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果樹渴了，妹妹妹夫為它們澆水，果樹分杈了，妹妹妹夫給它們剪枝，果樹缺肥了，妹妹妹夫將發酵的牲畜糞便埋到它們的根部。

那一年隨著外甥女的降生，果園里一棵棵拇指粗細的果樹幼苗，在我妹妹妹夫的呵護下，一天天變粗長高。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伴著絲絲細雨和暖意，我妹家那些杏樹、桃樹、蘋果樹和梨樹，將孕育了一個冬季的花蕊，在布谷鳥陣陣啼鳴中悄悄綻放。

最先搶奪風景的是那一樹樹粉紅色的杏花。當山坡上的草木一片枯萎，剛剛抽出嫩芽的小草，像牛角尖一樣從地里蓬蓬勃勃地鉆出來，卻依然掩飾不住大地的蕭條。這個時候，杏花這個小妖精，像個俏姑娘，扭著腰身，一身濃妝，在第一時間里搶奪了春天的風景。

緊跟著杏花的腳步，不停地追趕花期的是桃花。它艷態嬌姿，繁花麗色，置身在花的海洋，卻從不刻意追求，以自身獨特的姿態烘托大地的妖嬈。

桃花就是這樣的妖艷，渾身充滿霸氣，似乎你看它一眼，隨時都會蜇傷你的眼睛。

當杏花和桃花在蜂蝶的恣情中花落繽紛的時候，一路花雨，姍姍來遲的是白色的蘋果花和梨花。它們矜持素雅，無意爭春，羞羞答答像初戀的少女，在春天快要隱退的時候，出來收拾殘局，讓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春天的華美。

到了六月以后，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由于杏花的捷足先登，最先坐果的杏子，拖著一條細長的尾巴，形狀像小蝌蚪的杏子，在風雨的洗禮、日月的撫摸中一天天長大，黃燦燦地掛滿枝頭。這個時候，只要往樹上輕輕跺一腳，八成熟的杏子就像流星雨一樣，噼里啪啦地掉在松軟的草地上。我妹將這些杏子撿拾到筐子里，拿到路邊去賣，幾個時辰就能將這些色鮮味美的杏子銷售一空。

到了七八月間，早熟的水蜜桃和晚熟的蟠桃便粉墨登場了。桃子是介于杏子和蘋果之間的一種水果。這種水果不能儲存，一旦成熟，最多只能儲存一兩天，如果采摘不及時，桃子就會掉到地上爛掉。這個時候，就是我妹最忙的時節，她負責在路邊賣桃子，妹夫負責采摘桃子向路邊送貨，他們有時忙得連午飯都顧不上吃。我妹就將筐里熟透的桃子揀出來，就著干饃下肚，那果汁豐美的桃子讓我妹的午餐既實惠，又營養豐富。

我妹為了賣桃子，曾經跑過克拉瑪依市和博樂市。有時桃子一下子賣不掉，我妹就露宿街頭，向過往車輛的司機售賣這些桃子。到了第二天，即便價錢上不去，只要有人買，就是廉價也要把它賣掉，不然桃子爛掉，讓收獲打了水漂，那是讓人最心疼的事情。有一年的夏天，我妹到博樂市賣桃子，她租了一輛華川車發生了車禍，汽車翻到了路溝，將她扣在擠扁的駕駛室里，她渾身是傷，險些喪了性命。

到了九月和十月，就是蘋果和梨子成熟的季節。這個時候秋風蕭瑟，田野一片金黃，大部分的瓜果已經退市。蘋果和梨子屬于晚熟品種，從樹上采摘下來以后，只要不傷及果皮，存放得當，可以儲存到冬季。

我妹賣蘋果和梨子，自有一套獨門絕技。別的果農在入冬前為了盡早將水果賣掉，披星戴月地蹲守馬路，靠擺攤賣水果。我妹會調動家里的一切人脈資源，利用中秋節和“十一”國慶節的良機，將蘋果和梨子賣到單位去。這樣價錢雖然比市面上略低，但是整體銷售不折秤，反而比零打碎敲的叫賣要劃算。

這樣一來，我妹家的水果在每年的十月底就基本賣完，剩下一些小的，有缺陷的水果，我妹就會無償地送給親戚朋友。那些年作為兄長，我妹沒少給我添麻煩，每次來了我都會管吃管住，幫她銷售水果，但我也沒少受益，不要錢的水果，在那些物資匱乏、收入微薄的年代，讓我們品嘗了一個個漫長的冬季。

有一年的初春時節，伊犁遭遇了百年不遇的一場霜凍。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就像收割機，攜著零下十攝氏度多的寒流，由西向東，一夜之間將正在復蘇的果樹成片收割。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果園里本該鳥語花香、綠樹成蔭，但成片的果樹被凍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果農們損失慘重，欲哭無淚。

我妹是個堅強的女人。遭此打擊，就在大部分的果農對生活失去信心，遠走他鄉為生計奔波的時候，我妹沒有消極地等待和觀望，她把凍死的果樹鋸掉，挖出樹根，根據果樹的生長年限，在生長較慢的果樹和梨樹之間栽種了桃樹。一般來講，果樹和梨樹需要五年的時間才能長成大樹，大量結果，而桃樹在第二年就能見到效益。等果樹和梨樹能夠創造效益的時候，桃樹結過幾年的果后就會衰老，這個時候就要將桃樹鋸掉，把空間讓給果樹和桃樹。

魚塘

為了生計，我妹又搞起了多種經營。她雇了一臺推土機，利用果園的地勢，將低洼地推出了一個大水塘，灌上水，在水塘里養起了魚。

我妹為了科學養魚，看了大量的科學養魚的書籍，分水層養殖了鰱魚、草魚和鯉魚。一般來講，鰱魚常棲息在水體中上層，喜在靜水中，但性情活潑，以浮游動物為主食，幼魚時期食浮游動物，成魚后則轉為食浮游植物。人工宜投喂豆漿、小麥粉和施肥培育水質養殖。

草魚常棲息在水體的中下層，活動力強，喜歡到上層水體或岸邊覓食，常躍出水面攝取草類，適宜水質清爽的塘內；在幼魚時期主要攝食浮游動物，成魚就需要投喂青菜、卷心菜、油渣、玉米粉、麩皮等。

鯉魚常棲息在水的下層，喜食螺、蜆、蚪及水生昆蟲幼體和其他動物性的食物，宜食有機碎屑，食性廣泛，是池塘的“清潔工”。

每天我妹在給魚投食的時候，各種魚類就會上躥下跳地躍出水面，讓寂靜的果園變得熱烈和喧囂。一時間，一道道白色的銀弧，在平靜的水面上翻騰，漣漪涌動的水面在陽光的折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魚類懂人性，它們知道我妹的辛勞，用最優美的舞姿，為我妹跳一曲水上芭蕾，演奏最動聽悅耳的交響樂。

從初春到盛夏，魚兒在我妹精心的飼養下快樂地成長。由投放時的幼小魚苗，長到了半公斤重的中型魚。到了秋后，這些魚就能長到1公斤多，我妹憧憬著魚上市后能賣個好價錢，以彌補果園的損失。

我妹因為養魚，成了連隊遠近聞名的抗災致富能手。團領導到連里檢查工作，連領導會將團領導帶到我妹的果園參觀。參觀我妹新栽種的果樹和經濟作物。走到魚塘邊，看到躍出水面歡蹦亂跳的魚兒，團領導馬上來了興致，對我妹發展多種經營的致富道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后來，我妹家就成了親戚朋友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們攜妻帶友，到我妹的魚塘里垂釣，吃飽喝足后，將垂釣的魚打包帶走。

到了年底，我妹家的魚塘不僅沒有盈利，虧得連本錢都沒有收回。想想來年的光景，如果繼續養魚，辛辛苦苦忙碌一年，肯定什么也得不到。我妹在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又雇了一臺推土機，推平了這個讓她傷心的魚塘。

馬鹿

不養魚了，我妹就干別的。經過考察，她發現飼養馬鹿，是當時最賺錢的產業，不少人因為飼養馬鹿，成為遠近聞名的暴發戶。

于是我妹就在推平的魚塘上，東挪西湊了幾萬元錢，蓋起了能夠飼養十幾頭馬鹿的棚圈，買了一頭公鹿和兩頭母鹿，利用果園飼草充足的優勢，養起了馬鹿。

剛開始養鹿，由于妹妹妹夫不懂馬鹿，買來的公鹿是別人的淘汰品種，不僅價錢昂貴，而且年歲大，產茸量低。飼養了一陣子，通過有經驗的人指點，才知道花錢買了便宜貨。既然生米已做成了熟飯，再反悔已沒有用了，只能硬著頭皮上。

這年的春天，馬鹿到了每年一度的發情期，我妹穿了一件花衣服前去喂鹿，結果公鹿沖過來，向她的臉上吐口沫，用頭上鋒利的角頂她。我妹趕緊躲閃，結果公鹿在圈里橫沖直撞，一蹦子跳出了兩米多高的院墻。

公鹿跑了，沒有了棚圈的羈絆，從理論上說，它已經回歸了自然。它可以在沒人干擾的情況下，馳騁在廣闊的田野上，自由自在地生活。

公鹿跑了，把我妹急出了一身冷汗。這可是花了15000多元錢買來的，要是就這樣讓鹿跑了，豈不將錢打了水漂？我妹沒有辦法讓逃走的馬鹿回來，急得坐在地上大哭，只得扯著嗓子呼喊丈夫。妹夫到底是個男人，他安慰了一下妻子，騎上摩托車，追趕公鹿去了。

那時的原野還是一片蕭條，放眼望去，除了田野阡陌的樹林帶給大地帶來一點綠色，褐色蒼茫的大地，將公鹿奔跑中的孤獨身影暴露無遺。妹夫不敢驚擾馬鹿，和它保持一定的距離，他給朋友打電話，讓他們帶上繩子，騎上摩托車趕來幫忙。

馬鹿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它顯得孤獨和沒有方向，從小在人的馴養下長大，公鹿并沒有感到獲得自由的樂趣。原野上松軟的泥土，滯后了它奔跑的速度，人類的圈養，早已磨去了它身上的野性。它大汗淋漓，口吐白沫，顯得疲憊不堪。

妹夫和趕上來的十幾個小伙子扯著長長的繩子，慢慢向公鹿靠近，終于在一處矮墻下，將筋疲力盡的公鹿逮住。害怕公鹿再一次跑掉，妹夫將它捆了一個結實。然后找了一臺小四輪拖拉機，將公鹿運回了家。為了防止公鹿再一次跳出鹿圈，妹夫除了加高鹿圈外，還用鐵鏈限制了公鹿的自由。

那個時候公鹿的生活是快樂的。盡管平時行動受到限制，到了母鹿發情的季節，我妹總是格外照料，用精飼料把公鹿飼養得精力充沛，身強體壯。公鹿身手不凡，把它雄性的征服欲發揮得淋漓盡致。兩頭母鹿每年多則雙胎，少則一胎，幾年的工夫，家里就發展到了十幾頭馬鹿。

就在我妹家的鹿群不斷發展壯大的時候，市場上的馬鹿行情也在發生變化。養鹿戶每年花巨大的精力和資金，維系著馬鹿種群的發展，但是隨著市場上鹿茸價格的不斷下降，飼養馬鹿也由早先的賺錢變為保本，再到最后到虧本。養鹿戶只能眼巴巴地期盼著市場的轉機，對于這群不賺錢吃白飯的馬鹿，賣也不是不賣也不是，處在兩難之中。這樣的年景一直延續了五六年，可是市場行情一直不見好轉。龐大的鹿群掏空了他們鼓脹的錢包，實在賠不起了，只得賤賣這些金貴的搖錢樹。

那些年我妹家的鹿群也進行了脫胎換骨的品種更換。養鹿主要是獲取公鹿的鹿茸賺錢，母鹿的主要任務是繁殖，基本不賺錢。我妹家的公鹿品種不好，鹿茸產量低，價錢也上不去，每次割茸，價錢都不是很高。我妹下決心改造公鹿品種，所以每次母鹿交配，基本都是人工授精，一些病態或年齡大的母鹿，我妹就賣給二道販子，由他們宰殺，把鹿肉賣到市場或餐館，每頭鹿也能賣到3000多元。這樣家里的虧空就相應少些。

那頭逃跑的老公鹿，我妹限制了它的交配權。起初那頭公鹿性情郁悶，不吃不喝。妹夫以為公鹿病了，急忙找來獸醫給它診治。獸醫對妹夫說：“別治了，公鹿的氣性大，你們剝奪了它的交配權，它無力申訴，只能以死抗爭。趁現在公鹿還活著，趕緊抹一刀賣肉，還能賺幾個錢。”但是我妹沒有將公鹿賣給二道販子，她有點舍不得，那些年家里的收入，基本都是靠公鹿的鹿茸維持的，現在要宰殺公鹿，她有些不忍心。

果然，三天后那頭公鹿就郁悶而死，我妹在她家的一棵蘋果樹下，將公鹿的尸體掩埋了。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她家的那棵蘋果樹枝葉繁茂，碩果累累，果實又大又甜。我妹舍不得賣，就留給家里人吃。

在公鹿死后的第二年，我妹家的一頭母鹿產仔難產。母鹿生的是雙胞胎，在產下一只小鹿后，另外一只小鹿從母鹿的產道里，只伸出兩只前腿，頭和身體怎么也出不來。

我妹那些年對母鹿接生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她從小鹿的蹄印判斷，這頭母鹿難產了。小鹿的前腿蹄印短，后腿蹄印長，所以母鹿生產，小鹿從產道里出來，應該是后腿。小鹿前腿出來，就一定是難產。如果母鹿難產得不到及時搶救，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在痛苦中死去，而腹中的小鹿也會隨母而亡。

對于母鹿難產這樣的事情一般絕少發生，在我妹的實踐中，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果現在去叫獸醫，時間肯定來不及，獸醫沒有到來，母鹿就死了。怎么辦，我妹靠女人對生孩子的那點知識，在一旁給妹夫當起了老師，妹夫剛開始有些膽怯，最后經不住我妹的催促，這才鼓足勇氣為母鹿接生了。

妹夫脫掉上衣，露出了肌肉豐滿的手臂。他用酒精給胳膊消了毒，先將小鹿的前蹄，通過母鹿狹窄幽長的產道送進肚里，然后摸著小鹿的頭，慢慢將它的頭調換了一個方向，找到小鹿的兩只后蹄，借助母鹿子宮收縮的力量，從母鹿的產道順勢往外牽引，不大的一會工夫，難產的小鹿就從母鹿的產道順暢地降生了。

由于我妹和妹夫的努力，難產的母鹿和小鹿的生命保住了。讓人欣喜的是，從此以后，這頭母鹿每年生產都是雙胞胎，而且都是經過人工授精、具有優良品種的公鹿。

那些年，雖然鹿茸市場不景氣，但是我妹經營有方，她家的鹿吃的飼料基本都是果園里的草，在成本上沒有多大的開銷，所以在別人家不斷淘汰、宰殺鹿時，她家的鹿始終控制在二十多頭的規模，公鹿多，母鹿少，而且鹿群全部改良了品種。每當年初割鹿茸的時候，我妹還會收集許多空酒瓶子，買來散酒，裝配鹿血酒。在母鹿產仔的時候，她和妹夫徹夜守候，等到母鹿產下鹿仔的一瞬間，搶收母鹿的胎盤。因為母鹿產仔后，會很快地將自己的胎盤吃掉，以增加自身的營養。

時下人們崇尚長壽，對一些營養滋補的東西感興趣，這些采集到的貨真價實的鹿血酒和胎盤，市場上一般很難買到，這也成了我妹的生財之道。

一位飼養馬鹿的人到我妹家收購馬鹿。他在鹿圈里看了我妹飼養的馬鹿后，出手闊綽地對妹夫說，現在飼養馬鹿賠錢，很多暴發戶都破產了，我給你10萬元錢，把你這些馬鹿全買了，這樣你也少賠些錢。

妹夫動了心，準備賣掉家里所有馬鹿，征求我妹的意見，我妹不同意。她對賣鹿人說，要是前幾年你來收購鹿，你出10萬我就賣給你，可是現在不行了，你就是出20萬，我也不賣。伊犁地區飼養馬鹿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們都把馬鹿宰殺了，現在鹿茸市場正在回升，盈利就在眼前，我把馬鹿賣給你，除非我是傻子。

那個買鹿人沒有達到目的，沒趣地走了。

鴿子

在我妹的鹿圈里，還居住著一些別的動物。它們是一群飛禽和走獸。飛禽有家養的鴿子，還有一些是外來的野鴿子、斑鳩、黑鴇、麻雀等。這些飛禽長年居住在鹿圈的屋檐下，它們與馬鹿同住一處，卻相安無事。

有一年我妹帶著女兒到別人家串門，女兒稀罕別人家的鴿子，纏著媽媽要。于是主人很慷慨地送給外甥女一對剛出窩的小鴿子。這對小鴿子渾身雪白，黃豆粒一般溜圓的眼睛，鑲一副紅色的金邊，非常地招人喜愛。

鴿子帶回家，妹夫在鹿圈里給鴿子蓋了一個窩，它們每天與馬鹿為伍，很快就對這個新家產生了依戀之情。小鴿子在鹿圈里練習飛翔，每天撲棱著一對稚嫩的翅膀，在鹿圈的屋檐下飛來飛去。餓了，在鹿的食槽里找食，渴了，就和鹿一起喝水，它們互不相擾，與鹿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誼。

經過一個多月的飛行練習，一對鴿子的翅膀已能夠搏擊長空了。它們開始結伴而行，在夏天的麥田里覓食麥粒，在秋天的玉米地里覓食玉米。它們的肚子吃飽了，然后飛回鹿圈。到了冬天，大雪覆蓋大地，鴿子在外面找不到食物，就在暖融融的鹿圈里，覓食鹿吃剩下的草籽、麥麩等食物。

有一天，4只迷失方向的鴿子，飛到了妹家的鹿圈，它們和一對白鴿一見鐘情，就在鹿圈里安下了家，再也沒有走的意思。從此以后，不斷有家鴿和野鴿子飛來，加入妹家的鴿子陣營。妹家的鴿群也在不斷發展壯大，短短兩年，就由最初的兩只鴿子，發展到了30多只。

鴿子也通人性。每天妹夫到鹿圈給它們喂食，鴿子就會撲棱著翅膀，在妹夫的頭上、肩膀上落足，用毛茸茸的頭，蹭妹夫的臉，向妹夫獻殷勤，表示親熱。

斑鳩雖說不和鴿子為伍，但是它們也來鹿圈湊熱鬧，在鹿圈的梁上做窩，和鴿子爭搶食物，但是它們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年春天，一個年輕人端著一支氣槍，在妹家鹿圈的墻頭上，打死了一只鴿子，被妹夫發現了。妹夫一陣大怒，扇了年輕人兩個耳光，將氣槍也打折了。

年輕人氣不過，質問妹夫為什么打他，他打死的是一只野鴿子，礙你什么事了？

妹夫說，你打死的鴿子是我養的家鴿子，它正在孵小鴿子，你把它打死了，那呱呱待哺的小鴿子怎么辦？它們會因為老鴿子的死而喪命。

年輕人心靈受到觸動，悔恨不已，認了錯，拿了槍灰溜溜地走了。

還有一年妹夫的朋友到家里喝酒，來到鹿圈看到有這么多的飛禽，馬上就產生了殺戮之心。征詢妹夫，想在夜里飛禽睡覺的時候，將它們逮了，吃一頓豐盛的野味。

妹夫直接回絕說不行。抓野鴿子和斑鳩可以，但是會把鹿驚擾了。鹿的氣性大，輕者會拒絕生長，不長鹿茸，重者會自殘，將腿弄折，將鹿茸頂斷，甚至會氣絕身亡。你想吃野味，我們可以到市場去買，不值幾個錢的。

朋友一聽這么嚴重，再也不提這非分之想了。

走獸

我妹家飼養了一只母貓，它蝸居在我妹家的客廳里，每天晝伏夜出，靠捕食老鼠為生。想要偷懶的時候，母貓常會偷吃廚房里的魚和肉。還有些時候，貓則躲藏在鹿圈的暗處，瞅準時機，飛身躍起，捕捉屋檐下的麻雀和斑鳩。盡管飛禽機敏靈活，渾身充滿變數，善于躲避空中雄鷹、鷂子這樣的猛禽，但是對于狡猾的機會主義貓來說，飛禽的命運多少有些悲哀，它們逃不出貓的利爪。但是貓不敢傷害鴿子，它知道鴿子是主人的寵物，傷害了它們，等于冒犯了主人，絕沒有好下場。

除了家貓以外，在鹿圈出現的還有野貓。野貓是一種生命力非常頑強的動物，它不為食物發愁，大自然豐富的食物來源，讓這些充滿野性的食肉動物發育得格外兇悍、健壯。它只是在母貓“叫春”時節，才尋著母貓的聲音和方圓幾十公里散發的特殊氣味前來赴約。

對于貓科動物來說，它們在大自然中遵循著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生存法則。它們不懂人性，沒有《婚姻法》的約束，不管母貓是否情愿和配合，強者的邏輯就是征服和占有。野貓在打敗所有競爭者之后，在母貓的身體里任意地播撒種子，一陣激越軒昂的耕耘之后，夾著兩腿的疲憊，以勝利者的姿態昂然離去。

我妹家的母貓懷孕了，它性情溫和，食欲減少，每天腆著漸漸鼓起的肚子，在我妹的腿邊蹭來蹭去。那意思是說，我是孕婦，請你多加關照。在快要臨盆的時候，母貓悄然地消失了，我妹到處尋找，但是都沒有看到母貓的身影。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母貓神奇地突然出現在我妹的面前。這時的母貓已經是一位偉大的母親，身邊前呼后擁地跟著5個活蹦亂跳的小貓崽。小貓滿月出窩了，一些到我妹家串門的人，就會向我妹討要小貓。我妹看著這些可愛的小動物有些舍不得。妹夫說，有母貓在，你還怕咱家沒有小貓嗎？于是小貓崽就在我妹難舍難分中，被別人一只只地抱走了，到最后只留下了一只非常可愛的小花貓。

到了秋天，又是母貓發情的季節，我妹家的母貓厄運來臨。發現母貓的尸體，是在一天的早晨。我妹到鹿圈給馬鹿喂食，在靠近鹿圈的渠溝里，她發現了遍體鱗傷的母貓。它的兩只眼睛睜著，瞳孔散大，樣子很嚇人。在眾多競爭者的廝殺中，母貓最終成為公貓們發泄私憤的殉葬者。

母貓死后，留下來的小花貓在我妹精心喂養下，漸漸長成了一只大貓。體魄像它的野貓父親，脾性溫順像它的母親。家里有外人來，它顯得一點也不生分，不斷地在生人的腿邊蹭，臥在生人的身邊打瞌睡，接受生人的撫摸和贊美。

對于住在果園這種獨門獨戶的人家來說，為了看家守院，幾乎每一戶人家都飼養一條或者兩條狗。我妹家也飼養了狗，在漫長的歲月中，記不清我妹家換了多少條狗了。又一次我去我妹家，她家的門前拴了一條陌生的狗，這條狗不問青紅皂白，就向我撲來，但是狗脖子上的鏈子約束了它的野性。這時我妹就會沖過來，手里拿著一根棍子，假勢地在狗頭上晃晃，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好賴人都分不清，我哥來了你都敢咬，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燉了你的狗肉。”那瘋狂的狗聽了主人的訓斥，夾起尾巴，低眉順眼地鉆進狗窩。

很多年以后，有一年的清明節，我回伊犁給父母親上墳，在我妹家又看到了一條德國黑背狼狗。這狗懂人性，機敏，善于調教。在妹夫的調教下，它能夠很到位地執行命令，比如握手、站立和匍臥，撿拾東西等動作。

妹夫說，有一天晚上，一個賊到鹿圈偷鴿子，“黑背”一聲不吭，躲在暗處監視著賊的一舉一動。賊以為鹿圈沒人，就放心大膽地偷鴿子，這時“黑背”撲上來，一口咬住了賊的大腿。賊大驚失色，慌不擇路地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妹夫到鹿圈喂鹿，發現地上的幾滴血跡和一地鴿毛，知道鹿圈昨晚來了賊，被“黑背”嚇跑了。數數鴿子，一只沒少。妹夫彎下腰拍拍“黑背”的頭，大加贊賞，賞了它一塊肉。

有一天，妹夫因為忙，忘記了喂拴在鹿圈門口的“黑背”，“黑背”饑餓難耐，就將近前的鴿子咬死了一只，擱在一邊，眼饞得不行，就是不敢吃，想以捕殺鴿子的方式向主人抗議，那意思是說，你不給我喂食，我就捕殺鴿子。對于狗的過錯，妹夫原諒了它。但是過了幾天，狗故伎重演，又咬死了一只鴿子。

妹夫發火狠揍了“黑背”一頓，兩天不給它食吃。狗受此教訓，長了記性，從此不管主人多么怠慢，再也不敢傷害鴿子了。

在我的記憶中，我妹家那些生靈的故事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表述。我從一九九三年離開生我養我的這塊故土，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多年了。我的父母雖然長眠在這塊土地，但作為他們的兒子，我會帶著妻子、女兒，在逢年過節的晚上，到一條十字路口朝南的方向，點燃一沓黃紙，遙望天山之隔的伊犁故鄉，為九泉之下的父母燒香祭拜。在每年的清明來臨之際，我仍然要趕赴伊犁，虔誠地來到父母的墳旁，鏟除墳頭的雜草，燒香磕頭，盡一份兒子對父母的孝道。

而每一次留宿我妹家，都會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家里這些生靈的故事。像我這樣一個長期漂泊在城市的喧囂中，被城市的漠風熏染得麻木不仁的人，就像沐浴春風一樣，總能勾起我對故鄉親人的一份眷戀和田園生活的深切向往。

我妹從二十二歲結婚在這里安家，到今年六十歲，她在這片果園就沒有挪過窩，生活了整整三十八年。在這里，她將女兒養育成人，供她上大學。女兒畢業后在烏魯木齊市的一家大醫院，謀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她精心侍奉著這片果園，像母親哺育自己的兒女。她對人的那份感情淡漠了，卻每天絮絮叨叨，與圍在身邊形影不離的生靈對話。她的大半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的，她用腳步丈量著這片土地，用手撫摸著這些生靈，身邊簇擁著一大幫兒女。可以說，我妹現在是幸福的，她對這片果園，傾注了大半生的心血，她愛這里的每一個生靈。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