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敏
由《說吧,從頭說起》《以筆為旗—與軍旅作家對話》到《深度對話茅獎作家》,再到這部《深度對話魯獎作家》,似這樣矢志“將文學訪談進行到底”,舒晉瑜大概是唯一的。需要對當代文學懷有怎樣的熱情和執著,才能如此追蹤著當下文學演進的腳步,久久不舍呢?不只是追蹤,還有回溯乃至鉤沉,某種意義的搶救,某種程度的揭秘。舒晉瑜的熱情與執著可貴而又可敬。她的文學訪談,有時候簡直可以作為當代文學的索引,按圖索驥。這并非夸大之詞,須知,這四部匯聚出版的訪談集,尚未囊括舒晉瑜所做文學訪談的全部。
現在活躍于文壇的中青年作家,很難想象新時期文學之初的情景了。舒晉瑜常?!皬念^說起”,讓我們重回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新時期文學初葉。對話史鐵生、陳世旭、韓少功,她很自然地提到了《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小鎮上的將軍》《西望茅草地》。且不說獲得初期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殊榮吧,單單它們甫一發表那種爭相傳閱的情景,四十余年過后,回想起來,還會令文學的過來人怦然心動?!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苦難中的溫情,《小鎮上的將軍》,抬過小鎮大街的將軍靈柩,《西望茅草地》的蒼涼,即使再過去四十年,也不會淡忘。當下流行的中短篇,很少有那種激蕩靈魂的力量了。舒晉瑜的“從頭說起”,跟作者本人的“重提當年勇”截然不同。舒晉瑜關注的是“他者”,她做的是文學史家的工作,在舒晉瑜的文學訪談中,總是貫穿著史的意識。
正是由于舒晉瑜觸到關鍵處的發問,讓史鐵生做出了超越“清平灣”的回答:“那時候還有一種比較虛弱的樂觀主義。我并不認為悲觀是一個貶義詞,在比較深層的意義上。但如果以自己的悲哀為坐標的悲觀主義是不好的,以自己的某種溫馨為出發點的樂觀主義也是虛假的、淺薄的。真正的樂觀和悲觀都是在一個更深的層面,它是人的處境的根本狀態……”這是史鐵生每周都要去做幾次透析距生命的終點不遠的回答了,差不多是“清平灣”的絕響;舒晉瑜訪談的“搶救”意義在此。舒晉瑜在史鐵生訪談的“采訪手記”中寫道:“他對于寫作的寧靜和執著,對于生命的冷靜和超脫,對于親情的感悟和回憶,對于每一個關心他的人的友善和熱情—這一切都讓人覺得親切而意味深長?!边@樣的手記,讓人讀出的不僅是對史鐵生的理解,也有舒晉瑜深深的悲憫。
像舒晉瑜一樣, 對于陳世旭, 我們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所秉持的理念,與我們印象中的名家大相徑庭。”不僅如此,而且,我們也很難想到,以《小鎮上的將軍》《驚濤》《馬車》分獲一九七九年、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七至一九八八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作者,陳世旭“快寫一輩子短篇了,退稿依舊是常事”。陳世旭似乎沒有享受到名家稿子被爭搶的寵遇,只有當事人和同此遭際的作家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悖理與常情。這大概又關系到“文運”了吧。有的人就是文運亨通,一起步就順暢,暢通始終;有的人就是文運坎坷,即便著作等身,也依然厄運相伴;這與作品質量并不等同。不過,陳世旭引契訶夫“大狗叫,小狗也叫”的話,稱自己為后者,倒是很達觀的,可為文運蹇厄者之鑒。倘若看看杜甫的文運,那更可釋然了。
韓少功以小說家名世,最初的盛譽亦來自小說,他獲得魯迅獎的卻是散文集《山南水北》。這本沒有什么奇怪,有好多小說家的散文倒比專事散文的作者寫得好。韓少功《馬橋詞典》之后的寫作,往往有一種打通文體的傾向。他的《暗示》是作為長篇小說出版的,但其文體形式卻與傳統的長篇小說不同。正如舒晉瑜所言:“從語言的切口進入談論韓少功,大概是必要的途徑之一?!表n少功的后期作品總能讓人感覺到語言堅硬的理性因素,這也是他那么多理論文章產生的重要基礎。舒晉瑜問他《山南水北》這部作品對他來說是不是有挑戰,這一發問便引出了韓少功那可作有志成為杰出作家的同道圭臬的話:“一個作家最為可怕的挑戰其實來自自己,來自心中所設定的標高,來自對自己麻木、怠惰、勢利、浮躁、淺薄的克服。”讀到對第四屆魯獎評委張守仁的訪談,得知韓少功并未將《山南水北》報獎,張守仁看到報評的一百八十四部作品中沒有韓少功的《山南水北》,立即提請組委會通知韓少功報送作品?!渡侥纤薄肪痛艘晕ㄒ灰徊咳蓖ㄟ^的作品獲獎,評為第一名。張守仁認為,評了《山南水北》第一名,“這一屆魯迅散文獎就有了權威性和頂梁柱”,韓少功也算遇上了知音。
舒晉瑜對邵燕祥的訪談,不僅具有“搶救”意味,也有“鉤沉”意義,其回溯更為久遠?!拔母铩焙笃?,在一所師范學校里,老師捧著筆記本,給我們一班工農兵學員朗讀他年輕時抄寫的邵燕祥五十年代初期的詩作,其情景亦歷歷在目。邵燕祥是以隨筆集《邵燕祥隨筆》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的。舒晉瑜由邵燕祥的第一本詩集《歌唱北京城》入手,連連發問,問詩人怎樣評價那個時期詩作的價值,這便引出了邵燕祥對新詩界的總體評說:“現在不怕你追求詩,就怕你把不是詩的東西當成詩來追求,而且詩人也要獨立思考,不要隨大流,不要趕風?!辈恢涝姷淖非笳咦x到老詩人的這種說法會引起怎樣的思考。會幡然醒悟嗎?會停止那種對于不是詩的東西的追求從而把大量分行排列的散文逐出詩歌界嗎?那當是舒晉瑜與邵燕祥共同期待的。
讀舒晉瑜的文學訪談,常常忍不住感嘆舒晉瑜讀書的廣博,她需要怎樣夜以繼日地閱讀,才能將一部書寫中的當代文學史納入心中,指點源頭和流向,提出她的問題。還有,她的一篇篇“采訪手記”,好似為受訪者畫像,她所畫出的音容語貌,關涉文,也關乎人。在對何向陽的“采訪手記”中,舒晉瑜寫道:“在人聲鼎沸的嘈雜中,何向陽安靜、溫婉、謙和, 和她細致入微的文學筆調緊密地糅合,留下一個嚴謹扎實、溫文爾雅的學者印象?!边@手記,繪寫的是何向陽,也仿佛是舒晉瑜的自況;舒晉瑜給人的印象,不也是這樣嗎?還有,何向陽主張:“作家和藝術家之間,和哲學家之間,和思想家之間,精神領域的創造者必須有這樣的場域,就像《流動的盛宴》,進行精神的互惠,共同創造文學的高峰?!焙蜗蜿柍珦P的這種精神領域創造者之間的交流互惠,也像是舒晉瑜與作家、詩人、評論家的相識、相知與相通。做過舒晉瑜采訪對象的,大概都會有這種得遇知音之感。
在對吳義勤的“采訪手記”中,舒晉瑜為吳義勤“畫像”用的也是溫婉筆調:“作為著名的評論家,他擁有很多知心的作家朋友,因為他既有對文本出色的感悟和闡釋能力,又有對作家勞動的基本尊重與充分理解;即使外行也能與他的作品一見如故,大約是因為他的文章既有學理的邏輯,又有深入淺出的表達;既有善意的體貼,又不乏深刻的見識?!弊x著這樣的描摹,熟悉吳義勤的作家,能發出會心的微笑;吳義勤對作家勞動的基本尊重,卻不是所有批評家都有的。吳義勤強調:“批評的力量不是說你的情緒或姿態有多強悍,嗓門有多大,調門有多高,關鍵是看你有沒有說服力,有沒有本領讓讀的人服氣?!眳橇x勤進而苦口婆心地主張,也好像是勸誡:“如果批評一個作家的局限,我們能換一種方式,不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憤世嫉俗,而是和風細雨、娓娓道來,令人信服地指出問題,這樣的批評也許反而會有力量。說到底,學會說理,學會進行說理的批評是至關重要的,越是尖銳否定性的批評,越需要解決‘怎么說理’的問題,要說服別人,首先要說服自己?!笔鏁x瑜就此發問:“您的文章總是比較體貼作家,這是否與您比較溫和的性格有關?”吳義勤則誠懇謙和地回答:“這也許就是我性格的局限,面對文學我總是‘心很軟’。我總是愿意去發現和尋找一部作品打動我、感染我的地方。我想,一部作品有我需要的哪怕一點東西就足夠了,我們讀一部作品肯定是想從精神上得到正面的美好的享受的,肯定不是為了去尋找不痛快,不是為了受罪。所以,我看作品確實不是著眼于缺點和不足?!眳橇x勤的“心很軟”,不僅體現在他的批評文章中,也表現在他的日常工作與待人的作風中。正如舒晉瑜“采訪手記”中所言:“常見主席臺就座的吳義勤,不茍言語,睿智的目光在鏡片后藏起笑意;然到了臺下,他樂呵呵一臉童真,談笑風生,未及接觸先讓人覺出三分親切。”
必定是同氣相投使然,吳義勤對孟繁華學術風格的總結為“有思想、有骨氣、有胸懷”,吳義勤認為:“孟繁華的成功在于,他的文化批評和文化研究根植于他的人格、他的個性、他的人文情懷、他的理想主義激情,而不僅僅源于一種批評方法的應用?!碑斒鏁x瑜問孟繁華“你認為優秀的批評家具備怎樣的潛質”時,孟繁華提出了“合宜的批評”這一概念,差不多與吳義勤“心很軟”的批評在某一點上有些相接了。說到家,批評家不是法官,不是裁判,好的批評家應該是作家的朋友,而絕不是敵人?!靶暮苘洝钡呐u,“合宜的批評”,首先建立在對作家的勞動設身處地的體恤與理解上。當然,這也不意味著廉價的捧場、起哄式的鼓吹。好的批評家,首先應該是好的讀者,最最切緊的是坐下來認真地讀作品,從作品出發,道出獨見,而不是跟著一陣風追跑。孟繁華提出“合宜的批評”,當然也建立在批評家好好讀書的基礎上。他說:“熱愛文學、從事批評就要說真話,這一點在今天尤其難做到。合宜的批評最難能可貴。合宜就是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但我們今天看到的情況恰恰是就高不就低,盡量往大了說,往高了說,這是批評普遍的風氣。能在這種風氣中堅持合宜的,就是好批評家。我也難以做到?!泵戏比A說得中肯而又懇切。
平心而論,作家希望批評家能夠體恤作家的勞動和苦心,同時,作家也應該體諒批評家的難處。批評家要面對作品,有時候還要面對朋友的作品說真話,做出“合宜的批評”,多么困難!不過,文學要健康發展,如同一駕前驅的馬車,創作與批評這兩個輪子都不可或缺。俄羅斯文學黃金時期創造的輝煌成就,誰能否認“別車杜”的意義呢?批評家的立場——政治立場、人生立場、美學立場,這些重要立場堅定正確,不為時勢不為情勢所動搖,才會成就一個優秀批評家,“合宜的批評”方可期待。
李敬澤是以魯迅文學獎獲得者與評委、組織者雙重身份接受舒晉瑜采訪的。舒晉瑜對李敬澤的“采訪手記”, 一改她的溫雅柔婉,換了另一種筆法,好像是另一個舒晉瑜了:“總覺得應該羽扇綸巾,或朱子深衣,才和他骨子里的追求相符,又覺得似乎他從來也沒被世俗塵囂打擾過,不然,何來那些風雅閑散、怡然自得的文章?何來時而與嘉靖年間人‘話不投機’,時而又與大明王朝的外國囚犯蓋略特‘一見如故’?”“他沉浸在自己構建的世界中談笑自若,在時光隧道中穿梭自如,在古今中外遼闊天邊的精神視界沉吟夢想?!笔鏁x瑜為李敬澤畫像,基于她對李敬澤深深的理解,換言之,她是由李敬澤的文與人尤其是為文之道提煉生發出來的。李敬澤是以評論集《見證一千零一夜》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的。讀過李敬澤評論文章的人,大都會有一個突出的印象:這是別樣的評論文章,既非學院派的架式,也非隨感式的招數。他像修道的隱士,偶爾一露,面目迥異。這與李敬澤的文學主張亦即為文之道有關。他認為:“新文學以后,我們建構了一個文類傳統,規定了小說應該是什么樣子,詩歌是什么樣子,散文是什么樣子—但中國傳統中,最根本的是‘文’?,F在拿出《莊子》讓你給它一個現代歸類,你一定會抓狂,這是虛構嗎?非虛構嗎?是小說、散文、論文嗎?都是都不是。這些事情,莊子不會想,他所寫的只是‘文’而已。”這便是《青鳥故事集》被定位為“既是散文評論,也是考據和思辨,更是一部幻想性的小說”的文類注腳了。李敬澤是有意打破文類界限,“從心所欲”的。他的為文之道,為的正是先秦時期的“文道”,這也是他認為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比先秦文章差得很遠的原因所在。這讓人想起了魯迅的文學批評文章。看看《中國小說史略》的筆法行文,就更加明白魯迅的新文學開山人的意義了。山林已啟,后來者何以為繼?
文學評獎不是體育賽事,沒有秒表計時,沒有尺子量高。由于標準的難以把握,每一次評獎結果,都會激起不同的聲音,尤其是大獎,近年來爭議之聲更大。舒晉瑜對幾位魯獎評委的采訪,讓我們略略得知了一些評獎內幕,舒晉瑜的訪談,便有了某種程度的“揭秘”意義。在對吳思敬的采訪中,我們得知,首屆魯獎詩歌評委會主任牛漢,“?!眲派蟻?,頂著“相關領導”要將一部“說教氣太濃、詩意不足、總體看來水平不夠”的詩集評上的壓力,表示“如果一定要這部詩集得獎,我就辭去評委會主任”。我們還得知,在關于于堅是否能獲獎爭論最激烈的時候,評委韓作榮站起來說了令全體評委震驚的一句話:“如果于堅這樣重要詩人不能入選,那么這屆評獎就沒有意義?!崩显娙伺h、韓作榮的剛正讓我想到了遠去的漢唐氣概、魏晉風骨。于堅以最后一名獲得此屆魯獎,讓人記住的不只是他的詩集,還有韓作榮的錚錚鐵言。當舒晉瑜問到“魯迅獎散文評選中有何遺憾”時,張守仁則為胡冬林的《狐貍的微笑》沒有得獎抱憾:“這樣的一位作家,世界一級的作品沒有得獎,我很傷心?!焙重M止是沒有獲獎,他的作品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和聲譽。胡冬林已經去世,他生前被埋沒,逝后迄今,也很少讀到關于他的作品的評論。張守仁在胡冬林去世后寫的一篇文章《我有個親人在長白山》,可以作為胡冬林的墓志銘了。
評委難當,因為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太大。匿名制,實名制,再匿名制……反反復復,力圖完善,而完善又著實難求。對評委的要求,可以一條一條列出,最重要的一條,應該是文學良知。失去了文學良知,一切都是空話。從舒晉瑜的訪談中得以窺見的點滴評獎內幕,讓我們對評委的辛苦和難處給予莫大的同情,對牛漢、韓作榮等秉持文學良知的評委肅然起敬。作家、詩人、批評家以及評委,從事的不是有關人類靈魂的事業嗎?從某種程度、某種意義上講,社會良知,人類靈魂,也到了亟需搶救的時候了。
基于此,稱舒晉瑜的這部文學訪談為“訴諸良知的對話”,應該是貼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