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以“南海Ⅰ號”發掘、保護、展示與研究為主題。
800多年前的南宋初期,一艘滿載貨物的中國商船從一座大港啟航,向外國目的地乘風而去。這本是一次在那個時代常見的海外貿易之旅,然而商船出發不久,就在今天廣東省臺山市上下川海域沉沒。整船的物品連同那段時空記憶一起,被封印在海底,直到1987年的一次偶然機會,它被人發現。隨后,中國水下考古人以非凡的創造力,克服重重困難,將它完整地打撈出水,揭開它的秘密。
古船本身的文物價值,已經足以讓人驚嘆;更為關鍵的是,探索它的過程,直接推動了中國水下考古事業的成長,并為世界水下考古做出重大貢獻。
這艘古船,就是舉世聞名的“南海I號”。
廣東省陽江市海陵島,被譽為“中國十大最美海島”之一,椰風海影之外,島上的另一亮點是位于十里銀灘西端的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五個橢圓體組合成的展館外形既像層疊的海浪,也像振翅的海鷗;比外觀更為獨特的是在最大的那個橢圓體中,安放著“南海I號”古船。人們給博物館的這一部分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水晶宮”。
在“長江口二號”被發現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南海I號”一直是中國水下考古發現的體量最大、保存最完整、裝載文物最多的古船。
2021年10月,《新民周刊》記者來到這里時,“水晶宮”內部已恢復寧靜。然而,在2009年至2019年的十年間,考古工作者就在這里對古船進行現場發掘。在特定的時間,入館參觀的觀眾們可以隔著玻璃把考古隊員的一舉一動近距離收入眼底。人們甚至可以走到“水晶宮”的穹頂上,俯視古船的全貌。
在這段時間,“南海I號”共發掘出18萬余件文物,包括金、銀、銅、鐵、錫、陶瓷、漆器、玻璃器等,這遠遠超出了最初人們做出的6萬至8萬件的估計。海量文物帶來豐富線索,通過各種信息匯聚,這條船的精確年代得以確定:它大致在南宋淳熙十年即公元1183年或之后沉沒。
在“長江口二號”被發現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南海I號”一直是中國水下考古發現的體量最大、保存最完整、裝載文物最多的古船。它對研究中國乃至整個東亞、東南亞的古代造船史、陶瓷史、航運史、貿易史等有著重要意義。
古船中占比很大的載貨是瓷器。這些瓷器來自景德鎮、龍泉、德化、磁灶等多個不同的窯址,不僅有中國式樣的器具,也有呈現明顯的阿拉伯、歐洲風格的物品。這證明了當時中國的一些瓷窯就已如今天的義烏一般,開始接到外國客戶的訂單,按對方的要求制造產品。
引人注目的還有船上的黃金物品。一條長達1.7米的黃金腰帶,造型充滿異域風情;同時發現的還有口徑大過飯碗、比大拇指還粗的黃金手鐲;三枚造型分別是中國、阿拉伯、歐洲風格的金戒指也在一起被發掘出來。人們據此推測,這些貴重的飾品可能是船上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富商所有,他或許是這批船貨的主人,或許兼任這艘船的“綱首”即船長。不同地域風格的黃金戒指也許是他的收藏品,同時戴在手上以顯示自己有豐富的多國游覽經歷。船上還發現了眼鏡蛇的骸骨,它們很可能是船上阿拉伯人士的寵物。
“南海I號”一個艙的淤土在檢測后發現了絲綢蛋白,這意味著這艘船也運載絲綢,但量可能不大。考古發現船上有大量裝酒的罐子,還有咸鴨蛋、羊頭、堅果、楊梅和稻谷,看來當年船上人的伙食十分豐富。
端詳和思考這些文物時,一幅南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貿易的生動畫卷仿佛在人們的眼前緩緩展開。
“南海I號”在“水晶宮”發掘的十年間,魏峻先后擔任廣東省文物局副局長與廣東省博物館館長,是這項考古工作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如今,他的身份是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他告訴《新民周刊》記者:“南海I號”的發掘,給人們帶來了對那個時代不少有趣的、全新的認知。

“南海一號”沉船模型,沙子取自真實海沙。
例如,古船中發現了大量的銅錢,數量在一萬枚以上。令人好奇的是,這些銅錢的式樣不僅是南宋時期的,還包括之前各個朝代,最遠有漢代的五銖錢。如果這些都是船上人的收藏品,那數量未免太多了一點。對此,魏峻推測,這些宋代之前朝代式樣的銅錢可能都是當時的人偽造的。“因為銅作為戰略物資,在當時是不能輕易大量出口的,所以把銅鑄造成前朝古幣的樣子,可能是一種逃脫監管、將這些材料偷運出去的方法。”
再如,以今人的常規思維推測,在堆碼船貨時,更重更牢固的鐵器會放在靠下的船艙,更輕更脆弱的瓷器則放在靠上的船艙。然而,“南海I號”的發掘卻顯示這批船貨的實際堆碼方式與前述恰恰相反。
誰能想到,如今備受矚目的“南海I號”,最初為人所知是由于35年前的一次陰差陽錯。
1987年8月,英國的海上探險和救撈公司與當時的中國交通部廣州救撈局合作,在南海的上下川島海域尋找當年東印度公司的沉船“萊茵堡號”。他們沒有找到原有的目標,卻意外地在27米深的海底發現了另一條古代沉船,并打撈出黃金飾品、瓷器等文物。專家初步判定這艘沉船的年代為宋元之間,有巨大的考古價值,后來將其命名為“南海I號”。然而,“南海I號”的打撈,卻要等到整整20年之后——1987年時,中國的水下考古剛剛起步,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應對如此高難度的挑戰。
在過去的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人對水下文化遺產并沒有太多的概念,直到1986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一次拍賣。拍品是8萬件中國清代的青花瓷,來自1985年英國人在中國南海打撈出的一艘商船。幾經交涉,中國政府依然無法阻止這次拍賣,為了解和研究這些瓷器的價值,國家文物局派專家馮先銘和耿寶昌帶著3萬美元參加拍賣,規定“資金使用限度不超過瓷器價值的三倍”。不料最終兩人空手而歸,因為拍賣會上瓷器的最后成交價竟然高出了起拍價十倍。這次經歷讓耿寶昌刻骨銘心,回國后他向國家文物局遞交了一份書面報告,建議中國考古應向水下考古領域拓展。
拍賣會這年冬天,時任中國歷史博物館(即今天的國家博物館前身)館長的俞偉超找到考古隊員張威,談起了水下考古,而那時的張威還根本不知道水下考古是什么。

2020年9月4日,由中國國家博物館主辦的“浮槎萬里——中國古代陶瓷海上貿易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隆重開幕。
1987年5月,張威和同事楊林收到了一份前往荷蘭參與水下考古項目的邀請。出乎對方意料的是,這兩位中國人連最基本的潛水都不會。于是,他倆在當地從零開始學習,后來成為中國最早的一批水下考古隊員。7月,他們結束了在荷蘭的培訓;一個月之后,“南海I號”被發現。
1989年,國家文物局首個水下考古項目立項,目標正是“南海I號”。之所以如此選擇,是因為1987年發現古沉船的地理坐標已記錄在案;而當年打撈上來的那些文物揭開了“面紗一角”,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這年冬天,中國歷史博物館與日本水中考古學研究所合作,正式開始對“南海I號”進行考古調查,這是中國水下考古的起點。這次調查中,張威成為第一位觸摸到“南海I號”的中國水下考古工作者。
由于海況和資金等原因,對“南海I號”的考古延遲下來。1999年,香港商人陳來發創建名為“中國水下考古與探索協會(香港)”的組織,發起募捐,為“南海I號”水下考古捐助港幣120萬元。
得到這筆捐助后,2001年4月,中國歷史博物館水下考古研究中心聯合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的水下考古專業隊員共12人,再次探尋“南海I號”。這次調查中,考古隊對沉船進行了精確的定位。
2002年3月至5月間,考古隊再度下水,對海底沉船進行細挖掘、細打撈,打撈出文物4000多件。這次調查的另一重大發現,是考古隊員在平時幾乎沒有能見度的水下偶遇清流,第一次拍下了“南海I號”的完整影像:古船甲板以下的部分基本保存完整,這令人激動不已。
1987年,中英聯合打撈隊曾觸摸到南海I號的桅桿;而在2001年大規模探查時,這部分遺跡已經消失。采取怎樣的方式,才能既保護這條價值無法估量的古船,又順利地對其進行考古研究?這成為擺在中國水下考古人面前的現實問題。

“浮槎萬里——中國古代陶瓷海上貿易展”上展出的醬釉罐套裝瓷器(左),明代的景德鎮窯紅綠彩嬰戲圖碗(右)。
對于水下沉船,國際上當時已有的考古方式包括原址保護或原地發掘。“南海I號”受到海洋生產、非法盜撈等不利因素的影響,采用原址保護的方式并不適宜。原地發掘的方式通常是首先打撈船貨,而后于水下將船體解體,運出水面后再拼裝復原。然而“南海I號”所在海底位置的能見度幾乎為零、海況復雜,海域又常有臺風侵襲,原地發掘也無法科學實施。
由此,中國水下考古人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將“南海I號”和包裹在它周圍、保護了它800多年的淤泥一起整體打撈出水。這是世界上從未有人嘗試過的創舉。
2003年年初,時任交通部廣州打撈局副總工程師的吳建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方案時,他覺得這無異于天方夜譚,甚至有些可笑。“打個比方,就像用一張濕報紙包住一大堆雞蛋,要讓這些東西全都不被破壞,把雞蛋撈起來。”盡管難度超出想象,但他最終決定向其發起挑戰。
他想到了借鑒橋梁修建中常用的橋墩鑄造方式——圍堰。圍堰是在水中用鋼板圍出一塊區域,抽出里面的水,就可以進一步修建橋墩。與普通圍堰不同的是,打撈“南海I號”還需要一個箱底。吳建成把他設想的打撈裝置叫作沉箱,計劃先用沉箱罩住沉船,再用“海底穿針”的方式,在沉箱底部穿入36根鋼梁,搭出箱底。
經過論證、定案、建造,2007年4月,重達530噸的沉箱終于乘船出發,開始執行它打撈“南海I號”的使命。打撈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由于淤泥的阻擋,沉箱并未按設想順利沉降到海底。打撈隊持續往沉箱上加壓水泥塊讓它下降,直至施加的重量已有4000噸,接近沉箱承受的極限,它仍未到位。專家們決定小心地開挖沉船周圍的淤泥,如此一來,沉箱終于下降到預定位置。
接下來該“海底穿針”了,然而第一根鋼梁就穿不到位。打撈專家們苦苦研究思索,發現依然是淤泥在作梗。于是,鋼梁的前端被改尖,人們在鋼梁中安裝了小型水泵來沖開淤泥,終于讓“穿針”方案得以實現。
2007年12月22日,4000噸海上起吊能力的“華天龍號”將“南海I號”起吊出水。在開始打撈8個多月后、在被發現20年后,沉睡800多年的古船終于離開了大海。
裝載著古船的沉箱被運至海陵島的碼頭后,由于沒有4000噸級的陸上起重機,沉箱被放在幾根巨大的氣囊上緩緩向前移動,最終進入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的“水晶宮”內。
“南海I號”的整體打撈和遷移式保護,就此圓滿成功。這項工程是中國海洋打撈和水下考古技術結合的一次重大創新性實踐,立下了世界水下考古領域的一塊里程碑。也就是在這一年,國家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成立,中國水下考古以及出水文物保護工作有了統一的管理機構。
“南海I號”打撈出水后,考古學家提出了融合田野考古與水下考古技術的“飽水發掘”新思路,也就是讓古船繼續在沉箱內浸泡在海水中。考古工作以沉箱為依托,采用探方和船體隔艙相結合的方式,按照“先船外后船內、自上而下逐步清理”的程序循序漸進。
之后的實踐證明,“整體打撈”和“飽水發掘”將沉船考古變成可長期進行的精細“實驗室”發掘,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文物歷史信息和空間關系的完整性、原真性。
魏峻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配合“南海I號”考古發掘建成的智能測繪平臺,通過三維激光掃描、近景攝影測量等手段全程進行二維、三維數據采集,為最大限度地提取考古信息探索出一條新技術途徑,開創了多學科、跨學科聯合開展沉船保護的新模式。
同時,“南海I號”考古采用的“邊發掘、邊保護、邊展示”策略,也是公共考古和博物館服務的新嘗試。在“水晶宮”里,我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古以來人類對海洋的不懈探索、那份亙古持續的藍色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