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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河谷

2022-06-09 22:54:25黃國輝
飛天 2022年6期

黃國輝,土家族。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揚子江詩刊》《散文百家》等,有作品被選入教參資料和年度選本。曾參與援藏工作,期間組織采寫的報告文學集《格桑花盛開的地方》獲西藏自治區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

6月1日,這批輪換的駐村隊員進駐貢久村以來,迎來了第一個像樣點的節日。隊長羅嘉一說,晚上大家聚一聚。

費蘭早早地就把她從拉薩帶過來的那箱紅酒抽出一瓶來,擺在集體飯桌的最中間。飯桌其實就是用兩張學校的長條課桌拼成的,中間有些坑洼不平,還對不齊,露著一條縫,像一只癟著的魚嘴。

說起來,費蘭的這箱酒能進村,也算是暗渡陳倉。

村里條件的艱苦經幾批駐村隊輪流體驗,已經成了單位職工中頗為平常的談資。比如這里唯一的小賣部,所有商品幾乎都過保質期一年以上,能說得上新鮮的,就是村里年輕人最愛喝的啤酒。交通條件更不用說,到鄉里縣里都超過一百公里,特別是村級路,盤盤繞繞,路況又顛簸又危險,前幾天駐村隊的越野車到鄉里辦事回來,因為跑快了點,固定在底盤上的備胎居然被顛掉在半路上,回到村里才發現,不得不又折回去尋找。聽說之前還有一次駐村隊的車遇上了突發的泥石流,幸好規模不算大,車被裹在泥里動彈不得,在眼看要翻下路基的當口,幾個村民恰巧騎摩托車路過,合力把車拉了出來。這種發生在路上的故事駐村的隊員們抖一抖話匣子就能扯出一長串來。加上駐村經費也緊張,來回一趟汽油費可不是小數,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隊里是不會專程派車到縣鄉采購物資的,也就趁著縣里鄉里有會議或者任務的時候,才兼顧一下。

所以,更不要說買酒了。

這次,也就是二十天前,在從拉薩出發前的晚上,費蘭悄悄給司機扎洛打了電話,把一箱她珍藏了很久的法國干紅趁夜塞進越野車后備廂里,用行李箱和被褥擋了個嚴實。第二天一早單位的旺堆書記來送行,獻完哈達,給隊長羅嘉一交待完,轉頭看了看費蘭:“村里工作任務不輕,知道你能喝酒,等村里易地搬遷工作完成,回來我請你喝。這一年,把胃好好養養!”

費蘭吐了吐舌頭,笑得多少有些底氣不足:“書記說了算!到村里我都聽老羅的,您放心。”她低頭把一直垂到腳尖的哈達在身前打了個結,緊緊地攥在手里。旺堆書記呵呵一笑,又轉頭去跟別的隊員話別。

直到車隊動身,出了單位的大門,費蘭才下意識地松開手里已經攥得汗涔涔的哈達,活動了一下不覺中已經麻木的手指。副駕上的羅嘉一回過頭一笑:“早上你還沒來書記就把車查了一遍。”費蘭眉頭一抬,馬上明白了些什么,一巴掌拍在正專注著開車的扎洛肩上。方向一抖,車一晃,后面傳來兩聲清脆的酒瓶碰撞的聲音。

“書記要查我也沒辦法嘛!”扎洛的聲音有些委屈,而費蘭皺著鼻子哼了一聲,又擰了扎洛一把,“看我到村里怎么收拾你。”這么說著,她心里卻竟然覺著有一點點感動。

饒是如此,費蘭還是在她駐村后的這第一個節日里喝醉了。

八個駐村隊員,羅嘉一從不沾酒,倒不是因為他是隊長,而是酒精過敏,有一次差點沒要了命,從此與酒絕緣了。扎洛和其余三個藏族男隊員都只愛喝啤酒,上一任駐村隊走的時候還留了兩箱存貨,那是他們沒喝完的告別酒。另一個漢族干部楊曉波,也是隊里年齡最大的,只喝白酒。

“來啦來啦!”費蘭嚷著端過一個紙杯來。

楊曉波伸過脖子一聞,咧嘴樂了:“難得你有心,可以湊合!”還沒等大家去聞,那杯子里的味道已經飄得滿屋都是。料酒!央金扶著費蘭的肩膀,把眼淚都快笑了出來。

這一晚,只有央金陪著費蘭喝紅酒。到最后,兩個人喝空了兩個酒瓶,但央金卻只喝了兩小杯。

剛大學畢業不到一年的央金并不是第一次見到費蘭喝酒,但卻是第一次見她喝醉。她到單位報到的第二個星期,部門歡迎的飯局上,是她第一次見費蘭端起酒杯,端著酒杯的費蘭比平時更簡單爽快,讓年輕的央金生出無限的好感。而這次,她要扶著費蘭,拍著她的背讓她在院子里嘔吐,扶她回宿舍,端熱水蓋被窩,還得出來清理院里的穢物。

“費蘭姐剛才好像一直在罵人,一個叫什么林的,罵的還挺厲害!”拿著掃帚的央金輕輕地對正抱著空酒瓶的羅嘉一小心翼翼地說,黑夜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臉上通紅,那種感覺好像她自己也跟著把那人罵了一遍。她抬了抬頭,院里燈光微弱,確信羅嘉一看不清自己的臉色。

院墻的墻角里有一堵用酒瓶堆起來的內墻,大多數是前面的隊員們清理村里環境時撿回來的啤酒瓶。羅嘉一走到跟前,把瓶子輕輕放在地上,在黑暗里乒乒乓乓地一陣響,有的酒瓶骨碌著想要跑開,他邁出兩步追出去,搶在手里。“那就沒事了,說明她還清醒的很。”等他彎腰把瓶子一只一只撿起來堆在那座“酒瓶墻”上,才直起身,“他罵的是靳一林,駐村送我們那天你應該見過啊,她老公!”

單位很多人都認識靳一林,央金皺著眉想了半天,那天她忙著跟同事們告別,隱約記得有個人跟著費蘭,卻想不起來長什么樣。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會兒他就已經只是費蘭的前老公了。

靳一林是費蘭單位所在轄區派出所的民警,兩人認識是在成都。那時費蘭剛復員落實完在拉薩的工作,回成都探望父母,靳一林也在成都休假,費蘭的朋友攢了個聚會,他也在受邀者中。那天,靳一林對費蘭的第一印象除了直率,就是那張厲害至極的嘴,又快又狠,誰也別想占到她的便宜。

回到拉薩后,因為成都的相遇,加上又在同一個轄區里,住的很近,兩人見面的機會有意無意間就多了起來。費蘭雖然剛轉業到地方工作,心直口快又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容易結交一群常來常往的朋友,經常相約著一起唱歌喝酒過林卡(類似于有野餐的郊游)。靳一林的職業是很少有機會能喝酒的,反倒給了他更多與費蘭相處的機會,但凡有飯局,他都因為這一優勢成為最后那個接送和照顧費蘭的人。他也樂得如此。時間一長,兩人居然就彼此生出了一種相互依附的安全感,有靳一林在,費蘭放心。有時他因為工作不在,費蘭還是會第一個想起來,打電話叫他接自己回家。

這樣過了大概一年,隨和穩重的靳一林密謀并忐忑了很久,終于決定在一次聚會上當眾向費蘭掏出了求婚戒指。費蘭那一瞬間確實有些愣神兒,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鐘,那也是讓靳一林心潮起伏如臨深淵的一分鐘。按理說費蘭不是沒想到過,也不是那種猶疑不決的性格,父母不斷催婚,她也認真地考慮過靳一林。盡管周圍的人話里話外,說兩人早就已經是結雙成對了,但她心里清楚,他們之間除了幾次因為自己酒后迷糊中的親吻,還沒有過任何進一步的接觸,似乎在心里早早對靳一林設了底線,以至于他有兩次努力地想嘗試在她的宿舍里留宿,都被她毫不容情地趕了出去。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是時間太早,機會不成熟?或者是她仍在期待些什么?她不知道,也似乎從沒考慮清楚過。

所以費蘭一直覺得,靳一林的求婚戒指,完全是硬套到她手指上的。指圈有點小,磨得她的指關節生生地疼。她記得自己答應的時候語氣是這樣的:“哎呀算咯算咯,你也是個老實人,可以嘛,一起過就一起過,就是拿個紅本本兒嘛。”

一口四川話里,別人聽起來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得意和嬌嗔,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還有著被面子和情感共同“綁架”的委屈。后來再想起當時那一刻,她覺得完全是被靳一林的期待和周圍朋友們的起哄給架空了,就像是浮在一片真空里,那個“愿意”的決定,跟自己完全沒有關系。

婚后的一年,兩人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爭吵,相反是無話可說。無話,對費蘭來說本身是一種最痛苦的折磨。婚姻之樹本就不繁茂,枝葉里再沒有一縷清風,哪怕是惱人的蟬鳴也舍不得光臨,她受不了。從分居到離婚,沒需要她下多大的決心,這種結局會讓自己在親戚朋友面前變成多么難堪都無所謂了。她就像著了魔一樣,我想離婚!

“離婚?”靳一林眼珠子都瞪圓了也想不到費蘭嘴里會最終蹦出這兩個字來,幾乎是第一次用了那么大的聲音沖費蘭喊,“蘭蘭,為什么呀?”

靳一林知道費蘭不是個愿意被生活捆綁的人,也能感受到在一年的婚姻生活里她那些細微而敏感的變化。他喜歡費蘭的爽快和潑辣,在他看來,那種干脆勁兒里有著費蘭對生活的所有熱情,也包含著她還很單純的責任感。費蘭說過,她不想成為一個居家的黃臉婆,所以他就從不要求她做家務,而是自己默默地打理一切。但漸漸地他還是發現,兩個人結婚,卻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走進了婚姻里。費蘭卻拿著一把圍城的鑰匙,大部分時間反倒是在婚姻之外的生活里游離著。他們并沒有爭吵,但漸漸滋生出的情緒,卻比一場爭吵更沉重。

可他從沒想到過離婚。

費蘭沒解釋,原因好像早早地就被她種在血液里,流遍了全身。靳一林還是保持了一貫的克制和對費蘭的尊重,他沒再問。如浪潮一般的感情來了,就這樣又莫名其妙地跑掉。他放不下,卻也沒再說什么,只是低著頭,搓著手指,任費蘭內心燃燒著的單身自由的火種就這么把他倆燒成了人生里頭一場婚姻的灰燼。

當然,對靳一林,費蘭多少還是有愧意的。她這些年從學校到部隊,再到轉業到拉薩獨立生活,留在一個穩定的單位工作,她從小浸染的夫妻和睦相敬如賓的正統理念和自己的生活軌道完全契合,但骨子里的不羈卻時時躍出來與這條生活的軌道對抗。她自己知道,她的內心對這種不羈和近似反叛的任性不僅是順從,甚至是放任的。她樂于活在那種無拘無束沒心沒肺里,工作也就罷了,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敬畏和謙恭,在那些時刻,她把自己敞開得像一朵花。

離婚,并不是靳一林這個人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地方。結婚前,無論她在情感上對靳一林已經產生了多少依賴,但在行為上她是自由的。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喝得酩酊大醉,可以通宵達旦在網吧玩電子游戲;可以睡在閨蜜家里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可以攀著張哥李哥的肩膀把牛皮吹破天;也可以躲著靳一林到歌廳吼歌吼到半夜。“你管我嘞!”這是結婚前靳一林在電話里問她在什么地方時,她最常用的四個字。婚后呢,她才發現結婚證上那個紅章就像直接蓋了在自己年輕俊俏的臉上,自己從隨心所欲的女朋友變成了一個經法律“驗訖”的妻子,漸漸地,“你們家一林”也變成了令人討厭的稱謂,像長在她身上的一截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她也覺得,自己還沒學會接受婚姻,接受婚姻里的自己。

兩人從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出來,靳一林并沒有搬回婚前他所住的叔叔家,費蘭答應靳一林,這個秘密要對家人和同事們保守一段時間。

面對無可挽回的結果,靳一林很頹喪,不用搬走對他來說算不得是安慰,反而是更加隱形、尖銳的傷害。但那個在婚姻里沉郁了太久的費蘭卻瞬間活了過來,用離婚證拍著靳一林的肩膀,一副正色:“住是住,但是不許你給我往屋里帶別人,特別是女的。”

而費蘭的駐村任務,恰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下達的。

費蘭醒過來的時候,清晨的潮氣已經散去。央金正在門口的晾衣竿邊,用木棍敲打著剛晾曬好的被子,一層薄薄的灰塵撲騰起來,籠住了她微皺著的眉頭。費蘭揉著太陽穴,使勁晃了晃腦袋,已經想不起昨晚發生了什么,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望了好幾分鐘,才坐起來。

駐村隊的駐地在貢久村原來的小學校里,前面校墻外就是村里通向鄉里和縣里的公路。往下幾十米就是一直從北面蜿蜒而來的怒江。面前這一段江面寬闊而平緩,但江面上隨處卷出的一個個漩渦卻暗暗顯示著它隱藏于安靜之下深邃的危險。隊員們閑暇時候的娛樂就是站在路邊往怒江里扔石頭,雖然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在這個距離把石頭扔到江水里去,但仍然樂此不疲。儼然成了駐村隊的傳統體育項目,似乎只要看著扔出的石頭砸在江灘上,或蹦跳著消失于亂石中,就是一種最大滿足。江水漲落,依舊平靜如常,就像對這一切熟視無睹。

江對岸是一條緊貼著崖壁的小路,和江這邊有一座索道橋相連。那條小路就像劃在對面山腰上的一條細細的白線,只容得下摩托車和騾馬行走,一直通向鄰縣的仲巴鄉。出貢久村,除了到鄉里的村路,那條就是剩下唯一的道路了。

今天本來是個周末,鎮里不上班,駐村隊也可以有一些自由安排的時間。可昨天村里來人說從鄉里過來的公路上,緊靠路邊長在崖壁上的一棵老樹倒了,粗壯的樹根連拉帶拽地引起了一次小小的塌方,好幾米長的路被滾下來的土石擋了個嚴嚴實實。在鎮里到貢久村的路上,每年雨季發生道路塌方和泥石流都是常態。去年駐村隊就曾因為道路滑坡堵塞一時無法修復,被堵在村子里整整三個月,米面糧油都耗光了。越野車出不去,就只能花錢請幾個村民騎著摩托帶著隊員,從江對面的小路出村去,到仲巴鄉采購一些應急的物資。一米來寬的小路,路況坑洼不平,又不時有大大小小的落石。好在村民們從這里出村,早就視若坦途,倒是隊員們第一次走,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個個膽戰心驚。還可惜了那些好不容易采購回來的蔬菜水果,經此一路,回到村里時,都早被顛得不成樣子。就那樣一直堅持到雨季過去,縣里才得以安排工程隊來把路打通。

去年雨季過后,縣里對鄉村公路進行了集中整治,路面挖寬,路基夯實,傳統的滾石和泥石流區域也進行了適當加固。但不曾想,今年雨季還沒來,卻早早發生了一起塌方。好在這次離村里不算遠,只有不到半個小時的車程。羅嘉一天沒亮就帶著扎洛跑去看了一趟,回來說面積太大,連摩托車都出不去進不來了,得趕緊修,而且要借這個機會在雨季前把路上情況排查一遍,盡可能地提前清除一些隱患。

這會兒扎洛正在準備工具,村里派來幫忙的年輕人也逐漸聚攏,摩托車突突的聲音此起彼伏。費蘭推門出去,走到央金旁邊。陽光射在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開始散發出熱量來。

“平時都喊窮,這會兒摩托車停著都不熄火,費不費油錢嘛!”費蘭壓低著聲音跟央金埋怨。央金吐了下舌頭,又拉著費蘭的胳膊問:“你好點沒?頭一回看你喝這么多。”指著不遠處,“看看看,你干的好事兒!”那是隊里辟出來的一塊菜園,種著日常要吃的香蔥和辣椒。費蘭昨晚上正好吐在了一小叢香蔥上。

“那幾根蔥我包了,誰也別和我搶!”前一句的費蘭還透著如她從前一樣的滿不在乎,后邊卻話鋒一轉,聲音也低下來,像悄悄話。“我準備戒酒了,至少……在駐村的時候。”語氣緩慢而堅決,這讓已經熟悉了她說話機關槍一樣語速的央金有些驚異。

“怎么了,還不舒服嗎?我那兒有藥,要不要給你拿一點。”

“不用。我只是覺得喝多了不舒服,又要你照顧,不好嘛。”

費蘭語氣一頓,似沒說完,聲音就又恢復成原來的語調,裝成大聲訓斥央金的樣子。“哎呀,快點干活,還想不想吃早飯嘛!”不遠處趴在摩托車上聊著天的幾個藏族小伙子聞聲扭過頭,滿眼疑惑盯著她們倆,倒是央金臉刷地一下又紅到了耳根。

聽到聲音的羅嘉一從工具房伸出頭來,“費蘭,好點兒沒?”

“好多啦,就是紅酒喝多了有點頭疼。”費蘭敲敲腦袋,“不過沒事,活兒照干。”

“沒事就好。一會兒我們男隊員都上山去清理塌方,你帶著央金看家,干點內務。”

“一起去吧,不要瞧不起我們,我們也有把子力氣嘞。”費蘭問著話,轉身進屋去拿牙具。

“塌方面積有點大,都是重體力活兒,你們倆那點力氣就省著吧。午飯你們自己吃,我們帶了些干糧湊合一下,回來晚的話,你倆籌備下晚飯,看看你們的手藝。”羅嘉一拿出一柄鐵鍬在地上磕了一下,“對了,提醒你啊,天高地遠的,別喝了酒就說你們家靳一林的不是,小心我告你黑狀。”

“就是喔,他看起來那么老實。”央金笑著插嘴。

費蘭在房間的鏡子前看著自己還紅腫著的眼睛,“靳一林”這三個字突然飄進耳朵讓她有些錯愕,因為她剛剛在起床前給自己下的戒酒令里,似乎正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和這三個字相關:昨晚,她夢見了他,夢里他為了救人而受傷,命懸一線。他躺在醫院的急救床上,床單洇出的一大片血漬。她悲戚著,呼喊著,在驚恐中醒來時,只覺得眼角皮膚發緊。她能感覺到,眼淚真的曾經流過那里。枕頭上,也濕著一塊。

流連在夢境里的她那時抄起手機幾乎就要給靳一林撥出去,但手指最終停在了最后一個數字上。

二十多天來,靳一林打了三次電話來,都讓她毫不猶豫地按掉,發來的微信她也一概沒理。離開兩人共同生活的環境二十多天以來,似乎對彼此的耐心和耐力都形成了考驗。費蘭本想把這變成一個切斷過去生活的借口和良機,但饒是自己感情粗糲線條簡單,想要求證的夢境也自覺荒唐,此時卻仍不自覺地陷入了一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兩難。

“煩人的夢!都是酒惹的禍,堅決要戒咯!”于是這天早上,費蘭在心里把這句話念了好幾遍。

正想著,央金在外面喊了一句“注意安全”,院里摩托車的突突聲突然大了起來,然后次序地向遠處慢慢消失。修路的隊伍出發了,諾大的院子里瞬間只剩下她們兩個人,靜得似乎都能聽得見早上的陽光刺穿空氣的聲音。

趁著央金打掃院子,費蘭把昨晚廚房和聚會的地方又收拾了一遍。她對自己喝多了以后的記憶實在有些失望,時不時地嚷嚷著向央金追問一些細節。

塌方的地方手機沒信號,隊員們的消息和工作進度也傳不回來。早午餐都草草解決的兩人,只能把晚餐當成重點任務,頭對頭合計了好久。

來村里三個多星期,駐村隊的掌廚工作一直都是羅嘉一和多吉承擔。羅嘉一有駐村經驗,當然是做啥都順手。倒是還不到30歲的多吉讓人驚喜,他的一手燒菜功夫簡直趕上了飯店師傅。有一天吃到香處,費蘭拍著多吉圓圓的肚子開玩笑說,你可惜選錯了職業咯,要不肚子肯定比現在還大。

多吉一抹嘴:“那是,這里面不是油水,是菜譜。”

費蘭聽說過,多吉在部隊飲事班干過,退伍了以后在家里照顧生病的母親,經常換著花樣鼓搗點兒小菜,手藝又日見精進。

“你媽媽也愛吃這些川菜嗎?”央金有些好奇地用藏語問。

“我媽媽是重慶人。”多吉往嘴里塞了口饅頭,用藏語回答。然后又換成一口重慶話,“我漢名叫劉昊渝,就是重慶那個渝。我駐村媽媽沒有人照顧,回重慶老家了,去跟我大姨住,現在我的手藝就全用在你們身上了。”

這會兒,費蘭腦子里想著多吉當時的樣子,靳一林的影子卻又跳了出來。靳一林也很會做飯,同樣川菜拿手,很對費蘭的口味。也是通過靳一林,費蘭才第一次覺得做飯是個不容易的事情。在成都的時候跟朋友們去過一些敞開式的餐廳,那些著裝講究揮刀弄鏟的大廚們從沒引起她的關注。家里也一直是爸爸做飯,她只管吃。可當靳一林第一次采購幾大包東西,讓她原本空空蕩蕩的廚房生出煙火氣時,面對幾個精致的菜肴,特別是那道自己百吃不厭的水煮魚,她內心確實爆發了一次驚喜。那天她站在廚房門口看完靳一林擺弄每一道菜,確實為靳一林的手藝折服。為此,她還破例打開了一瓶珍藏很久的紅酒,可她又失望了,因為靳一林一口沒喝,他晚上還要值班。

她后來想,來自靳一林身上的有趣和無趣,驚喜和失落,是不是從那一天就已經開始不斷地交匯累積了呢?

從那以后,原本連面條都不會煮的她偶爾也會跟靳一林探討些下廚的話題。雖然她一次也沒真正動手實踐過,但耳濡目染,這次駐村,那些常識技巧不知不覺地就從櫥柜鍋臺的各個角落里冒出來,在緊要的時候派上了用場。

水缸見底了。

村里吃水一直是個大問題。駐地前面就是怒江,但公路與江面的落差很大,前些年第一批隊員駐村時,兩個試圖到江里取水的隊員先后摔傷,第二個更是扭斷踝骨被直接送回了拉薩,從此這個取水之道成了駐村隊無形的禁忌。村里電力供應不上,抽水機自然也用不了。最后駐村隊只能把取水點定在了村后山上的一條小溪里,離駐地有三公里。那也是貢久村村民們的取水點。

但是,這溪水卻又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和緩透亮。貢久村里常年有結石病患,鄉里把在拉薩和昌都援藏的專家請過來勘測過,證實與飲用水水質有關。不僅如此,天氣但凡稍有變化,溪水里便經常是泥沙俱下。經過駐村隊幾輪探索,最后只能依賴一些家用的小型過濾設備,把打回來的水經過兩遍過濾,存放在水缸里,用作餐廚飲用。

本來為方便取水,上一輪駐村隊利用采水點地勢較高,接了一根長長的塑料水管,幾經轉接把另一頭拉到駐村隊的院子里,再安上水龍頭權當自來水管用,方便了很多。但雨季開始,水管里淤積的泥沙越來越重,出水也越來越緩慢,而且溪水在塑料管道里經過日光暴曬,總帶著濃濃的膠皮味道。后來,隊員們就只用管里的水洗碗了,飲用的水仍是靠著人力一桶一桶往回提。

費蘭喜歡去提水,來了這么久,她覺得只要走出院子,那條路走多少遍她都愿意,永遠是新鮮的。她原來最不愛做這種單調至極的事,但現在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種感覺,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咣當一聲合在一起,落下銅鎖,戴著綴著五色花朵的太陽帽,兩個人嘻笑著奔向山后,就像兩只歡鳴的喜鵲。

貢久村在一片緩坡上,房子都是面東而建。村子不大,四十七戶人家,兩百多口人。由于地質和地勢條件都不太好,農墾地很少,倒是蘋果樹和核桃樹在村里村外一片片地瘋長,遠遠看去,村子隱在綠樹蔥籠中,只微微露出一些房頂的輪廓。取水之路要穿村而過,這樣的晴天,有很多光柱穿過濃密的樹陰,連接著天空與地面,光斑打在人的身上,時明時暗。仰頭望,除了晃動著的葉子,就是隨風張馳的湛藍的天空。石板路兩邊是齊肩高的土院墻,偶或有坍塌的地方,被主人草草地堆了些灌木樹枝。本來就隔墻可望的院落里,都還算干凈整潔,只有農具和草料堆。

路上零星散落著干或濕的牛糞,揮發出的氣息彌漫在村里的每一處角落。對從牧區來的央金來說,那是一種親切的氣味,每次到村里來似乎格外令人愉悅。

從白瑪的門前走過時,費蘭停下來探頭望了一眼,里面沒有聲息。

白瑪是費蘭的對口扶貧戶,雖然過去只是定期給她提供一些經濟支持,但自從駐村隊員到家里認了門之后,白瑪就不再只是名冊上與自己并列的另一個名字。它變成了一處真實的孤獨逼仄的農居,一個裹著粗布衣服的畏縮著的女人。

在村民登記冊上,白瑪的年齡是三十一,費蘭覺得那一定不真實。從身姿看,她已經老得像將近六十的老人。她是嫁到貢久村的,丈夫五年前去仲巴鄉賣蘋果的時候,在河對岸那條險峻的山路上隨著新買的摩托車一起,一頭栽進了怒江。那段江水十分湍急,同行的村民們眼看著他被卷進水里,幾個起伏之后便不見蹤影。村書記索南說,白瑪本來就性格柔弱,自那以后就更加一蹶不振。房子破了不修,蘋果熟了也很少摘,一到秋季她家的蘋果樹下滿地都是掉下來的爛掉的蘋果。原來村北面她家里的一片青稞地也一天天荒下去。很大程度上多靠著鄰村的弟弟次仁曲杰接濟她,日子也就一直這么蜷縮著、緊巴著過。

費蘭之前好奇,自己對口幫扶的每半年五百塊錢,對一個家庭,救助的意義究竟會在哪里,她想不到。在成都或拉薩,那可能只是一頓酒飯錢。這也成了她領受駐村任務時第一個想得到的解答。

為此,到村里沒兩天,她就請索南書記帶著去了白瑪家里。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離開拉薩前剛買的粉色運動帽衫,下身淺藍色牛仔褲,整個人亮堂堂的,活力十足,連索南一路上都不斷地拿眼睛瞟她。

她大大咧咧地問:“怎么的,是不是好看?”

臊得五十多歲的索南撓著頭說了好幾次:“是好看呢,是好看呢。”連羅嘉一也笑著打趣:“索南書記想給自己找兒媳婦呢。”

那天早上,這座一直晨煙暮藹的老舊村莊也似乎也有了些跳躍的朝氣。

到白瑪家,敲門沒應,索南書記推開院門,費蘭跟在羅嘉一身后邁進去。那是一個還算干凈的院落,只是空空如也。左手側是一個兩層的土屋。一樓的門上著鎖,一側的門板上軸已經脫落,倒像是歪著身子懶懶地掛在那把巨大的銅鎖上,屋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二樓憑空伸出來一個木結構的露臺,一根圓木斜搭在露臺的邊上,被刀砍斧斫出一綹三角的缺口,這是在藏東農家常見的簡易梯子。

正四處看著,羅隊長的聲音從露臺上傳來,“費蘭,從這邊上來。”費蘭小心地攀著圓木梯往上爬,還不忘開著玩笑,“人家說緣木求魚,我們這是緣木求人哪。”說話間,衣服后面的帽子卻掛在了樓板的一角,差點兒就把她整個人從圓木樓梯上拽下來,幸虧被羅嘉一一把拉住。

上面說是露臺,其實只是一樓房子的屋頂。這里視野開闊不少,陽光的遮蔽像一扇門被打開,世界一下通透起來,但站立的空間卻被屋側蘋果樹的枝椏壓迫得十分局促。左轉就是二樓的房間,掛著一塊薄薄的布簾,許久沒換過,邊上已是厚厚的污垢。費蘭跟在羅嘉一后面,借著他掀著門簾的空當,斜著身子鉆了進去。狹窄的房間里正中是一個火爐,與火爐隔得很近的是三面還算干凈的原木色藏桌,桌面反著后面狹小窗戶透過來的光,顯出桌面的一層油膩,也襯著后面暗色藏式沙發的破舊不堪。

同來的幾個人擠著坐了下來。費蘭和羅嘉一一起背窗而坐,順著光線,她才注意到,一個矮矮小小的女人怯怯地站在爐子后面的角落里,雙手搭在身前,微微地頷著頭,怯生生的眼睛不停地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

這就是白瑪。

她里面斜開襟的藏服似乎是紅色的,只露出衣領的一截來,在微光里映出她黑瘦的臉龐。身上鼓鼓囊囊,像是在藏袍里還夾著好幾層衣襖。邦典扎得很隨意,松松地垂掛著,藏服外面還套了一件長長的灰白色大衣,比她的身材大了太多,袖口卷著,露著里面銀色的內襯和羊皮襖袖口白色的毛邊。隱隱綽綽地看見這層毛邊,費蘭才忽然感覺到屋里一陣陰冷的涼氣來,不禁打了個哆嗦,把衣服使勁兒裹了裹,又順手把帽衫的帽子拉到頭上。想了想,又掀了下去。

在索南的招呼下,白瑪才忙不迭地給大家斟上清茶,透明的茶杯也很舊了,杯身上像布著一層油污,絲毫看不出通透來。費蘭起身給白瑪獻了哈達。索南書記用漢語給隊員們介紹家里的情況,因為白瑪不懂漢語,倒也不用避諱她丈夫的不幸。她彎著腰坐在屋子中間,在被三面藏桌圍著的空間里,越發顯得矮小和無助。費蘭注意到,在索南書記和隊員們說話間,白瑪始終是緊張和不安的,只有索南在描述當中轉頭向她求證一些細節時,才會偶爾專注地點一下頭或回一兩句話,顯出待客的謙恭。

在狹窄的房間里,語言像一團逐漸膨大著的棉花,夾雜著屋子里一些陳腐的氣息,逐漸發酵,讓費蘭有些透不過氣。她感覺自己插不上話,也問不出更多的問題。一直以來在語言上從不讓步的自己被逼到了一個無所適從的境地,只能不斷摩挲著屁股下面早已被磨得失去了原色的卡墊,局促難耐。

眼前的一切壓迫著她的神經,逼仄的空間,說不清楚的氣味,哪怕身后窗口里進來的光線都那么孱弱無力。那個叫白瑪的婦女,就是在對口幫扶名單上與自己并列在一起的人,那么謹小慎微地坐在自己眼前,自己卻似乎沒有任何感覺,哪怕只是一些憐憫。她只覺得自己今天的衣服穿錯了,那艷麗的粉與這房間里明暗相間的色調毫不相稱。在索南書記和羅嘉一的對話里,她是個局外之人。

離開的時候,她幾乎是逃著出去的。但她早早就捏在手里的五百塊錢差點又被她帶回去,只能回身匆匆地完成了那樣一個說不上溫暖的儀式。在把錢放到白瑪手里的時候,費蘭觸到了她瘦小柔弱的手,冰涼得幾乎沒有溫度的手。

她心里微微一顫。

后來,費蘭總是想起白瑪那雙手來。那之后每次路過白瑪家,她都會往里張望一下。雖然她一直記得第一次進去的感受,但她也隱隱覺得,有了那第一次,這里似乎已經與自己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聯系。

正望著,央金在前面揮了一下水桶,一努嘴:“我以前見過藏南的一些貧困戶,跟白瑪家差不多。前幾年樟木地震以后,很多地方重建了,去年我畢業放假回去的時候轉了一圈,建得可好了!”

費蘭知道日喀則是央金的老家:“說真的,我從當兵到工作,都很少到下面基層去。頂多也就是到市里,要不辦完公事兒就回來,要不就是陪著內地來的朋友到那個幾把舌頭都念硬了的景點去玩,一天就是納木錯啊,羊卓雍錯啊,還真的沒在你們藏家農牧區的房子里認認真真地待過。”她舔了舔嘴唇,“他們的生活不太一樣喔。”

“姐,你說這邊整體搬遷到縣里好還是不好?”

“可能會好吧。佐塘村和曲果村不是搬完了嗎,仲巴鄉那邊也有幾個村子。聽說搬個家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嘞,他們都不適應。不過上個星期索南書記不就說現在好多了嗎。”

“肯定的嘛。我媽媽前幾個月到拉薩來住單位給我分的周轉房,都特別不習慣。”

說著話,兩人已經穿過村子最后面的一棟房子。沒有房子的填補,路邊的果樹也顯得單調了很多,樹陰也稀疏起來。太陽已經快到頭頂,在小路上回返出刺眼的強光。

再往前,就是“洛堆堆”了。洛堆堆就是一個隆起的小山包,一叢不知名的野花靜靜地開在路邊,讓出一條人為踩出來的小路來,直通向那里。貢久村位置偏僻,深處峽谷之中,第一批駐村隊員剛到這里的時候,在駐地拿著手機到處轉悠著找信號,基本都只能是一聲嘆息。村里人說,要打電話得往山頂上爬。偶爾有一次隊員洛堆跑到這個小山包上張望風景,發現手里的手機信號居然跳出一格來,再往高舉舉,還能多出一格,他當時就給家里正挺著大肚子的老婆打通了電話。于是這個原來還有些雜草的小山包,就逐漸被來打電話的隊員踩成了如今光禿禿的樣子。再后來,縣里搞信息建設,在村旁的山腰上建了新的信號塔,村里也通上了4G信號,這里作為信號點就被遺棄不用了。但它給駐村隊的貢獻卻被銘記下來,隊員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洛堆堆”,感謝洛堆首先發現了這個地方。

順著洛堆堆旁邊的小路再往前走兩百多米,就到了取水點。因為前天的雨,溪流的水量大了很多,但也不那么干凈了。

兩人小心地夠著身子把水桶灌滿。“喝這個水,我這么天生麗質,回拉薩就成老太婆咯!”費蘭嘆著氣。

“姐你沒問題,在拉薩這些年你臉也沒看出黑來。”央金抬頭一笑,臉頰上一點點淺淺的高原紅也從帽沿的陰影里鉆了出來。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對了姐,你說如果前幾年白瑪的老公死了,她又嫁了人,是不是就會比現在好多了。”

“肯定的噻。農村嘛,男人還是主要勞動力。”她有些敷衍地回答,說著掂了掂已經灌滿的兩只水桶,轉過頭看了看來的方向,想找洛堆堆。它被隱在了一叢灌木的后面。

老公,死,這兩個詞再次讓費蘭想到了她昨晚的夢,像一只蜜蜂偷偷地扎了她心里一下。費蘭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以前自己討厭的那種人,敏感而脆弱,但又情不由己。

她忽然想跑到洛堆堆上去給靳一林打個電話。

靳一林看著來電上面“蘭蘭”兩個字的時候,正在訊問室外用四川話教訓兩個在街上打架的家伙,他們因為電動車的一點刮蹭動了手,被帶到訊問室一問才知道兩人還是四川一個縣的老鄉。從屋里出來,劍拔弩張早就沒有了,倒是靳一林還在不停地教訓他們丟四川人的臉,手機就響了。

他接通電話,又對著那兩個人說了句,“在這里等著!”然后轉身往樓道里面走了兩步,“蘭蘭!”雖然離婚了,他還是習慣這么稱呼她,音調也瞬時之間像換了個人。

先是一陣沉默。“你這兩天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了嘞?”是費蘭熟悉不過的四川口音,幾個字懶洋洋地過來,像剛從費蘭嘴里蘇醒。

“這兩天有點忙。”自己打過去的電話被掛掉,現在又反過來問自己為啥不打電話,靳一林卻熟悉這樣的感覺。他回頭看了看那兩個站著一動也不敢動的家伙,一笑,“你給我打電話,我怎么感覺有點緊張嘞?”

費蘭在電話那頭也淺淺地笑了一聲。

靳一林覺得,有些東西好像又都在重新發芽。

自從跟費蘭好上以來,他從來都是小心翼翼。費蘭獨立、任性、貪玩兒,他都隨著她。有時候他私下也想,到底喜歡費蘭什么呢?總結半天找到兩個詞兒:活力和善良。是那種無拘無束中釋放的讓自己羨慕的活力,連著埋藏在隨時可以炸裂的性格下一顆柔軟的內心。他羨慕費蘭的笑,那種甚至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又收放自如的笑。他也心疼費蘭的哭,曾經她最親的一個戰友在內地突發心臟病去世的消息,像是掘開了她內心封筑了很久的淚堤,那是他見過的費蘭最脆弱的時刻。

“等一下!”靳一林輕輕對著電話說了一句,順手拉住樓道里走過來的同事,把那兩個人的事交待給他,然后捂著電話來到樓道盡頭,推開門,外面有一個小陽臺。

“我剛處理完兩個打架的。有么事,你說嘛?”

“沒得么事,就是這里沒人跟我說四川話,所以跟你說兩句。”費蘭的口氣里露著些不安和狡黠。她關于夢的隱秘,并不想跟靳一林提起。

靳一林放松下來。“這會沒么事了,那就和你聊五角錢的嘛。”

“小氣喲,再怎么也要一塊錢的。”

……

貢久村整體搬遷的工作迫在眉睫,駐村隊的工作從6月過后忽然就忙了起來。駐村隊的越野車開始更加頻繁地在鄉村之間顛簸往返,有時候一天就要跑兩個來回,因為信息溝通不暢費時費力的冤枉活兒也沒少干。好在羅嘉一也有經驗,雖然免不了在隊里罵罵娘,整體推進的還算是順利。也幸虧今年的雨季到了6月底還慢慢吞吞欲來還休,到縣鄉的山路自從上次之后暫時也沒出現過什么險情。

費蘭在部隊是通訊兵,加上又愛玩電子游戲,所以她的電腦水平在駐村隊里算是最好的,扶貧搬遷面臨的大量數據采集和整理工作,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和央金這個大學生頭上。在拉薩時費蘭主要的工作并沒有那么忙,反倒是到了村里以后,她的時間被塞的滿滿當當,連駐村前下載好的網絡游戲都很少打開。

從在洛堆堆上給靳一林打過電話以后,費蘭在將近二十天沒再跟他聯系,而靳一林的來電也再次被她屢屢拒接。靳一林終于沒忍住,把電話打到了羅嘉一那里。羅嘉一隱隱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有些什么不對,但沒多問,只看了一眼正忙著跟央金比對數據的費蘭,敷衍了幾句,告訴他最近費蘭事情比較多,可能顧不上。

吃飯的時候羅嘉一把靳一林打電話的事情告訴了費蘭,沒想到平時快人快語的費蘭居然沒說話,往嘴里夾了口菜,輕輕嗯了一聲。忽然又抬起頭用筷子點著羅嘉一的碗:“哎呀快吃飯快吃飯,我回頭給他打,婆婆媽媽的,有什么著急的事嘛!”

那天晚上,連費蘭都沒想到自己會哭。上一次是什么時候?是下決心離婚的那個晚上?

躺在床上,夜風順著河谷下來,鉆過門窗的縫隙,把白天陽光給屋里暫存的熱氣毫不留情地吞沒掉。央金已經入睡,費蘭卻睡不著。她蜷在單人床上,臉沖著墻,手指肚在墻上漫無目的地畫著圓,突然地就有一滴眼淚奪眶而出,滑過鼻梁,又順著另一邊的眼瞼緩緩流下,滴落在枕頭上。

她發現自己的記憶從來沒有如此刻般清晰過,上次跟靳一林通話的每一句仍在腦海里,他的聲音,他的玩笑,甚至順著電波能拼湊出靳一林在說某句話時細微的表情,包括他嘴唇上胡須的每一下翹動。

那天打完電話,她又有些后悔。后來又有好幾次在夢里夢到靳一林,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這個凹陷的山谷憋壞了,或者只是因為不明來由的孤獨。離婚那天從民政局出來的情形還在眼前,她就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一身輕松,任靳一林在身后捏著那本離婚證低頭不語。她清楚,像那天那樣的電話越多,可能很快就會毀了自己當初咬著牙做下的決定,因為在那次通話里,她感覺到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丟掉自己在這場離婚事件中極力維持的自尊。

擦掉眼淚,她和衣起床,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走到屋外,在屋檐昏黃的燈光下,對著手機一個個數字地按下了靳一林的電話號碼。

“一林。”

“還沒睡啊?”

“準備要去睡了,羅隊說你給他打電話了的?”

“喔……怕打擾你嘛,又有點擔心你噻。聽他說了,你沒事就好。”

“最近太忙咯。村子今年要完成搬遷,我和央金負責整理數據。羅隊他們幾個縣里鄉里來回跑,還要跟村委會一起給村民做工作,搞培訓。”

“整體搬遷的房子修好了?”靳一林沉默了一下,“都培訓些什么?你也講課嗎?”

費蘭此時的心境,克制著自己不去深聊那些駐村的瑣事,手里拿著電話,聽筒里傳來聲音,她心里卻仍在為該不該打這個電話糾結和撕扯著。

“太晚了,不講這些。”她頓一頓,“這幾天休息的少,我要睡覺咯。噢還有,以后找我不要給羅嘉一打電話,給我也少打,我忙得很。”

“有事我會給你打過去。掛了啊!”想了想,她補了一句。

電話那頭的靳一林太了解費蘭了,他知道此時對費蘭的拂逆會帶來什么。盡管有太多的不情愿,也只能簡單地回一聲“我曉得了”,那邊卻已經傳來“嘟嘟”的忙音,一聲聲敲擊著他失落的內心。

一邁入七月,雨季終于來了。

不過,路面整治以后,今年的雨水好像也失去了前兩年動輒流泥裹石的氣勢,溫順了很多。駐村隊的用車和村民們騎摩托車往返縣鄉,在近三個月的時間里都沒遇到什么障礙,看起來這會是許多年以來貢久村第一個真正能安全暢通的雨季。連鄉長仁欽到駐村隊看望的時候都說這算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可就在9月中旬的一天,還是出了個小事故,讓駐村隊又膽顫心驚地忙乎了一陣,整個雨季里逐漸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白瑪鄰村的弟弟次仁曲杰在到貢久村給姐姐送東西的時候,在離村不遠的地方被山上滾落的石塊砸傷了。

在這兩三個月里,費蘭又主動去過白瑪家很多次,自然跟曲杰也認識。那是個靦腆溫和的小伙子,和村里的很多年輕人不一樣,他每次來村里,從來摩托車上都載著大大的包裹,車上的音響里藏族民歌同樣節奏輕快,卻只稍稍蓋過些排氣管的聲音,不會像其他人故意開得很大,幾乎要把怒江里的水都掀起浪花來。費蘭第一次在白瑪家里見到他,就隱隱地覺得他某些地方有些像靳一林,謙遜而拘謹。之后在隊員或家里,甚至在路上都打過幾次照面,越發讓費蘭感覺,白瑪應該為她有這么個弟弟而慶幸。

實際上更慶幸的是,山上的落石沒有直接砸在曲杰身上,而是他車后馱的包裹上。石頭雖然不大,但顯然已經滾動了很長距離,來勢洶洶力道生猛,一下子把曲杰連人帶車掀翻出去,車掛在了路沿上,而曲杰被拋出去往山下滾了十好幾米,身上被石頭和荊棘劃得鮮血淋淋。

駐村隊得到消息,迅速派車把還算清醒的曲杰拉到縣醫院,墊付了住院費和手術費。剛辦完住院手續,白瑪也被另一位村民用摩托車帶到了醫院。這兩天費蘭和央金在縣上與扶貧辦核對村里的數據,聞訊也從住的賓館匆匆趕過來。這是費蘭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看到白瑪。她顯然還處在驚恐之中,頭發根本沒有來得及認真梳理一下,被山風吹得胡亂搭在外套上,手拉扯著身前皺巴巴的邦典,眼睛通紅著,一見到費蘭淚水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載她來的村民說,聽到弟弟受傷的消息時,白瑪正在采核桃,也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

此時的費蘭和白瑪之間,早已經沒有了第一次相見時的生分。作為幾個月來頻繁在家里出現的人,費蘭已經從完全陌生,逐漸變成一個讓白瑪能夠坦然接受而不再緊張的外人。而相反的是,費蘭卻發現,自己雖然有意主動地接近白瑪,卻一如既往地在與她的交往中保持著精神上的緊張和言語上的拘謹。面對一個生活中孤苦無助的人,她覺得自己說話的能力和能提供的幫助都實在薄弱得可憐。

可此時,費蘭看見白瑪,卻無來由地從心底里滋生出一種激動來。她聽索南描述過白瑪在得悉她丈夫車禍去世時的情形,讓她想起了自己戰友在內地的去世。駐村幾個月來,從鄉里到貢久村的路她往返多次,也聽了很多故事,足夠了解一個生命在面對惡劣自然條件時的卑小與脆弱。她挽住白瑪的小臂,掏出紙巾替她擦淚,安慰間,她覺得自己的手臂一緊,白瑪的手拽住了她上臂的衣袖,她的手指下面,費蘭的藍布工作服上,留下了四個灰撲撲的手指印。

經過醫生拍片檢查,曲杰最終確診摔斷了兩根肋骨,還有幾處挫傷,其他都是皮肉傷,并無大礙,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氣。曲杰安慰了姐姐半天,懇請村民把一直淚水漣漣的她送回村里。

把白瑪送走,費蘭又從街上超市買來一兜水果和糖水罐頭,送到曲杰病房里,哪知道曲杰卻已經坐起來,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眼角擠出的一道道深紋顯示著他強忍的疼痛。他說不想住院,家里還有很多事情。又問起自己的摩托車。費蘭告訴他摩托車損失不大,很快就能修好。她沒說的是,自己已經墊付兩千塊錢交給了扎洛,讓他幫助到縣里找人把車修好。在她心里,那輛摩托車是白瑪和她弟弟曲杰之間的一座橋梁,如果沒有它,白瑪那所冷清的房子里也會少很多次曲杰光顧的身影,而孤單的白瑪只有在那個時候才真正是敞開的,自由的。

次仁曲杰還是執拗地回了家。費蘭從沒有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柔軟和啰嗦,央金都笑話她“主動把駐村工作做到別的村里去了”。那種對曲杰早日康復保持健康的渴望,被費蘭這個一貫耿直剛烈的人演繹得似是而非。

“一定要吃藥,你老婆孩子和你姐姐都靠著你呢!”

“還有,把手機號給央金,也把她手機號留著,有什么事情可以給我們打電話!”

“把這些營養品拿著,對骨骼恢復有好處!”

她語氣間的直接和表情上的一本正經,讓只零星掌握一些普通話詞匯的曲杰有些不知所措。父母早逝,姐姐又內向靦腆,使他不曾想過還會有這么個年長他的女性像訓導孩子一樣叮囑他。倒是把中間來回傳話的央金弄得忙亂了一陣,要在費蘭嚴肅的表達后辟出一個合適的通道來,用溫和的方式傳達給曲杰,避免造成他的壓力和誤解。

“我可算知道了,現場翻譯的活兒可是真不好干哪!”事后央金佯裝撒嬌地和費蘭訴苦,嘻嘻哈哈地從她那里套取了縣里川菜館子里的一頓美食。

忙完縣里的事情,費蘭和央金又到鄉里忙了一個多星期,回到駐村隊的時候,已經馬上就是國慶節假期了。她們還帶回了另一個剛得到的消息:要求整村搬遷工作進度加快,明年開春以后就要開始進行了。

羅嘉一在她們倆回村的第一個晚上就召集了全體駐村隊員會議,組織大家總結前幾個月的工作,并且集思廣益,就做好整村搬遷的工作出主意想辦法。

開完會,羅嘉一把費蘭叫到他的宿舍,指著墻角的一個大包裹,說那是靳一林給她寄來的,并且夸張地伸出了兩個手指頭:“這個大個兒,還寄特快。上面寫著郵費二百。二百呢我的姑奶奶,你真舍得讓靳一林花這個錢!”

費蘭樂了:“一個愿寄一個愿收,你這個隊長管得太寬了。”

她和央金在縣上住的賓館是駐村隊的固定聯系點,村里是收不到快遞的,隊員們有快遞都是寄到賓館,再由隊里統一取回來。在鄉里時她就聽說有個大包裹寄到,已經捎回村里了。上去拎了拎,確實很沉。費蘭又像是自言自語:“這都是啥,這么重?”

羅嘉一裝作無奈地上去,一手把包裹拎起來,另一只手往外趕著費蘭:“快走快走,一林這個家伙人不在都要讓人當燈泡,受不了受不了,我幫你拿過去算了。”

費蘭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

回到宿舍,費蘭解開包裹,一件件把東西掏出來,在幾件冬天穿的厚衣服中,包裹著幾個大紙盒,翻開一看,一色都是自己在拉薩時喜歡吃的零食,有幾個包裝特別的,上面還寫著“北京果脯”。費蘭嘴角輕輕一抿。

她把衣服整理好,把零食攤在床上,從里面挑出一些來,單獨裝進一個塑料袋,打開衣柜,小心地放進角落。那是她給白瑪留的。然后出門招呼正在院子里聊天的央金,讓她自己去挑幾樣,其他的都幫忙分給大家。自己拿著手機,慢慢走到院子的圍墻邊,撥打靳一林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那頭傳來靳一林的聲音:“蘭蘭,我就曉得你要給我打電話咯。我坦白啊,我是找羅嘉一要的地址。”

“你寄那么多好東西,花那么多郵費,我不打個電話也太不像樣了嘛。我就曉得是他。”

“走之前我看你收拾東西,有兩件厚衣服沒塞下,天快冷了,給你寄過來。”

“還有這么多零食。”

“那應該嘛,市局派我們十幾個人到北京去學習了一個星期,我帶回來一點果脯,北京特產。你那個地方也沒什么水果。”

“有蘋果,好吃得很呢!”費蘭說,“過幾天有輪換的隊員回拉薩,我讓給你帶點蘋果回去,你嘗嘗,我沒騙你。”

費蘭忽然有一種感覺,自己今天跟靳一林說話的語氣有些不同往昔。過去,按照朋友們說的,她就是這輩子被菩薩派來“虐”靳一林的人,沒有解釋,不留空間,不容分辨。她說話做事從來都是咄咄逼人,直抵死角。她不由地又想起白瑪家那陰暗的小屋,那明與暗之中的陰影角落,是不是就像自己面前的靳一林呢,他沒有自己,他被冷落,無法得到關心。

關心則亂!她并不知道,這幾個月的駐村生活就像幾十米外的怒江水一樣,看似沒什么了不得的驚濤駭浪,卻已經開始把自己鋒利的內心磨出了柔軟的弧度。

她愣了愣神,接著說:“一林,那就再拜托你個事嘛。我想把我那些舊衣服挑一些,送給我這邊對口的扶貧戶白瑪,。她身材和我差不多,那些毛衣呀,羽絨服啊,外套啊,襯衣啊都可以。你幫我挑一些出來再寄過來嘛。本來我是想等我中間啥子時候輪休去收拾的,現在看情況又怕休不了假咯。”

“好。那我就把你不經常穿的那些挑一些出來嘛。到時候照個照片你看行不行。”

問了晚安,費蘭輕輕掛斷電話,她踱到菜圃邊,用腳輕輕踢了兩下簡易的圍欄,又回身看了看屋里,央金正拉著隊員們在宿舍里打鬧著分配那些零食。此時,9月底的河谷里,涼風習習,星空上掛著的那輪月亮緊緊地貼在東面山脊上,像被哪位天神遺落在山頂的一只細細的魚鉤,獨自孤零零地發著光。相比之下,今晚的銀河更有了磅礴的氣勢,在黑暗的天際中拉出一個特別明亮的斑斕的光帶來,有一顆流星從中間靜靜地劃過。

另一邊,掛掉電話的那一刻,靳一林原本早早就涌上來的困意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有了些莫名的興奮。他臉上情不自禁地堆起笑,猛地站起來,身體騰空而起,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席夢思上,隨著身體的彈起,床單也被掀起一角來,露出下面還繡著紅色“囍”字的床墊。

接下來的這個冬季,因為整村搬遷工作進度的加快,駐村隊再也片刻不得閑暇,幾個應該輪休的隊員都主動放棄了假期。在工作計劃里,由于新的一年春節和藏歷年同月,過節的時間相對集中,隊員們更是在即將到來的所有節日里都要加班加點。要和村委一起加緊做思想工作,搜集意見,解決具體困難,繁瑣而艱難。很多村民都有不同聲音,有兩戶干脆躲著不見村干部和駐村隊,一時間駐村隊的工作氛圍低沉了很多。

盡管忙得如此,費蘭還是保持了每個星期到白瑪家去一趟的習慣。有時是白天,更多的時候是晚上,甚至有一次央金沒有時間陪她,她自己一個人也跑過去待了好半天。

幾個月來,連索南書記都不得不承認,白瑪整個人都有了一些變化。他說,從沒想到。房子還是那所房子,人也還是那個人,但再走進那個小院,迎面而來的感覺卻不再是深沉的灰暗和死寂,每一樣屬于這里的東西似乎都開始蘇醒,有了生氣與活力。按央金的話說,這也許是被費蘭的熱情感染的,或者也許是被費蘭的熱情逼迫的。

費蘭也不得不承認,央金說的很有道理。白瑪跟她熟了,會說上幾句話,門已經向自己敞開。對生活有了新的熱情,這似乎又是兩個人都需要的。

靳一林按照費蘭的囑托把衣服寄來的時候,已經是11月底,天已經冷下來了,甚至已經下了一場零零星星的小雪。靳一林在微信里解釋說是因為期間出了個長差,所以耽誤了,才讓費蘭把心里堆積的責怪放到一邊。

在白瑪家里,費蘭把包裹打開,那些花色與布料看得白瑪瞪大了眼睛,更不要說讓她把它們往身上穿了。央金幫著好說歹說才讓她脫下外套來,費蘭挑了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服給白瑪套上,里面仍是搭著初次見面時那件暗紅色的藏袍,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鮮亮的顏色馬上把白瑪的臉龐映得亮了起來。她雙手垂在兩側,一動不動,只是仰著頭看著央金笑,露出一排因長期水質不好被浸壞的參差的牙齒,時不時又瞟一眼圍著自己打轉,一會兒幫她拉拉衣襟,一會兒又整理整理袖口的費蘭。央金連說帶比劃,一會說藏語,一會說漢語,總之就是一個詞:好看!反反復復地嘮叨。

白瑪羞赧著囁嚅著,央金湊過耳朵去聽了聽,不禁哈哈大笑:“她說,這樣出門,山神會笑話她的。”

費蘭也不禁笑起來:“你告訴她,穿成這樣,山神也會保佑她的。”

收拾停當,白瑪端上甜茶,遠遠地坐在藏式沙發的一角上,看著兩人。費蘭告訴白瑪,她剛給次仁曲杰打過電話,他的傷恢復得很好,已經能干一些簡單點的力氣活兒了,再過一陣能騎摩托車上路了,就過來看她。

她還告訴白瑪,村里今年收的核桃,已經聯系了一個四川的經銷商來統一收購,收購價格比到縣里賣還要好,很快就會有車來拉走。還有村里的蘋果,單位聯系了拉薩的幾家單位,作為扶貧項目統一購買發放給職工。兩人簡單地給她算了算,這兩項她就能收入八千多。聽見這個數字,白瑪的眼睛忽地閃了一下,嘴角不由地勾出了更多笑意。

費蘭的心里其實也一直開著一朵花,讓她像今天這樣始終散著溫情的芬芳。四川收購核桃的經銷商,是靳一林的一個好朋友,也是靳一林幫助牽的線。唯一讓她覺得有一點些別扭的是,告訴她這些消息的不是靳一林本人,而仍舊是羅嘉一。

“你不知道?那肯定是你要求太高,靳一林怕沒完成好任務被你批評。”羅嘉一照舊開導得這么自然。

可費蘭不這么想。因為靳一林從寄出給白瑪的衣服包裹以后,就再沒主動給她打過電話,似乎并不關心這個包裹收到沒收到。而她主動給靳一林打過一次電話,他也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在忙便掛斷了,而且并沒有給她回過電話來。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頭一次感受到了因為靳一林引起的失落,和某種渴望。

《人工流產知情同意書》。患者姓名:費蘭。

流產?靳一林收拾費蘭的衣服時,從她一件貼身穿的棉襖口袋里發現一張紙,那上面的內容讓他腦袋“嗡”地一下。

日期是今年3月2號——正是兩人開始分居的那兩天!靳一林狠狠地拍了拍腦袋,一時間,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不同尋常都一股腦兒地清晰起來。

那段時間,費蘭一直顯得精神萎頓,即使在藏歷年里她也沒有沾過酒,連出去應酬的次數都少得可憐。但在靳一林眼里,這一切都是因為兩人關系的尷尬和緊張。雖然兩人并沒有發生什么口角和沖突,但費蘭對自己的愛搭不理和視而不見卻像一根尖刺,深深地戳動著靳一林內心柔軟的自尊。為了緩和關系,他還專門抽時間給費蘭做了兩頓飯,沒想到費蘭看著那些菜卻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徑直就走進房間,一聲也不吭。

靳一林想,哪怕罵幾句、打兩下呢?也沒有。那時的費蘭就像變了一個人,靳一林想逗出她的笑容和伶牙俐齒,都是徒勞。只有某些不經意的場合當看到她與別人一如往常地打鬧嬉笑時,他才真正確認,她的一切變化都是針對自己的,而且只針對自己。有一回他在陽臺上晾衣服,費蘭在樓底與同事聊天,那久違的歡快聲音好像都化成了對他尷尬處境的譏笑與嘲諷,像浪一樣一陣陣卷上來,讓他淹沒在鉆心的疼里。

后來隨著工作任務的加重,靳一林暫時讓自己忽略了費蘭。使他又感覺自己像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工作里,另一半卻無處落腳。好像就是3月2號那天晚上,夜班回家之后,費蘭看著電視輕描淡寫地對他說了一句“我要到小臥室去睡”,兩個一直交融在一起的空間終于還是被久未交流的沉寂劃上了分離的一刀。

眼下,在這張突然出現的《人工流產知情同意書》面前,那段時間的迷惑與痛苦都像霧一樣散去了。這張紙可能是除了費蘭身體上所受的痛苦之外唯一被保留下來的痕跡,它曾經那么小心地被收藏在那件棉襖最隱秘的口袋里。也許費蘭自己也已經淡忘了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因為找這些衣服,靳一林也許永遠也無從得知。他之前曾經那么迷茫于他們的關系最終會走向哪個方向,但如今,靳一林的心里卻又逐漸明朗起來。

他拿出手機,翻出費蘭的電話號碼。在“蘭蘭”這兩個字上停留了很長的時間之后,他鎖上了屏幕。

春天又來了,但寒冷還沒過去。在巴日縣峽谷走廊的一個高高的觀景平臺上,稀疏地散落著幾個飯后散步的人,一旁的一條長椅上,兩個年輕男女輕輕地依偎在一起。

“我不曉得怎么跟你說。為么要離婚其實我也想的不太明白,老實說,那時候我就是一根筋,我就是覺得想那么做。”

“你曉得我的性格,我不是容易被人管得住的。雖然部隊我也待過,再多規矩我都懂。我承認我真的有點任性。你對我好我都曉得,但是結婚一年多我不曉得為么,覺得越過越累,有時候我都理解那些網上說的閃婚閃離。結婚和單身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生活。結婚以后,我反而覺得我孤單咯。”

“你上班也忙,能照顧我遷就我的,你都做了。對我來講,如果我就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女人,應該特別滿足,真的!可惜我不是,我貪玩得很。你看嘛,我今年二十七歲,再過兩年三十咯。上回我那個戰友去世,劉顏艷,那么年輕漂亮。想到她我就覺得可惜,也覺得年輕的時候要活得瀟灑些痛快些。晚上在家的時候,我會覺得浪費時間,出去跟朋友耍多好嘛。談戀愛的時候我都沒覺得,結了婚一下子約束就來咯。自從結了婚,我就矛盾得很,一直矛盾。”

“也不曉得咋個說,哎呀哎呀,就是不舒服,不舒服!。”

“你曉得不,有一回你到山南出差去,那幾天其實真的是我那段時間里最開心的時候。你沒在,我好像可以放下好多好多包袱,自由自在。不過其實我也不清楚這些包袱是什么。但是只要你在,一想到你是我要喊老公的那個人,你病了我要管,你回來晚了我要等,你執行任務我要擔心,我就覺得自己被捆在你身上了。”

“責任感?也許是嘛,結了婚我才覺得,我自己對自己都負不了什么責任。”

“你肯定覺得我提出離婚特別不負責任。現在想,真的是。要說嘛,結婚的時候我還是想的蠻清楚的,你也曉得,我其實還是個比較傳統的人。可是一結婚我就覺得我們之間出現問題了。別人都說婚姻的兩個人性格要互補,我不信那些。你比我穩重,但我又希望你是個能陪我玩得起來的人。談戀愛的時候你陪我多一些,但是結了婚感覺上就少了。你可能很自然就習慣了把自己綁在婚姻上,綁在我身上,所以家就代替了外頭那個世界。但是我還沒有適應。”

“我要離婚,流產這件事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我不想要娃兒,至少現在還不想要。要了就把我綁得更緊咯。在西藏,你看嘛,周邊那么多同事,娃兒年齡那么小,到北京、上海那些城市上幼兒園,上小學、中學、大學,離開父母,難得能見到。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是舍不得的。曉得自己懷孕的那些日子,我沒有一天睡好覺的,但是我不敢跟你說,我怕你想要這個娃兒。后來我自己去做了手術,又怕你知道了怪我。離婚,也是我害怕再經受這種考驗。”

“林子,對不起!我現在覺得,如果我駐村前我們沒去辦離婚手續,我們的婚就離不成咯。其實我離完婚的第一件事你知道是啥子?是想去考個文憑。但是派我駐村,這算是個意外。”

“和離婚的時候哪些地方不一樣?嗯……可能主要還是想法不一樣咯嘛。之前我的生活都比較順,一路上也都是別人在照顧我,包括你,所以我不習慣去珍惜這些,隨手拿來,也就可以隨手扔掉。從內心來講,我從答應你結婚,可能就沒把這當成一個特別嚴肅的事情,所以當初你說要辦婚禮,我說啥子都不辦,請幾個親戚和朋友吃頓飯就行咯。你還說我會過日子,其實不是。婚禮上那種戴戒指啊互相許諾啊,我感覺都不真實。我想要的就是你對我好,而且,我可以對你不好。”

費蘭抬起頭看看靳一林的臉,“所以其實我蠻自私的。”

是熬過了元旦、春節,熬過又一個3月后,靳一林才覺得自己終于做好準備,要來巴日縣看一看費蘭的。

他說不清楚這一路上自己是懷著什么心情,一人駕車,九百多公里路程,兩個整天的時間。剛結婚時,兩人曾經沿著這條最美的318國道開車回成都,但那些森林、冰川、河流、懸崖,這次都已不為他所關心。偶爾能見到往拉薩方向磕著長頭徒步的人,他也會想,我要見的人,在與他們相反的方向。

整村搬遷工作已經開始,費蘭負責接洽村民到新居的安置,這段時間長駐縣上。靳一林到達巴日縣城,給她打完電話沒多久,她就匆匆從村民家趕回賓館,見到了正坐立不安的靳一林。

高原上仍是初春,桃花剛剛開過。此刻,依偎的兩人靠得又緊了一些。傍晚的紅色晚霞掛在西邊的山頂上,因為有被扯成絲絮般的云在,夕陽的色彩顯得格外絢爛。一只兀鷲橫穿過天空,輪廓清晰。由西向東的河谷深深地嵌在眼前,夕暉倒映,似乎忙碌一天的河流今晚終將有一個恬靜的美夢。

費蘭把頭靠在靳一林肩上,羽絨服涼涼的,卻軟軟地,讓她覺得有一種清醒的舒適感。地上拉出兩人重疊在一起的長長的身影。她藏在靳一林的陰影里,只有鼻尖上掠過一縷光,那一點點金黃色,讓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洇得透亮。

費蘭輕輕轉過頭,指著身后的遠處,語氣里帶著驕傲:“看到那兩棟樓沒有,那是貢久村村民住的新樓。”

盡管之前已經聽過介紹,靳一林仍回頭張望著那整齊矗立的一排排樓房。無需分清哪兩棟是貢久村村民的,它們此時都沐在金色的夕陽里,閃閃發光。

費蘭把話封在了嘴邊,只靜靜地看著。她負責聯系的幾戶村民,都是最先響應政府號召實施搬遷的。讓她最沒想到的是白瑪,在她第一次做完工作之后,第二天就開始收拾家里的東西,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和要求。她只說,她相信費蘭和央金。

在告別貢久村的時候,白瑪流了淚。這里遺留著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她也是在與自己的過往作別。費蘭安慰著她,說這里的土地還保留著,核桃樹和蘋果樹每年還都能帶來收入,她也可以經常回來照看。白瑪點著頭,由著費蘭拉上了來搬家的貨車。

搬遷房是未經裝修的清水房,因為白瑪報名早,費蘭幫她選到了一個較好的樓層。次仁曲杰所在的村搬遷點就在同一片區域的另一棟樓上,簡單的裝修也就靠著他一個人解決了。

費蘭拉著白瑪走進那所新房子的時候,是正午時間,費蘭清晰地記得那種感覺。一切都是亮的,亮的窗,亮的桌椅,亮的杯盤,新的卡墊上繡著的吉祥八寶圖也反射著新亮的顏色。費蘭把自己的駐村補助省出來,送給白瑪的新家兩個禮物,一個是冰箱,一個是電飯煲。雖然在村里時已經培訓過用電,白瑪還是悄悄地問央金,電飯煲是要放在火上燒的嗎?弄得費蘭有些哭笑不得。

此時的費蘭,沉浸在兩種喜悅里,白瑪和她的村民們給予她的,和靳一林重新帶給她的。

寒意逐漸從河谷襲上來,兩人卻仍都不愿回去,站起來走到峽谷的欄桿邊。費蘭像忽然想起什么,從隨身的小背包里掏出一條灰格的羊絨圍巾。

“這不是我上次打包帶給白瑪的嗎?”靳一林問。

“這是結婚之前我買給你的,你忘了?”

“沒忘啊,是前年我過生日的時候你給我買的。我戴得少嘛。”

“那也不能送人!”費蘭佯裝生氣,伸手把圍巾圍在靳一林脖子上,打了個結,“這是那兩包衣服里我唯一留下來的。”

靳一林一瞬間有些感動,湊過身去在費蘭臉上吻了一下。費蘭把頭埋在他胸前,忽然又把聲音低了下來,語氣中帶著猶豫:“林子,我駐村一年馬上到期了,單位這幾天在征求意見,我想……再留一年。”

她覺得這幾個字像帶著天然的低溫,使周圍的空氣凝固了好一會兒,靳一林的心跳聲更加劇著自己的不安。

靳一林沒說話。過一會兒,他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正是那份費蘭瞞著他做流產的通知書,看了一眼,又輕輕折了一折,緩緩撕成了碎屑,捧在手里,借著峽谷里的微風,輕輕撒了出去。

費蘭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不由地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這是污染環境喔!”

“你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在這里,還怕清理不了這幾張碎紙片?”

靳一林一笑,微微晃著頭,用下巴在那條灰格的圍巾上磨蹭著,胡須掛著羊絨絲線發出的一點點聲響,讓他感到舒服。他側頭望向遠處,抬起左臂,輕輕搭在費蘭的肩膀上:“反正,我在拉薩等你回來。”

此刻,西面的太陽已經落下了一半,赤紅的晚霞在漸暗的天色里越發濃重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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