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叢·

白純勻的詩

玉米轟鳴

母親矮小的身影

蹲在玉米小丘旁

撮起一筐玉米棒子

對著脫粒機準確倒入

一粒粒金黃的寶石

下著一場滂沱大雨

噼噼啪啪四散飛濺

打在我和母親的身上

每一顆都在叫喊

成千上萬顆都在叫喊

像巨獸的怒吼

我的耳朵里暈暈乎乎

母親說早已習慣

機器時好時壞

聲音也時斷時續

陀螺一樣的母親

總是轉個不停

我在一旁拾玉米芯子

一種是秋的血紅

另一種是冬的雪白

還有二十天就是冬天

它們，即將化身火焰

在寒冷的雪夜跳起舞來

每一粒都彌足珍貴

有一些濺到門縫

被母親小心拾起

還有芯子上剩余的兩三顆

也被一一取下

院子里脫下的玉米粒

顆顆飽滿豐腴

經過些許時光的發酵

母親打算用它們烤酒

后來我離開家鄉

生活偷偷告訴我

有時不止驚喜

困頓也會接踵而至

濃烈在齒間翻滾

它教我明白

一顆玉米是如何

蛻為眼角晶瑩的液珠

是如何流經一個人的喉嚨

在夜里發出一陣陣的轟鳴

一半在故鄉

一生都在致力于，尋找故鄉

卻經常在夜里看到

心靈的湖泊里，點綴著落下的星光

生而彌漫

一半在故鄉，一半在遠方

總有劣跡斑斑

像裂縫一般爬上白墻

布滿那些縹緲的日子

日子，似道路的蜿蜒曲折

迂回而漫長

每年清明

祖父的墳塋上

蒲公英，年復一年

總會按時去開

風一吹，有那么幾許

像鳥的翅膀，在天空肆意地飛翔

夜 思

有一種憂傷

是空無一人，公園里

木椅昏暗的沉默

冬日綻放的雛菊，散落一地

倔強，祭奠芳華悄逝

如流星綻放悲傷

尚未世故的眼眸，往往

看不到出路

腳步很彷徨

有一種叫熱血的心情

不時在胸口激蕩

還未消亡

風

你喜歡肆無忌憚砸向頭頂，試圖

抹平世間一切輕飄

我期待著醍醐灌頂，冷眼旁觀

看你掀開屋頂，席卷一室沉沉

鄉愁

和著淚水，碾壓

每一處褶皺山的軀體

從山里咀嚼到甜美的時候

我才知道

原來你也不失溫柔

話 語

具有爭議的人和事物

因為不明屬性，往往

引發惡意

嘴的機箭，最是尖銳

通常用于審判

被告席上，被綁架的人

需要呈現出罪犯的姿態

經過話語的淬煉

把一具完好的肉身

送進墳墓

李清宇的詩

寒 流

寒流肆虐，大霧彌漫

這是掃落了一地紅楓葉的南方

在1910 米的高原上

灰褐色壩子凹陷進黃枯色矮山之間

幾條成為死水的死水

蠕動著自己的倔強，逃逸到遠方

不如，趁熱就瞇起一雙眼睛來

你會發現，癱倒在自己眼窩里的

像極了這樣，也像極了巧合

我曾在上一個打哆嗦的冬天

為生的掙扎，寫下了堅強的句子

汽車停靠在老榕樹下

我和清晨只露著半截脖子迎接今天

眼前，蹬著舊三輪的老婆子

她拔出扎在衣兜里的皮包骨頭

并用一把吞噬過血汗的尖刀

切割開那個洋芋

分尸它正冒著熱氣的鮮活身體

蒲公英的愛情

空山和幽靜

完全不需要飛鳥的振翅來襯托

挖一個石坑

把代表忠貞的結發錦囊

深埋在這個萬籟俱靜的遺跡

我知道，就是這棵大柳樹腳下

有蒲公英曾悄然綻放

金色，匯聚成年輕和貌美的海洋

等到深秋時，一切都白了頭

一棵樹的愛情

伴隨著滿地的黃花和落葉

走完了一個四季的故事

蒲公英的愛情

頭發的花白和子女的遠走

才是婚姻的最終歸宿

落日與你一樣溫厚

慌張與寧靜

龍川江的清澈已多于混濁

漫步也開始多于兩點之間的匆忙

在這兒，我們總說起年歲漸長

沿河的野花，多像洶涌的光陰

被凝固。我們放下酒杯

學會了端起茶盞

有兒女需要呵護，瑣碎需要操持

茶湯清亮仿佛未曾有過苦

這大概就是理想的中年模樣

走過舊人，舊事，舊夢

在慌張的途中

與一朵又一朵寧靜匯合

老虎笙

祖先引弓跨步，火把將黑暗帶走

遇虎視為神靈，自此

為每一個落地的生命額頭畫王

從善為生，但不減領頭之勢

持矛守護，必要時張牙舞爪

沉默的效仿，也許體內已滋養了

一只磨禿利齒、野性蟄伏的獸

我依舊把彝人看作一只虎

以跳笙洞穿時空，把圖騰印在身上

野 望

鐮刀鋒利，仍彎腰對麥穗

以示敬意

打谷場容納蜻蜓低飛

薄云與輕煙互有撫慰

知曉世間從來不易

山河收聲，以平緩之勢走入秋天

替我行走的人

是否還在

有沒有繼續追逐風沙

有沒有被鈍刀磨滅心上的火

今日登高，欲遠望

一寸草葉見縫插針

成為心頭搔不到的癢

獨面江水，心事被波瀾放大

悲歡才敢肆掠身心

像漂泊已久的種子

找回土地，生根發芽

來世啊，就做這江畔一株蒼翠

人世安寧，就自在開落

人間疾苦，就跟著哭一哭

云低處，草場濕漉

百米之外，樹葉與風交疊出

群馬奔馳而過的聲音

年少遠游不知歸。如果此時

誰遞來一匹馬，或許

我會偏愛腳下蔥郁

而輕易舍去命運之外的遼闊

越往高處的樹木，越瘦

越像一個桀驁之人揚起頭顱

與天空的對峙

無非想讓一朵云柔順地劃過枝頭

帶走他一生最好的品質

如此，他才能夠在暮年躬身回望

一棵小樹破土于山巔時的喜與孤

風跑成劈山開路的刀斧

流水選擇過陡峭

愛上奔波，只為遇見更凜冽的曠野

唯有前行能回答年少無解的追問

我相信身前身后，定有步履

相信山巔有閃電，奔流有余音。

時光渡口

女兒攥著棉花糖

歪著小腦袋沖我笑

她眼里住著天空的藍

星空的明亮是與生俱來的

三十年前，那圣潔的白

我也曾擁有

放過流水的疼

我一步步靠近字跡斑駁的瓦片

靠近時光的渡口

傍水而居的男子，肩扛落日

面相如佛。撥開落水

尋不見錦緞鉛華

目送梨花一語雙關

那時候，禮社江恩養著月亮

用蟒蛇的身軀

打造哀牢封頂的三尺暮雪

歲月，從來都是個生疼的字眼

悠悠然，在父親的脊背端坐

靜待黃昏，那時候

你是一名詩人

把一棵樹的尊嚴磨成紙屑

木炭的靈魂尚不可知

而朽木開始蜷縮抽搐

在待幻化的過程中，旁觀

山茶花的不懼嚴寒

等待逃亡的雪

春風需要一場桃花引渡

我總是輕手輕腳

在一首詩里尋找另一首

切開渡口，用來藏匿月光的冰涼

細數涌動的每一粒細胞

隱面或是流淚，已經毫無作為

寬慰父親，要放平心態時

每一次都想回過頭來

狠狠地將巴掌

甩向那個口是心非的家伙

并且懇求佛祖的慈悲和原諒

倚背而翔

聽風一聲麥響 遠望不盡

勤蜂嗡嗡筑起亭峰高墻

虔誠是六方形的甜蜜 遠來棒喝

浩野原歌 高唱可倚靠的巍峨

我見鴻野鷹飛過

踏遠外一支 邊守的堅持

我見酥裂了的掌

穩牽著涉世未深的孩子

甜啊 苦啊

封瑟感官的位置

春鋪滿時間

只等指針 輕悄撥圓

苦啊 甜啊

那些 過去的事

奶奶說 大米噴香不再難求

孫兒讀書的學堂 也已推翻重修

春向四漫 紙鳶

以愛之名啟航

檀木兩三 被雕琢成

太陽的模樣

溫潤的地下的火 蓬勃著熱

春 已四漫 遍地花香

蔣思賢的詩

城市山野

我站在城市的山野里

聽著鳥叫與蟬鳴

一霎間，竟想讓時間停止

我迷戀雨后土地的氣味

我擁抱林中若有若無的彩虹

我伸出手，想抓，

卻也抓不住

偌大的林子，我孤身一人

卻未曾感到害怕

因為我知道

我是宇宙的孩子

手表的秒針，還在轉動

該回家了

琴 鍵

黑白色的琴鍵

訴說著彈奏人的故事。慢慢彈

奏起往事的大調

節拍越來越快，節拍器與墻上的鐘表對望

停不下來，思緒在狂奔

奔過雨夜的碼頭，經過午后的懸崖

在漫天星光里，停下來

紅酒杯的碰撞聲，交織著多情人的眼淚

打開相冊，夢中的婚禮

再次彈起

種 子

放下吧，不背負石頭的夢想

去追逐萬年的喜樂

放不下的，是過期的牛奶

多少次深夜不眠，放不下的

是內心的眷戀，白月光和朱砂痣

是多少人不眠的種子，那些開盡的繁花

是新娘手中的捧花

那些大海里的鉆石，隨著海水

漸漸遠去

白 蓮

眼前的那朵潔白的蓮花開得正艷

怎么忍心去打擾她的寧靜

每天從蓮池邊路過

只為多看你一眼——潔白的蓮

閉上眼睛

只為記住你的樣子

夜晚我努力尋找你留下的余香

黎明時眼眶濕潤了

突然

我開始著急了

回去的路上你不見了

我開始慌了

眼前的那朵潔白的蓮花靜靜的開放著

我卻找不到回去的路

父 親

父親沒有散文詩，有的只是那一片紅土地。

在那片紅土地上，

有他滾燙的汗水；

也有他佝僂的背影；

還有他那身上，永遠都拍不完的泥土。

父親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那一片紅土地。

在那片紅土地上，

只有他飽經風霜的臉龐，

只有他無盡的期望。

磨刀石

一種怎樣的沉默，粗糲地直面

刀鈍刃乏，鋒利地尖叫，不寒而栗

鋒芒乍現，水以佛的慈悲渡劫

柔軟所有的硬，鐵與石

找到最佳平衡點

每一夜，夢里嚯嚯聲

把自己的執念打磨拋光

就像幽空把下弦月磨礪成

寒芒畢現的星光

一場雨

一場雨

冒昧造訪，意料之外的傍晚

第一杯明前茶冒著熱氣

擱淺在七村河側畔

一場雨

把清明和谷雨完美折疊

時光深處，藏著季節

濕漉漉的呢喃

一場雨

一本毛邊詩集，輕輕合上

青花書簽不慎沾了雨味

一場雨

高原的天空，左手劃過

一道彩虹右手握住半輪月光

子夜聽雨

小鎮外不遠處的村子，偶有

過山號聲傳來。不知是

哪一個魂靈，沿著號聲

走向冬雨深處。喇叭，嗩吶

做了生命最后的回響

過幾天小寒，冷

包裹著冬季。夜雨

掩蓋每一個細節，耳機

復活誰的《冷雨夜》

我躺在夜的左岸

洗耳凈心

故鄉的紅土

故鄉的紅土

禮社江畔的紅土坡

漫山遍野的紅土

與樸實的鄉親

一動不動

默不作聲

日夜守候江兩岸

永葆自身本色

哪怕刮起多大狂風

還是下起多大暴雨

掀起的始終只是浮躁塵埃

沖走的終究只是狂渣碎石

那顆頑固堅強的心

在狂風暴雨洗禮后

在巖石縫隙中裸露

一天天暴曬

一年年煎熬

越曬越堅定

越熬越硬朗

靜坐禮社江橋頭

傍晚時分

獨自靜坐禮社江橋頭

眺望那懸崖邊巖石

呆呆地守候

傻傻地等待

崖縫中的仙人掌

不甘示弱的英姿

亦想深入云霄

那滔滔的江水

一去不復返

那梧桐樹

在不經意間成長壯大

默默地點綴著江岸的絲絲綠意

各有各的生存方式

各有各的理想追求

母 親

不要責怪母親目不識丁

女兒一哭泣

她就會唱最動聽的歌謠

不要責怪母親唉聲嘆氣

當年一挽衣袖

她就扛起了我的一生

我的母親

只會和蔬菜耳語

只會把淵博的知識

獻給大地

偶爾 母親也會和我

呢喃幾句

那柔弱的聲音

卻像落葉

碎裂在泥土的懷抱

我的母親目不識丁

她不經常和我說活

只偶爾抱怨幾聲

我的憂傷

就會越過大山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