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娃的到來,和男娃的離開一樣,絲毫沒改變我的生活,區別只在于我眼前的女娃頭上多了兩根小辮。
本來,我可以熟視無睹的,可兩根小辮像朝天椒一樣豎在頭頂上,轉移到后腦殼和脖頸窩之間,偏偏還扎上了紅綢帶,有時是馬路牙上摘來的花,有時是殘缺的拇指大小的小玩偶,還有其他實在叫不上名字的一些,最關鍵的是,還時常更換。太干擾我清靜的視覺空間。我無法像對待這個小區里的任何一個居民任何一個事物一樣視若無物了,女娃成了我的眼中釘,不可接受,也不可忍受。
我在晚飯桌上鄭重提出抗議,強烈要求換一個租客。
爸和媽對視了一眼,爸繼續吃飯,不加理會,媽的眼神始終如一地粘著手里的碗和桌上的菜,像吐出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魚刺一樣,吐出三個字:為什么?
這同樣是我不能接受的,也不能忍受,但我忍著。我還需要他們解決我提出的問題。我說,沒什么,就是討厭。
爸和媽又對視了一眼,又繼續吃飯,再沒了任何反應。我吃不下飯了,用我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氣,把還有大半碗飯以及剛剛挾到碗里的我最喜歡吃的紅燒魚塊的飯碗,向前一推,如同兩年前推掉爸和媽分別介紹的幾份工作。
我沒忘記靠在身體一側的墻上的拐杖,伸手一把拿過來,屁股離開椅面的同時,夾在了胳膊下,蜻蜓點水般幾個輕巧的與地面瓷磚的輕吻,人已進房,我的房,砰的一聲,外面所有的一切與我不再有任何關聯。
我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是我的權利。車庫是我家的,我是家庭的一員,只不過,我不想興師動眾和做出有損于我形象的舉動。之前的男娃就是如此。
一想到那個男娃,我就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砸斷他的腿。當時,只是在心里這樣想,這樣演練過很多次,沒付諸實施。我一個大人,一個大學畢業生,才不會跟他一般見識。讓你一輩子不能在城里上學!望著他夾在挎著大包小包的爺爺奶奶中間,慢慢走遠的身影,竟然還回了頭,朝我做了個鬼臉,我有小小的勝利感。
聽爸媽說過,這個女娃比那男娃更可憐。切!男娃才不可憐呢,可憐也是活該。
我房間的窗戶,趴在窗臺上正好能看到樓下的車庫,一排五間,我家的在正中間。男人的左腿從膝蓋處就沒了,拐杖長年累月夾在胳肢窩,代替了腿。同樣是拐杖,他的比我的粗糙很多,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幾塊結實的木條用螺絲擰在一起,邊角已經毛糙,上邊纏了很多的布,已經發黑。騎一輛扭曲變形的三輪車,卻很愛護,三輪車的車把、車架和車廂護欄都用撿來的各種各樣的透明膠帶纏裹著,不同的顏色,不同的字疊加在一起,像是現代派的裝飾風格。
車把上的膠帶外面,再纏上布條,裹滿布條的外面,還系有類似于女娃小辮上的紅綢、玩偶之類,隨風在飄,相互碰撞。男人一低頭就能看到,看到的同時,車又騎快了一些。左邊的腳踏是用拐杖按在上面踩動的,隨著每一輪轉動,左邊的身體奇怪地扭動,倒十分和諧,騎得也穩。
三輪車不只是代步,主要是用來裝撿來的廢品,每次回來都是滿滿的,偶爾也有不滿的時候,那一定是天黑透了,路燈已經亮起。
每天如是,下雨也是,一件用膠帶堵住破爛地方的雨衣穿在身上,花里胡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頭上臉上經常是汗淋淋的,剛從水里出來的樣子,褲腿肯定是濕的,在滴水。可只要車廂里是滿的,臉上一定有笑容。
相對于男人的辛苦,女人輕松很多,從早到晚坐在門口,翻撿男人撿來的廢品。翻撿也只是把裹在里面的泥土雜物去除,碼放整齊,不會歸類,還是亂糟糟的一堆。每每有人經過,仰起木木的黃臉,也不管人是否關注到她,有沒有看她,嘴角向兩邊一咧,堆出無聲的笑。
我寧愿看她不笑時的臉,黃巴巴的一張臉皮緊貼著骨頭,眼神是專注的,焊在手中忙活的東西上,就是地上出現一張百元鈔票也奪不走那份關注。那笑,跟拙劣的雕刻匠人本有心在木頭上刻笑臉一樣,反倒更像是哭,哭笑不得的效果。
聲明一點,不是我研究他們,喜歡看他們,更不是善良爆棚到有憐憫之心所以格外關注,實在是大把的時間沒有打發的地方,與其看窗外幾棵常年無變化的樹,哪如看看活物?
小區里的人是多,來來往往不止,但我不屑于看,一個個好像很忙似的,腳不沾地,老頭老太太也是,兩三個隨便在哪遇到,把肚子里的話一個勁地往外倒,整個小區都能聽見。
看多了這樣的兩個人,再看女娃時,我心理平衡了很多,少了責怪,但還是感覺別扭和不自在,有些埋怨她的味道。自然,我再沒張口說讓父母換租客的話,只說過那一回。女娃和她的爸媽也就一直住了下來。
我得活動一下了。
爸媽是不管我的,自從車禍以后,他們看我的目光比看電視上壞事做盡做絕的敵人還冷還恨,尤其是爸爸。不過,管也白管,話說得再多都是耳邊風,擦耳而過。甚至,耳朵邊都未必能擦到。
過去,就是因為他們管得太多,才害了我。想到過去,我就恨他們,比恨電視上壞事做盡做絕的敵人還恨。
我喜歡唱歌,喜歡跳舞,他們說喜歡可以,不能當以后的飯碗;我想上航空學校學空乘專業,他們說是青春飯,保不了一輩子;我想出國留學,他們說自己花錢出國沒意思,要是嫁個老外,等于白養了你。
總之,我想干的,他們都不同意,結果上了他們選擇的師范學院,希望讓我跟他們一樣也當老師,可是我不喜歡呀。天天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冒充全能全識的樣板,賣弄嘴皮子,和一幫懵懂娃娃講道理,我不瘋才怪。
展現真實的自我吧,肯定不合師道尊嚴和為人師表的要求;撇開自我,按規定言行和標準答案擔負傳道授業解惑之責,實際上卻是百折不扣的虛假虛偽表現。何必折磨自己的同時,如工廠的生產流水線一般,用一個模具強行復制塑造祖國的下一代?
遺憾的是,我的反抗來得太遲了,進入大學后才英勇起義,拒絕報考教師資格證,畢業后拒絕學校類的就業機會。我直接在省城租房居住,只要不當教師,什么單位和崗位我都愿意。
我拄著拐杖出了門,按慣例,在上午九點半,上班上學的都走了,下班放學的還沒回來,此時的小區以及小區門口是最清靜的時刻。我的活動范圍是方圓三公里,就是說,除了小區內,再就是包圍小區的兩條街巷一條馬路和一個小學操場。
我提醒自己,我是拄拐杖的人,再遠些的地方會很累,也沒必要,更充滿各種可能的潛在危險,比如,車禍。我之前所遭遇的車禍屬于例外。我必須小心,我沒必要遭逢可能出現的意外,沒必要再犯重復的錯,對,沒必要。當下的狀態甚好,很好。
兩條街巷一條馬路和一個小學操場,兩年的時間,我已經爛熟,有多少個門面多少個攤點多少根路燈桿多少棵路邊樹,都一清二楚。可惜我不是城管,否則,我會管理得比現在好得多。
對,我可以應聘城管的,就應聘負責這個區域,不用培訓就可以上崗,而且絕對管理出色。
我閉著眼睛就能大步流星地走。對了,我是拄拐杖的,得小心翼翼,得有無奈樣,迫不得已樣,偶爾痛苦樣。
我剛走出樓梯口,拐杖還沒來得及夾到胳肢窩里,一個甜潤潤的聲音撲過來。
姐姐,你的腿受傷了嗎?
我嚇了一跳,連忙將拐杖塞進胳肢窩,并在地上用力地戳了一下,以示拐杖的存在和用途。我看清了,是女娃,租住我家車庫的女娃,此時女娃的兩根小辮梢上扎的是兩片樹葉。
真可笑!太沒品位的鄉巴佬,是她那一天到晚不知道挪地方的媽媽扎的吧?應該是。
孩子是無知的,我不可能怪罪她。
因為是樹葉,我的反感少了許多,勉強地,我露出我認可為笑容的表情。對于笑,我是極度痛恨的,太多的笑里有太多的完全不屬于笑的內容,我在求職的時候,我在多次短暫的工作期間,已經深有領會。
所以,我對笑絕緣了,別人對我笑也是白笑,我自己呢,我有自己的笑的表達方式。別人懂不懂,與我無關,我表達我的情緒就行。
你在這干什么?我質問女娃。
其實,我已經看到她在用幾塊小石子砌一堵世上最矮的墻,企圖阻擋螞蟻的前進。可螞蟻沿著石子墻爬了上來,翻越了過去,顯然,她正在想辦法,其他可以阻擋的辦法。我從女娃仰著的小臉和眼睛里,發現了我出車禍時媽媽的表情和眼神,當然,當媽媽知道真相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在那個時刻。
那個時刻,我感覺自己好幸福,只要那個時刻存在,我情愿再出車禍,不斷地出,始終出。
跟我沒回答她的問題一樣,女娃也沒回答我的問題,更不理解我的質問語氣,她走過來,保持著那個震動了我的表情和眼神,一直走近,走到我能看到她瞳仁里的我。
我沒想到的事發生了,她伸出面團樣的柔嫩的小手,伸向我,發現上面有泥點,又縮了回去,在胸前的衣服上用力地擦,再伸向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好奇心使然,我沒動,她的手竟伸向了我拄拐這邊的腿。她輕輕摸著我的腿了,輕得像似有似無的風,我能感受到微微的溫度,像孩子的嘴里呵出的熱氣。
她的手平伸著,好像是觸著了我的腿,不,是衣服,又好像沒有。電流通過時產生的磁場,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從平伸著的位置,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地摸,一邊柔柔地問我:痛嗎?最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和眼神一直沒變,跟媽媽看到我出車禍時的表情和眼神一模一樣。
就憑這個表情和眼神,我紋絲不動,身體紋絲不動,心已經萌發了,久違的暖意彌漫開來,涌向全身。我在享受這個時刻了。
女娃的手縮回去了,蹦跳著走開,又回到她的巨大工程前,專注于她的下一步。我麻木了,好久才有了知覺,才開始動步。我舍不得離開剛才的地方,剛才的一刻已經結束了。
我走到小區的中心廣場,一個能看見女娃的石凳上,坐下,拐杖靠在懷里,向那邊看。
我是看不清女娃在忙什么的,距離太遠,可我在看,看得跟女娃一樣專注。
我想到了那個男娃。男娃的爺爺是謙卑的,在一家商場當保安,見人就低頭哈腰地笑,認識或不認識,都是這樣。男娃的奶奶在一家小餐館干活,擇菜,洗碗,掃地,主要在后堂。都嫌她年齡大,找了好久才有一家要了她。
車庫本來是空著的,爸媽已經準備好在我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后,為我買一輛車。我在外面輾轉了大半年之后回到家,再也不愿出去,出門都不愿意,更不用說工作。
他們把祖上八代的關系都翻了個遍,為我介紹工作。我全部拒絕了,一扇房門,把他們的嘮叨隔在了另一個世界。
他們失望了,買車的計劃宣告中止,正好,男娃的爺爺奶奶找上門來要租,迅速成交。
媽媽又添了嘮叨的內容,關于男娃的,順便刺激我。男娃的父母在外打工,兩三年才回來一次,說沒文化,掙錢太辛苦,少回來,省路費,還多做工。聽說在縣城里安家或者工作,孩子可以到城里的學校上學,就慫恿爺孫三個來了。奶奶還托媽媽打聽,哪個學校好,以后就上哪個學校。
媽媽本身就是老師,教中學的老師,她想實話告訴男娃的奶奶,像他們這樣的情況,孩子是進不了城里的學校讀書的。又不忍心說。等等吧,等等再說,說不定等男娃長大一點,到了上學的年齡,政策又變了呢。
爸爸說媽媽多管閑事,愿租就租,不租走人。我在一邊看熱鬧,看爸爸和媽媽之間的熱鬧。他們倆有和諧過嗎?有一致過嗎?有,那就是在對付我的問題上,絕對和諧一致。
我是每天都會出來的,上午一小時,下午一小時,很規律。我習慣于這樣的生活了,自在,愜意,與世無爭,誰也干涉不了我,決定不了我,影響不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先這樣著吧,過一天是一天,快活一天是一天。
明顯地,我長胖了,站到鏡子前,把一張臉側過來轉過去,再側過來轉過去,不敢確認。早先的黃瓜未經許可變異成了冬瓜,膚色也不是以前的黃了,白嫩白嫩的,又回到了嬰兒時的狀態。
歷史上就沒這么胖過,包括嬰兒時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的眼神里有了嫌棄的成分,并不刻意看我,但我再細小的表現都看在眼里。嘮叨里開始有這樣的句子:看你再長,長得走路不要用腳,沒人要,當一輩子老姑娘。
我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沒思考出結果來。我是不希望長,拒絕長,可問題是長本身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不聽我的指揮。本來,我是不出門的,吃喝穿用除了媽媽負責的部分,其余的全部用手機上網搞定,可手機沒有運動的功能。
上下午各一小時的出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想過網購一個跑步機,不行,有人上門看到就說不清了。現在的人,精得很,隨便掃一眼,啥都瞞不住。小孩子都是。
比如,那個男娃,平時沒說過話,我也不屑于理他,竟然張嘴就說我啃老。還一臉瞧不起我的樣子,笑話我。我氣瘋了,將手里的拐杖,狠狠地砸過去。小子沒等我拐杖出手,早溜得沒了影子。我撿起拐杖,氣沖沖回了家,等到爸媽一進門,我所有的火氣噴薄而出。
我質問他們,是誰把我的情況說出去的?居心何在?我怎么就啃老了?我是車禍的受害者,現在是休養階段,是肇事方承擔我的生活費用,不是你們在養我!我把積累了很久很久的一肚子的不滿、委屈、怨氣還有憤怒,通通砸向他們,我要淹了他們,把他們的嘴堵死堵死再堵死。
他倆一句反駁都沒有,該做家務的做家務,該喝茶看手機的喝茶看手機。我咆哮時沒哭,看到他們無動于衷,沒有絲毫反應,我哭了,號哭,大哭,哭了好長時間,哭出了多年來積壓的淚水。在我哭的過程中,仍然沒人關注,哭過后也是。
我的心發冷,感覺他們不像是我的父母,甚至,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突然地,我想到了女娃,她也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可為什么就那么關心了我?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我每次出去,女娃只要一看到我,就迅速跑上來,跟第一次一樣,輕輕地摸我的腿,摸過后,再繼續玩她的。
我遠遠地找一個地方坐下,遠遠地看女娃玩,玩什么看不清,但看著她,我的心就暖暖的。看得出,她跟我一樣,也是個很自我的人,不需要陪伴,一個人玩得很投入,也很開心。
自然而然地,我想起那個被我趕走的男娃。自從受辱之后,我下樓前先伸頭從窗戶看看樓下,出樓梯口時,身體還在里面,頭伸出來左右看看,確認男娃不在,我再出來。我還是遇上他了,像瘟神,特意跑到我面前,一臉鬼鬼地笑,不懷好意地笑,瞧不起我的笑。
啃老!這兩個字,像槍口射出的子彈,準確命中了我。這回,我不扔拐杖了,是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直接用拐杖打他。還是被他躲過了,逃得遠遠的,還在鬼笑,還在重復地沖著我在說啃老。
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找出一把舊鏈子鎖,下樓來,把車庫的門狠狠地鎖上了。男娃站在遠處,看著,發愣。這回不叫了吧?我驕傲地昂起脖子,大步流星地回家,故意在他面前走過,拐杖在地上捅出咚咚的悶響。
晚上,男娃的爺爺奶奶上門來了,拎著一方便袋才買的蘋果香蕉,低頭哈腰地,進門就說對不住了。顯然,男娃在他們面前說了實話,說了原因,說了我的憤怒。老人說,孩子小,不懂事,我們狠狠打他了。你是讀書人,別跟他一般見識。
爸媽聽老人仔細一說,才知道怎么回事,相互間看了一眼,齊齊地,把目光投向我。他們的目光里,我看不到一點點責怪男娃的意思,好像錯的是我,反而是在責怪我。我更有氣了,不只是對老人,還對爸媽。
媽媽忙給老人倒水,水杯遞到手上,抱歉地說,不懂事的是她,書都念到腿肚里去了。一聽這話,我彈簧似的猛地彈起來,聲色俱厲地大叫:
馬上給我搬走!馬上,我不想看到你們!說完,我掉頭回了房間,砰地關上了門,關門的聲音震得整幢樓都在晃。
“書都念到腿肚里去了。”這話,我還是小時候在老家,聽爺爺奶奶說過,是罵人話,很毒的罵人話。說的對象是大家都看不起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人,讀過幾年書,但說的話做的事連沒上過學的人都不如。
我也因此看扁了被罵的人,視為壞人,走路都繞開。現在,媽媽竟然這樣說我,虧她還是為人師表的老師,這是老師說的話嗎?
爸爸敲門,從輕到重,讓我把鏈子鎖鑰匙拿出去,他們還等著進家。一遍又一遍。我不理,趴到床上,拽過被子蒙住頭,聽不見心為靜。
太靜的緣故,我睡著了,一覺醒來,掀開被子,天已經黑了。爬起來,走到窗前,伸頭向下看,車庫的門是開的,里面的燈光潑在門外的地面上,特別刺眼。
去!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想它干嗎,最終還不是我贏了?每天買一把鏈子鎖,從細到粗,最后是筷子粗的鐵鏈加幾斤重的鐵鎖,老人知趣地退租走人。
男娃哪怕有一點點女娃的懂事,有一點點女娃的乖巧,有一點點女娃的可愛,至于嗎?對,這女娃還真可愛呢,會不停地在辮子上變花樣,雖然有點土,其實也挺可愛的。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汪滿了水,小臉黃巴巴的,總是有臟,怪不得她,只怪她有那樣的媽媽。
那小手比奶奶以前彈被子的棉花還柔軟,天生帶電,有溫度的電,摸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會顫就會酥就會麻。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男娃的錯,又哪來女娃的機會?
女娃又來摸我的腿的時候,我捉住了她的手,說,走,我帶你出去玩。女娃沒有絲毫的猶豫,相反,眼睛里閃爍出兩點光亮,溫順地靠近我的身體,另一只手也搭了上來,做出攙扶我的動作。
我的心有被融化的感覺。這女娃,太心疼人了。我握她的手的手情不自禁地加了點力,又拉攏了些,像握住我的未來,再也不愿意松開一絲絲。
拐杖在貼身同行的我們倆之間,的確有些多余,我有想扔掉的沖動,僅僅是沖動。女娃走幾步,仰起小臉看我一眼,再走幾步,又仰起小臉看我一眼,還看我的腿,生怕它因為走會痛似的。
走到小區門口,我站住了,向左看看,向右看看,我在考慮到哪去玩。對了,馬路對面往里去一點向左繞,有個小型的兒童游樂場,不大,但玩的設施還算齊全。我拽著女娃的手,迅速動步,直接向前橫穿馬路。腳剛邁出去,從右邊沖過來一輛摩托車來不及減速和讓方向,猛地向我撲來。我的力量是向前的,上身已經前傾,退步已沒有絲毫的可能,第一反應是緊縮身體。
沒等我的身體達到緊縮狀態,我感到女娃小小的身體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在抱著我的同時,把我向一邊推。我摔倒了,她卻突然脫離了我,被巨大沖勁的摩托車撞了出去,像撞一片幼嫩的樹葉,飄出了好遠。我嚇得閉上了眼睛,不敢看。或許,她被撞飛是和我摔倒在地同時發生的,我根本就沒看到,只是腦海里出現了這樣的畫面,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的情景。
女娃住進了醫院,女娃的右腿斷了,真的斷了。平安無事的我,在家里哭了一場又一場。為什么斷腿的不是我呢?應該是我才對。我聽說,騎摩托車的是位接近六十歲的人,在工地上做小工,家屬常年病在床上,家里窮得經常沒錢買藥。就一個兒子,好不容易供上了大學,畢業后找不到工作,賴在家里整天睡覺,被氣急的老人用棍子趕了出去。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沒有了下落。
車是破車,成了垃圾,女娃的治療費用成了問題,老人根本掏不出錢來。我拄著拐杖,跑交警隊,跑公安局,警察也沒辦法,說老人見人就跪,坐多長時間的牢都行,只要把他躺在床上的家屬照顧好就行。
我去醫院看女娃,走進病房的門,女娃一看到我就笑,一個勁扭著頭看我的身后。你怎么一個人來了?你的腿不痛嗎?我的眼睛潮了。我的腿何曾痛過,那一刻,是我的心在痛呢。
闖禍的老人也來了,手里的方便袋里裝著蘋果和橘子,沖女娃嘿嘿地笑,也沖我嘿嘿地笑,那種抱歉的笑。坐在那兒,兩只有很多裂口的枯樹一樣的手一會兒放在膝蓋上,一會兒抹一把額頭,一會兒握在一起搓。老人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來,從方便袋里拿出兩個橘子,一個遞給我,我沒接,一個自己剝起來,中間掉到了地上,撿起來再剝。
剝出的橘瓣,伸向女娃的嘴,臉上依舊是嘿嘿地笑。女娃笑了,先說一聲謝謝爺爺,然后張開嘴,接了。老人再喂,女娃再吃,不像是有賬要清算的對手,倒像是爺爺和孫女。
我是多余的了。掉頭出門,準備走,還沒走到電梯間,又折返回來,我質問老人:醫院的費用籌到了嗎?禍是我惹的,我有責任幫女娃維權到底。
一說到費用,老人喂橘子的手像放完了氣的氣球軟下來,整個身體也是,臉上瞬間呈現陰郁沉悶之色,比變臉的絕技還快。少頃,無力地搖頭。
我再質問:打算怎么辦?再不交錢,醫院不讓住了,手術更不給做。
老人黑油油的皺成了橘皮的臉上,掛上了兩條看不出顏色的淚水,聲音顫顫地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要早知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把當初的學費省下來也好。作孽啊!
聽到這話,我的心一驚,像突然被人扯動了一下,說不出是痛是冷是慌是顫。我感覺老人的眼睛好像在看著我,他不只是在說他的兒子,也是在說我。此時此刻的貌似道德衛士的我,和他的兒子有什么區別?
我是怎么出來的,已經忘了,怎么回的家,也忘了。我只知道,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把有記憶以來的所有事項全想了一遍又一遍。我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還是不好不壞的人,我看不清我自己了。
車禍!害死人的車禍!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從外面回來后,我意志消沉,什么人都不想見,什么事都不想做,除了吃喝睡還是吃喝睡,隨便爸爸媽媽怎么勸我說我罵我。媽媽罵得很難聽。我們養了你小,難道還要養你的老?世上有這個道理嗎?我們不指望你了,你就是去偷去騙去賣,也要把這些年供你讀書的錢還回來。
我不敢相信,媽媽會是老師,會是知識分子,更會是媽。可恨的是,爸爸雖然不罵,卻像沒事人一樣在旁邊看熱鬧,那種與己無關的樣比罵還狠。
爸爸單位組織了一場感恩親人聯誼活動,直接派車上門,把大家的家屬和孩子全部接到現場。熟悉我的阿姨上門來,不顧我的拒絕,硬把我拉出了家門,拉上了車。車到爸爸單位,恍惚的我剛下車,還沒站穩,另外一輛中巴擠過來停靠,把我刮翻在了地上。
周邊的人圍上來,我連忙說沒事,只是我的腿發麻,坐在地上一時起不來。
一個同樓住又是高中同學的女伴,看我渾身上下的確沒事,開起了玩笑:不會是碰瓷吧?她的話,像一點星火跳進了混沌一片的腦海,本就不想參加什么聯誼活動,不想拋頭露面,干脆,我重新躺在了地上。
醫院的檢查,說是沒有哪里有問題,可我一個勁說這痛那痛,尤其是腿,不能動步。爸爸是單位的領導,發話說不用單位管,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其他幾個領導說那怎么行,經研究,每月給我一定的誤工費營養費,就在家休養,直到完全康復為止。
一休養就兩年了,還沒康復的跡象,爸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愿和我抵面,媽媽則旁敲側擊,什么話難聽說什么話。我的臉皮練過來了,比墻還厚,比鐵還硬,隨便他們如何表現如何作為,我還是我,拄著拐杖,吃喝無憂。
爸媽發現我不見的時候,我已離家上千公里。不見的,不只是我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還有畢業證書和一些書籍。家里一下子空了,很不習慣,只有拐杖孤零零縮在角落里,媽媽要扔掉,爸說,別,說不定還用得上呢。說時,臉上是曖昧不明的笑。
從女娃那里,爸媽得出幾個判斷,一是可能找闖禍老人的兒子去了;二是自己闖天下,求職找工作;三是輕生。第三點又毫不猶豫地否定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
作者簡介:
丁迎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作家研修班學員,六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清明》等發表作品,百余篇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載,獲中國作協志愿文學小說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