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韓宇瑄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曾以“從天上降到地上”和“從地上升到天上”概括德國新舊哲學的思路差異,以此得出“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的鐵律。無疑,這一鐵律構成了哲學社會科學認識的兩條路徑:“自下而上”——從一般中見特殊,從現象中察規律,表現出客觀的務實意識;“自上而下”——從特殊中見全體,以理論把握實際,表現出主觀的能動意識。
考察黃健教授的魯迅研究和現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他正是具有這種特點:“自上而下”的追尋,使他不乏全局性的思辨;“自下而上”的關懷,使他不乏心靈的體悟。兩相結合,便形成了他的思辨性與審美性的結合,形成歷時性與共時性齊飛的立體化治學理路。在這當中,他以魯迅為“這一個”,觀照中國文學和文化,又以激蕩的思潮為觀測點,考察中國現代文化的結構性調整與范式性轉換,最終上升到現代文化的意義和價值研究高度,表現出氣勢磅礴、質地厚重、結構立體、關懷溫熱的學術品格。
黃健一向將魯迅研究作為自己的“學術根據地”,并深耕于此,在魯迅研究界取得了豐碩成果。在新出的《中國魯迅學史》中,張夢陽先生就將黃健作為“浙江魯迅學群體”的代表性人物加以評介,其著作更是入選“魯迅研究書系”“中國魯迅研究名家精選集”。
張夢陽指出:“黃健主要側重于文化轉型中魯迅思想和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研究,認為魯迅與中國文化和文學的現代轉型有著密切的關系,也是推動中國文化現代轉型的重要人物……(將魯迅)置于二十世紀中國多變、動蕩和轉型的時代語境之中加以審視,方能發現他的思想的深邃、獨異和心靈世界的博大、幽遠。”黃健并不將魯迅視為孤立的存在,而是將其置于20 世紀中國現代文化和文學的轉型視野之中加以整體性考察:一方面以魯迅的思想歷程和創作為線索,把握現代文化和文學轉型的主潮,探索其內在的邏輯;另一方面又將魯迅置于轉型的宏觀視野中,闡釋他的獨特性,并進行歷史定位。
魯迅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黃健在一開始就力圖透過史料瑣細和感性駁雜,選擇從更加高邁的思想意識層面來進行研究,聚焦他的意識生成過程,發掘其內在的邏輯。在首部著作《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中,他聚焦“魯迅文化觀”這一意識領域,重點將魯迅置于近代中國兩次文化沖突運動的激流之中,認為“20 世紀初愈演愈烈的中西文化沖突,為他的文化觀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廣闊的歷史背景和思想基礎”,從中構建起魯迅的雙重選擇,從而在歷史的維度上,發現了魯迅文化觀生成與發展的內在理路。在《意義的探尋——魯迅意識結構的多維透視》中,黃健則是深入魯迅文化觀內部結構進行多維透視,把握其思想內核。在該著中,黃健并未簡單地進行單一政治化或文學化的概念界定,而是從歷史“中間物”進行審視,探討魯迅的意識邏輯。他指出:“作為歷史的‘中間物’,魯迅充當了兩種文化、兩種社會的‘聯絡官’的角色”,進而“能夠站在一個總體超越的位置上,來對兩種文化、兩種社會做出深刻的反省與選擇,從中獲得對于兩種文化、兩種社會,以至整個世界的本質,整個人生的本質的內在體認”,并由此生發出“對整個中國社會、歷史和文化發展狀況,現代中國人的生存境況及其發展前景”的思考動因和探索精神。顯然,黃健把魯迅思想基點從單一的“啟蒙與救亡”模型中解放出來,置于更加宏闊也更加符合實際的文化沖突背景之下,既突出了時代對于魯迅的啟迪與滋養,揭示了魯迅思想在特定歷史情境中的合規律性,又顯現出魯迅對于時代問題的觸摸與響應,表現出直面求索中國現代基本問題的合目的性。依據這一合規律性,遵循現代化的“大歷史觀”,黃健將魯迅的文學史定位從單一的“政治論”或“審美論”中拓展出來,認為他是“一個對中國歷史、文化、社會和文明有著自身獨特體驗、獨特感悟和獨特思考的現代知識分子”,這樣,就使魯迅的意義在“守正”的基礎上得以延伸和拓展。依據這一合目的性,黃健將魯迅置于中國文化現代化的宏闊背景之下,以魯迅及其思想這一“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界最重要的成果”,照亮“中國文化現代化過程中的一些根本性的問題”,使得魯迅具有了和托爾斯泰一樣的“一面鏡子”屬性。在這一視閾中,魯迅得以在還原歷史現場中,其憂患意識、孤獨意識、反省意識、審美意識等,都不再僅僅是其一己之思,更是面對現代化目標感召的中國人,在歷史進程中表現出的集體無意識的集大成者,特別是他以“立人”為旨歸的現代人文精神,“標志著現代中國人在現代化歷史進程中開始走向主體的高度自覺”,投射出現代轉型年代新文化陣營最為理想的文化人格。魯迅的深刻性在此,復雜性也在此,其典型性意義也充分地顯現出來了,“時代的魯迅”超越了“政治的魯迅”“文藝的魯迅”,超越了其他單一性的作家研究而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空間。正如汪衛東所說:“黃健對于魯迅精神價值的重新定位,有一個寬闊的文化坐標,他將魯迅的精神價值放在中國近代以來文化轉型的背景下,放在東與西、新與舊、傳統與現代的時空坐標中來把握。”
當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首次提到“時代思潮”后,百年學術演進中的“思潮”研究,就往往成為研究者把握時代的有力抓手。
黃健非常注重現當代文學思潮的研究,尤其是注目于那些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曾起到關鍵性作用的主導性思潮,探析這些思潮在新舊轉型歷史節點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對特定文化群體的影響,包括反映在文學觀念與創作領域的具體表現,如同梁啟超所說的那樣:“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為此,黃健試圖以“三大文化思潮”+“三大文學思潮”的宏大體系,用以解釋中國文學與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觀念與行動上的內驅力問題。
在黃健看來,由中西方文化沖突引發的文化反思和轉型,是中國現代文化思潮產生的邏輯動因。他指出:“就一般的歷史發展邏輯而言,在文化轉型時期,一個國家或民族從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之際,都會遭遇原有文化結構的知識譜系、價值體系、意義系統需要進行置換的問題。”在歷史大變局中,所有中國知識分子都不得不回答如何看待中國傳統和思考文化創新的問題。在這當中,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是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三大思潮,其中,以文化激進主義最為強勢,表現出對于傳統全盤否定、革除殆盡的激進訴求。他認為,魯迅在這當中表現得最為突出,也最為徹底,呈現出“深刻的反思、反省與批判”的否定性態度。他指出了魯迅在特定歷史時空中的合理性,并認為他的尖銳的、徹底的、不留余地的批評,恰恰反映了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一種清醒的理性精神,一種積極的悟道和探索的精神,一種作為近代中國思想先驅者而特有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對于后兩種文化思潮,黃健一方面充分肯定其思考和實踐本身的價值,亦承認其探索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仍然認為二者不過是存在于部分知識分子心中難以實現的烏托邦。他堅持認為,現代性及內蘊的“自由”觀念,是中國文學與文化現代化的核心價值,是歷史進程的必然,與傳統形成了難以調和的對立。這種境況決定了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現代轉型,不得不在激烈的二元對立之中以“矯枉過正”的方式進行,也由此“無論是在本質屬性、價值理念、審美理想上,還是在表意系統、結構形態、話語方式、藝術功效等方面,與古代文學都劃定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獲得了具有自身本質屬性的新的邏輯起點”。黃健這一認識,緊貼現代化轉型邏輯,也體現了守望現代核心價值的努力。
作為文化子系統,文學本身是一種“審美的意識形態”,它要求作家在創作時既要體現“種的尺度”,又要充分考慮“美的規律”。如果說文化思潮更多聚焦于社會的、歷史的邏輯,那么,文學思潮則更多落實于審美的、主體的創造。為此,黃健在掃描、考察現代文學諸種思潮之后,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認定為三大主干思潮,并頗有新意地將文論作為他考察三大文學思潮的具體切入點,認為“文論所提出的一系列重要的文學思想和主張,都為推動民國文學三大思潮的演化和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平臺”。他認為,現實主義對于社會現象與主體存在的關懷和剖析,浪漫主義對于人生苦悶、時代壓抑的抒情和傳達,現代主義對于超驗世界和宇宙情懷的追尋和超越,在特定歷史背景下都有著其存在的價值。他指認魯迅、郭沫若、茅盾為主要代表人物,分別代表了中國文學現代轉換的三種范式,不僅與三大思潮形成了內在呼應,更代表著在特定歷史階段的轉型熱望。如他所說:“諸種要素的合力,使之為中國文學成功完成現代轉型,以一種全新的價值理念和方式、形態匯入世界文學發展主流,奠定了堅實基礎,在中國文學史上譜寫出了新的篇章。”他曾表示:“作為整體的20 世紀中國文學思潮,其最終指向就是在中西文化大沖突、大融合的廣闊歷史背景中,真正地完成文學觀念的現代性質的轉換,確立與整個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相一致的文學審美理想和新的美學原則,建構有異于傳統文學的文學形態和新的文學理論,進而促進文學的整體繁榮。因此,對于當代文學思潮進行學術研究的整體性建構,也就不僅僅只是通過對某些具體文學思潮的史實進行歸納、整理和概括,而是在這個基礎上,以確定文學思潮演變的一般法則……從大量的史實出發,實事求是地得出具體的歷史結論來。”這雖是他的評論,又何嘗不是他的研究心得的“夫子自道”呢。
雖然將文學作為自己的學術基點,但黃健的研究并非“就文學談文學”的向隅空談,而有著強烈的現實面向與宏觀觀照。這集中體現在他對于現代文化意義和價值的持續追問上。
黃健在研究中一向懷有“大”的追求,強調“大”的格局,并認為這種“大”不在于篇幅大小,更在于“在順乎時代發展中所具有的新的理論基點和價值原則”。他在重視文學本體屬性的基礎上,更多地將文學作為考察現代文化和現代化進程的切入點,以小見大,以“破”謀“立”,試圖理順文學的現代定位,并以此為價值基點,探尋現代文化的意義與價值,回應現代化的根本關切。
探尋中國文學與文化現代化進程的特點,是黃健研究現代文化意義與價值的首要步驟。在他看來,中國文學現代化的意義已遠遠超出單純的民族心史與審美創格,其本身就是現代化整體事業的構成部分。他緊緊抓住這一點,對文學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地位進行了重新考察,建構起一套“文學-社會-歷史-文化”聯動模型。首先是為現代化進程構建了一幅“文明沖突”的宏觀文明圖景。在《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意義的探尋——魯迅意識結構的多維透視》中,“中西文化沖突的激流”一貫被他視為中國現代變革的基本背景,中國所遭受的沖擊則被認定是變革最直接的動因。他指出,這“不僅表現在社會結構、政治制度及經濟方式等顯性層面,也表現在價值觀念、思想意識、文化心理和精神結構等隱性層面”。正是這樣,探索的聚焦點就必須要從原先的器物、制度層面,落實到思想文化層面,通過文化變革宣傳變革思想,鑄造符合現代價值的全新變革主體。
對中國文學的意義重構進行闡釋,是黃健研究現代文化意義與價值的關鍵環節。他在博士論文《意義重構中的繆斯——“五四”新文學生成的文化審美闡釋》中便著手這項闡釋。該作后經思考、擴充,定名為《意義的重構——中國新文學生成的文化闡釋》,于2011 年正式出版,標志著他這一研究的成熟。對現代文學價值基點的認定,歷來言人人殊,“啟蒙”“救亡”“現代”“革命”等說不一而足。黃健則另辟蹊徑,極具啟發性地將現代文學價值基點放在魯迅的“立人”層面上,并在此基礎上依據此前建立的模型延伸輻射,指出“中國社會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標志,開始了中國社會、歷史和文化的現代轉型,并同樣選擇了以‘人’的意識復蘇、覺醒為中心的思想啟蒙運動”。他認為,“立人”之所以作為現代意義與價值基點,原因就在于其強烈的兼容性。正是在這一“最大公約數”上,他對現代文化在美學建構、模態創制、焦點透視、文本創新等方面的意義重構,進行了細致的剖析與闡釋。在闡釋中,他貫徹了自己一貫沉雄博大的學術理路,不僅綜合運用哲學、歷史、文化史、思想史方法,多維度地反復切入核心問題,使得意義與價值這一龐雜博大的概念在庖丁之刀下迎刃而解,呈現出“立體性思維和多方位的認識與把握”,另一方面,他又結合具體文學現象和文藝作品,以最為直接的方式“回到歷史現場”,論證和支撐自己的論點,以論帶史而非以論代史,史才之中見文心,大開之后有大闔,表現出其意義重構研究的溫度與深度。
黃健還選取浙江這一中國現代文化意義與價值轉換最先發、最徹底、最成功的典型場域,撰寫《“兩浙”作家與中國新文學》一書進行深入探討。他不依以往“知人論世”或“就文論文”之例,將“兩浙”現代作家放在兩種文化沖突的大背景下予以考量:一方面挖掘“兩浙”文化資源對中國文學現代化發生的支持,從相關作家的文化體認中闡釋現代文學的基本走向;另一方面從主題路徑、美學風貌、書寫譜系、文體變革、思潮流派等方面入手,分析“兩浙”作家在文化轉折期內的文化選擇與創作體認,從中管窺出“兩浙”作家的先鋒氣質,探尋其“創造新文學新的文化價值,尋求新文學新的意義建構”的歷史貢獻。
考察黃健教授的治學理路與學術品格,不難發現,在現當代文學學科日益豐富和空前發展的今天,他既不故步自封,也不迎合時俗,而是一步一個腳印,以“守正創新”的學科風范與“求是博雅”的學派品格,呈現出“轉型視野、宏觀模態、思辨精神、歷史關懷”的學術風格,不僅以豐碩的成果推動著現當代文學學科的建設發展,而且也持久地帶給后輩研究者以定力和溫存。
①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2 頁。
②張夢陽:《中國魯迅學史》,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 年版,第709 頁。
③黃健:《反省與選擇——魯迅文化觀的多維透視》,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23 頁。
④⑧黃健:《意義的探尋——魯迅意識結構的多維透視》,作家出版社2001 年版,第14 頁,第117 頁。
⑤黃健:《“大歷史”觀視閾中的魯迅:貢獻和局限》,《孤獨者的吶喊》,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0 頁。
⑥黃健:《魯迅與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孤獨者的吶喊》,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39 頁。
⑦列寧:《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列寧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41 頁。
⑨汪衛東:《展現魯迅的現代精神:評〈孤獨者的吶喊〉》,《光明日報》2013 年12 月1 日。
⑩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1 頁。
?黃健:《文化轉型與意義重構:五四的思考》,《上海文化》2015 年第4 期。
?黃健:《魯迅的國學批判及現代意義》,《廣西科技師范學院學報》2018 年第5 期。
?黃健:《價值重構:取向與差異——論魯迅與新儒家在現代價值觀建構上的本質區別》,《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6期。
?黃健:《深化現代文學研究的再認識》,《學習與探索》2016 年第2 期。
?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57 頁。
?黃健:《民國文論與民國文學三大思潮》,《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 第4 期。
?黃健、盧姍:《魯、郭、茅的文學選擇與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三種范式》,《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
? 黃健:《面對當代文學思潮演變的沉思──讀魏紹馨教授的〈當代中國文藝思潮四十年〉》,《山東社會科學》1994 年第4 期。
?黃健、任傳印:《民國文論建設的文學史意義》,《江漢論壇》2014 年第1 期。
?黃健、盧姍:《晚清中國思想文化的意義重構與新文學的發生》,《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 期。
? 黃健:《意義的重構——中國新文學生成的文化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49 頁。
? 陳堅:《序》,《意義的重構——中國新文學生成的文化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2 頁。